在路上(组诗)

2017-03-07 11:33子非
躬耕 2016年12期
关键词:儿女西安学会

子非

在路上

农历六月,事物都在持续升温

张家老太死了,就是不愿闭上眼睛

就是不愿离开这具尸体

她僵硬地躺着,等待回家的儿女

她的尸体发臭了,儿女们还在路上

尸体上有苍蝇飞舞,儿女们还在路上

尸体像冰棍一样开始融化了

儿女们还在路上,尸水从衣服里浸出来

缓缓滴落在地上,儿女们还在路上

村里人只好把儿女们的照片

放在她睁开的眼睛上,草草地埋了

父亲在电话里说这件事的时候

我在异乡,也正在路上

肺里的金子

那一年,他到山西

煤太黑,看不到光明

就去了甘南,有人把金粉

藏在头发里、口腔里、肛门里

他太年轻,容不下躲藏

也就不知道,金粉钻进他的肺里

凝结成他未来的全部苦难

一年后,他回乡

娶了老婆,但经常打他

想打出他体内的金子

他只能哭,大口呼吸

但被苦难的晶体,死死堵住器官

他有两个小孩,长得比他还像他

是他的身体里尚未硬化的部分

和他同去的老乡们都死了

他年龄最小,排在最后

还活着,六月的阳光下

我见到他时,一片树荫

正好扫过他的脸

麻池河畔的老屋前,李二娃子

一直在说,高亢嘹亮地说

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视死如归地说

用一张银行卡为自己壮胆

用上大学的儿子壮胆,他用整个山西

壮胆,用身后如血的残阳壮胆

他说,比黑夜更黑的是煤井

比煤井更黑的是煤老板的心

他说瓦斯爆炸、塌方、透水

和只刨出几根手指的工友

他说,命价比胳膊、腿的价格还低

物价比按摩店里女人的贞节还高

他一边笑,一边悄悄地说

那些女人的肚皮为啥一直是黑的

最后,他说到他们队长的老婆

一个结实、能干、善良的女人

厨艺很好,队长被埋后找不到尸体

她去索要补偿金,回来后

见到每个男人都说

“求求你,不要啊”

他始终都没有说自己,说那次冒顶

说那只廉价的假眼睛,只说

明年还去山西。他好像完成了

死去的工友交代的任务,疲惫地呼气

整个山村又陷入一种未知的安静

只听见夜色深处,麻池河静静地流淌

李老太婆的幸福

李老太婆是幸福的,四个儿子

雄霸四方,东方,南方,西方,北方

大儿子出生的时候,接生婆粗糙的大手

打开了她多子多福的产道

二儿子生在红薯地里,三儿子生在猪圈里

四儿子生在河湾里,她亲手为他们接生

就像拉完一泡屎一样轻松

即使是丈夫,从壮年的山崖上掉进深谷

也无法阻止她,拥有四个儿子的幸福

晚年寡居的李老太婆,不再是一匹

穿梭于山野,领着一群饥饿狼崽的母狼

她被一茬接一茬的鸡崇拜

被一只接一只的狗守护

被院子里一季一季的荒草认领

被一坨一坨掉下来的墙泥追赶

被一股一股漏下的雨水漂白

被一针一针的阳光射杀

被荒山野岭的西风、蝗虫、猫头鹰、枯叶

荆棘、苔藓、巨石和寂静包围

但这些,仍然无法阻止她

拥有四个儿子的幸福

“我是幸福的”,在她吃完了米缸的米

烧完了门前的柴堆,熬干了血肉

用嘴巴磨破了挂在嘴边的幸福之后

点燃了这座老不死的房子

孝子贤孙们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了

他们哭着,在废墟里寻找李老太婆

哭着把那截不到一米的黑炭

装进空荡荡的棺材,如今

那座山上再也没有人居住

彻底空了,只有风

轻轻踩过小溪,抚摸树叶的声音

侯三的西安

侯三去了一趟西安

就成了一个西安人,客居在我们村

说着西安人也听不懂的西安話

麻池河流着曲江的水,松树梁长着大雁塔的松

青石咀裸露着碑林的石头

群山站成西安的城墙,田野里长着西安的杂草

他把西安作本体,把麻池河作喻体

把西安人作本体,把自己作喻体

他很少参与农事,像西安人一样

清晨打太极,中午午睡

上午和下午,把一节节干瘦的光阴

跟一帮孩子、老人嚼出西安的味道

如果是在傍晚,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

捏着夕阳的嗓子吼秦腔

极像一匹失群的狼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田野的麦苗正在返青,他躺在床上

坍塌的身躯如一只残破的风箱

又如一个孤儿,被麻池河

和遥远的西安同时抛弃

回家过年

腊月,黄头发的男人

红嘴唇的女人,走在麻池河的土路上

他们操着外地的方言,数落着

故乡的山山水水,他们不停地咒骂

山太高,路太窄,猪圈与院子挨的太紧

夜里的风声太紧,亲人的鼾声太沉

板凳上的灰尘太厚,傻子还是傻子

就像一群对景点的服务极不满意的游客

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打麻将,谈论他们的北京

他们的上海,他们的西安,他们的小区

女的谈论老领导如何喜欢自己

男朋友们如何排着队来爱他们

男的谈论彩票、苹果机、奥迪、夜店

以及冥顽不化的父母,傻逼的村长

直到春雷响起,天空明净

河流日渐丰满,土地日渐松软

枯树剥落时间的残渣

飞鸟播下一粒粒明亮的叫声

他们迫不及待地背起行囊,远走他乡

去他们该死的北京、上海、西安……

这片田地,空了

它头上的蓝天、白云是空的

鸟儿飞过的影子是空的

落下的雨雪、升起的雾气是空的

长出的茅草、裸露的石头是空的

蟋蟀的闲鸣、蚂蚁的忙碌是空的

地下的流水、尸骨,也是空的

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人

蹲坐在田坎上,他的目光是空的

咳嗽是空的,白发是空的

狼狈为奸的光阴和浮尘,也是空的

他想,这么空空地坐着

就能让这块田地,不再空了

在这里,他学会了犁田、耙土

播种、施肥、除草、收割

学会了让眼泪、汗水和鲜血

往下流淌,梦想往上生长

结出男人的肤色、一个姑娘的笑脸

几个儿女撒娇、老年的安详

结出烟叶、持久的消磨

结出偶尔的惊喜、瞬间的战栗

结出关节炎、骨质增生、慢性胃炎

衰老、孤独、死亡

他倔强地坐着,坐在多年前

一根手指被镰刀削掉的地方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断指的截面

只是不再想找回那根手指,他想

如果找回来了,田地就更空了

八月的村庄

八月的天空,万里阳光暗流涌动

麻雀泅渡,老鹰前去搭救

有风吹来,从南方,也从北方

轻轻一推,老屋的柱子就呻吟起来

房顶上,阴阳两面的野草会师了

请来乌鸦、蟋蟀、胡蜂和蛇作证

房门大开,神像被老鼠挖去双眼

搪瓷碗倒扣,镰刀吐着红色的舌头

占卜的卦箱没了,空空的命运还在

房屋失去了炊烟,道路失去了行走

田地失去了锄头,山林失去了斧头

不愿搬走的老人,夜夜敲着脸盆

燃着篝火,在野猪的口里抢夺粮食

他们为了保佑迁居城里的儿孙

必须让自己活下来,或痛快地死去

回来

张三带着李四的媳妇回来了

李四带着张三的媳妇回来了

还带着身份不明的孩子、已经确诊的病毒

带着汉奸的口音、异域的狐臭回来了

孩子尚小,但已学会在树丛里接吻

学会了把一只麻雀活体解剖

学会对神撒尿,指使傻子吃屎

学会撕掉疯女人的衣服,让她白晃晃的奶子

照亮整个村子,学会抽烟、酗酒

学会骂山太大、路太烂、人太土

学会骂他们的祖宗,活着不会挑个好地方

死了还不会挑地方,高速路经过村子

迁不了坟,没有补偿款

走下脚手架的王五

今夜,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女人

他经过幸福路、民主街、市政府

派出所、人民广场、南洋大酒店

麻子巷,来到某个洗头店

他只想找一个女人

一個长得像自己老婆的女人

在她的胸膛上,蹭掉刺进脸颊的金属

他回来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在合计

一百元可以买一只猪崽

八十斤大米、几十本《新华字典》

“妈的”,他把一口浓浓的痰

往黑夜里喷去,痰

一直在往下掉,始终不见底

王小伟笑了

王小伟的拇指被流水线

流走了。老板拿出清单

拇指:10万,食指:8万

中指:5万,小指:2万

无名指:5千,胳膊:20万

大腿:30万,眼睛,鼻子

耳朵,嘴巴,心,肝,肾

肺,胆……王小伟

一边

用剩下的9个指头计算着

一边富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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