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主义方法论与进化论:胡适的探索

2017-03-10 15:22蔡志栋
衡水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进化论方法论文学史

蔡志栋



实验主义方法论与进化论:胡适的探索

蔡志栋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34)

进化论不仅是近代中国的新型世界观,而且也转化为新的方法论。胡适的“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和“历史的态度”两种方法和进化论存在着极其紧密的关系。它们既是进化论的方法论前提,又以进化论作为理论预设。胡适进而将进化论方法应用到了文学领域,从文学的语言、内容等层面显示了进化论的深刻影响。除此之外,胡适的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等主张也渗透着进化论思想。作为方法的进化论也给深受胡适思想影响“古史辨派”巨大的支持。

胡适;进化论;实验主义方法论

无疑,进化论是中国近代第一大思潮。发生在近代中国舞台上的绝大部分思潮、绝大多数人物、林林总总的党派都和进化论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就进化论在中国近代的演变轨迹而言,它不仅仅是新型的世界观,而且转化为具体的方法论,指导着人们重新认识、进而改变这个世界。这一点在胡适的进化论思想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一、胡适之进化论与方法论概貌

阅读胡适的文章,最大的体会便是胡适本人所主张的“明白如话”。然而,就在如此直白甚至稍带浅白的话语中胡适将进化论和方法论的关系作了相当明确的阐释。

在方法论上,胡适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和“历史的态度”。这些方法一方面实际上以进化论为前提,另一方面,进化论的得出又是这些方法(尤其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的应用的一个历史性成果。

所谓“科学试验室的态度”是和实用主义(胡适称之为实验主义)紧密相连的。胡适认为,实验主义绝不承认我们所谓真理就是永远不变的天理;他只承认一切真理都是应用的假设;假设的真不真,全靠他能不能发生他所应该发生的效果。这也就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实验主义》)[1]210-211。从这个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实验主义的真理观以世界的变迁为前提。如果世界是固定不变、永恒如此的,那么真理一经产生便永无变更的余地。可是,胡适认为真理是变迁的,它只是假设应用于变迁的现实所产生的效果。“万一明天发生他种事实,从前的观念不适用了,他就不是‘真理’了,我们就该找别的真理来代他”(《实验主义》)[1]223。所以,胡适紧接着明确指出,实验主义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存在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实验主义》)[1]211。

既然世界是变迁的,那么我们应对世界就需要“历史的态度”。所谓“历史的态度”就是探明某个学说产生的时代背景,即主张者的个人生平、学术渊源以及这种学说所产生的思想影响。显然,从学说产生的思想渊源以及它的历史影响来看,“历史的态度”已经包含了历史是变化的这种预设。可见,无论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还是“历史的态度”,两种方法论都以进化论为理论前提。

当然,在上文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问题:严格地说,两种方法都以世界、历史是变迁的为前提,但是,变迁未必就是进化,它可以是退化或者循环或者一进一退,等等。在某种意义上,胡适直接把实验主义和进化论联系起来的确有一定的武断嫌疑。胡适在文学史观上的著名命题“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类似的问题。就这个命题本身而言它或许可以成立,但要把它解释成进化的文学史观则需要另外的理论支撑,在逻辑上存在着跳跃,因为这个命题只是说随着时代的不同,文学形式、内容及主题也应该不同,但几个时代及其文学之间是什么关系此命题并未给予某种认定。可是,胡适直接地认为这个命题表达了进化的文学史观的含义,似乎也失之草率。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值得深思的不是胡适的这种武断和草率,而是胡适的这种失之武断的主张居然一呼百应,掀起了时代的风潮。从中可以看出整个时代精神的变迁。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胡适认为,不仅实验主义以进化论为前提,而且,事实上进化论的产生是实验主义(实证主义)方法取胜的结果,是这种方法的某种历史性应用。

胡适认为,原先人们在世界观上持上帝创世说。但是,等到达尔文出版了《物种起源》(胡适称之为《物种由来》),宗教的创世世界观和科学的演化世界观发生了极大的冲突。这种冲突之所以发生,达尔文派之所以能够占据优势地位,在方法论上只是由于达尔文坚持了实证主义,主张“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他指出,达尔文为了写《物种起源》,搜集了三十年的证据。三十年的证据终于打倒了几千年的宗教观念。这里显示的是科学证据的力量。从反面说,达尔文坚持的是“存疑主义”的方法。也就是说,“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存疑主义是一种思想方法,他的要点在于注重证据。对于一切迷信,一切传统,他只有一个作战的武器:拿证据来”(《五十年来世界之哲学》)[2]727-280。而按照有的学者的观点,“拿证据来”正是“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和“历史的态度”两种方法的方法论前提,是后面两种方法得以实施的第一步骤[3]。

可见,在胡适的思想中,进化论和实验主义方法论水乳交融地交织在一起。此时,不仅进化论本身成了某种世界观和方法论,而且,在实验主义的协助之下,进化论作为一种方法论还获得了别的具体内涵,具体而言有三项:“拿证据来”“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和“历史的态度”。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处处贯彻着他的新方法论。而“文学改良”和“整理国故”两项正是进化论和实验主义方法实施的主要领域。

二、进化论与文学革命

新文化运动结束几十年后,胡适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时明确说:“文学革命论也只是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一种实际应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4]需要指出的是,在此胡适所理解的革命也只是改良的意思。显然,此话明确揭示出了文学改良(革命)与进化论之间的内在联系。

胡适认为,新文学运动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也就是主张文字工具的革新;一个是要建立“人的文学”,也就是主张文学内容的革新。它们都与进化论相关。

在“活的文学”方面,胡适主张“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5]124,他认为,文言已经是一种半死之文字,白话却是一种活的语言。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优美适用。用白话写作,可以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事实上,在历史上用白话创作的小说、戏剧、语录、诗词等都产生了优秀的作品。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在于历史是进化的,文学也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是历史进化的公理。胡适在其名文《文学改良刍议》中写道:“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水》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文学改良刍议》)[1]7在这段五百字左右的段落中,充满了对于进化论的信仰。他也在后来的回顾中明确表示,这是受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深刻影响(《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5]126。胡适甚至认为,如果违背了进化论的规律,那么费尽心思写出来的作品也难以“工”。

胡适表示,虽然事实上中国古代的文人也表达过文学是随时代变迁的这样的主张,但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其实还是一种“哥白尼的天文革命”。它用白话正统代替了古文正统,就使得“宇宙古文之至美”从七层宝塔上倒栽下来,变成了“选学妖孽,桐城谬种”。

从纵向的角度看,为了清理白话文在中国古代历史中的发展线索,胡适特意撰写了《白话文学史》和《国语文学史》。胡适表示,虽然书名叫作“白话文学史”,其实就是中国文学史本身,因为“白话文学史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中国文学史若去掉了白话文学的进化史,就不成中国文学史了”(《白话文学史》)[6]146。由于国语是白话的中心部分,所以国语文学史的实质也就是白话文学史。他写作两种白话文学史的目的既在勾勒中国古代白话文学发展的轮廓,也在指明当今以白话为文学语言之正宗的历史合法性。“我们现在研究这一二千年的白话文学史,正是要我们明白这个历史进化的趋势”(《白话文学史》)[6]149-150。从中可见,进化论成了胡适研究白话文学史的方法论根据。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也成了进化论渗透进文学史领域之后所获得的重大成果之一。后来的文学史专家的研究表明,胡适的这些文学史作品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上具有开创之功和里程碑意义,而且带动了同时代人一系列的模仿成果。胡适的文学史作品具有某种范式的意义,它们几乎就是中国现代历史上马克思主义文学史观之前具有典范意义的文学史写作模式。也就是说,只有后来的马克思主义文学史观才真正替代了胡适所开创的文学史观,而后者的实质是进化论在文学史撰写上的覆盖与渗透。

从横向的角度说,胡适积极运用进化论的观点为各种文学形式的改革做鼓吹,这突出的表现在他的戏剧改良观上。胡适一方面肯定了中国历史上戏剧所发生的进化的事实。他指出中国古代的戏剧从传奇发展到俗戏可谓历史的大进步、大革命。另一方面,胡适又认为古代的戏剧发展至今还存在着若干需要去除的“遗形物”。比如,他说:“中国戏剧进化史上,乐曲一部分本可以渐渐废去,但也依旧存留,遂成一种‘遗形物’。此外如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等等,都是这一类‘遗形物’,早就可以不用了,但相沿下来至今不改。”(《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1]120胡适认为,如果缺乏文学进化的观念,就不会认为这些“遗形物”其实对于戏剧本身来说是多余的,它们的存在会影响戏剧的进化。显然,胡适的主张成了西方话剧在中国落地生根的理论根据。如果我们比较一下话剧和中国的戏剧之间的差别,别的暂且不说,胡适所提到的以上种种——乐曲、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的有无正成了区分两者的某种外在形式。事实上,胡适便夸奖西方的戏剧经过了进化的程序,把很多“遗形物”都淘汰干净了,成了中国戏剧发展的参照物:“西洋的戏剧在古代也曾经有过许多幼稚的阶段,如‘和歌’(Chorus),面具,‘过门’,‘背躬’(Aside),武场……等等。但这种‘遗形物’,在西洋久已成了历史上的古迹,渐渐地都淘汰完了。把这些东西淘汰干净,方才有纯粹戏剧出世。”(《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1]120相比之下,中国戏剧太守旧了。

胡适在主张文学改良的过程中,不仅运用进化论为“活的文学”作了合法性论证,而且,他借助文学史这个领域,一定程度上又触及了进化论内部所具有的决定论和主体性之间的紧张,从而达到了哲学的深度。实际上主张进化论文学史观的人总是面临着某种质问:既然历史是进化的,白话文学必然将成为文学的主流,那么还需要你们提倡干什么?这个问题换成哲学的语言表达就是,进化论所具备的规律性、必然性和人的主体性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是一方压倒另一方,从而形成决定论或者唯意志论的格局,还是两者之间存在着辩证的关系?事实上胡适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人的主体性并不会对进化的规律性形成挑战,相反,主体性可以帮助规律加快实现自身。他说:“历史进化有两种:一种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种是顺着自然的趋势,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以叫作演进,后者可以叫作革命。演进是无意识的,很迟缓的,很不经济的,难保不退化的。有时候自然的演化到了一个时期,有少数人出来,认清了这个自然进化的趋势,再加上一种有意的鼓吹,加上人工的促进,使这个自然进化的趋势赶快实现;时间可以缩短十年百年,成效可以增加十倍百倍。……白话文学的历史也是如此。”(《白话文学史》)[6]151从这个角度看,胡适主张文学改良正是要在文学进化的自然趋势之上再加一鞭,促成文学改良的早日实现。虽然这种观念强调了人的主体性对于历史发展的促进作用,但是其前提仍是以历史进化论为前提。从中可见,进化论依旧是胡适文学改良主张颠扑不破的前提。然而,进一步的讨论可以发现,虽然胡适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主体性,但这种主体性的作用还是有限的:只是加快或者缩短规律实现的时间,扩大或者减少规律实现的效果,对于规律本身似乎很难有所作为。也就是说,它还是预设了某种外在的规律,这种规律和人的需要无关,人只是它增速实现自身的工具,甚至进一步说,没有人它照样可以实现自身,仅仅迟缓一点,不经济一点,可能发生退化而已。当然,胡适的“难保不退化”一语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进化规律的外在性和客观性。这句话似乎在说,如果没有人的参与,那么自然发生的进化会发生退化的问题,从而造成自我消解。这么一来难免存在内在矛盾。也许胡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进化的大趋势是必然的,但没有人的参与进化的过程中会发生阶段性退化的问题。或许这种解释更加符合胡适对进化论的根深蒂固的信仰这种一般性的状况。可见,胡适还是以高扬决定论、压缩主体性的方式来缓解进化论所具有的决定论和主体性的紧张问题。

如果说“活的文学”的口号源自胡适自己的创造,那么,“人的文学”的口号却来自对周作人同名文章的借用。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观点虽然是周作人发明的,然而胡适的借用表明他也主张这个观点;同时,这种现象又表明新文学运动显然是一个由知识分子群体所推动的运动;另外,周作人在论证“人的文学”时也采取了以进化论为前提的论证方式,从而进一步说明了进化论已成为某种不言而喻的公理。

如果说胡适的“活的文学”的重点在于“文”上,所以胡适以文的进化来大力主张白话文及其相关的种种,那么,“人的文学”的重点则在于“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重要人物周作人以人的进化来主张这一观点。周作人写道:“我所说的人,乃是‘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1)从“动物”进化的;2)从动物“进化”的。”也就是说,“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到满足。凡是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排斥改正。——但我们又相信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尚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而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排斥改正……”显然,前面一个要点强调的是人和动物之间的连续性,表明周作人并不准备放弃人和动物之间比较相似之处,比如对感性欲望的肯定和追求;后面一个要点强调了人相对于动物的超越之处,表明周作人并不想把人局限于动物的框架之内。总之一句话,“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灵肉一致’的人”(《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5]136-137。所谓人的文学也就是主张“人情以内,人力以内”的“人的道德”的文学。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所采取的论证方式:他立足于进化论,通过抽取进化论内涵中对旧物的继承来肯定人和动物之间的连续性,通过抽取进化论内涵中对旧物的断裂、对新物的发展来肯定人对动物超越的一面,从而为新文学的精神做出了论证。这种精神用胡适的话说也就是“健全的个人主义”。新文学运动便显示了向旧伦理宣战的内在含义。

三、进化论与“输入学理”以及“整理国故”

晚年胡适回顾新文化运动,他认为其目的主要有四个: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其中再造文明是前面三项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前面实施三项的过程就是再造文明的过程。事实上,他在实施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的过程中处处贯彻进化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指导意识。

胡适表示,输入学理虽然好像是把外国现成的学理取来为己所用,但也是需要贯彻“历史的态度”的。所谓历史的态度,“就是凡是对于每一种事物制度,总想寻出他的前因与后果,不把他当作一种来无踪去无影的孤立东西”。具体地说,就是要注意三点:第一,输入学说时要注意产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第二,要注意论主的生平事迹和他所接受的学术渊源;第三,还要注意那种学说所产生的效果(《四论问题与主义》)[1]274-278。而“历史的态度”这种方法的来历,实则是进化论的观念对哲学发生影响之后的事实。“到了实验主义一派的哲学家,方才把达尔文一派的进化观念拿到哲学上来应用;拿来批评哲学上的问题,拿来讨论真理,拿来研究道德。进化观念在哲学上应用的结果,便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The genetic method)。什么叫作‘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实验主义》)[1]212。

在整理国故的过程中,也离不开“历史的态度”。所谓整理国故,也就是“把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作一番有系统的整理”(《胡适口述自传》)[5]371。事实上,胡适所做的白话文学史也是整理国故的一种,其中所贯彻的方法论也就是整理国故的一般方法论。胡适特意在其《中国古代哲学史》的导言中通过阐述哲学研究的方法论把整理国故的方法论加以了揭示:那就是明变、求因和评判。“哲学史第一要务,在于使读者知道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哲学史的目的,……还要寻找出这些沿革变迁的原因”“还须要使学者知道各家学说的价值”。具体地说,所谓求因也就是从三方面考虑原因:个人才性不同,所处的时势不同,以及所受的思想学术渊源不同(《中国古代哲学史》)[7]。这简直就是上文所说的“历史的态度”。但是,胡适在《中国古代哲学史》的导言中所揭示的方法论显然更加全面。而其前提还是认定历史是进化的;并且有意识地贯彻了受到进化论影响之后的实验主义的方法论。如果我们把求因的过程和“科学的实验室态度”联系起来,这点可以更加明确。“科学的实验室的态度”主要分为五步:第一,感受到疑难的状况;第二,指出疑难的地方究竟在哪里;第三,提出各种可以解决疑难的假定方法;第四,把各种假定方法所蕴含的实际结果一一想出来,看看哪一个更能解决问题;第五,证实这种解决方法使人信服,或者反过来,证明这种解决方法使人不信,存在谬误。在具体求因的过程中,研究者也可以采取这种五步法。比如,在梳理清楚中国古代历史上某个学派的发展情况之后,需要探求为什么从甲的观点发展出了乙的观点,即为什么同样的学派内部的师徒之间却存在着区别,甚至发生了革命性的转折。这也就是意识到了存在着某种问题,并且明确了问题所在。其原因大致存在以下几种原因:甲乙的性情不同;甲乙所处的时代不同;甲乙所受的学术影响不同。然后思索哪一个更能说明问题,最终寻找出原因所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胡适明确表示并无最终解决问题的方法或者主义,也就是说,任何一个问题的存在总是缘于多种原因的促成。所以,甲乙之间之所以存在差别最终的原因就在于两人的才性、所处的时代以及所受的学术影响的不同。这里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缘于进化论和实验主义方法论之间的紧密联系,进化论正是通过“历史的态度”和“科学的实验室的态度”渗透到了胡适哲学史的研究中去了。事实上,胡适的实验主义方法论全面地贯彻到了他对《水浒》的故事、包公的传说的考证中。简而言之,从“输入学理”到“整理国故”,进化论成了不言自明的方法论前提。

胡适以进化论思想指导“整理国故”运动,这种态度影响到了大批青年学者以及随后的学术运动。比如,按照胡适的判断,古史辨运动的实质是“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的传说”,“这是顾先生(指顾颉刚——引者)这一次讨论古史的根本见解,也就是他的根本方法。……他的这个根本方法观念是颠扑不破的,他的这个根本方法是愈用愈见功效的”(《古史讨论的读后感》)[2]82。具体地说,顾颉刚把他的方法分解为以下四点:1)把每一件史事的种种传说依照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2)研究这件史事在每一个时代有什么样子的传说;3)研究这件史事的渐进演变:由简单变为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地方的(局部的)变为全国的,由神变为人,由神话变为史事,由寓言变为事实;4)如果可能,解释每一次演变的原因。胡适认为,正是由于古史上的故事都发生着演化的现象,所以它们都可以用历史进化的方法来研究。顾颉刚也在《古史辨自序》中回顾了自己之所以走上古史辨的道路,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受到了胡适的科学方法的深刻影响。他的历史进化的方法论正是来自于胡适。

[1] 胡适.胡适文集: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胡适.胡适文集:3[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冯契.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319-320.

[4] 胡适.胡适文集:5[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16.

[5] 胡适.胡适文集:1[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 胡适.胡适文集: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 胡适.胡适文集: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骆树锋)

Evolution as Method: Focusing on Hu Shih

CAI Zhidong

(th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 China)

Evolution is not only a new world outlook in modern China, but also a new methodology. This paper illustrates this point with Hu Shih as the center. Hu Shih’s two methods, “attitude towards science laboratory” and “attitude to history”, have a very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evolution theory. They are the methodological premise of evolutionism and take the evolutionism as a theoretical assumption. Hu Shih then applied the evolutionary method to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which showed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evolutionism from language and content in literature. In addition, Hu Shih’s “input theory”, “sorting out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thought” and other ideas also permeated evolution thought. As a method, evolutionism also offers great support to the “ancient history questioning school” and other schools.

Hu Shih; Evolution; Methods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3.016

蔡志栋(1978-),男,上海人,上海师范大学中国传统思想研究所暨哲学系副教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国中近现代哲学史、思想史。

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冯契哲学文献整理和思想研究”(15ZDB012);上海哲学社会一般课题“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思潮跟踪研究”(2015BZX003);国家社科重点项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统文化根基研究”(14AZ005)

B261

A

1673-2065(2017)03-0106-06

2016-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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