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与时代的范雨素

2017-03-11 23:17艾翔
文学自由谈 2017年3期
关键词:范雨素文学

艾翔

“范雨素”与时代的范雨素

艾翔

在我们对各种叙述技巧、理论概念、繁冗辞藻习以为常的时候,《我是范雨素》的朴实真挚正是一缕清风,如同大鱼大肉的幸福生活后上了一道有机蔬菜,迫使我们回想关于幸福生活的真正历史内涵。

在我们现有的等级秩序中,范雨素真是命不好,占了农民和女性两项,在进城之后又多了“外来务工人员”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标签,注定了她的经历不会是多么美好的。范雨素生在一个贫困之家,在童年的记忆中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两个姐姐身有残疾,大哥求学不成,转而从文,稻谷麦子兑换成文学刊物、经典名著花费了不少,致使全家常年以吃红薯为生,可是大哥没成为作家,倒成了迂腐的孔乙己。原本顺利的小哥哥在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有了还算不错的工作后,却深陷赌博和高利贷。范雨素先后三次逃离,第一次辗转颠簸还是回了家,但沉厚的男权文化让这次原本带有青春期轻快色彩的出逃蒙上了一层阴影;第二次就是文章开头所说,北京的各种不顺利,又遇到一个动辄便施以家暴的丈夫,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又一次返回家乡;第三次是到了北京五环外的皮村,总算安定下来,有了固定的工作,不过还要承受母女分离的痛苦。似乎一切可能想到的苦难都降临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即使如此,这篇文章没有落入诉苦文学的套路,没有伤痕文学那种哭天喊地、怨天尤人,而是用一种淡然的、甚至一些表述中透露出淡淡幽默的口气诉说着发生的一切,透露着一种达观,一种大悲悯,一种超拔和提升的力量。正是这种文学最本真的力量,让我们反思究竟应该追求什么样的文学,批判、控诉、揭露固然爽快,歌颂、维护、辩解固然愉悦,但真正能感动我们的、诉诸精神的文学不应该只是生活的附庸。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范雨素用文学拯救了自己困顿的人生。她的书写振奋了文学的从业者,正是因为她实现了他们一直呼吁的让文学通过回归大地改变伏地状态走向直立的愿望;她的书写振奋了普通人,正是因为她为他们每一个人多少都需要的从困顿生活脱身做出了示范。

除去文本自身自足的意义,她的身份和姿态也是一柄利剑。当很多白领拿着各种档次的智能手机优雅地用手指触碰屏幕,发出“原来这样的人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感叹,关于阶层和文明的神话就已经被击碎了。其实现在逐渐有更多的人意识到,身处城市的辉煌与炫目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这群平时很难被发现、或者被主动屏蔽的人群的辛勤劳动,甚至他们的生活都已经完全依赖于这些暗淡人群的存在,精神性的领地就成了他们最后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们会想,至少只有我们会下围棋,会写故事。的确,范雨素拿起笔对他们的冲击,正如同人工智能落下棋子,虽然人工智能只是新鲜事物,而范雨素早已开始写作,但对精英们来说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兵临城下的天使长米迦勒,几乎摧毁了他们充溢自信的高端智力之城。文学本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不应该成为一种被垄断的稀缺资源。在范雨素的文章里我们看到,对文学的平权,正源自她内心深处的文学精神的滋养,来自于文学经典中对于平等、尊严和爱的讴歌。范雨素因为文学获得新生,文学也在范雨素这里恢复了神气。

好的文章当然要反复品读,然而在这种反复之中又读出了其他东西。《我是范雨素》全文六节,各部分之间的叙述有些脱节,主体脉络甚至并不连贯,应该是各自独立的篇章缀合在一起而成为现在的样貌。如果只是“抽屉写作”或者自主发表,确实没必要连缀,并且这种连缀反而可能损害文章本身,或许是发表前来自编辑的驱动力使范雨素将自己分别写作的部分文章进行整合。

这从作者的叙述中也可见出端倪。根据《北京青年报》的采访,最初引起编辑注意的是短文《母亲》,建议再增添些内容后可以发表。不可否认编辑的眼光;既然文章的成型牵涉了编辑的因素,我一时也无法判断编辑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以及多大作用。据范雨素自己说,这篇有编辑的编排,但是改动不多。我完全相信作者的坦诚。我关心的是,既然有编辑的编排,为什么不能将叙述和结构调整得更为妥帖?如果希望保持原生状态,又为什么会有编排动作?或许可以解释为,编辑认为《我是范雨素》呈现出来的文本已经可以面世了,但这似乎又与挑选出短文《母亲》的文学素养相矛盾。那么是否可以认为,编辑的标准发生了变化,即对连缀后的全文的着眼点不仅仅放在艺术性,更关注的是其中蕴含的一些重要节点——诸如家暴、打工、富豪、包养情人、征地、务工人员子女教育等重要社会问题——均已呈现,因而足够完整,可以发表。是的,我甚至可以更明白地说,怀疑这篇几乎无可争议的动人美文的出现是一次运作行为。

除却编辑环节,在之前的酝酿和创作环节也值得品味。《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不是一个单面向的文本,而是有着多层话语空间。以最简单的方式观察,文章呈现出两个时态的叙述,一个是关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回忆,一个是最后一次逃离家乡到北京工作的现状描述。有趣的是,在现状描述的时候文本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左翼立场,谈论的问题焦点和谈论的方式都是左翼式的,然而在回忆层面则呈现更多原生态的因素,显得不那么左翼。这是持左派思维和知识结构的青年学者在皮村与务工艺术爱好者的积极互动留下的鲜明印记。怀着对文学的热爱和理论的热情,左翼青年学者与范雨素们进行过深入、广泛且有一定时间长度的交流,用左翼最崇尚的“实践”这一行为方式向社会回馈自己所学。应该说这种实践和具体成绩是令人感动且振奋的,“知识”落地,在理论和广袤厚重的土地之间进行能量转换,这正是重演历史故事的雄心,或许能够带来一场知识界深入群众的倒逼式改革?

但感动之余我似乎又犯了疑心病,从互动形式和内容来看,这种“深入群众”或许带有一种启蒙主义的倾向,而这正是后来许多历史研究者深刻反思的部分,也是同“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学生”这一左翼基本立场有所冲突。时代变了,如今不会再是“卑贱者最高贵”,但知识者也不能因此就高劳苦大众一等。一个追求公平正义的社会必然不会允许体力或脑力工作者任何一方有凌驾对方之上的优越感,尤其对左翼知识体系影响的学者而言,来自群众的经验和知识无疑是一种宝贵的财富,因此我很想在访谈里看到一种反向学习的陈述,可是我竟眼花没看到。所以文本呈现的可能绝不仅仅是感人至深的乡村经验和乡村视角的城市体验,虽然最应该被珍视的正是这部分。

继续向文字背后读,还有更广阔的时代背景。范雨素生于1973年,12岁离家前就广泛涉猎了知青文学、“文革”文学、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甚至接触到了台港文学,并对全球的历史、地理产生了浓厚兴趣,可以说是个有一定文化素质和文学修养的人。相比从旧时代走来、文化程度基本为零的母亲,她无疑有更多的先在资本,然而即使是母亲也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但范雨素则被乡村排挤,又没有获得城市居民的认可。所以这篇文章不仅是包含了世情小说元素的优美散文,更折射着近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

作者1985年的第一次逃离,虽然日子苦,但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在和幸福,一种异乡胜似家乡的怡然自得,甚至连人贩子都显得散漫不经。有意思的是,这一年先后在天津和武汉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和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座谈会,都明确表示将工作重心放在城市,并推进商品经济的发展,作为现代都市文化独特表达的先锋文学也正式登场,这意味着全方位的城市优势开始突显。可以设想,如果不是恰好在1985年,而是在1988年海南设立经济特区后,范雨素开始“流浪”,或许这种体验就会削弱甚至不会出现,而提前进入二十岁以后的那种城乡差距的体验。

二十岁再次出走北上京城,恰好是“南巡讲话”完成、二次改革全面开启后的一年。此时她从事的工作是在餐馆做服务员,这与第二次带着两个孩子再来北京从事育儿嫂工作的相似之处,是都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据社会学者研究,1994年经历创历史新高的通货膨胀时,并没有引发1988年同类事件时的全民性恐慌,原因之一是社会在经济层面已经分化,富人的奢侈生活已非普通人所能想象并追求的。这就意味着民众对社会等级观的普遍接受,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样我们看到范雨素面对登上胡润富豪榜的雇主的家境和生存状态,陈述中没有惊异,只是触景生情、推人及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一方面这是一种超越性的令人动情的文学力量,但另一方面是否也表明民众对社会等级的大落差及其固化的普遍接受?

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都经历了不同政策指引下的不同时段。进入新世纪后,几乎同时出现了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和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但似乎都没有重现最初作为母题的、基于东部发展的改革开放的实际收益。范雨素生于湖北襄樊,此前引起广泛关注、有相似背景和人生的余秀华生于湖北钟祥,是湖北西部和中部重要的工业、农业地区,都有较好的基础,却无应有的现状。由于行动不便,余秀华驻守乡村,范雨素则随着湖北境内人数相当于一座特大城市的外出务工人员群体迁徙,生存在北京远郊。虽然境遇不同,但都饱尝疾苦并憧憬美好,这的确是一件温暖的事,但是否也有其残酷的一面?如今的“一带一路”,理论底色应该是毛泽东在范雨素一岁时提出的“三个世界”理论和周恩来在范雨素母亲做妇女主任的第五个年头提炼的万隆会议精神,带有一种全球视野、统筹东中西部的宏观理念,这与之前的历史都有所不同,或许能够期待一种更好的未来。

那么在今天这个时代,文学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历史地看,文学从来不是终极目的,虽然它的很多观念正是人类的终极目的。文学只是社会变革的药引,不可或缺,也不应夸大。文学之后需要有政治、经济、社会等一系列专业领域的变革,不然文学所期待的理想世界无法实现。对范雨素来说,文学固然改变了她的生活,但我以为,她更需要的只是一种作为寄托的文学精神,至于成名、媒体采访甚至几十万的版税收入,或许都不如一处属于自己的合法住宅、一个能够接受女儿在城市学校就读的资格、一份有社保的稳定工作、一个合法的城市居民身份以及众人投来的尊敬目光等等这些更为实在与迫切。因此范雨素的文学创作不应是我们观察的终点,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卡夫卡、魔幻现实主义是否适合她的写作。

或许,应该将被媒体、知识和猎奇心理绑架的社会层面的范雨素还原回文学的范雨素,之后再将文学的范雨素还原回时代的范雨素,真正体现公平正义的社会背景下的范雨素。如此,方不失范雨素以全心真情写下的这篇美文的价值,方不失深入群众的热血青年知识分子的美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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