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甘泉煎销习心思想探析

2017-03-09 03:07
关键词:甘泉物欲天理

马 寄

(闽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漳州 360000)

湛甘泉煎销习心思想探析

马 寄

(闽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漳州 360000)

湛甘泉是明中叶与王阳明比肩的硕儒。在甘泉看来,唯经煎销习心,方能澄明本然“心体”,因此煎销习心是其为学重要内容之一。由于受气习所裹挟,甘泉指出人心易堕为习心。在将“学”训为“觉”的语境下,甘泉强调通过“学”来转化习心。基于淬炼性、熟性,甘泉借用了冶金术语——煎销。

湛甘泉;习心;学;煎销

湛甘泉是明中叶与王阳明比肩的硕儒。弟子周道通这样总结甘泉之为学、为教:“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销习心、体认天理三言最为切要。”[1]2这就是说,甘泉为学、为教围绕立志、煎销习心、体认天理而展开。由此可见,煎销习心在甘泉为学工夫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惜目前学界尚无人关注到甘泉煎销习心的思想,笔者不揣谫陋,借助湛甘泉所遗留下来的《泉翁大全集》和《泉翁先生续编大全》两部主要文献①,对这一论题进行探究,以请教大方之家。

一、渐而成习

明中叶之前,程朱理学由于受到统治者的重视,一跃成为官方哲学,其心性思想——“道心”、“人心”亦同时成为学界主导性概念。尽管并不赞同朱熹“道心”、“人心”的一心二分说,不过甘泉仍沿用“道心”、“人心”这两个概念。在沿用“道心”、“人心”概念的同时,甘泉对“道心”、“人心”进行了重新阐发。在甘泉看来,“道心”、“人心”并非如朱熹所云为二心,而是一心。心发而中正为“道心”;发而偏斜则为“人心”。心何以发而为偏斜?发而为中正?在甘泉看来,其机在于心是否受外在物欲的牵引。物来而迎,妄动不已,则为“人心”;迎物无滞,心平如镜,则为“道心”。

物欲牵引人心,这是儒门常识;不过除了物欲,甘泉还别出心裁,特别拈出气习,指出气习亦在牵引人心。物欲,抑或气习,均注之于耳目,故牵之于物;牵之于物,故物滞之于心;物滞之于心,由此窒碍、染污了虚灵不昧的本心。物欲、气习均染污本然“心体”,不过物欲、气习对本然“心体”的染污还是有所区别。物欲,表征着当下具体之染污;气习,则指向长时段习惯之熏染。假若物欲是在一张白纸上划一道痕迹,那么,气习则是由于受到外界的不断侵蚀,白纸逐渐失去白之底色。

相对于具体当下染污之物欲,甘泉更为重视长时段习惯性熏染之习气:

随处体认天理,即孔子求仁,造次颠沛必于是;曾子所体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者也;孔子称颜子之好学曰“不迁怒、不贰过”,都在心性上用功;则古人之所谓学者可知矣。岂若后世儒者寻行数墨,如春蚕在茧内,作丝一层即自蔽一层,弊弊焉,死而后已。不见天地四方,可哀也已。[2]

通过古今为学的对比,甘泉指出古圣先贤皆于心性上用功,然其所处之时学人则多沉溺于章句、辞藻之中,如此这般,如春蚕吐丝般,始蔽于一层,日久天长,“心体”完全被遮蔽, 受气习所熏染之心,甘泉又称之为习心。有弟子困惑于“学贵煎销习心,心其习也,岂其固有之污欤?”另一弟子抢于甘泉之前回答:

非固有也,形而后有者也,外铄而中受之也。如秦人之悍也,楚人之诈也,心之习于风气者也,处富而鄙吝,与处约而好奢靡者,心之习于居养者也。故曰:“性相近,习相远也。”煎销也者,炼金之名也。金之精也,有污于铅者、有污于铜者、有污于粪土之侵蚀者,非炼之不可去也,故金必百炼而后精,心必百炼而后明。[1]22

该弟子认为习心之染非“心”所固有,只是随着形体的诞生才具有的。物诱之于外,心熏之于内,正如秦人之彪悍,楚人之奸诈,乃是风俗使然,“心”多受所居环境熏染。孔子言“性相近,习相远”正喻此。既然“习心”受后天熏染而后才具有,那么祛除习心亦待煎销。即便是纯然之金,其始可能杂于铅,污于铜,蚀于粪土,故非炼不可祛除这些杂质。经百番冶炼,金才可能成为纯然之金;与冶金相似,“心”须经百番磨练后才能就于明澈。

“此说得之”,对于此弟子的阐述,甘泉总体还是认同的,不过仍有不满意处,故其继续加以发挥:

认得本体,便知习心,习心去而本体完全矣。不是将本体来换了习心,本体元自在,习心一蔽之,故若不见耳。不然,见赤子入井,便如何蹦发出来?故煎销习心,便是体认天理功夫,到见得天理时,习心便退听,如煎销铅铜,便是炼金。然必须就炉锤乃得炼之功,今之外事以求静者,如置金于密室,不就炉锤,虽千万年,也只依旧是顽杂的金。[1]22

甘泉从两个方面来发挥。第一个方面,煎销习心不能仅仅停留在外在式煎销,更应进至内在式煎销。所谓外在式煎销,就是减损外在欲望以逐渐销蚀“心体”之染污,上述弟子就停留于此。所谓内在式煎销则是在发明本然“心体”的语境下而言,在本然“心体”的照耀下,外在染污如雪花堕于炉中般消融。第二个方面,煎销习心不可于事外之静中锻炼,当于实事中加以锤炼。

在这一发挥中,尚值得留意的还有,甘泉并未将“习心”、“心体”进行对立化处理,而是将两者定位为相互翻转,互为一体。在此定位中,甘泉进而作出如下判断:

虽上士不能无气质,虽下士不能无德性。上士上化,下士下化。[3]1

俱此一心,凡众亦同禀本然“心体”之虚灵明觉;圣贤,亦生而有此身躯,故亦摆脱不掉随身而来的欲望。因此,圣贤可堕而为凡众,凡众亦可学而为圣贤。

既然人性皆善,何以有上智下愚之分?弟子姜凤困惑于此,并在这一困惑的促动下,进而追问下愚与上智之间不移,是生而不移,还是不肯移:

人性皆善,何以有上智下愚之分?其上智下愚之所以不移者,果生成不移乎?亦是可移而人自不移乎?

甘泉予以肯定地回答:

人性本善,无不可移之理,人自不肯移耳。[4]13

人性本善,下愚可以上化为上智,只是下愚不肯上化而已。

在此肯认下愚可以上化的前提下,当门人疑惑“圣可学与?”时,甘泉自然这样回应:“可”。门人仍疑惑,接着问:“如之何?”甘泉这样教诲:

在变化。士而贤,贤而圣,圣而天,变化也。今夫飞潜之類,變化則有之矣。如其學不變不化,可以人而不如飞潜乎?[5]2

甘泉认为成圣之机在于变化气质。士而为贤,贤而为圣,圣与天合一,变而可成。饶有趣味的是,为了证明下愚可化而为上智,甘泉借用了自然界生化的现象。自然界飞虫潜鱼,有着蜕变之能力,人岂不如飞虫潜鱼,甘泉以此推论出气质可化,学可成圣。

在他处,甘泉亦一再如此类推:

观鸲鹆、鹦鹉之能言,而知天下可以气化。观蜩蝉、蜉蝣之能蜕,而知天下可以质化。是故圣可学而贤可至。圣贤之道,存之移气,养之移体,非达天下之变化,其孰能与于此![3]13

蜾臝负螟蛉之子,封而祝之,久则肖之,其气质之变化也。犹乎异形也,而况於人之同类者乎!故古之善师者,相禅受以意,故能变,变则化。[5]4

在上述两例中,甘泉从生物蜕化之例推断出习心可化,下愚可化而为上智。然而甘泉并没有停留于此,还从学理层面进行了论证:

盖天理与习心相为消长,养得天理长一分,习心便消一分,天理长至十分,则习心便消十分。[6]

“天理”、“习心”交织于一心,此消彼长。“天理”长得一分,“习心”便消得一分;“天理”长得十分,“习心”便消得十分。

甘泉还将这一理解渗透于对儒门经典话语的理解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语出《尚书·大禹谟》,被先儒喻为古圣先贤之传心大法。弟子葛涧疑惑于此句,就问于甘泉,甘泉这样教诲:

危言其大也,语:“危言危行。”人心其欲也,道心其理也。欲日长,故理日微,惟精惟一,所以长天理而消人欲也与![7]35

为了凸显人心之“危”的严重性,甘泉将其释为“大”。然后才回到正题,“人心”乃欲望的征象,“道心”乃天理的征象。欲望日增,则“天理”日微。故应精诚、专一,以使“天理”日增,人欲日损。

假若陷溺于庸常,无向贤求圣之志,称之为病,那么此病之根可追溯到习心。

弟子管登叩问于甘泉:“病根可一朝而除与?”管登所谓病根指向的就是习心。

甘泉这样回应:

圣贤之学,为除病也,必积久而后能。明道猎心十二年而复萌焉,言何易!言何易!除之、除之而不息,则宿根可夺矣。[7]22

在甘泉看来,圣贤之学就曾开出医治此病的药方。由于习心非一日所染而成,故圣贤之学开出的药方便是:日积月累。在日积月累的经久修炼中,方能彻底根除病根。为了说明只有经日积月累方能根除病根,甘泉举了程明道打猎之例——早年程明道喜打猎,12年后见他人打猎于野外,打猎之心复萌于心间。“言何易!言何易!”唏嘘不已,可见在甘泉看来,根除“习心”之艰难。“除之、除之而不息”,甘泉殷切教诲弟子的音容跃然纸上。坚持不懈如此用功,潜伏之病根方可能得到根除。

在甘泉看来,习心之病根乃日久天长熏染所造就,故根除此病根亦当水滴石穿般,在经久中慢慢煎销。

有弟子向甘泉倾述:“习心不除。”甘泉这样训示:“其根深也乎!廓而清之,久则除矣。”[7]2习气深深浸染于心,当廓而清之,久而久之便可消除。

“求放心”语出《孟子》。徐世礼未能至此境地,故向甘泉抱怨:“求放心何其难也?”甘泉这样开导:“久放之心,其犹诸狂马也与!在御之而已。始而逸,久而训。”[7]2甘泉将“心”喻之为马。“心”放之于外,便如狂马,难以驯服。驯服此“狂放不羁”之马在于强力驾驱。其始可能放逸,驾驱久之,便会趋于温顺。

总之,在甘泉看来,熏染而成的习心,非一日,而是长期浸淫、日结月累熏染的结果,故欲荡涤习心,亦不可一蹴而就,而应当循序渐进,长年累月,方见其效。

二、“学”为化机

本然“心体”本虚灵不昧,只是于后天中,虚灵不昧的本然“心体”牵于物欲,流于习俗,受到遮蔽,才沦为习心。尽管受到遮蔽,但此遮蔽只是暂时性遮蔽,生民可以通过自我修行,刮磨习垢,克服习气,煎销习心,本然“心体”的虚灵不昧可重新得到彰显。

弟子况一经、闻嘉言囿于“客气”、“躁气”,分别就此叩问于甘泉。甘泉这样教诲:

皆己私也。克之莫若中正,中正而后天理存,天理存而己私忘,己私忘而习气远,习气远而不知其变且化矣。[7]27-28

“客气”,抑或“躁气”,均源于一己之私。克服此一己之私,莫若使“心体”保持中正;“心体”保持中正,则“天理”存之于心;“天理”存于心,则一己之私不会挂之于心;一己之私不挂之于心,则习心远;习心远,则气质不知所化而化。

通过此段的解析,我们还能阅读出在甘泉视域下,生民所以居于下、沦为庸,关键在于为“气”所局,为私所限,“心体”从而趋于偏斜;如果不为“气”所局,为私所限,“心体”便趋于中正。至于如何使“心体”趋于中正,甘泉开出的药方是“学”。

弟子王仁叩问于甘泉:

性,天之命也,一而已矣。何孔子之论性曰“相近”,孟子之论性曰“本善”?说者谓孔子指其气质而言,孟子指其义理而言,不识孔孟垂训之本意果如所说乎?抑别有所指乎?夫曰“相近”,则有类乎韩、杨之说矣;曰“本善”,则有异乎孔门之教矣。而或者又谓:“孔子之言性,盖浑言其统体者也;孟子之言性,乃直指其本然者也。”窃所未明,敢请。[4]3

依据“性”为天之所命,王仁推断“性”、“命”本一。可为什么孔子论“性”时云“相近”,孟子言“性”时却曰“本善”?有人如是分疏:孔子所云之“性”,乃就气质而言,孟子所曰之“性”,乃就“义理”而言。对于如此分疏,是否符合孔孟本义,还是别有所说,王仁不敢确认,故叩问于甘泉。就“性相近”语意本身而言,近似乎韩非子、扬雄对“性”的理解,那么“性本善”似乎有违于孔子之教。可又有人说:孔子所云之“性”,乃就浑然统体而言,孟子所云之“性”乃直叩本然“心体”而言。于此未喻,王仁就此再叩问甘泉。

甘泉这样开导王仁:

相近者,即同之谓也,不言同而言相近者,为世人言之,为下文“习相远”而言之,为上文“上智下愚不移”而言之。后人不善观书,便以文害辞、以辞害意,便以美恶一定言之,岂不累了圣人之意?此章犹言人之性岂不相近哉?由不学不移而习以相远耳。与孟子未尝不同,观程子之说可知。[4]3

甘泉认为“性相近”、“性善”有着不同的语境,故有着不同的话语对象。“性相近”,当与上文“上智下愚不移”、下文“习相远”联系起来看,其话语对象是世人。“近”,为“同”之意,因此人同此心,同此性,由此审视孔子“性相近”与孟子“性善”说未尝不同。“性相近”,人之本性未尝不同而为“善”;“习相远”,由于后天不学不移,不同生民之“习”渐行渐远,“习”相互迥异,以至有圣贤与凡众之别。

值得留意的是,甘泉虽言“近”意为“同”,从而使孔子“性相近”趋同于孟子“性善”,然孟子“性善论”乃就先天禀赋而言,甘泉所着意的非此,而是强调通过后天的学习改变气习以趋于善。

由此可见,甘泉认为“学”是煎销习心,变化气质的具体法门,经由“学”之磨砺,习心才得以煎销,气质才得以变化。

“学”,是中国哲学重要范畴之一,其词意丰盈、内涵广泛,故有着不同的诠释空间。在煎销习心的语境下,甘泉将“学”之内涵阐述为二。

首先,就“学”之所向而言。

弟子施宗道一心向学,在学欲有得的焦躁心结下,焦虑于“无以日新”。甘泉这样开导施宗道:

夫学必有根,斯能日新。日新不息,斯谓盛德。[7]7

为学必须有根源;在根源不断促动下,为学才日进不已;日进不已,日新月异,此便可谓之盛德。

根源为何?在下文中甘泉给出了答案:

学莫先于存心。心存而后理明,理明而后意诚,意诚而后气变,气变而后质化。学而至于质化焉,则几矣。[3]8

在甘泉看来,为学之首务莫非在于存心。心存则心地所蕴之“天理”朗然,“天理”朗然则意识诚明,意识诚明则气质在无形中潜化,气质潜化则“心体”潜化。学而至于“心体”无形中发生变化,则学庶几达其所效。通过一系列的推论,甘泉认为习心之煎销有待于“学”。而“学”之所向非向外格物,而是向内反求诸心。这就是说,甘泉“学”之指向是本然“心体”。

其次,就“学”之特质而言。

弟子杨士德:“何为学?”时,甘泉这样启示:

学也者,觉也。人之良知蔽於气习,故生而蒙,学问思辨所以发其蒙而觉之也,觉则复其良知之本体矣。如梦有觉之者,非外益之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後觉。”[5]14

“学”释之为“觉”,古来有之,并且是“学”释意的主流派。《说文解字》:“学,觉悟也。”(《说文解字·教部》)《白虎通》:“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不知也。”(《白虎通·辟雍》)甘泉沿袭此之释意脉络,不过在此基础上,甘泉进而在“心学”的背景下对此加以发挥。“良知”本明朗、廓然,只是习气遮蔽,故生民从生伊始就蒙而蔽之,“良知”得不到彰显,故有待“学”而“觉”,“学”而“觉”则“良知”回到其本初廓然、明朗的境地。“学”而“觉”,犹梦而醒。

在煎销习心的语境中,甘泉将“学”之特质界定为“觉”。于甘泉这一释义,值得留意的是,就“觉”之词义本身而言,染有豁然性特征。故甘泉抉择“觉”来界定“学”之内涵时,不无意味着甘泉站在“心学”的立场,“学”所指向的对象不是外在客观知识,而是本然“心体”,是“良知”。

在学所指向的是本然“心体”、“良知”的语境下,甘泉一再以“良知”之“学”来教诲诸弟子煎销习心。

一日诸生进揖,问学于甘泉,甘泉主动语于弟子杨士德:

夫良知者,非外铄者乎!既不以外铄而有,亦不以外诱而亡,气习蔽之则蒙耳。故学所以发蒙以扩其良知也,不博学则不能发蒙,蒙不发则长而愚。[5]14

站在“心学”立场,甘泉倡导“良知”非由外所赋。既然“良知”非由外所赋,那么亦不会由于外在物欲诱惑而消亡,只是气习遮蔽而已。“学”可以启其蒙,从而扩充“良知”。不博学则无以启其蒙,无以启其蒙则长大后仍处于愚昧中,“良知”得不到发明。

弟子陈应期就教于甘泉,如何理解“学而时习,何谓之?”“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语出《论语·学而》,甘泉这样诠释此句:

学其觉也,觉其心之神明也,神明之昏,习心蔽之耳。及其感於简策,警于人言,本然之觉,如寐者之唤,寤而神全焉,知斯至矣。时而存习焉,行斯至矣。悦焉,乐焉,君子焉,其皆本于此乎。[7]21

甘泉还是将“学”释为觉,所觉的对象就是本然“心体”之神明。本然“心体”之神明所以昏昧,在于习心的遮蔽。等到触于书策,感于圣人之言,本然“良知”怵然而动。此恰如从睡寐中被唤醒,虽处于睡寐中,心神却宛然而在,唤而醒,心神豁然而呈。时时存习此“良知”,及行之于世,“良知”亦随之而至。在甘泉看来,除了“良知”体之于己,世间还有何悦?何乐?君子之为君子乃本之于此悦、此乐。

可见,甘泉紧紧抓住“学”训为“觉”,而所觉的对象为“良知”,从而揭示“学”的特质是觉察本然“心体”。

三、煎销习心

煎销,本冶炼之别名,在习心转变中,甘泉借用此语。甘泉所以如此借用,在于看重煎销所蕴含的两个特性。冶炼金属、煎销杂质待千锤百炼,是个淬炼的过程。故煎销的第一个特性是淬炼。相应地,煎销习心也须经历这样一个淬炼过程:

诸生为学患心不定,只是煎销习心三层五层,如煎销金银,一番煎销,愈见一番精明,煎销尽者为大贤。习心即人心,心只是元一个好心,其不好者习耳。习尽则元来本体广大高明,何尝有缺?何所沾惹?[8]

作为过来人,甘泉深刻体知到诸生在为学过程中,心未能止于一处。如何使心止于一处?甘泉开出的药方是煎销习心。煎销习心如煎销金银般,一番煎销,“心体”则一番清明。习心煎销尽方可称为大贤。为了消除诸生对习心不必要的误解,甘泉还指出习心本就是人心,亦本清明、廓然,只是为习所染而已。若习染煎销尽,恢复广大高明之心体,则何尝有缺,又何尝有染?

有弟子可能心领神会湛氏煎销习心的砥砺性,于是向湛氏请教:

煎销也者,炼金之名也。金之精也,有污于铅者,有污于铜者,有污于粪土之侵蚀者,非炼之不可去也。故金必百炼而后精,心必百炼而后明。[1]22

煎销就是在冶炼过程中祛除杂质。金待百炼而后方为精,同样,心亦待砥砺后方能趋于纯洁、澄明。

闻此,湛氏由衷赞叹:

此说得之,认得本体,便知习心,习心曲而本体完全矣。不是将本体来换习心,本体原自在,习心蔽之,故若不见耳。不然,见赤子入井,便如何膨发出来?故煎销习心,便是体认天理工夫。到见得天理时,习心便退听。如煎销铅铜,便是炼金,然必须就炉锤,乃得炼之之功。今之外事求静者,如置金于密室,不就炉锤,虽千万年也,只依旧是顽杂之金。[1]22

在此赞叹中,甘泉表述了三层含义。首先,甘泉认为本然“心体”与“习心”是一心,非二心。在知悉本然“心体”后,才可谓知悉孰为习心。其次,本然“心体”原本廓然、澄明,但由于习心蔽之,故本然“心体”不得彰显。不得彰显,并不意味消失、没有。于此,甘泉举了《孟子》见赤子掉入井之例,以说明即便被遮蔽,本然“心体”仍洞然而在。最后,恰如冶炼金般,非经密室、炉锤,不可成金,习心亦当经一番锤炼,才能祛除渣滓。

非熟不能锻炼金属,故煎销所具有的第二个特性是熟。煎销金属如此,煎销习心更是如此:

君子之学也,犹之锻金也,不炉不锤则金不精。事也者,学之炉锤也,不历事则仁不熟,不熟,仁之弃也。夫仁也者贵熟之。[3]2

在甘泉看来,为学恰如冶金。不经千锤百炼,不可成金;同样不经事上锤炼,习心之习亦不可能褪去;为学所趋之“仁”亦不可称之为熟。“仁”之不熟,必为“仁”所弃。唯经事上锤炼熟后才可称之为“仁”。

有弟子问于甘泉:“气质何以能变化?”甘泉这样教诲:

熟之而已矣。瓜脱蒂、蝉蜕壳,岂容欲速?气一刻不至,不能强化。速化之言,妄言也。观物之变化必至其时,言何容易?[9]

甘泉在“熟”的语境下加以回应。瓜熟而蒂落、蝉熟而蜕壳,皆“熟”而后然,此欲速则不达。同样习心亦不可强迁、速化。物之变化,时至而然,不可轻言变化。

汉语常用心猿意马来形容妄动之心,在此语境下,调心如调马:

夫治心者,如调马矣。习心之狂犹夫马也,故调之而后熟。思则思,不思则不思,思不思在我一体也。今夫求心者偏于静,不求于动,不习之於事,譬诸系马于肆而求其良,不可得也。[5]9

甘泉亦在调心如调马的语境下来言说,甚至将习心比喻为狂马。对于习心之狂马,甘泉设计出三种调训方式:第一,屡次调训以致于熟;第二,思与不思之时,心均如止水。第三,批驳其时求心于静的为学方式。求心于静,而不求于动,不习于事,正如系马于厩而求其良。

经过这番教诲,有杨生者仍惑于“思不思一者”,故就问于甘泉,甘泉这样回答:“譬之鉴焉,物至照之,不至则不照,照不照皆此体也。学在去其蔽之者而已矣。”甘泉以鉴为例,物至则照,物未至则不照,不论照与未照,心均如鉴之体,未曾受染污。在此意义上,为学的目的就在于去心之蔽。杨生若有所悟,认为甘泉此说已趋于尽心,故不禁接着问:“子尽心之义,其斯之谓与?”甘泉欣然曰:“然,以此而照,性孰不可知?充是心也,精义入神,聪明睿智,以达天德。”[5]9甘泉认为杨生已领会己意,故继续启迪杨生:如此用心,心可谓趋于止;不过性是否处于熟之状态,未可判。扩充“止”之心,以至精义入神。言下之意,达于精义入神才可谓性之熟。性之熟,则聪明睿智,与天为一。

通过诸上对煎销习心的分梳、诠释,可以知悉甘泉与阳明一样,站在“心学”阵线,其学无疑属“心学”。然而甘泉之“心学”还是有别于阳明之“心学”。阳明之“心学”建基于“致良知”,而“致良知”从直契“性体”着手。而甘泉则基于人心多受习所染污,故待煎销习心以彰显、澄明本然“性体”。

注释:

① 本文所采用的《泉翁大全集》,为明嘉靖十五年刻、万历二十一年修补本,《泉翁先生续编大全》为明嘉靖三十四年刻、万历二十三年修补本。两书均为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并由钟彩钧主持点校整理成电子文档。

[1]卷67 新泉问辩录[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 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

[2]卷10 答邵武教授周道通四条[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 刻本. 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2-3.

[3]卷2 新论[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 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1.

[4]卷73新泉问辩续录[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 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

[5]卷1樵语[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2.

[6]卷75 问疑录[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4.

[7]卷6 雍语[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 35.

[8]卷5 大科书堂训[M]//湛甘泉.泉翁大全集.刻本.台北:“国家图书馆”, 1536(明嘉靖十五年):5.

[9]卷31心性书[M]//湛甘泉.泉翁先生续编大全.刻本.台北:“国家图书馆”,1555(明嘉靖三十四年):45.

[责任编辑 李夕菲]

2016-10-09

马 寄(1972—),男,江苏南京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宋明理学研究。

B248

A

1009-1513(2017)01-00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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