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与弼出处考略

2017-03-13 20:41陈彦敏
关键词:李贤英宗士大夫

陈彦敏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吴与弼出处考略

陈彦敏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吴与弼于有明一朝的政治地位与其在明儒理学开宗的地位绝不一致,其出处选择首当其冲。康斋出仕实因李贤,而非学界所以为是因石亨;而且从康斋先生言行中可以窥见明初诸儒的“外王”倾向。文章试图从思想史和政治史的视角,以吴与弼的出处选择为出发点,通过考察吴与弼立朝始末以及出处思考,来揭示明初士大夫的士人主体意识、道德思考以及明中前期思想的转向。

吴与弼;出处;内圣外王

陈彦敏.吴与弼出处考略[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6(2):105-110.

Chen Yan-min.A brief research of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J].Journal of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7,36(2):105-110.

引言

吴与弼,号康斋,江西崇仁人,生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卒于明成化五年(1469)。年十九,从洗马杨读程子书,无意科举,以经术闻于江右。正统朝屡谏不仕,“有出于其门及游宦其地者交章论荐,竟亦不起。”[1]明天顺二年(1458),石亨得势,荐之乃起,英宗授以“左谕德”之职,时人谓其以伊傅自任,不久去朝,然而康斋绝非素隐。康斋于生平以读书为业,陈献章、娄亮、胡九韶、胡居仁等出其门下。刘宗周于明儒中独服吴与弼:“刘先生言:予于本朝,极服康斋先生。”[2]黄宗羲评曰:“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于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层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2]黄梨洲便将崇仁学案列于《明儒学案》第一。王守仁也感叹其学问之深,谓康斋“学问何待夫立言。”[3]终其一生,立朝无几日,尝上十事于英宗,于伦理纲常治国方略尽展无疑。康斋出处选择的背后,是朝中儒家士大夫外王理想的破灭,也是明初理学士大夫的集体自觉。明初诸儒以朝中权臣势力消长为进退,在“得君”无望后,他们往往退居高林,不言世事,彰显了明中前期儒者在道德思考上的个人主体意识[4]。儒家士大夫集团的这一转向影响了明中前期思想的发展趋势。朱鸿林教授的研究范例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视角:以个人在明中前期的命运解释君权高涨的时代下逐渐增长的士人主体意识[4]。

1 吴与弼立朝考

天顺元年(1457年),石亨与宦官曹吉祥联合发动夺门之变,英宗复位,改元天顺,诛于谦。在压抑的政治环境下,当时少有异议者,士大夫避之不及,“臣于今年正月六日闻父丧,杜门不出,于谦逆谋,臣实不知,乞宥臣罪,不允。”[5]同年,薛瑄退隐,“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时,遂乞致仕。”[2]黄宗羲便谓薛文清进退之节足以称道。薛瑄与吴与弼同为明初儒学最重要的人物,在这样的政治时局下,康斋毅然赴京,可见有某种道德力量的驱动。

英宗复辟后,用石亨之意诛杀于谦。石亨排除异己的行为引起士人侧目,自知众论不从,便借英宗复立、百废待兴之际招隐逸以平众怨,“天顺元年,诏处士中有学贯天人,才堪经济,高蹈不求间达者。”[6]时康斋已闻名于朝,景泰七年(1456),山东道监察御史陈述便奏请景泰帝起用康斋,称其“儒者之高蹈”,“依汉之周党,宋之孙复、邵雍、种放故事。”[3]石亨便与李贤谋,劝英宗聘临川处士吴康斋。石亨之荐康斋实似蔡京之荐杨时:“盖与弼之聘,荐自石亨。亨小人后来败露,舆论推求能无为盛德之累,如蔡邕受知董卓,遂丧生平,故不受耳。与弼好遁不污,见险能止,见地优于杨时多矣。”[7]世人皆以为是石亨强荐,康斋才赴京,如王世贞以石亨名重,赴京实乃为避祸;如黄宗羲之记王振引荐薛瑄一事:“薛瑄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当时若辞而不往,岂不愈于抗而得祸乎?”[2]可见权臣的影响力远远大于思想界领袖。石亨荐康斋一事,《英宗实录》载:

忠国公石亨言:臣切闻江西抚州府崇仁县处士吴与弼,乃故国子监司业溥之子。学 贯古今,行着乡曲,出为世用,必有可观。乃固守恬退不求仕进,乞遣官赍敕币径造其所,敦聘至京,崇以禄位俾展嘉猷,上善其言[5]。

石亨之荐康斋,无疑出于政治权衡,为防石亨羽翼逐大,群臣将奏章扣留,并没有向英宗上奏。“吾荐之,烦子代草章奏,即日上之,数日不报,盖为左右所沮也。”[1]可知,康斋以布衣荐于朝起因于石亨。康斋为石亨跋族谱,自称门下客,在后来不得从祀于孔庙,皆因此事埋下伏笔。石亨以武臣权倾朝野,康斋受累于石亨名重,薛文清亦受荐于王振,后世往往以此訾二人出处。儒家士大夫的命运往往系于权倾朝野的功臣,士大夫势尊于道的命运其实在明初的政治格局中早已定下了基调。

内阁大学士李贤是康斋赴京的最大原因。石亨诛于谦一事,薛瑄以“非行道之时”为原因隐退,此事无疑是儒家理想的破灭,如没有李贤力荐,康斋不可能入京。李贤乃英宗朝重要的文臣,以兵部侍郎得到英宗重任,后入内阁。作为儒家士大夫的代表,康斋往往更能与之产生共鸣,并且将李贤作为其“得君”的纽带。明人王樵在论及此事时,惋惜李贤不能亲自举荐康斋。以石亨为武将,且其在朝中的微妙地位,康斋必不仕,而如果朝中没有李贤,康斋实不会赴京。从二者书信往来中发现,康斋与李贤关系绝非一般,而康斋以高龄从江西赴北京,实为李贤之诚心所打动。

夺门之变后,李贤以兵部侍郎起大学士,在明朝着实少见[8]。后以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与徐有贞同预机务,以受知人主,英宗器重之,“英宗复辟,召李贤,屏左右问时政得失,贤因极论官校提人之害,帝然其言。”[6]自仁、宣朝三杨后,鲜有文臣如李贤般在皇权下游刃有余,清人王世禛在其《池北偶谈》中载:“国朝三杨后得君最久者,无如李贤,亦能展布才猷,然当时亦以贿闻,文达相业,视三杨有过无不及云云。”[7]康斋每以李学士称李贤,而李贤也对康斋十分器重,以先生称谓之。初石亨荐康斋,英宗以此事问李贤,李贤便对曰:“与弼儒者之高蹈,古之明王,莫不好贤下士,皇上聘与弼,即圣朝事。”[2]英宗问李贤应以何职授康斋,文达曰:“今东宫讲学,需老成儒者司其辅导,宜莫如与弼。”[1]荐康斋侍讲东宫无疑是李贤精心安排的,李贤有感于正统朝王振以帝师得势,导致土木之变而几近亡国,故他对东宫身边人事的安排非常重视,从中可见李贤对康斋用心良苦。康斋曾寄书李贤,探讨心性之学。他对李贤抱有重望,希望共同恢复羲轩三王之道,如康斋有诗曰:“戊寅此日接吴航,历叙羲轩重大方。伴宿跪辞劳梦想,尺书何日达南阳。”[9]康斋对李贤学识亦大加赞赏,称其生遇明君,谓其“才识学行既超等夷,而遭逢圣明,相吾君以永清四海者,固平生抱负亦大丈夫分内事耳,以予之箴为先生之祷,且以就正云。”[9]李贤在其《送吴先生还家序》中,盛赞康斋有志于恢复周、程、张、朱之道,谓康斋志向不下于子陵。严子陵助光武帝重夺汉祚,李贤以光武帝比喻英宗,可见康斋与李贤惺惺相惜。忠臣被诛所引起的阴影逐渐被“永清四海”的抱负所取代,理学士大夫家绝非甘愿没于世之人。在朝中有了知遇之人后,正如朱熹之遇赵汝愚,康斋便以伊尹、傅说自任,从江西赴北京。

前面论述到,李贤实为康斋进朝之纽带,而李贤“得君”实为康斋出仕之最大原因。康斋早年虽已闻名朝野,然直至晚年才赴京,可见其对朝中局势所持的观望态度。而以布衣起朝中,在明代为少见之事,故士人颇以征召康斋入朝为惊讶,正如李贤《古穰集》记载:

初见与弼,待以宾师之礼,于是公卿大夫士无不加敬,以为待布衣之重如此,近世罕见,所以人咸惊讶[1]。

但我们注意到,征召康斋入朝多少有点劝励风俗的意味,“待此所以励风俗”[1]夺门之变后,复位的英宗急需礼贤下士来树立“明君”的形象,其中一环就是通过征召隐士,以符合古帝王之德,借以对抗前朝群臣,以重建其政权的合法性。康斋初至京师,英宗仍然犹豫,而李贤乃以圣帝明王应当礼遇下士劝之。英宗最终下定决心启用康斋,并给与相当高规格的礼遇,《古穰集》记载云:

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好贤下士,征聘隐逸,若陛下行此一事,亦本朝盛举。上遂决,乃命行人赍敕书、束帛造其庐[1]。

英宗的诏书不仅给予康斋极大的尊重,还派人往其住所拜诣。该诏书中似乎体现了一位君主应有的价值关怀:

敕曰:朕承祖宗求贤图治,亦有年矣,永惟劳于求贤,然后成无为之治,乐于忘势,乃能致难进之贤。闻尔与弼潜心经史,博洽古今,蕴经国之远猷,抱致君之宏略,尔乃嘉遁丘园,不求闻达。朕眷怀高谊,思访高贤,渴望来仪以资启沃,今特遣行人曹隆往诣所居,征尔赴阙[8]。

康斋所受到的礼遇让宦官集团不满,其所受礼遇“中官尤不然之”[1]。康斋所到之处必持古礼,引起宦官的耻笑。英宗宠信宦官,先有王振,后有曹吉祥。后英宗觉武臣石亨跋扈,开始信任文官,乃以李贤牵制之。康斋到京师后,英宗待以宾师之礼,士大夫无不加敬。康斋到朝后以年老为由三辞英宗之召,而李贤每每护之。初康斋入朝,英宗授以左谕德之位,以布衣上朝即授予高位,“朝士皆悚然惊异,以为布衣召至一旦授此。”[1]康斋被李贤引为上座,当时仅为编修的尹直“大愠”;康斋在朝中行操行古礼,而朝中士大夫以其为迂腐。种种景象让康斋萌生退意,在权衡得君行道的理想与预感石亨将败而受辱后,康斋坚拒英宗授予之位,条陈十事上之。这十事是:一崇圣志,二广圣学,三隆圣徳,四子庶民,五谨命令,六敦教化,七清百僚,八齐庶政,九广言路,十君相一徳同心。罗钦顺在其《困知记》中曰:

吴康斋之志于道可谓专且勤矣,其所得之浅深无所考见,观其辞官后,疏陈十事皆组织圣贤成说,殊无统纪[10]。

可以看出,罗钦顺认为康斋条陈十事并非精心准备,只是“组织圣贤成说”。然此事在明人邓元锡的描述里,完全不一样:

先生表陈十事,首举程颐,谓言人便以圣为志,言学便以道为志,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伏愿陛下断然以尧舜自任,雍熙自期,勿贰勿疑,次言愿博访群臣,讲而明之,其余皆切时务,知者以为笃论,不知者以为常谈也[11]。

罗钦顺之话未必可信。作为与王阳明分庭抗礼之大儒,罗钦顺羽翼朱子,以康斋未能守住朱子之说而对康斋颇有微词,谓其学“无所考见”。再者,罗钦顺在其《困知记》中诋白沙尤力,曰“近世道学之倡,陈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10]白沙作为康斋弟子,康斋难脱其咎。然而,康斋条陈十事告诫英宗,劝英宗以尧舜自任,无疑体现了一位儒者得君的愿望。

在伊傅之志与明哲保身的权衡下,康斋立朝变得很谨慎,李贤数次敦促乃回答。但英宗却始终认为康斋并非“腐儒”,坚召康斋为官,后康斋三辞。英宗赐钱粮送行,做到了人君应尽之礼。“英宗聘康斋一事终始恩礼,可谓帝王盛节。”[11]康斋初上朝,士人对其抱有厚望,士大夫皆希望借征召康斋之事重振儒家道德主义,以此牵制皇权。《池北偶谈》记载“与弼以布衣老儒,一旦授五品侍从,人皆诧为殊荣。”[7]康斋以布衣身份受英宗如此大的礼遇,大臣无不加敬,“观此二敕、三旨、一谕,虽内阁辅臣,其优礼远不能过也。”[7]李贤对康斋的离去深为可惜,作《赠吴先生还家序》一文送之。为了康斋能全身而退,李贤为英宗作推辞,“贤次日早见上,言与弼本意亦愿供职,以老疾不愈,进退狼狈。”[1]在康斋告别李贤的诗中,可以看出儒者经世无望后的无奈:“神交尺牍比南金,况复雄文重盍簮。锦绣欲酬何所祷,和羮慰满四民心。”[9]

康斋拒绝英宗所授左谕德之职,除了李贤外,朝臣往往羽翼康斋,“天气近寒,与弼迈矣,其善护之。”[12]文官集团急需理学士大夫与武宦集团抗衡,并借聘康斋一事,重振“崇儒”传统,制约皇权。康斋此行虽然轰动朝野,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士大夫诋康斋者有三事:一是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二是康斋远赴京师而不受职,士大夫认为康斋沽名钓誉;三是“与弟讼田,裭冠蓬首,短衣束裾,跪讼府庭。”[2]《明史》载:

与弼始至京,贤推之上座,以宾师礼事之。编修尹直至,令坐于侧,直大愠,出即谤与弼。及与弼归,知府张璝谒见不得,大恚,募人代其弟投牒讼与弼,立遣吏摄之,大加侮慢始还。与弼谅非弟意,友爱如初,编修张元祯不知其始末,遗书诮让。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先生久窃虚名语,直复笔其事于《琐缀录》,又言与弼跋亨族谱,自称门下,士大夫用此訾与弼。后顾允成论之曰:此好事者为之也。与弼门人后皆从祀,而与弼竟不果[6]。

清人对康斋的遭遇十分同情,可以从语句中看出,如描述尹直“大愠”,康斋从祀“竟不果”。对康斋影响最大的是尹直一事。尹直当时任编修,康斋所得到的宾师待遇令尹直不满,便记康斋跋石亨族谱一事于《琐缀录》,引起朝廷非议,士大夫以此訾康斋。《琐缀录》一书对康斋多有诋毁之词,对其弟子陈献章也极具丑化,如尹直记康斋与弟讼田一事:

他日,以弟不检,无如之何,乃自褫冠蓬首,亵衣束裙,杂稠人中,跪讼于府庭。府守阅状见其名,始遇以礼。未几,又诉于布、按二司。张元祯作书切责之,其书起云:“拈起此笔,怒气冲天。”末云:“当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先生久窃虚名,为名教中之罪人,吾且按兵以待。”然此书实未尝达,止传于乡里云。世有徐言缓步,摇首闭目,矫激于昭昭,而惰行于冥冥,欲以欺世盗名而卒败露,为世所诮者不少,则又在与弼下矣,奚足道哉[13]!

《琐缀录》为尹直正德二年(1507)回乡时作,康斋没有见到这些诋毁的文字。尹直与康斋为江西同乡,而诋毁之词如此。尹直在康斋回乡后一直在京师为官,孝宗即位方告老还乡。尹直一事对康斋地位产生极大影响。于谦在弘治二年(1489)被追谥,而石亨的“门下士”自然不得在后世追谥,而跋石亨族谱一事是尹直有意为之还是康斋自跋,后人颇有争论。考《康斋集》有跋族谱多篇,而石亨族谱仅为其中之一:

右忠国公石氏族谱一通,命仆题焉。夫公元勋盛德在天下,着太常而重彝鼎,所以显其亲而光其族也至矣。虽能言之士,无所容喙况,在于仆敢赘乎哉!天顺戊寅七月二十一日,门下士崇仁吴与弼拜观[9]。

康斋自入朝后名望大增,权贵以康斋能为自家跋族谱为幸事。明人何乔远谓“仅寥寥数语”,东林君子顾允成以康斋跋石亨族谱一事为“好事者为之”,可见后学对此事颇持同情态度,为此事做托词,明儒在谈论此事时,往往引此为憾。黄宗羲认为康斋跋石亨族谱一事非尹直故意为之:

愚按先生所不满于当时者,大抵在讼弟一事,及为石亨跋族谱称门士而已。张东白闻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无得久窃虚名之语,一时名流尽哗,恐未免为羽毛起见[2]。

黄宗羲修《明儒学案》在清代,故能撇开固有之论,认为在康斋跋石亨族谱一事上,不该以成败论之,谓康斋能行古人之道:“若族谱之跋,自署门下士,亦或宜然。徐孺子于诸公推毂,虽不应命,及卒必千里赴吊。先生之意,其犹行古之道乎?后人以成败论,人见亨他日以反诛,便谓先生不当与作。”[2]而为弟讼田一事,“裭冠蓬首,短衣束裾,跪讼府庭”,此事无疑影响了康斋道学体统的形象。黄宗羲此论固然公允,但此事已经影响康斋从祀孔庙。

2 吴与弼出处考

纵观康斋一生,于京师只有数月时间,立朝仅条陈十事,多数时间隐逸于山林,然而康斋绝非素隐者,其进退出处无疑展现了儒者内圣外王之间的紧张。《论语·微子》中曰:“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14]笔者认为,康斋思想中已经有“外王”倾向,而在权衡中却选择了明哲保身。弟子陈白沙过其墓,有诗“未了平生端的事,九原风露倍酸辛。”[15]白沙后来曾短暂出仕并任检讨,为康斋到京而不仕感到惋惜。康斋在《奉寄李学士》中称:“如何黄阁仍留念,白雪阳春辱远临。”[9]按:三公官署为避朱门,厅门涂黄色,故称黄阁,由此可证康斋并不是甘心离京而去。上文中提及康斋在奉别李贤时有诗云:“神交尺牍比南金,况复雄文重盍簮,锦绣欲酬何所祷,和羮慰满四民心。”此诗中说其进京而未能得君与“慰满四民心”,无疑体现了儒者的治平之志和外王倾向。

康斋后学亦持同一论调。如陈献章弟子湛若水在其《格物通》中曰:“观其言并非忘天下者,必如是而后可为,亦古天民之治也。”[16]康斋平生隐居著书立说,亦关心地方社会的治理,抚州知府到任,康斋却先行拜诣:

郡地俭民伙,素号难治。公至,以简御烦,以静制动,六事既毕,阖郡翕然称颂。隐士吴与弼,不妄至城府。公欲往造其庐,与弼闻之,即先谒拜。谈论竟日,出叹曰:真明府也[17]。

考焦竑《国朝献征录》,可知此公即指王宇。王宇精通吏治,而康斋乃少有大儒,闻名郡邑,却先拜诣王宇,可知二人探讨的内容无外乎治理之法。康斋得李贤感遇,毅然以高龄赴京,其多少有伊傅自任的意思。上文已经说到康斋在致李贤的信中,表达直追羲轩之心,这里可再引陈献章的话予以说明:

途归南安,知府张某问出处。对曰:康斋以布衣为石亨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秘书者,冀得间悟主也,惜乎当时宰相不悟[15]。

陈白沙被召入朝而不久致仕,康斋对其出处观念影响极大。陈献章认为康斋三辞英宗之召,而当时朝野并没有领会康斋之原意。亦有士大夫以为康斋三辞不就乃沽名钓誉,“张东白闻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无得久窃虚名之语,一时名流尽哗。”[2]又如李贤在送别康斋归江西后,认定康斋以伊傅之志出仕,而朝中确实没有康斋效仿傅说作相之条件,对康斋的离去颇有微词,谓其“固执”,故在其《古穰集》云:

其所以不就之故,以敕书太重,以伊傅之礼聘之,却以此职授之,故不受。贤谓如此亦固执矣,且朝廷致敬尽礼待先生,非轻初无不承权舆之意,今必欲如傅说爰立作相亦难[1]。

这段话中,李贤明显对康斋赴京而不任职感到不解,称其欲“如傅说爰立作相”。康斋在其效仿伊尹、傅乐“得君行道”之理想不济后,对石亨的跋扈或者感到不安,而预感石亨将失势,或者是康斋决意隐退之真正原因。罗钦顺在其《困知记》中说:

但当时事体殊常,形势多阻,浅深之际,斟酌为难,诸老所以不复坚留,其或有见,而康斋之决去,所得亦已多[10]。

在暗涌着政治斗争的时局下,可知康斋的隐退实为明智。康斋自知石亨荐自己入朝,虽有李贤之庇护,而能全身而退,实以为万幸。他在其《日录》中,将明哲保身推演到了极致:

夜坐,思一身一家苟得平安,深以为幸,虽贫窭太甚,亦得随分耳。夫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9]。

康斋在归家后,未几石亨死狱中,时人皆谓之有先知之明。“与弼好遁不污,见险能止,见地优于杨时多矣。”[7]按:杨时受荐于蔡京,后人以此訾龟山。明初儒者承高蹈宋儒经世之志,而在外王理想破灭之后,在残酷的政治博弈中,早已以能保全全身而庆幸。宋儒“得君行道”的传统在明初出现了转向,明代政治环境的险恶首当其冲,而宋代所盛行的儒家士大夫对帝王劝谏之风在明初已难以看到。这里引宋范仲淹被黜之事,来看看宋明之间政治文化的区别:

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为校理,忤章献太后旨贬倅河中,僚友饯于都门曰:“此行极光。”后为司谏,因郭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胜,贬睦州,僚友又饯于亭曰:“此行愈光。”后为天章阁,知开封府,撰百官图进呈。丞相怒,奏曰:“宰相者所以器百官,今仲淹尽自抡擢,安用彼相?臣等乞罢。”仁宗怒,落职贬饶州,时亲宾故人又饯于郊曰:“此行尤光。”范笑谓送者曰:“仲淹前后三光矣。”[18]

由此例,可知宋代士大夫在皇权下拥有高度的自信。而到了明代,士大夫的自信便每况愈下。与康斋同时代的薛瑄,赴儒者之高蹈,然而身居高位而未尝铮铮论事,“先生为御史,在宣正两朝未尝铮铮一论事,景皇易储先生时为大理,亦无言或云。”[2]

康斋上朝所展现的谨慎态度,实为长期的高压环境所压制。李贤《古穰集》记载:“引至上前问曰:‘久闻高义,特聘尔来,如何不受官职?’初不对,贤促其对,良久方对。”[1]康斋以隐逸布衣起,而朝廷授予极高礼遇,却持如此谨慎态度。宋真宗时种放以终南山隐士起于朝中,自乞隐退,后却“数至阙下”。《东都事略》载:

放遂徙居嵩山,然犹往来终南。放数至阙下,俄复还山。尝西宴,真宗令群臣赋诗,杜镐以素不属辞,诵《北山移文》以讥之[19]。

同样以隐士的身份进荐于朝,种放的自得与康斋的谨慎形成鲜明对照。从种放、程颐等敢于言事之风,到康斋和薛瑄立朝所持的谨慎态度,可以窥见明初诸儒内心的微妙变化。

3 结语

康斋以布衣得荐于英宗朝,为明代政治史上罕见的一例,其出处代表了理学士大夫的关于出与处之间的抉择,也体现了儒者“内圣”和“外王”之间的紧张。从康斋立朝一事以及出处选择中,可以窥见明中前期的政治生态。从薛瑄的“为御史未尝言一事”到康斋的“为保性命耳”,明诸儒虽有“外王”之理想,但是在势尊于道的政治环境下,明初诸儒关于内圣外王的关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1] 李贤.古穰集[M]//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48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532,718,718,719,719,718,719,718,719,718,718.

[2] 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14,14,111,593,15,3,3,3,3,2.

[3] 何乔远.名山藏[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2569,2627.

[4] 朱鸿林.中国近世儒学的实质性思辨与儒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15,215.

[5] 孙继宗,等.明英宗实录[M].上海:上海书店:5816,6075-6076.

[6]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14,2335,7241.

[7] 王世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305,205,305,305.

[8]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130,144,144.

[9] 吴与弼.康斋集[M]//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491,543,439,569,476,560.

[10] 罗钦顺.困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0,38,39,38.

[11] 沈佳.明儒言行录[M]//文津阁四库全书:第045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32,132.

[12] 王颂蔚.明史考证攗逸[M].民国刘氏刻嘉业堂丛书本: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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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陈献章.陈献章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496,871.

[16] 湛若水.圣学格物通[M].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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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僧文莹.湘山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77.

[19] 王称.东都事略[M].济南:齐鲁书社,2000:1026.

A Brief Research of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

CHEN Yan-min

(YueluAcademy,HunanUniversity,Changsha410000,China)

Wu Yubi’s political status did not match his academic status in the Ming Dynasty. His source selection was the first to be affected. Wu Yubi became an official owing to Li Xian, but not Shi Heng that the academic circle believed. In addition, we can see the outer kingliness inclination from Wu Yubi’s words and deed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deological history and political history, and originating from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reveal the scholar-bureaucrats’ subject consciousness, moral reasoning and ideological turn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Wu Yubi; source selection; inner sagelihood and outer kingliness

2016-10-13

陈彦敏(1992—),男,广西南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宋明思想文化史研究。

B248

A

1674-3512(2017)02-01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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