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境界

2017-03-10 20:56方笑
艺术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时空意象空间

方笑

说到时空,则不能离开中华民族文化中的“宇宙”观,它俩如同一个纯真的婴儿复归其母亲一样,是息息相关的。

古希腊人习惯把身处的世界看成是具体的东西,所以他们从几何学的思维把宇宙看成一个有限的空间,一个上下四方的物质现象。而近代的欧洲,当天文学家开始学会使用巨大的望远镜,观察到太阳系、恒星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天外有天”竟“永无止境”。然后,“宇宙”才被认识到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而中国人的宇宙观则是“适居其中”的。

在中国古人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虽说是“华盖”之下,“四海”之内的一个有限的并“不很大”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在中国哲人和艺术家眼中的宇宙,它还是一个用心灵熔铸的时间与空间交织、流动的合一体。是一个随时间的流动变化而变化着的无限空间。这便是中国美学中极富价值的思想。

若分析其时空关系在中国画中的表现,可分为以下四个流动贯通的形式:

一、空间时间化

宗白华先生曾说:“中国艺术具有一种独特的空间意识,一个充满音乐节奏的宇宙,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魂灵,中国艺术创造的空间不是現实空间(科学意义上的‘空间 )而是一种 ‘灵的境界 。”[1]简单来说,这个“灵的境界”既是中国艺术家以自己的“灵想”所铸造的。

而当空间的意象偏向时间的维度时,这个“灵的境界”将展开对“意象在六合(上下四方)之表”之外的空间联想。这种组合的关系,往往会使得艺术创作的意境更加的厚重、深邃。这类组合多用于借助主观想象,把同一空间里发生的不同时间的历史现象或者现实现象联系起来,或相得益彰,或相反相成。看宋代李嵩的《花篮图》之秋。

画中精致典雅的竹编篮里,插满了一朵朵色泽典雅、花型饱满的时令花朵。大红色的山茶花、清雅的绿萼梅、娇俏白净的水仙、鹅黄色的瑞香、再加上俏丽可爱的嫩白丁香,满篮的花色,微风轻拂,芳香馥郁。这样的画作,李嵩用同一花篮分别以春、夏、秋、冬为主题绘制了四幅。画幅虽然不大,但画家通过时间这根轴,在花篮的折射下,把朝气蓬勃、繁花似锦的大自然跃然在画布之上,并把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及关注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就是在这样一个巧妙的被“锁定”了的四时花篮,反映了中国人视四时为一整体的生命的重要观点。

二、时间空间化

在中国艺术的帷幕上,时间作为一种意识性的表象存在,它是世界的叙事者,它反映的是人物万物具体的生活、活动的场景,承载的是一种情理性的存在。另一方面,时间还意味着秩序和无限。它是晨曦到明月的昼夜更替,是春夏到秋冬的四时变幻,它亦是那布满青苔的古池,是那万古之长空,是那欢快的蛙跃声,更是那一朝之风月。时间更多承载的是真实生命的存在。而将时间进行空间化拓展后,则能营造出一种境界开阔、超脱散淡的特点。

试想,在夕阳最后一抹光晕消失于水天一线之际,上弦月的爬升,渐渐拉开了名叫“夜”的帷幕。在没有了春日白天时的欢声笑语、鸟语花香、莺啼蛙鸣的热闹,静夜的“空山”却赐予了一片难得的宁静。此刻,时间正被悄悄的隐去,如同藏入这宁静夜晚的帷幕之后。没有了忙碌的身心,只留下眼前这静到极致处的瞬间,只听得到当下花开花落的动人之声,只看得见山之清幽,林之静谧。

这就是对时间的超越,是在永恒的瞬间去绽放思绪,去聆听感悟,去寻找本我。此情此景亦画亦诗,而这位在夜幕春山间静听花落、闲闻鸟鸣的诗人正是王维,于是乎,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2]。脱口而出。

再看南宋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月色朦胧的静谧夜晚,空荡荡的江面唯有一叶孤舟横静于上。拉近视线仔细品读,原来小舟上有一人儿正在支杆垂钓,全身心地沉醉在这江天一色的空间之中,完全与静默、纯粹的自然融合为一体。只有小舟的尾部随波闲荡几丝柔痕,像是画家的絮语。在这样一个寒意萧瑟、看似静止的空间下,没有个人的喧嚣苦恼,没有人世的风烟,没有欲望的吞噬,所有的外物都不萦绕于怀。而这里,只有一个人的凝神专注,一个人的清净,一个人的悠然。这一江的秋水为这寂寞的人儿提供了心灵柔和的保护,如此的决绝,又如此的彻底。这就是艺术家们赋予在物质架构空间中的精神意蕴,是中国画家们所营造的独特时空语汇。

三、时 ·空的平行

将客观的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如实地描绘,而没有做过多的拓展和延伸,使其空间趋于单一、稳定的表达,便是在时间和空间“平行”状态下的特点。加之,在中国画中散点透视的多角度和多视点的审美中进行构思,在目之所及处便可做到包罗万象。如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这幅青绿山水可被称为“扫千里于咫尺,写万顷于指下” [3]的旷世佳作。画卷之上,空间的意象随着读者的视线在不断变化着,不管是“秋水一抹碧,残霞几缕红,水穷之尽处,隐隐两三峰” [4]的远景,还是近处繁复的林木村野、流溪飞泉、劳作的渔船游艇、桥梁小船,就连如米粒大小的人儿都井然有序地 “各司其职”,交相辉映间一派悠然、恬静之态。值得一提的是,在画卷徐徐展开和缓缓卷拢之际,更能让读者在移步换景的品读中,产生一种如同飞鸟畅翔在祥云、苍山之中一般的感觉。这就是把山山水水沉浮于时间之流中,方可在不露痕迹间领略到无穷空间的精髓。这是西方绘画所不能媲美的。

四、时 ·空的逆推

时间与空间的逆推,这种关系的组合是中国艺术的时空关系中最为复杂的。作者能在主观意识下,把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意象杂糅在创作构思之中。有时可创造出一个意境深化和内涵丰富的视觉空间,有时也会引导画面呈现更为简化或含混的意象表达。这类时空关系如若仔细品味、层层分析和解读的话,则会发现其意境更为灵动、活跃、多变又深邃隽永。

《洛神赋图》就是其典型的代表画作。顾恺之借曹子建的《洛神赋》描绘了一个意象的、假定性的自由空间。画面虽说是分成曹植与洛神“相遇”“相恋”“相离”这三个篇章,但画面在视觉呈现上是时间与空间的反复穿插的多变性。

设色古朴静谧的画卷徐徐展开,只见曹植于洛水之畔停歇。在“日即西倾,车怠马烦” [5]之际,眺望到一位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6]的绝妙佳人立于浩淼的水波之上。而二人的遥相对望,可以说是拉开了这对有缘人神的故事帷幕。其后,从第二部分曹植与洛神“冯夷鸣鼓”“女娲清歌” [7]等几段浪漫自得的诸神游戏的场景,到第三部分洛神被“水禽翔卫”“文鱼警乘” [8]簇拥下不得不“抗罗袂以掩涕兮” [9],驾六龙云车的离去,再到茫然若失的曹植在抵达洛水彼岸后,还在心旌搖曳,这过往的一幕幕是真乎?或是“南柯一梦”?而最后却又不得不愁绪萦怀地驾车登程,徘徊依恋中,仍旧回首寻盼心中的佳人得以再次出现

时间几度的变化,视线也从遥望跳到眼前又回到寻盼,时间和空间在自然的交替、重叠、交换、回变,情绪隐烁其中。这正是在不同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安排下,画家不再是简单的情景再现,而是借助在“洛水”之上交错穿插,创造出一个可行、可望、可游的空间结构。这幅画作堪称是中国绘画中的瑰宝,是画作史上最为缠绵凄婉、旷达如诗般意境的“毫巅”之作。

方东美先生说:“中国人向来具有一种天才,凡是遇着有形迹、有障碍的东西,并不沾滞,总是把他们点化成极空灵、极冲虚的现象,我们知道如何在物理世界掩其实体,显其虚灵,世界真相因此而展现,‘真的领域因此而显豁,“善”的提升因此而完成,“美”的创造因此而实现,这正是我们中国人在智慧上所表现的特别本领。 ”[10]

空间即在眼前,时空却有了无限的思绪。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我的书屋就在岳麓山旁,常常带着书在山泉的青石上研读,俯身就能捧起一缕泉水。清泉绕过前边的巨石、山坳、丛林,流过百年古枫,流在青松翠竹之间,穿越千年学府,缓缓流向远方。流入湘江,流入洞庭湖,流入大海也许我身边的山泉已在此静静流淌了上千年。我想有多少青年学子、仁人志士曾在这泉边流连,思索呢?

清泉静静告诉我,生命无限,自然无限,时空无限。自然、人文在时空里悠悠纵横,在无涯无际中展示着我们的

过去,我们的未来,展示着无穷无尽灵性的诗意空间。

注释: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2].张金波,袁剑侠,王慧琳.花鸟画提拔备览[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9.[3].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4].张金波,袁剑侠,李莹.题画道语备览[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9.

[5] [6] [7] [8] [9].王献之小楷洛神赋十三行[M].北京:中华书局,2015.[10].方东美.生生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方 笑: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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