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散文的闲话

2017-03-10 02:42首作帝顾绅楠
理论界 2017年12期
关键词:闲话贾平凹张爱玲

首作帝 顾绅楠

正话之前,闲话小说。本文的闲话二字,按照常理要打上引号:一是闲话系文学术语;二是闲话偶尔被贾平凹打上引号;三是研究闲话的学者似乎不多。当然,我们也有不打引号的理由:一是闲话系文学传统,并非新事;二是闲话被贾平凹叨念如麻,大有成口头语之势;三是我们撰写此文,亦有普及闲话之意。闲话,应当名正言顺进入文学史。

贾平凹是最重视闲话的当代作家,贾平凹散文是最能彰显闲话的当代文本。贾平凹在写作中和座谈会、讲演会等多种场合,大谈、特谈、广谈闲话,对那些把闲话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的现代作家如数家珍,赞誉有加,例如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梁实秋等。贾平凹创办《美文》杂志,向冰心、萧乾、施蛰存、汪曾祺等现代作家约稿,可作为良好继承闲话传统的佐证。贾平凹创作散文,大量以闲话行文,向这个优良的文学传统致以最崇高的致敬。贾平凹洋洋洒洒论及闲话文学传统,心存敬畏心理,在不断解读和揣摩的基础上,为闲话开辟出一块适宜生存的种植园地。贾平凹散文闲话运用,一篇有一篇的气度,融合起来铺陈汪洋姿势,自成广、博、精、趣之风,代表了当代散文闲话的最高水平。贾平凹被大家习惯性视作小说家,殊不知他创造散文不输散文家,注意到散文家应当注意的闲话素质,体现出优秀的散文涵养。贾平凹散文的闲话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窥见过去、现在和未来。

一、闲话的传统变迁

闲话,本义指人们日常生活的交流话语,随意性比较大。陆游《雪意》诗曰:“闲话更端茶灶熟,清诗分韵地炉红。”闲话对应清诗,虽然两者皆为文,但是闲话较为轻松随意,与饮茶相干,清诗则讲究“分韵”,上升到较为雅致的程度。闲话由来已久,逐渐成为文学的一个重要符号。中国从古代到现代,一些作家以闲话作为标题发扬这个传统,知名的有艾衲居士《豆棚闲话》、吴昌炽《客窗闲话》、陈西滢《西滢闲话》、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闲话》、邵洵美《艺文闲话》、陶菊隐《闲话》等。日本作家厨川白村对于闲话有过朴素而又生动的阐述:“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1〕可见,闲话用于散文,匹配饮茶,语境自由,内容广泛,国家大事,市井琐事,书籍批评,友人消息,皆可入笔。既然是闲话,自然有杂乱之嫌,经典性不够,系统性不强,难登大雅之堂。周作人作为闲话大家之一,不禁道出其不入流之据:“我又还缺少学问,论理还应少说闲话,多读经史才对,现在赶紧打住吧。”〔2〕故而周作人认为,闲话还得适度,否则过犹不及。

贾平凹对闲话情有独钟,花费不少笔墨和口舌来言说和推广闲话。不过,贾平凹的闲话之说异于本义,他说:“我称之为闲话,是他们在写作时常常把一件事说得清楚之后又说些对主题可有可无的话,但是这些话恰恰增加了文章的趣味。天才的作家都是这样,有灵性才情的作家都是这样。如果用心去读沈从文、张爱玲、梁实秋他们的散文,你就能发现到处都是。”〔3〕贾平凹还列举其他闲话写得好的非专业作家的散文,例如杨振宁的散文、季羡林的散文、余秋雨的散文,他们在做其他学问的过程中偶尔为之,“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写出了传世的散文佳作。贾平凹的闲话之说包括几项内涵:第一,闲话是中心主题之外的言说;第二,闲话是抒情散文之外的言说;第三,闲话是专业作家之外的言说。现代专业散文作家擅长闲话的大有人在,例如周作人、朱自清、俞林伯等散文名家,然而贾平凹偏偏避开他们,实则告诉读者此闲话非彼闲话。周作人的闲话是这样标注的:“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4〕“江村小屋”、“靠玻璃窗”、“烘白炭火钵”、“喝清茶”,这为闲话提供了优雅环境,结果自然“是颇愉快的事”。贾平凹这里所说的闲话,不存在同友人对话交流,而是作家自言自语,因此,闲话的内容往往呈现主题的“言外之意”。这是贾平凹闲话之说与周作人最大的差别。贾平凹举凡运用闲话的现代作家,沈从文和张爱玲两位获得最多最大的首肯,原因恰恰是他俩运用闲话与周作人有着本质区别,即私语、独语与对话、谈话的区别。

这意味着,现代散文闲话有两个传统:一个是以周作人和朱自清为主的专业散文作家,他们代表了闲话的主流方向,用了不少笔墨和精力去阐释和书写闲话,有意识地推动闲话潮流。因此,闲话变得流行且丰富,衍生出了其他近义词,例如“闲谈”、“谈话”等。鲁迅《春末闲谈》、邹韬奋《译余闲谈》、朱湘《文学闲谈》、阿英《小说闲谈》等,即是如此。朱自清对其含义有过很好的阐释:“闲谈,可以上下古今,来一个杂拌儿;说是杂拌儿,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闲谈说不上预备,满是将话搭话,随机应变。”〔5〕另一个是以沈从文和张爱玲为主的非专业散文作家,他们代表了闲话的非主流方向,较少表达对于闲话的态度和看法,故而他们的散文中很少出现“闲话”、“闲谈”一类的词语。可是他们对于闲话的书写又是无处不在,充溢丰富和饱满的审美艺术功能。这听上去不可思议,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如此。例如张爱玲散文集《流言》,包括20多篇作品,只字不提“闲话”、“闲谈”,最能打动读者的却是惊人一瞥的闲话。贾平凹不仅对此进行过文学性解读,而且在行文中刻意偷学张爱玲的绝技。这两个闲话传统彼此之间并不冲突和排斥,其实恰好反映了闲话发展的多元路径。

贾平凹的作家身份更为贴近张爱玲和沈从文,以小说家著称,却在散文创作方面作出成就。对于创作散文,贾平凹很有自信,认为优秀散文大抵由非散文作家创造。因此,贾平凹大胆创作散文,运用闲话;大胆创办《美文》,宣扬闲话。贾平凹无形中做了现代散文闲话的文化大使和拼命三郎。贾平凹要做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宣扬闲话对于散文的重要性,二是运用张爱玲式的闲话表达方式。换句话说,贾平凹把现代散文闲话的两个传统进行了揉合,这在当代文坛实属难能可贵。贾平凹创办《美文》之初提出“大散文”概念,意在开拓散文的路子,他这样解释:“‘大散文’讲究的是散文的境界和题材的拓宽,它并不是提倡散文要写大题材,要大篇幅。我们强调题材的拓宽,就是什么都可以进入散文写作,当然少不了那些闲适的小品。闲适性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是散文这种文学样式所独有的。”〔6〕贾平凹提倡“大散文”,议论的成分显得很宽泛,“散文的境界”、“题材的拓宽”,全是老调重弹;说明的成分却显得很具体,所举的唯一例子为20世纪30年代的闲适小品散文,根本目的是发掘和宣扬它的精华——闲话。贾平凹将其称为“有意思的散文”,可谓是匠心独运。贾平凹追求张爱玲式的散文闲话表达形式,但是闲话的情感与内容迥异悬殊。张爱玲是冷艳型的知识分子,极具膨胀的个人主义野心,与普通读者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加上追求文本的意义和人性的复杂,闲话悄然激凸现代性含义。贾平凹是平和型的知识分子,走的是亲民路线,追求闲话的平面化和消费性趣味,读者从阅读中感受到了慰藉和共鸣。文学批评家张颐武看清真相,进行总结:“‘后新时期’为贾平凹重新作了定位。他变成了最成功的散文作家,他创办了充满着玄妙的语词消费的《美文》杂志。他为我们提供着‘闲适’的消费,他要抚慰我们的灵魂。”〔7〕

贾平凹散文的闲话在此基础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得互动性和开放性的姿态得以常存。贾平凹在散文《敲门》中写道:“我也需要约三朋四友来喝酒呀,谈女人,博弈搓麻将。”相对现代作家使用书面语“啜茗”,贾平凹使用口头语“喝酒”,加上茶和酒代表不同文化层级,形式和仪式感自然降格不少,更何况谈女人和赌博打麻将委实难上台面。无独有偶,张爱玲写有同题散文《谈女人》,一篇“不入流”的文章。贾平凹无形中沾染的小家子气,实则是接地气。必须承认,贾平凹宣扬和书写的闲话,天衣无缝地契合了20世纪90年代的商业消费文化,最终登堂入室走进千家万户。《美文》杂文也打开了拓宽闲话的商业帝国,历经十年发展征程,于2001年创办下半月刊“美文”少年版,专发中学生散文作品。迄今《美文》有17篇作品收入国家全日制中学语文课本和读本。其中有15篇为中学生作者。从文学进化的角度来说,贾平凹散文的闲话是对现代散文闲话谦虚借鉴和大胆改造的成果,体现出传统变迁的良好风气。

二、闲话的语言审美

闲话本质上是一种语言,运用闲话是运用语言,最终目的是追求风格。贾平凹写有多篇谈语言的文章,总是离不开谈闲话,可见贾平凹在闲话中反映出来的语言感觉包含着文学要素,反过来,这些文学要素同时在闲话上得到表现。贾平凹发表说法:“善于运用闲话。语言的运用形成了作家的风格,凡是有风格的作家也都是会运用闲话。读沈从文、林语堂、老舍、孙犁和汪曾祺,会发现文章中常常有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话。若是一般人,会删去这些话,而不伤害文章的原意。但是往往这些闲话使读者会心一笑,或觉得玩味不已。闲话可以产生韵味,使语言有了弹性。”〔8〕闲话有产生韵味的功能,进而使语言有了弹性,这是贾平凹散文的突出特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我们先来看看贾平凹散文的闲话韵味和语言弹性。《茶事》是一篇关于喝茶之事的散文,开篇即道:“以茶闹出过许多事来。”贾平凹一件一件说开了:山外人炫耀喝茶、伯叔堂兄们泡干蓖麻叶末当茶喝、同事泡八宝茶喝,“三事成虎,皆为闹剧”。“我”真正喝到好茶是在县宣传部干事的办公室里,而且是偷偷喝的,一杯不足,再喝一杯,把茶叶几近耗光,以至于悄悄走人。“贼一样喝过了自觉是平生最好的茶,我不敢面对主人却四处给人排说。”贾平凹欲扬先抑,先是用几个事例铺排喝茶的闹剧,再是陈述“我”喝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好茶,手段却是“偷”,略逊光明正大之事。既达到优化叙事的目的,又令人想到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的申辩,从而将不那么光彩的事写得璀璨生辉。全篇最妙之处在于结尾的闲话:“我想起唐代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从南宁往长安送荔枝的故事,可惜我不是那个杨贵妃。”闲话荔枝与文本的茶事主题,没有任何联系,但是贾平凹把单一和普通的茶事带入有趣的典故氛围,不仅吸引读者璨然长笑,而且营造出历史与现实的链接氛围。好茶与荔枝、“我”与杨贵妃,不可能发生任何关系,两组词语本义上的脱节与表达上的对接,却造就了匹配思想发展的需求相关联的语言意识,上升到了令人回味无穷的境界。

《壁画》是一篇关于描绘大唐壁画的散文,贾平凹对壁画上的美人极尽惊叹之辞,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寄寓了丰厚的人文和历史内涵,大有余秋雨文化散文气势,喟然长叹之感。然而在篇末,贾平凹笔锋一转,运用闲话写道:“我给你自在,给你快乐,还可以让你牧羊,我就学王洛兵变成一只羊,让你拿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王洛兵、音乐与壁画并无多大联系,贾平凹通过“我”把它们连接起来,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美人本来充当皇戚贵族的玩物,受尽凌辱,壁画的存在和逼真延长了悲凉的历史情境。“我”作为觉醒了的当代知识分子,“陡然悲伤”,超越了形象美感的知悟,承载着超验之能量,将读者带入了语言艺术审美的交流与沟通领域。“我”变成羊,“你”变成牧羊人,身份的转换和心智的愉悦,这打破了长期以来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并消解了阶层与阶层、男人与女人之间旷日持久的矛盾,折射出作家对人类生存思考的新意识和自觉感。

由此可见,贾平凹散文闲话达到很高的境界,所谓闲话是“可有可无的话”,应当理解为“可有的话”和“可无的话”。“可有的话”即闲话,它被划进全文之后,对形式格局影响不大,但文章的主题好像是悬空而残缺的,就像一根风筝飘浮在空中,由于缺少绳线的牵引,风筝失去了方向和优美,吸引不了观者的眼光。闲话,就是那根绳线,它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起关系来了。“可无的话”,自然指废话,真正优秀的作家是不会把废话放置作品中来的,贾平凹也不例外。思想潜伏在闲话里,闲话隐身在语言里,这是贾平凹运用闲话的基本原则。贾平凹散文闲话受到张爱玲和沈从文影响的痕迹较为明显,现分别举例说明。

《入川小记》是贾平凹描绘四川风土人情的名篇,在人、事、物、景中,其实涉及最少的偏偏是“人”,其他三者乃为详尽书写。直至篇末,贾平凹突然来了一段关于“人”的闲话描写:“街面上走来了一群少女,灯影里,腰身婀娜,秀发飘动,走上一座座木楼去了,只有一串笑声飘来。”同样的情景,在张爱玲散文中亦有出现。在名篇《更衣记》中,张爱玲为读者奉献了中国人穿衣的漫长历史,纵横捭阖、风云变幻,也是在篇末,突然出现了一段与“更衣”没有任何联系、却是有关“人”的闲话:“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贾平凹笔下的少女与张爱玲笔下的小孩,都是青春活力的象征,作家刻画他们的身体和动作,使用了大量栩栩如生的形象化词语,动词、形容词、副词皆有。从而在物象之外,作家表现出了书写人的韧性和神圣的风气。“婀娜”、“飘动”、“摇摆”、“轻倩”等词语,都是独立地使人物丰富和饱满的语言,也是属于表达人物个性化的语言,缺少了它们势必使得形象大打折扣。同样的道理,缺少闲话,语言的韵味和全文的趣味,也势必黯然失色不少。贾平凹评论过阅读张爱玲散文的感觉:“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的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9〕这是很感性和形象的说法,水花并不是水域的核心组成部分,而最多是点缀和装饰品,但是它能够使得整个水域产生缤纷绚丽的效果。水花,即是散文中的闲话譬喻。

对于沈从文,贾平凹评论道:“信手来写,放得开,收得合,而开合间的圆润之处,沈氏大知。此等文法,必得天资好的人用之,必得文笔补救,其没骨写意法。文章做得随意如水,沈氏是大天才也。”〔10〕贾平凹以讲演方式进行详细解说的现代作家,惟有张爱玲和沈从文,集中的点为闲话。这里“没骨写意法”,其实就是闲话;“随意如水”,也有闲话的意思。贾平凹对于闲话的运用与沈从文一脉相承,讲究开合圆润、随意如水,语言体现出透明的风格。《玉虚洞》描绘位于洛南城北三十里山上的秘洞,尚未开发,世人罕知,天然涧洞,遂名玉虚。贾平凹颇费悠闲的语言去刻画玉虚洞,为它扬名立传,吸引游客:“匍匐过一窟道,窟石洁白晶莹如雪砌,寒气销骨,用石敲顶,空音嘭嘭犹似楼顶。”明明是一个盲洞,贾平凹取用沈从文似的写意笔法,简略几笔,质朴厚实,空音粗犷,已然产生宣传效果。贾平凹在篇末写下闲话:“在村口人家问今年桑麻收成,吃了一碗苞谷漏鱼,十分爽胃,又吃了一碗。”显然,它通句落笔“吃”字,胃口良好,实则寓意玉虚洞的养身之功和绵密延伸之意。语言是敞亮透明的,读者往往会因为受到感染而前来观光体验。这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已成旅游胜地,效用一致。

在《语言的“筋”》一文中,贾平凹写道:“研读许多经典,发现了他们共同的秘密是会说闲话,闲话说得好,味就出来了。”〔11〕贾平凹向大师和经典致敬,运用闲话造就属于自己的语言“筋味”:音韵铿锵,简练质朴,诚挚透亮。贾平凹的闲话仿佛是歌曲尾音,铿锵收韵,掷地有声。《数幅木刻年画》一文的结尾,贾平凹突然“两句话生出心头”,这本身就有突兀之感,是临时起意之作:“焚香供仙,吸烟自敬。”贾平凹把世俗生活吸烟融入极为庄严的神仙信仰,它是诗体的闲话语言,可以吟唱和作对,富有节奏和韵律。同时,它又是简练朴素的语言,毫无任何生僻字眼,跟正宗、严肃的宗教语言不相干,吸烟与焚香并序,贾平凹似乎要把读者带入其中,成为同谋分享那些微妙而特异的快乐,从而消除了分歧与隔膜。有鉴于此,贾平凹散文闲话产生的韵味与生活息息相关,在此基础之上,形成了贾平凹独有的铿锵、质朴、干练、超然的语言风格,成为时代的绝响。

三、闲话的文体革新

贾平凹散文的闲话是新时期散文文体革新的一种重要方式。相对小说、诗歌和戏剧的文体革新,散文寂寥得多了。而在现代散文中,20世纪20、30年代的形式主要是红极一时的小品文,它是一种创新性的散文,属于与闲话有密切联系的文体革新。贾平凹散文的文体革新也是这样,与闲话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是文体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12〕在相对寂寥的当代散文领域,贾平凹复活现代意识,举起了通过闲话进行散文文体革新的旗帜,并与新的社会现实紧密结合。

贾平凹难能可贵的地方是,他是一位小说家,却一直致力于散文的文体革新。贾平凹不断呼吁,建立新的散文观,仅仅去浮华、求真情,远远不够。贾平凹认为散文应当学习和借鉴小说,既要摒弃政治化的方向,也要摆脱普遍写人生和命运的倾向,转向最高境界攀登和提升,那便是达到性灵的层面,写人性、生命和灵魂。为此,贾平凹通过创办《美文》杂志,提倡文体革新。同时,贾平凹带头引导创作散文,通过实践推动文体革新。

《美文》杂志提倡“大散文”概念,委实是当代散文的创举,具有典型示范作用。贾平凹通过《美文》杂志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打开了散文的境界,二是拓展了散文的路子。贾平凹特别提到那些“闲适的小品”,也就是注重闲话的散文,应当成为创作的主体。“我们杂志坚持我们的宗旨,所以十多年来,我们拒绝那些政治概念性的作品,拒绝那些小感觉小感情的作品,而尽量约一些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人的文章,大量地发了小说家、诗人、学者所写的散文,而且将一些有内容又写得好的信件、日记、序跋、导演阐述、碑文、诊断书、鉴定书、演讲稿等等,甚至笔记、留言也发表。”〔13〕贾平凹列举数量众多的文体,有部分闻所未闻,更别提发表出来了。约请那些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人来写散文,那更是冒险之事。这实际上是贾平凹与当时文坛“清理门户”观念的斗争,即是与坚持艺术散文文体观念的斗争。从文体学角度而言,艺术散文概念由来已久,本质上并不涉及文体革新,而更多关注散文的语言和审美。“清理门户”观念决定了狭隘视野和格局的固守,原因是情感的内在收缩导致创作的中道崩裂。“大散文”则是全新视野的超越和拓宽,从而产生巨大影响。与《美文》杂志的“大散文”栏目相呼应,《随笔》杂志的“广义性的大散文”栏目、《雨花》杂志的“大散文”栏目,皆为有意使用的新文体,渗透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出现的价值观和时兴的表现手法,且对于艺术散文表现出最高的严肃性进行补充。贾平凹试图采取这种方法,重新打开和思考散文困境的有关问题,闲话成为求医问药的一剂良方。

贾平凹创作散文的数量,一是不逊色自己创作的小说,二是不逊色其他当代散文作家。贾平凹上文列举的文体,在自身散文的创作中,基本囊括进去了,达十几种。贾平凹的创作走纯艺术散文道路的少之又少,哪怕偶尔有,也是经过改造的。贾平凹抛弃早期现代散文注重文章做法的套路,忽略漂亮的景物描写,专注人生的内涵和智慧书写,形成鲜活、清正之气。贾平凹提倡“大散文”观念,使得美文的传统写作模式实现了大突破,带来了复杂而巨大的文体革新,下面稍做盘点。

游记散文的文体革新。贾平凹的游记散文迥异于以郁达夫为代表的现代游记散文。郁达夫游记散文具有极强的“立传”功能,哪怕再小的地名,亦当大事记。郁达夫特别注重风景描写,大到黄山、雁荡山、玉皇山,小到金华北山、永康方岩、诸暨五泄,极尽描画的繁文缛节,将风景推向台前。贾平凹的游记散文更主要地将“人生”推向台前。《三游华山》开篇即说:“华山是天下名山,我在西安住十多年了,却还没有去过一次。”这在现代作家那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哪怕再远的名胜,他们也会借助飞机、火车和汽车等现代化交通工具,日行千里,专程旅行,游记载文。贾平凹意念三度游览华山,“却未登山而归”,而只在入谷处徘徊小走,至于华山的风景,更是只字不提。在篇末,贾平凹宣讲人生的哲理和智慧:“天地大自然是知无涯的,人的有限的知于大自然永远是无知,知之不知才欲知。……可以说,大自然的一切奥妙,全在微妙二字,懂得这个道理,无事不可晓得,无时不产生乐趣和追求。”可见,贾平凹借助闲话切入道理和智慧,而把传统的风景主体排除出去了。《江浙日记》一文,贾平凹沿着郁达夫走过的路程,但并不记载那些闻名天下的风景,而着笔时代人文气息。开篇之前,贾平凹写下“前边的话”交代:“公元一九九六年初,也即是阴历乙亥年的冬日,受中宣部、中国作协安排赴江浙生活,下定了决心要作日记,为这一段日月留下资料,一是将来易于作汇报,二是随时录下感受,既可练手,又可静心。”这些全是正文之外的闲话,贾平凹传达出了暗示和感情的微妙作用,“下定了决心”可见作游记之艰难。故而,读者从贾平凹的行文中很少看到江浙风景,而只看到趋近于日常经验的罗列清单。贾平凹作为创作主体,写作目的乃为“受驱”,自然难以融入和谐之境。自然而然,贾平凹消解了现代散文先入为主、造形塑体的功能,把鉴赏和感受留给读者,作者的任务只是引导他们走向入口,而绝对不要发号施令、点铁成金。自古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贾平凹懂得和恪守这一道理,从不居高临下钦点主题,反而大量运用闲话,拉近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这是当代散文发展的新趋势,本质上为舍弃现代启蒙任务,读者成为构成世界的主体之一。闲话既是平等的象征,也是文体的革新。

序跋散文的文体革新。作序,不管是自序还是他序,历来是极严谨的事情,一般以端正而谦恭的陈述语体成文。贾平凹或以诗歌为序,或以日记为序。《天地——〈爱的踪迹〉序》是一首诗歌,分为三段,第一、第二段是平行关系,以水和云、你和我两组意象传达爱的主旨,第三段是中心句,只有两行:“爱使我们有了距离/距离使我们爱得永久。”语言具有一定的哲思色彩,但又不是深奥到不可理解。《关于散文的日记》是贾平凹的日记文体序跋:“《散文选刊》编辑部来函来电要我写点,熬煎数日,还是无从下笔。只好摘抄平日一些读书、写作过程中的日记交差。这样倒是省事,却不免有些无聊了。”可见,贾平凹给交差上去的日记序跋标签为“无聊”,本身就寓意闲话、闲聊之意。现从19则日记序跋中摘录如下文句:“穷极物理,万事皆可入文法。”“忌‘洋’,也要忌‘俗’。”“中午,C友来家。饭桌上,两人又论起×××的一篇散文。”它们与正文没有任何关联,皆为信手拈来的闲话,弱化了传统序跋说明和点旨的基本作用。好处在于,作者放低姿态,以闲话书写散文,读者获得阐释理解的主动权,愿意倾听来自文学世界的声音。

贾平凹其他散文的文体革新包括:信件、日记、笔记、发言、逸事、演讲稿等等。贾平凹甚至把作画的随想敷衍成散文,命名为“作画记”,打破了散文的真实特征,以及历史的严肃特征,用了相当多的戏说、碎语杜撰和虚构文本。这也是一种闲话。《平凹作画记》总计七则,《唐僧取经》、《武松杀嫂》、《贵妃赏蝶》、《石鲁》、《景阳冈之后》、《鬼才李贺》、《百年孤独》,故事或材料大抵是经典文据。然而,贾平凹将经典拆解,采取戏说、闲话的方式,自由表达个人思想。《唐僧取经》一文,贾平凹作画内容荒诞离奇,只画唐僧一人,且画成一只很凶的虎,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为唐僧的三个侧面。“唐僧是凶猛者。”戏谑的闲话使得人脑洞大开,这对于后来的《唐僧日记》、《八戒日记》、《悟空日记》、《沙僧日记》等反讽文体的盛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武松杀嫂》中,“一顶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英雄。”《贵妃赏蝶》中,“看着宣纸燃到仅剩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贵妃。”读者在习以为常的经典之外,似乎看到了非同寻常的景象,阅读到了别有洞天的闲话。时值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贾平凹是当代流行和娱乐文体的祖师爷。戏谑和闲话,同宗同源,成为一道亮丽风景线。

总而言之,贾平凹以闲话为武器,为当代散文注入生机和活力。贾平凹梳理和阐述了闲话概念,意识到闲话与散文的出路和发展具有普遍联系的观念,并对闲话如何塑造形象、情感和思想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导向和示范。闲话乍一看没多大作用,其实不然。闲话的外在形式是不变的,它在内在意义、心灵价值和文化强度方面,随着作家书写的自由度而发生变化。闲话,只有在散文创作的境界达到高水平的时候,才能成就妙笔生花的伟大作家。贾平凹,恰是创造散文闲话的行家里手。

[1][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86.

[2]周作人.闭户读书论[A].周作人早期散文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145.

[3][6][13]贾平凹.对当今散文的一些看法[A].倾听笔墨[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174、173、172-173.

[4]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一[A].周作人早期散文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321.

[5]朱自清.说话[A].朱自清全集(第3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340.

[7]张颐武.闲适文化潮批判——从周作人到贾平凹[J].文艺争鸣,1993(5):18.

[8]贾平凹.关于语言[J].当代作家评论,2002(6):7.

[9]贾平凹.读张爱玲[J].文学评论,1995(2):108.

[10]贾平凹.读书杂记摘抄[A].太白山魂[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19.

[11]贾平凹.语言的“筋”[A].倾听笔墨[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129.

[12]贾平凹.文学创作杂谈[J].群言,2017(5):30.

猜你喜欢
闲话贾平凹张爱玲
落叶
捉鱼摸鳖的人
闲话“腊肉”
九月雨
网边闲话
西安这座城
闲话关羽护嫂
月迹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