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义理探析

2017-03-10 05:56陈涌鑫
怀化学院学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庖丁庖丁解牛庄子

陈涌鑫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52)

《庄子》一书“弘大而辟,深宏而肆”[1]963(《庄子·天下》),《养生主》便是其中蕴含深趣至理的一篇,而“庖丁解牛”则尤其如此,其所及命题对生命和处世有很深刻的感受和洞见,正如刘笑敢先生在其庄子研究中所言“每个哲学体系都有其现实的出发点,也就是它所针对的现实问题或是它所产生的背景......每个完整的哲学体系也必有其归宿,即现实问题的解决和逻辑论证的完成”[2]197。然而尽管“庖丁解牛”这则寓言历来口耳传诵者不少,形诸笔墨亦纷繁,但是对其蕴含的义理却一向缺乏深入而全面的探析,只有熟悉《庄子》全书诸篇的意蕴关联,契中“庖丁解牛”的关键命题,领会庄子层层转进的情致理境,才能最终揭示庄子的生命视域及处世艺术,从而体悟其对当下生活之启示。

一、“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此段可见解牛的整个过程充满了艺术感的生命愉悦,“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1]109诚为庄子写鲲鹏奋翅之后又一真切难得的生命快意,这从庖丁解牛的乐性中可见一斑,正如荀子所言:“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3]399(《荀子·乐论》),但是此处只是要表现艺术快感吗?亦不尽然,“乐则不能无形”虽与中音后之合舞可有相应之处,但是重点还是要放在人事处世上来考虑,荀子所言“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3]399即如此,庄子亦然,尽管二家的道并不相同,但是庄子也确实有人事处世方面的考虑,正如《庄子·天运》篇:“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1]449,所以此段中“莫不中音”也意蕴着处世顺适的道理,其“手、肩、足、膝”之所“触、倚,履,踦”正是意味着人于世间举手投足之与万事万物的纷纭交织,而“奏刀騞然”历来注家将“奏”解为进,那么整句的意思实可对应《人间世》:“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1]138,其中“奏刀”则可与“入其樊”相对,“騞然”则可与“游其樊”相应,意则在于言人之入世处世应如解牛一般不为其“触、倚,履,踦”所滞碍,而达于“砉然向然”、“莫不中音”的优游顺适处世不伤的境地,体验“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生命愉悦,而这一切体现的就是整个生命系统的高度和谐,落在人事方面则可结合《礼记·乐记》对于声、音、乐的论述来理解,其认为“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4]470。反观文中庖丁“奏刀騞然”则是知声、“莫不中音”则是知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则是知乐,所以体现的是其使自身与所处的生存系统保持一种高度的和谐,从而彰显了极致的生命愉悦和处世艺术,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可能的呢?以下从几个更重要的命题更进一步论述。

二、“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此处君臣对答引出技与道的问题,首先文惠君目睹庖丁解牛叹为观止,脱口而言“技盖至此乎?”,感叹的是技艺怎么可以到达这么高超的境地,这一方面体现文惠君对于技的鉴赏和领悟,仍是落在技艺的层面上来看待问题;另一方面文惠君的赞叹中带着惊奇和疑问认为技艺表现怎么能到此地步呢,表现他有更深一层的期待或者预感,但是仍未能清晰的感受和理解,这也为文末其闻庖丁之言而得养生做了铺垫。

庖丁闻君之言直接回应“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1]109,成玄英和锺泰都将“道也,进乎技矣”的“进”解释为“过”,认为庖丁的回答是道超过了技,笔者以为不太妥当,如此解一则有将道和技割裂之嫌,二则无法体现道形成的承续性过程,这既与庖丁接下来叙述的解牛发展的三个过程的循序渐进不合,也与二者对话及下文的语境不符,所以笔者以为“进乎技矣”是“进于技矣”也是“于技进矣”的意思,所以庖丁的回答大致是“道也,于技进矣”,即道和技不是截然分离甚至对立的,而是道寓于技之中,并且通过技的不断进升而通达道,这也是庖丁紧接着便循序的阐述了自己“始臣之解牛之时”的技艺生疏的状态,到“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的技艺精进再到“方今之时”的游刃有余的道进乎技的状态,这是一个连续且互寓的过程,所以说每一个实践活动中都存有道和技,张祥龙先生在翻译海德格尔“技艺”一词时也常常将其译为“几微”[5]140即相当于道的意思,这在一定的层面上也有所会通。所以说若能专注于其中的道并在技之中不断的精进提升,那么人才能最终有望达到得道的状态,庖丁所谓“所解数千牛”即可见一斑。

另外庖丁的回答中关键之处还落在其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中的“好”字,这里表现出庖丁的解牛活动的非功利性导向乃至于非主客对峙的状态,正因为如此,他才不会有太多的善恶刑名和欲望外逐的各种牵绊,因而能在解牛的过程中专注于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并且不断的学习吸收精进,所以孔子说:“知之者不如乐之者,乐之者不如好之者”[6]404(《论语·雍也》),其“知”放于最次以及强调突出所“好”跟庄子实有共通之处,即在“好”的境域中没有“知”境所滋生太多主客对峙的错节,这与前文所说的“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1]109有所呼应。“好”其实也就相近于我们今天所谓的“兴趣”,当代很多伟大的人物都提到了“兴趣”的重要性,然而真正的兴趣意味着什么又很少人说清楚,其实所谓“兴趣”其所以重要在于它是人最本己也最本真的存在方式,而庖丁之“好”是与“道”直接相连的,所以他的生活就是不断地接近“得道”的生活。而庄子描写了很多得道的生存形态和得道话语都来自最接近现实本己生活的劳动者,如庖丁、轮扁、梓庆、汉阴丈人等等,庄子将得道话语放在人们的“实践”过程之中,这样的视角和海德格尔很相似,海德格尔正是通过人对工具的使用作为唯一的途径来贯通人和世界,虽然庄子和海德格尔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相同,但是二者都注意到了从人最本己的实践活动中来考察人的生存样式,而对于庄子来说则是要更进一步探讨人过上得道生活之如何可能,所以他在“道行之而成”的认识基础上,认为人之实践活动应当“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而处世正是各种实践活动的综合,只有不断地由技进道,才能从“所见无非全牛”的涉世困境逐渐进入到“不见全牛”,并最终可以“以无厚入有间”、“依其天理”、“因其固然”地游世处世了。所以庄子此处借庖丁之口而挺出“道”其实便是其在《齐物论》所言的“道行之而成”以及“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1]68的具体表现,以“用”通“道”在东亚文化圈中是源远流长的,直至今天日本之言“茶道”、“棋道”、甚至韩国之言“跆拳道”等等都是“道寓诸庸”的体现,所以庄子此处要表明的正是从最切近的实践活动才能真正体悟生存的要义,并在“好”的生命境域中泯化主客彼我的功利计较,从而达到神遇游刃的境地,庖丁便是在解牛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地由“技”进“道”,最终体验到与生存环境的高度和谐以及极致的生命愉悦。

三、“无厚入有间”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此句承前再言“新发于硎”,不过所及更细,关键之处在于“无厚入有间”这一命题的阐发,细加领会可以发觉此处“无厚”和“有间”与“刃”和“余地”有对应关系,也与前面的“吾”和“吾生”在一定的层面上有深刻的关联,而贯穿其间的则是“游”。不过历来有很多人质疑庄子的说法,认为刀刃怎么可以是没有厚度的呢,这一方面是以刻板生硬的语词来理解庄子,一方面是未能深入理解和感受这两句话的意蕴。

首先,在一定的层面上讲,庄子的“无厚”是和“有间”相对而言的,主要是突出生存境域的敞开,之前闭塞簇结的经验世界因为自身由技进道的蜕变而不断敞开拓宽“有间”的空间,甚至于可以达到“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1]649(《庄子·知北游》)的境域,其中二者相对又有何厚可言,另外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庄子所谓的“无厚”之“厚”不一定刻指名词性的“厚”,也即是不一定是指“厚度”而是意为“厚的”即“无厚”重在“非厚”的意思,而其现实的寓意则是脱去世俗是非情知善恶刑名的裹挟,而使主体得以纯粹凝集,这就如《齐物论》“今者吾丧我”[1]46,又如《大宗师》所言:“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1]259,那么在这一层面上“无厚”的意蕴在于没有世俗的拘执而得以游世无滞碍无负累的状态。

所以“无厚入有间”和“游刃有余”在深刻的层面上有两个指向。首先从自身的方面来讲,“无厚”指向于自身“离形去知”由丧我而得“吾”,是《人间世》所言的“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1]139也就是主体卸去世俗的负累而挣得自身,“人将来舍”就像刀磨去附着的厚铁,刀刃就自然舍于其上一样,同时主体之“吾”的丧我去知对应着《养生主》开篇所言的不以“有涯随无涯”,所以此时有涯之“吾生”同样因为主体的确立和跳脱荒逐而挣得,也即人真正拥有了他剩下的生命,并且具有将其剩余生命往本真本己方向引导的主动权,所以“无厚”对应就是本质的人、主体的人也即前之“吾”和后之“刃”;“有间”对应着人挣脱“以有涯随无涯”的生命沉沦和耗费,而挣得的本真的剩余生命,即前之“吾生”后之“余地”,这与《养生主》首段“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1]108之以“尽年”结尾实是一种内在深沉的呼应,也与《大宗师》开篇即言“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1]205意脉相连。要之,人拥有他纯粹无杂的生命主体并行进于他本真的生命余年,这就是“无厚入有间”的一层意蕴,从“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1]52到“与物相刃相靡”、“与接为构”[1]52,进而通过“官知止而神欲行”[1]108、“离形去知,同于大通”[1]259明白“吾生也有涯”并从“而知也无涯”[1]108中挣脱出来,最终通达“无厚入有间”[1]108的生存境域,在一定的意义上与海德格尔的“此在”从“被抛”于“常人”的“沉沦”状态中通过“畏”和“无”的召唤挣脱出来,而真正明白和把握自己“向死存在”的生命情态和生存历程有相通之处,当然二者也存在其他层面和径向上的区别。

另一方面,从经验世界的指向来看,因为主体的去知去欲而达到内在清明的“无厚”,使其得以摆脱是非芜杂的“全牛”之生存环境的僵局,而洞见生存场域的敞开,正如《知北游》所言“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1]649,并进一步使整个游世的过程成为“无厚”和“有间”不断地不期而遇,这也就是其接下来所讲的“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1]108,这里的“余地”结合我们上面所讲的两层意思,应当既指向纵向时间历程主体生命的“余生”,也指向横向空间处世生存的“余地”,此外“余”字在古汉语之中也一直有指向个人自我而作为第一人称的用法,这在一定的层面也是此命题的意脉绵延。

所以“无厚入有间”蕴含的深刻意义在于生命主体的挣得和生存场域的敞开,正如席勒在其《审美教育书简》中所阐述的一样,“人只有当他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能够游戏,同时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7]214,这句话与“游刃有余”有着深层的呼应,也正是通过这样的理解,我们可以更深入的感受和把握庖丁解牛过程中“合于桑林之舞”之“舞”;其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之“好”;乃至其“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之“志”,这些既是游戏的表现,也是生存的表现,是生命的本真情态和艺术形式。

四、“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前之游刃解牛乃在于无为而无不为,后归之于“善刀而藏”则在于无不为而无为。不过关键之处还在于文惠君之言“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首先庖丁解牛以“屠戮”之事却使其君欣得养生这与《人间世》形成鲜明的对照,《人间世》中颜回、叶公子高、颜阖等所谓贤人苦思竭虑以“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等等策略与其君处却仍难免“阴阳之患,人道之患”,甚至于“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1]126,这些贤德之人在处世方面与庖丁比起来正如《养生主》所言:“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究其原因大概亦如庖丁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1]108。

此外重点在于“得”字使整个命题挺立出来,由此值得我们探讨的是“得”连接的是什么?为什么能“得”?如何“得”?“得”什么?等问题。首先,在文惠君和庖丁之间平等对话的可能性来自于庄子“以道观之,物无贵贱”[1]512(《庄子·秋水》)的平等立场,庖丁一开始回答文惠君时便点出“臣之所好者道也”,也即庖丁是以道言,以道观,故而能“相忘于道义”(《庄子·大宗师》),为二者真正的对话提供契机;其次,在文惠君和庖丁之间对话内容的相通性来自于《庄子·知北游》所言的“道无处不在”乃至“道在屎溺”[1]649并最终内在地“道通为一”[1]46(《庄子·齐物论》);最后文惠君闻庖丁之言而得养生,“养生”前已言既包括内在生命之养也包括外在处世之养,要之则为人之生存的全部行动之综合皆得所养,那么也就是一种得道的生存方式,然而为什么要通过庖丁解牛来诠释传达这一生存之道呢?又为什么庖丁解牛可以传达这一生存之道呢?其实前面论述“无厚入有间”的时候已经谈到,人最本真的生命是由他最本己的生存活动承载和完成的,而在人生活动中最须正确把握甚至超越的即为是非问题,庄子在《齐物论》中认为“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然则何者可得“以明”呢?庄子又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1]68,所以“以明”的关键落在了“庸”上,而对于“庸”庄子认为“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1]68,可见庸与用紧密相联,又由用而通达道,这就是为什么《庄子》一书中很多得道的生命情态和话语都是来自于道进于技的“用者”,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齐人蹈水、梓庆为鐻、佝偻者承蜩等等,正是在这些最切近的活动中人才能发现和成全他自身以及与他相关的世界,因为人全部的生命内容便是由各种这样的活动构成和引导的,所以人在“所解数千牛”的过程中要持有“所好者道,进乎技矣”的信念和原则,而道的精神便是庖丁所言的“依其天理”、“因其固然”,最后方得游刃有余,结合前文所论,每个人都有其“刃”,从高处说便是其纯粹主体,从低处说便是其个体优势,只要挣得各自的“刃”便可以游于有间而有余。文惠君和庖丁一君一臣,代表了人间关系的两极,但是都能从道中各得养生,庄子之意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从道中获得最本己的生存,每个人都可以得其刃而游之有余,而更深远的意蕴则是在《庄子·大宗师》所言“人相造乎道”、“相忘乎道术”[1]248的道域中,无论君或臣乃至万事万物都可得其“养生”,这其中蕴含着一种以道为依托而具平等自由的生命理念,对当下逐智而荒茫、逞技而伤生、上下欺凌而交恶的处境中,人们缺乏生存依托、生存勇气以及生存自由的社会现状有着重要的价值启示和生存指引。

[1]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3]杨柳桥.荀子诂译[M].山东:齐鲁书社,2009.

[4]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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