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的底层体验

2017-03-12 17:51黄健
钟山风雨 2017年1期
关键词:生产队

黄健

1966年文革开始,我13岁,读初中。由此至文革结束,十年时间,我的青葱岁月就在文革中度过。

文革前的农村基层,总体上还算稳定。夏天乘凉时,邻居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经常讲的有三条:一是土地改革分田地,贫富差距小了,穷人翻身做主人;二是消灭了土匪恶霸、地痞流氓,社会治安好,不像旧社会那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三是国家独立了,敢向美国叫板,抗美援朝打胜仗,扬眉吐气。对于接踵而来的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農民开始有抵触情绪,渐渐地也就适应了。有首歌谣:“单干户是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是石桥,风吹雨打不牢靠;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共产主义路一条。”当时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农民对一些重大事件不太理解,有时也私下里悄悄议论。比如,彭德怀反党被贬,乡亲们说,彭是八路军副总司令、志愿军司令、国防部长,开国元勋,怎么会反党呢?想不大通。

我家贫寒,土改时分到一亩多地,直系亲属中没有一家中农以上成分,都是忠厚老实的穷人。建国后,除一个阿姨夫当生产队会计、我父亲当小学老师外,没有一个亲戚当干部,都是农村底层群众。

我家对面就是小学,老师讲课、学生唱歌听得清清楚楚,从小在琅琅读书声中长大。由于父亲当老师的缘故,也由于学校氛围的影响,我们兄弟3人上学早,成绩好,每当学期结束,拿回奖状、奖品回家夸耀,全家喜气洋洋。邻居们夸我们读书聪明,父亲得意地说,我家3个儿子,将来6个大学生。此话怎讲?儿子大学生,媳妇当然也是大学生,二三得六。1965年,哥哥考上高中,我考上初中,当时农村教育不发达,一家两个中学生,令人羡慕。家里困难,报名费凑不齐,借来的。有好心人说,经济这么紧张,大儿子不要读了,趁早学个手艺,也好补贴家用。父亲摇摇头说,只要儿子能考上,砸锅卖铁也要读下去。平民百姓要想步入上升通道,除读书翻身别无他途。可以说,读书上大学,就是我们从小的目标,也是全家的出路和希望。

我就读的中学,是当时全县基础设施最完善、优秀老师最集中、学校规模最大、教育质量最好的完中。从设备设施看,标准教室、标准桌椅、标准体育场,有大礼堂、阅览室、实验室、音乐室,有足球场、排球场、四个乒乓室、六个篮球场,生物课有显微镜、动物标本,英语课放唱片、标准语音,全校开会坐在教室里听广播,晚上夜自修日光灯通明,星期六学校自己放电影。六十年代,我的家乡普遍是土基墙头茅草房,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夏天台风来临前,不少人家爬到房顶上压石头,防止麦草被风刮走屋顶掀开,1968年通有线广播,1976年才通电用电,两相比较,可见当时中学的超前建设与现代化水准。校长姓刘,春秋时节常穿一件黑色呢制服,据说是一个有相当资历的老革命,级别比县委书记、县长还高,因为执意要娶资本家女儿为妻,被贬下来当校长,他动用大量人脉资源,为学校建设争取到不少项目与资金。刘校长每月工资129.5元,收入比农村一个壮劳力半年的工分报酬还高。他每天早上吃二两白米粥,再加两根油条,人们津津乐道,是许多人努力的生活目标。学校的口号是“为革命生动、活泼、主动地学习”,“一百分不是满分”,学习氛围浓厚。教我们图画课的潘老师有个儿子,在著名的苏高中读书,课余时间研究航模,模型飞机在全国获奖,《中学生》杂志报道了他的事迹,学校请潘同学来作报告,引起巨大反响。当时传来“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说法,允许学生跳级报考,提前升学。我从乡村跨入中学,耳目一新,初一下半年开始自学初二的教材,当时的理想是初二考高中、高二考大学,争取成为少年大学生。

这时虽是文革前夕,农村基层还算安定。建国初土改、“镇反”势不可挡,地主富农根本无招架之力。成立人民公社后,大家一样做工分吃饭,地主富农种田经验相对丰富,生产队耕田、架车、播种等技术活由他们干,夹着尾巴做人,同工同酬。地富子女政治上受到影响,但还可以参加团支部、宣传队活动,“讲成分不唯成分,重在表现”,对前途有望头。干群关系大致融洽,尽管有大跃进时期的“放卫星”、“吹牛皮”、强迫命令等,农民们知道这些事情来自上头,基层干部不得不从,有苦说不出。反映干部作风问题主要是多吃多占,其实当时大家都穷,请吃的农户不多,生产队、大队集体资产少,干部占不到多少便宜,什么事情都要带头,同样吃苦受累,年终有些工分补贴,收入不比社员高多少,所以大家对小队干部、大队干部还是比较认可的。

与此同时,政治上的变化悄然而来逐步升级。先是墙上刷的标语变了,原来是“学启东,超扬中,誓夺稻麦亩产一千斤”,换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突出宣传“四个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广泛开展忆苦思甜活动,小学生痛哭流涕地唱,“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生产队组织社员忆苦,讲东洋人烧杀掠抢,国民党抓壮丁,土匪出没社会不太平等等,对地主富农欺压农民讲得不多。有个驼背老人,行走时脑袋弯到膝盖,据说是扛长工腰累伤的。有人动员他出来控诉,老人执意不肯,认为东家对他好,做人不能没良心。有些农民文化低,常常说漏嘴,一不留神就讲到大跃进时挑望虞河吃的苦,办食堂时饿肚子。“四清”运动已经在邻县展开,村里3个青年抽调过去参加工作组。“四清”到底干些什么,小孩不清楚,听说搞得凶,干部人人过关。以上林林总总,都是文革的预兆和预演,只不过当时处于底层的农民不明底细而已。

1966年四五月份,批判《海瑞罢官》声响越来越大,我专门到阅览室看剧本,看完后觉得情节不生动不精彩,看不出政治上有什么问题。不久批“三家村”,说是揪出了比吴晗更大的黑帮人物,叫邓拓。开展革命大批判,到总务处领纸、笔、墨、浆糊,写大字报,声讨反党黑帮,“邓拓赫秃,两个贼秃,内外勾结,反共反华”,小孩子懂什么,凑凑热闹。6月份,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贴老师大字报,批师道尊严;青年教师贴老教师大字报,批专家权威;互相贴大字报,揭个人隐私;不久矛头直接指向校领导,上级派工作组;很快工作组撤销,学生自己闹革命。开始写大字报时,大多是个人署名,后来组成各种战斗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我们学校也成立红卫兵组织,红五类子女为主,都是原来的学生骨干,选派代表上北京,参加第四次接见。再后来,到了冬天,红卫兵全国大串连,免费旅游,战斗队进一步强化。

1967年元旦,天气很冷,刮西北风,在我们中学大操场开大会,以中学生为主,批判县里四个当权派。县委书记中等个,山东南下干部,穿旧军大衣,一副憨厚相。县长小个子,比较消瘦,看起来人很精明。县委副书记戴一顶头绳帽子,笑嘻嘻,有些滑稽。还有一个可能是组织部长,缩着脖子,脸色蜡黄。学校里战斗队整合成两个大的组织,一个叫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总司”,一个叫革命造反第一司令部,简称“一司”。四个干部站在台上,接受群众揭发,没戴高帽子,没挂牌子,没有人格侮辱。批判会结束后,我跟着围观,“总司”继续找四個干部辩论,“一司”坚持让他们先吃中饭,双方争吵起来,保皇派、造反派由此逐步明朗,互相攻击,此后矛盾激化,从文攻发展到武斗。两派学生都是红卫兵,后来大联合,开“红代会”,选代表参加革委会,替代瘫痪了的学生会、青年团。1970年团组织恢复,中学里红卫兵还在,但已经不是造反派,而是学生自治组织,相当于学生会。

我家离中学十几里路,没有自行车,来去都是步行,我因为年纪小,跑不动,学校不上课,暑假后就逐渐去得少了。农村里的文革也轰轰烈烈开展起来,有这么几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破“四旧”。所谓“四旧”,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大多与传统文化艺术、传统生活方式有关。在破“四旧”的口号下,剧团的戏服统统烧掉,“封资修”;家里的祖宗牌位劈掉,封建迷信;穿高跟鞋的,“小资”,鞋跟锯掉;妇女裤腿小而窄的,一刀剪开,裙子不能穿;留长辫子不行,旧风俗;看风水、算卦、念经等,全在禁止之列;家中死了人不能穿孝,戴个黑袖套;结婚不办酒,禁止要彩礼,嫁妆新娘新郎自己挑过去。

二是抄家。1966年8月,造反派把全大队的地主富农及家属集中到小学过夜,家中门上贴好封条,等候挨家挨户抄。有两人晚上偷偷溜回家,一个是我们队里的汪老头,一个是20多岁的姓丁的瓦匠,发现后擒获。第二天一早,这两人在集市上示众,站在桌子上,戴着高帽子,三尺多长,众人围观。汪老头老泪纵横,“你们不知道啊,家里还有一个50多岁的瘫子要我养活,我不回去,他不饿死也要急死的啊!”他儿子是个残疾人,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丁瓦匠20来岁,个子高高的,青春年少,犟着脖子不认错,“抄四类分子的家,为啥封我家的门?我家中农”。造反派说,你家漏划富农,就该抄家。我跟着造反派抄过一个余姓人家,翻箱倒柜,查金银首饰,米缸、水缸搬出来,木板床拖出来,挖地三尺,找“变天账”,把家具上的铜片全都撬下来,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家里搞得不成样子。

三是讲用。当时太仓县沙溪公社有个农民顾阿桃,据说是叶群培养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毛泽东接见过。我们隔壁大队也培养了一个典型,姓宋,女盲人,30来岁,一字不识,到处讲用,大会上忆苦思甜,背“老三篇”,两个多小时,没有差错,确实不简单,有文化的明眼人都不一定做得到。这个妇女恰巧就是我们队里嫁出去的,原来是邻居。她家有四个小孩,因她经常讲用不归家,丈夫有意见,用耳屎泡水给她喝,据说这样嗓子会哑掉。女儿发现后告发,丈夫被大队里批了一通,但也不能怎么着他。过了几年,宋不讲用了,在大队里弹石棉,改革开放后重操旧业替人算命,生意不好,也就停了,此是后话。

四是开批斗会。在小学操场上,课桌搭台,造反派组织,主席团主持,社员参加,大队干部接受批判,一般叫揭发批判某某某大会,如果群众意见大些,加斗争两字。造反派从邻村揪来一人,大跃进时在我们那里当过干部,有人仿照演戏的样子,用纸糊一顶“官帽”,竹子做一根“蟒带”,让他戴着、拎着,台下社员大笑。对方大队造反派马上提出抗议,指出这样做不符合文件精神,当场取消,实际上在保护他,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说穿而已。隔壁生产队比较穷,没什么批判对象,找来一个小学老师,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开大会批斗。不想这个老师有文化,口才好,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用毛主席的话作挡箭牌,一句一句辩论,造反派说不过他。后来有人出高招,把红宝书没收,理由是历史反革命没有资格读毛选,才总算煞住了这个老师的气焰。生产队长也要接受揭发批判,但是规格低些,范围小些,也不搭台,就站在凳子上,生产队社员参加,白天劳动,晚上揭发,第二天早上队长照常吹哨子喊上工。队长、会计大小算个干部,多少有点风光,这一来人人灰头土脸,不少人乘机撂挑子。隔壁公社搞得过火,有个医生挨斗吃不消,投河自杀。造反派说他自绝于人民,罪加一等,遗体绑在梯子上,照样开大会批斗。

五是婚姻变故。1966年冬天,农村里退婚退亲特别多,不少人已经拍过结婚照,结婚日子都定好了,突然反悔变卦。主要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贫下中农与地富子女结婚,担心影响后代的进步与前程,一时间拆散了多少婚姻。我们队里一对男女青年正谈恋爱,情深意笃,女方家庭成分不好,男方亲属不同意,拖了一段时间,不得不忍痛分手。50多年后谈起这段情,年过七旬的老人依旧忘不了、放不下。隔壁老郭家招来一个女婿,26岁,中专生,长子,家庭成分富农,多少次订婚悔婚,眼看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不得不出门招赘,父母亲为此不知哭掉多少泪。

文革时期的农村基层,有两个新生事物影响较大,一个是文艺宣传队,一个是赤脚医生。文革之前农民文化水平低,寻常人家没有书报杂志,也没有广播、收音机,文化活动主要三种:一种是看戏。传统戏、地方戏为主,把农民家里的饭桌拼起来,搭成露天戏台,生产队包场,汽油灯照明,每晚一折,连演十几场,我看过的有锡剧《白马驮尸》、《珍珠塔》。文革前夕现代戏下乡,比如《江姐》、《芦荡火种》,还有《血泪荡》。夏天晚上乘凉,听艺人说书,叫《天宝图》。二是看电影。露天电影,一般在学校操场或打谷场放,便于把门收票。如果放一部片子,票价大人5分小孩3分,放两部片子,大人1角小孩5分。给我们放电影的是第8放映队,3个放映员,一辆独轮车,自带发电机、幕布,当然还有放映机。一般两三个月轮到一次,小孩子就像过节一样,极早就摆凳子占座位,邀请亲戚一起来看。放电影前,先放幻灯,介绍故事情节、主要人物,放映中还要插话,“这是某某,特务”,“这是游击队长”,否则不少人看不懂。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看懂的电影是神话片《画中人》,彩色片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记得《怒潮》放完后胶片当场销毁,当时弄不明白。三是宣传队。文革前夕每个大队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白天劳动,晚上排练,开社员大会前唱几个歌,表演小节目,春节时演几场。文革开始后,一切文化内容都成封资修、大毒草,被禁被封,宣传队的作用强化起来,成为农村文化活动的主体。先是生产队自编自演,我们队里演一个忆苦思甜的戏,戏中有个地主,一出场就唱:“我姓赵叫赵发财,家中房屋上百间,还有田亩四百多,大小老婆五六个”;“你看我:面上笑呵呵,心里毒蛇窝,谁要碰着我,日子就难过”。八个样板戏出来,大家都排演,一个生产队男女老少也就100多人,一队演《红灯记》,五队演《沙家浜》,连小学生都演《红灯记》,而且不是折子戏,演全剧。开始用锡剧调子唱,有线广播接通后,天天听广播,大家都来学京剧,70多岁的老头也会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1970年夏,我们大队应届毕业20来个高中生,自导自演京剧《沙家浜》,穿新四军服装,一把二胡拉过门,割几把青芦苇,放在戏台上作布景。剧本规定,开场时四龙一个“单蛮子”出场,我们不懂什么叫“单蛮子”,就用一个“前滚翻”代替;“奔袭”一场中新四军飞越围墙,高难度弹跳动作,我们不会,让一个高个男生低头弯腰,战士们扒着他的背一跃而过,像跳木马一样,一个接一个,也算好看,每次博得阵阵掌声。学校不好好上课,中学生回乡劳动,文艺活动有人搞,也有人看,填补了当时的文艺空白。

再说医疗。我们那里农民看病主要是中医,五十年代几个医生办联合诊所,后来并到公社医院去了,老百姓看病确实难确实貴,得了病常常挺着不看,往往小病拖成大病。1968年,《红旗》杂志报道上海川沙县赤脚医生的事迹,很快在农村推广。一个大队选送两人,一男一女,中学文化,到医院短期培训,回来就当医生。赤脚医生也是农民,拿工分,掌握一些卫生常识,没有多少医疗技术,但很受农民欢迎。因为他们服务态度好,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随叫随到,就近方便,常见病及时处理,发烧了打针,头疼脑热给药,给产妇接生,擦红药水紫药水,加上每人一年3元钱,大队、生产队、个人分担的合作医疗制度,社员看病每次只花几分钱,如果病重看不好,再协商转到公社医院。在防治传染病方面,赤脚医生作用更大,红眼病、流感、肝炎暴发,给大家讲预防常识,熬中草药吃,很管用。我们大队16个生产队,将近2000人,两个赤脚医生,忙得不可开交,长年得不到休息,农民对他们很有感情,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几十年过去了,农民对过去有很多抱怨,但对赤脚医生依旧十分怀恋。

我1967年参加生产队劳动,14岁。刚好生产队买了台磅秤,一称体重54斤,个子小,体质弱,跟妇女一块干活,前前后后劳动6年。超常的劳动时间,繁重的体力劳动,远远超出一个未成年孩子的承受极限,劳动使我突然长大懂事,从此知道父母的不易、种田人的苦。有段时间,社员出工前学毛泽东语录,背“三忠于四无限”,但总的说来,生产秩序没有打乱,农民照样做工分吃饭,那几年风调雨顺,农业还是增产的。但收入越来越低,农民越来越穷,生产队越来越不好搞。什么原因呢?人太多地太少。土改时全乡人均耕地1亩6分,随着人口不断增加,1970年人均耕地不到1亩。我们生产队120多口人,耕地108亩,冬季种小麦,秋季种60亩棉花、40亩水稻、少量饲料、棉花交售国家,所得用于分红,粮食自给不足,要吃周转粮。再加上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口陆续进入劳动年龄,50多个劳动力全部困在地里搞饭吃,僧多粥少,没有出路。土地名义上集体所有,但是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甚至何时种、何时收,都由上面统一指定,生产队没有任何自主权。我们那里传统上稻麦轮作、一年两熟,为了增加产量,文革中改种“三熟制”,一季麦,双季稻。单季稻亩产可以达到900斤左右,双季稻加起来1300斤左右,虽然产量增加了,但单季稻出米率高,米的质量好,双季稻生长期短,稻谷不饱满,出米率低,碎米多,口感差,多花一倍的劳动时间与生产成本,总起来看得不偿失。

生产队集体劳动,说起来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实践中实在难以操作。因为各种农活在体力、技术、经验等方面的要求大不一样,根本无法准确换算并兑换成大家信服的工分,社员之间、社员与队长之间,为了记工分吵得不可开交,到头来,按劳取酬不是像理论上那样按劳动数量、劳动质量来计算,只能按劳动时间来框算。文革中还推行过一阵“大寨式记工”,政治工分与劳动工分分别评比,社员称之为“大概式记工”,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出工不出力,大家混日头、混工分。为了多挣工分,过度精耕细作,盲目追加劳动时间与劳动强度,创造了许多无效劳动、低效劳动。苏南历来人多地少,农家除了种地外,都搞手工业或家庭副业,增加非农业收入,才能维持家庭基本生活。文革前实行统购统销政策,文革中取消农村集市贸易,“割资本主义尾巴”,家庭副业搞不起来,除了年终分红外,农民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工分值越来越低,透支户越来越多。1970年冬,我们正在翻地种麦子,会计说年终分配预算已经出来,每工4角2分,全队30多户人家,只有4户分红,其余都是透支户。有姑娘春节结婚,原指望分红后做件新衣服,结果落了空,当场放声大哭,那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文革开始时,我们家态度是积极的,写大字报,学“红宝书”,跟着上街游行。一方面,政治上要求进步,紧跟形势不能落后,另一方面,家庭历史清白,不担心牵累到自己。随着运动的发展,烈火逐步烧到家门口。

我外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识字,家教严,把做人看得比什么都重。旧社会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农忙就去无锡帮人插秧打短工。外公是独子,可以不当兵,但要交壮丁捐,5块钱,拿不出。刚好外婆生了小孩,到人家当奶妈,预支工钱交壮丁捐。刚出生的阿姨送到鱼摊上,被一个渔民抱走,一直流落到苏北泰兴,1965年才归宗团聚。舅舅从小当学徒,做木匠,建国后在公社木业社工作,当车间主任。文革中有人贴舅舅大字报,说外公家一扇门是抢来的。小时候我常到外公家玩,对那扇门印象很深,一条条薄板钉出来的,门上好几个洞。这事不知怎么给外公知道了。在此之前,农村戴高帽子,批斗“四类分子”,早已弄得人心惶惶。外公是个极要脸面的人,60多岁,哪经得起人格侮辱,害怕得很,日夜不安,脑子慢慢糊涂起来。1967年初夏,外公主动来到我家,住了几宿,服点中药。晚上看见对面小学教师宿舍灯光人影,吓得直躲,说那些人是来抓他的。当时夏收刚刚开始,我们一早起来,到生产队开早工,在田埂上摘蚕豆。收工回家,外公不见了,到处找寻不得,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舅舅无奈地说,不用找了,十有八九寻短见了,等着收尸吧。下午两三点钟,队里人发现,外公死在附近河里,河水不过半人深,外公水性那么好,不知他是如何下决心呛死自己的。母亲哭着说,外公寻死都不走那么远,为的是让子女们容易找到,他到死都在为别人着想。

不多久,接到新疆表兄来信,说姑父上吊自杀。姑父是翻身农民,性子耿,脾气暴,建国初期入党。1957年,大表姐、姐夫刚刚结婚,响应国家号召,第一批到新疆支边。1958年大跃进,搞深翻,挑望虞河,姑父做怕了,吃不消。1959年,夫妇俩带小儿子去新疆,大儿子正读苏州医学院,留在江苏。他们去新疆后写回的第一封信,说住在地窝子里,一天四季,早晚寒冬,穿棉袄,中午夏天,穿单衣,要我家寄点针线去,那里附近没商店,衣服破了缺针少线没法补。三年困难时期,苏州医学院解散,大表兄回乡,难以度日,1961年夫妻俩也去新疆。文革前,姑父在库尔勒当警察,文革中造反派搞派性,姑父被批斗,挨了打,受不了,在野外一棵树上吊死了。表兄来信说,因为是党员,姑父还有一口薄皮棺材下葬,否则只能火化。

接下来,父亲险些出事。父亲一直积极,1957年大鸣大放,发动教师提意见,安排他作记录。有教师发言,父亲深有同感,站起来插话,说统购统销管得太死,农民不想卖的必须卖,不想买的也得买。运动后期开会算账,说他攻击统购统销政策,火力很猛,百般刁难。你若要辩解,越辩越臭,若是一声不吭,算顽固对抗。坐着挨批,说你像个老爷;站起来听训,说你耍什么威风。父亲忍不住当场就要发作,主持人宣布休会。大概打了招呼透了底,父亲不定右派,帮助为主,复会时降低了调子,运动结束评为“中右分子”。据说,右派分子分三种:极右分子送劳教,一般右派开除公职,中右分子下放劳动。父亲在家一年多,后来回到教师队伍。文革开始,父亲虽然也被贴大字报,说他假党员、中右分子,但没有受到多大冲击,照常出去串联,教书,也没参加什么组织。1967年文革正盛,小学造反派对一对老教师搞逼供信,交待出该公社小教队伍中潜伏一个地下特务组织,有发报机、有暗号、有经费,一个咬一个,不交待就上刑,用老虎钳夹手指。雪球越滚越大,很快扩大到30多人,我父亲也被咬出,说是特务组织的会计,已经被关起来,即将审问。造反派将战果向县里汇报,军宣队产生怀疑:一个公社这么多特务,岂不要暴动?难道以前一点线索都没有?于是派工作组复查,稍一了解,真相大白,关押的教师放出来,父亲躲过一劫。他事后告诉我们,关在里面,已经死了心,因为即使儿子主事,老子叫冤,也没办法,只能讲相信群众相信党,老实交待正确对待,儿子救不了老子的命。父亲已经想好,如果逼供,他就像电影里放的那样,自己把舌头咬断,不能乱咬人,决不把其他教师牵进来。

作为一个农村少年,我在文革初期的感受是,社会不太平,人人不安生,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还有,学校里闹得最凶的往往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农村里斗人最狠的大多不是规规矩矩的正派人,小学民办老师揪公办老师图的是补缺转正,文攻武卫自己人打自己人总归不对。

1968年7月,我正在生产队劳动,学校来通知,说是初中毕业了,让领毕业证。这一年毕业生最多,初中三届和高中三届同时毕业,统称“老三届”。那天我赶到学校,还在原来上课的教室里,两个高中生主持,给我们发毕业证书。证书不是原来那种胶印的,而是学校刻钢板自己油印的,粉红色的纸。证书拿好,刚要离开,两个高中生突然问:“你们就要离开学校了,要不要把拐子拉来斗一斗?”有人说好,于是几个同学便去带人。拐子姓丁,原来是我们的班主任,教地理课,戴眼镜,一条腿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不一会,丁老师被带来。他穿着背心短裤,脚着一双凉鞋,手拿一顶旧草帽,看样子刚从地里回来,一年多没见,样子没有大变。他站在教室当中,低着头,不吭气。有同学大声喝道:“丁拐子,老实交待你的反动罪行!”丁老师说:“我没有什么反动罪行,脾气急、说话态度不好是有的。”马上有人追问:“你不反动怎么会关起来?难道红卫兵冤枉你不成?”于是便喊口号,“丁拐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丁没有办法,吞吞吐吐地说:“我家是小土地出租,他们说是漏划富农,其实不是的。”这下捅了娄子,有同学拼两张课桌,让丁老师跪在上面,交待怎么剥削农民,怎样混入教师队伍,怎样谋划反攻倒算。有同学顺手拿起一个废纸篓,倒扣在丁老师头上。丁脸色蜡黄,大汗淋漓,跪了一会浑身发起抖来,课桌摇得吱吱响。一个姓陈的同学读书不用功,成绩差,经常被班主任批评,他斗得最来劲。我害怕老师跪得时间长,受不了滚下桌子,残上加残,快60岁的人了,这样折腾心里不忍。前后大约半个多小时,批斗结束。丁老师两手撑着桌子,挣扎好久才站起来。两个学生扶他,好不容易下地,一拐一拐,蹒跚而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有同学说,文革后丁老师退休,前几年去世,活到80多岁。

1968年下半年,中学恢复上课,推荐读高中。大队革委会说我不能上高中,因为爷爷、父亲、哥哥都是识字的,要让祖孙三代都不识字的人去读。白天在地里劳动,眼巴巴看着同学上学放学,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小学办公室玩,翻出一本连环画,《我要读书》,根据高玉宝自传体小说改编的。高玉宝家里穷,想读书,母亲不让去,儿子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追,一不留神母亲摔了一跤,母子俩抱头痛哭。看到这里,感同身受,一时泪流满面。

思前想后,还是学个手艺吧,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学的是篾匠,用竹子劈篾,編竹篮、竹篓、竹席等用品。为什么学篾匠?成本低。做裁缝要缝纫机,买不起也买不着;学木匠斧子、锯子、铇子、凿子一大堆,挑都挑不动;篾匠三把刀:斫刀、刮刀、改刀,30元钱就能置齐。那时手艺人出门干活,每天工钱一元两毛,一元交队记工,两毛钱归己,因为欠账多,两毛钱往往到不了手,还要倒贴。篾匠自家竹园里砍几根竹子,白天上工,早晚在家,做篮子、编竹笼、席子等,拿到街上卖,不用给队里交钱。我师傅姓毛,隔壁队里人,互相熟悉,说好学徒3年,出师后30个帮工,押金30元,中途逃师押金不还,学满出师置一套工具。这些事项在投师纸上写得清楚,师傅、家长、中介、本人签字。那个日子我毕生不会忘记,1971年5月20日晚,师傅带几个同行,一起到我家吃饭,办投师酒。父亲把我叫到里屋,要我在投师纸上签字。我一时悲从中来,哽咽着说:“爸爸,我这样就算拉倒了?”父亲也掉眼泪:“儿子啊,你晓得的,我做大人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做篾匠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一方面做得苦,更重要的是心里苦。无望比贫穷更加可怕,人的性情变了,原来外向活泼,逐渐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发呆。在人家做篅条,一天到晚蹲着,时间久了,下肢麻木,收工时站不起来,两个膝盖软的,扭来扭去不好走路,双手扶着,好一阵才恢复。有一次在同学家干活,他在学校代课,借回一套《红楼梦》,正好被我看到。那时《红楼梦》是禁书,买不到,借不着,我好久没有接触书报,央求他借我,第二天就还。当晚回家,暑天大热,蚊子多,光着膀子,张着蚊帐,煤油灯放床上,一直看到早上5点。窗外蒙蒙亮。看到宝玉成婚以假乱真、黛玉那边要死要活时,深受感染,黯然掉泪,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语文老师讲的对比手法吗?不禁叫绝。

从做篾匠到后来当兵,8年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学离我越来越远,几乎遥不可及。但潜意识里上大学的念头始终没有断过,少则半个月,多则几个月,经常重复同一个梦境:坐在中学教室里,上课;老师点名,我站起来答“到”;同学们惊奇,一片哄笑;老师帮我解释,某人因故学业中断,现在复学;四下一瞧,周围都是比我小好多岁的弟弟妹妹……醒来一场空,夜依旧,梦难圆,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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