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剂所至,寸草不生

2017-03-17 17:48王子
航空知识 2017年2期
关键词:持久性越南

王子

战争可以用一纸协定宣告结束,但它投射在受害者身上的阴影却需要几年、几十年,一代、甚至几代人才能逐渐淡化。在这之中,较浅的“伤疤”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国家的前进加速痊愈,而更深的那些,不仅难以抚平,反而在和平的衬托下越发狰狞、刺眼。

1976年,一个7岁的男孩赤脚站在被美军用橙剂毁坏、经过一场大雨冲洗后没有丝毫生机的丛林里。这样的热带丛林在越战结束后数年都难以恢复。

时至今日,“橙剂”仍然是一些越南家庭的切肤之痛,越南医生宣称,这种由美军在战争期间喷洒的落叶剂令数十万人因父辈接触过剧毒物质二噁英而遭受疾病折磨,有些人因此致残,另一些则天生畸形。对此,“橙剂”的制造商之一孟山都公司不置可否,只表示“美国法院已经裁定为政府生产橙剂的承包商无需对橙剂的军事用途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使用者美国政府则回应,目前还没有一项研究能够直接证实其致癌作用,尽管“橙剂”的发明者早在1965年就请求停止在战争中使用这种落叶剂,而美国政府也在1991年就颁布了《橙剂法》,对曾在越南服役的美国退伍军人进行认定和赔偿。

越战与“牧场清理行动”

每年3月,北半球都会迎来复苏的季节,温暖而湿润的西南季风日趋活跃,持续从印度洋上空吹向陆地,这预示着中南半岛旱季将息,也意味着半岛东岸国家——越南——的最佳旅游季进入尾声。

同处东南亚,越南的旅游业与新加坡、泰国和马来西亚相比并无过人之处,然而地处该国中部的岘港却是一个例外。神情轻松、口袋富余的外国游客放慢了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而年轻一代的越南导游、服务员以及出租司机努力赚钱,成家立业的劲头,也会让你觉得,那些不堪回首的战争已经远去。然而,如果以年为单位,将越南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排列在一起,就会发现一些战争的阴影至今还残留在越南人的生活里,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这个阴影叫做“橙剂”(Agent Orange),一种高效的落叶剂。

“橙剂”笼罩越南的情况发生在大约半个世纪之前。1955-1975年,越南战争,这是美国二战后参战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战争。面对美国的全面打击,武器装备毫无可比性的越共军队选择以游击战应对。

翻开地图,你很容易明白,这种游击战术令依靠现代化武器的美军头疼的原因,以及他们使用“橙剂”的动机。越南全境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属于全年常夏无冬的热带季风气候,在其人口密度较高的湄公河三角洲以及沿海低地,生长着大量枝叶茂盛的红树。遮天蔽日的红树林给越共军队提供了天然屏障,他们不仅能够穿梭其中出其不意地伏击美军,甚至还开辟出了一条从北部根据地向南方运输兵力和补给物资的通道,美军称之为“胡志明小道”。

这条通道是如此重要,以至于2015年两名退役美国士兵驾驶摩托穿越这条通道时,沿路依旧可以看到各种废弃的武器。在其公开发布的照片中,大型的导弹、坦克、装甲车等被搁置在路边或树林里,而副油箱、机枪以及头盔等则被重新利用,制作成了小船、庭院装饰以及花盆。

这条如今颇具“时代风格”,已经成为越南旅游项目之一的小道,当时却令美军吃劲苦头,为此他们启动了“牧场清理行动”(Operation Ranch Hand),顾名思义,就是要清除那些给越共军队提供庇护的“杂草”——越南的密林——进而斩断这条战略联络通道。

橙色,厄运的开始

如今,每年的1~4月,大量的日韩游客、少量的欧美游客以及逐渐增加的中国游客从全球各地飞抵岘港国际机场,为当地带来外汇收入和经济发展所需的动力。半个世纪前,美军负责执行“牧场清理行动”的UC-123B飞机同样也从这里起飞,将“橙剂”和不幸的阴影带入几代越南人的生活之中。

1961年底,美军的UC-123B飞机开始沿着“胡志明小道”喷洒落叶剂。这些落叶剂和除草剂采用不同成分和配方,按照外包装桶上条纹颜色的不同,被称为“橙剂”“蓝剂”“白剂”“紫剂” “绿剂”和“粉剂”,其中“橙剂”最为著名,也最具争议。

有大约1 250名飞行机组人员参与了喷洒橙剂的空中行动。因行动名称为“牧场清理”,因此这些人员得绰号“牛仔”。紫色是该任务的标志色,任务徽章、围巾等都与“紫”相关,因为“牧场清理行动”最初使用的落叶剂储存桶为紫色标记,称为“紫剂”,之后才使用落叶效果最强、名气最臭的橙剂。

从源头上看,“橙剂”的发明者是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的亚瑟·盖尔斯顿(Arthur Galston)。他在读博期间研究了一系列的植物生长素,并发现了可使大豆植物更多地开花结果,增加产量的脱叶剂三碘苯甲酸(TIBA)。不过,这种物质也有副作用——在高浓度下会使大豆植物叶子脱落。1951年,美国生化武器研制基地、马里兰州德特里克堡的生物战科学家在TIBA的基础上,发明了“橙剂”,這种落叶剂因其外包装桶上印有橙色标记而得名。

橙剂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是美国农业部的一份报告证明,其中含有剧毒物质二噁英。资料显示,橙剂主要由孟山都、陶氏化学生产等公司生产,由2,4-D(2,4-二氯苯氧乙酸)和2,4,5-T(2,4,5-三氯苯氧乙酸)两种除草剂以一定比例混合而成。

在投放越南战场之前,2,4-D和2,4,5-T作为常用除草剂自上世纪40年代开始就已经在美国境内使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这两种除草剂调配而成的“橙剂”并未进入民用市场,美国政府是其唯一使用者。

公开报道显示,小剂量的2,4-D可能会对肝脏造成伤害,甚至有报道称一些高尔夫爱好者由于长期在使用该除草剂的球场里运动而导致肝硬化。然而,与该除草剂在某些合成条件下产生一种杂质——2,3,7,8-TCDD(四氯二苯并-p-二噁英)——相比,其名声要好得多。在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公开致癌物质分类中,TCDD属于1类,是确认会对人类有致癌性的物质;而2,4-D 和2,4,5-T 则属于2B级,是对人类可能致癌的物质。

需要注意的是,到这份报告问世时,“牧场清理行动”已经持续了9 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誉教授珍妮·斯特尔曼在2003公布的分析数据显示,在此期间,美军已经在越南、缅甸和老挝上空投下2 000 万加仑(约7 571万升) 的橙剂和其它落叶剂,并且有210~480万村民接触到了这些化学物质。除了毁坏大片森林外,美军还对稻田以及农作物喷撒了“橙剂”,目的是迫使大批农民失去依靠,放弃农田,进入城市谋生,进而增加游击队的补给难度。

危害持续几代人

美军的命令可以终止“牧场清理行动”,却无力阻止“橙剂”中二噁英的继续扩散。美国对“橙剂”的危害调查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首先引起研究人员注意的,是在美军中服役的军犬。按照规定,军犬死后一律要进行尸检,但是当研究人员对比了1 167条曾在越南服役的军犬和791条未到过越南的军犬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前者患睾丸癌的几率是后者两倍。随后,研究人员又发现,越南老兵罹患睾丸癌的几率也是非越战老兵的两倍。更严重的是,越战老兵不但深受其害,其妻子流产的概率也是正常人的两倍,并且新生儿缺陷发生率较高,与之一致的还有不足一岁的婴儿死亡率。

这个结果虽然令人震惊,但“橙剂”的危害却远不止于此。2004年,《关于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的斯德哥尔摩公约》(下简称《斯德哥尔摩公约》)正式生效,在其限制和禁止使用的“持久性有机污染物”(Persistent Organic Pollutants,简称POPs)名单中,就有二噁英类化合物(TCDD就是其中一种)。

相关资料显示,持久性有机污染物中的绝大多数都具有致癌、致畸和致突变的作用。除此之外,持久性有机污染物易于在生物体内聚集,能够进行长距离迁移和沉积。换句话来说,它们可以在环境中滞留相当长的时间,比如在水体、土壤环境中存留数年甚至数百年。更严重的是,持久性有机污染物容易富集在生物的脂肪当中,而且能够沿食物链的上升逐级放大。对于身处食物链顶层的人类来说,存在于大气、水和土壤中的低浓度持久性有机污染物,最终总将对人类造成严重伤害。

回到越南和“橙剂”中的有害物TCDD。研究显示,TCDD在土壤和沉积物中的自净周期可能长达十几年,这使得它有条件在动物体内积聚。2003年,美国《职业和环境医学杂志》公布的研究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在越南南部城市附近提取的16种食物样品中,有6种食物中的TCDD数量接近越战时的水平,它们广泛存在于鸭肉、鸡肉、深水鱼等当地人经常使用的食物体内。

上世纪90年代至2005年,加拿大温哥华的哈特菲尔德环境咨询公司通过一系列研究,在越南发现了7个“热点地区”,其中含量最高的岘港、富吉和边和都曾是南越或者美军的军事基地。值得重视的是,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一项研究,2015年,边和池塘里鱼群的TCDD含量仍旧严重超标。

在动物实验中,1PPb(浓度单位,1微克/升)计量(相当于在5万升清水中加入1滴)的TCDD就会令大鼠的胎儿中毒,而啮齿类和鱼类如果接触100PPb的TCDD,就会出现唇腭裂、肾功能损伤、心脏病和骨质疏松等先天性疾病。

事实上,《斯德哥尔摩公约》明确提醒各缔约国关注,持久性有机污染物对妇女以及通过妇女对子孙后代的不利影响。虽然大鼠的实验无法证明TCDD对人类有相同的影响,但是它却证明了,如果孕妇在越南期间接触了二噁英,确实有可能改变生殖细胞的基因。与此同时,来自全球各地的啮齿类研究显示,TCDD能够改变表观基因组,进而改变细胞的发育结果,比如令一个细胞无法变成心脏细胞,或者脑细胞,由此造成新生儿先天发育不良或者畸形。然而,由于没有人类实验,以及更加精确的资料和血液数据支持,“橙剂”与越南受害者、畸形儿之间的联系并不足以令美国认可。

谁该为“橙剂”负责?

2014年12月,美国政府首次以行动对“橙剂”危害做出了实质回应。当月,美国国会批准了一项为期5年、金额为2 100万美元的人道援助计划,专门帮助那些在“橙剂”喷洒区生活过的重度残疾人。

这个被称“一大进步”的美国计划,整整比美国国会在1991年颁布的《橙剂法》晚了23年。根据该法案,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有权宣布,这些曾暴露在橙剂中的越南老兵,在一定的条件下“根据推定”符合资格著,可接受治疗和赔偿。同时,该法律还规定,美国国家科学院须定期审查在越南使用的二噁英和除草剂科学成果,告诉退伍军人事务部长,暴露在橙剂和某些条件之间的相关程度的有关科学证据。

通过这一过程,自1991年以来,退伍军人事务部已列出:前列腺癌、呼吸道癌、多发性骨髓瘤、2型糖尿病、霍奇金病、非霍奇金淋巴瘤、软组织肉瘤、氯痤疮、迟发性皮肤卟啉病、周边神经病变、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和接触到橙剂退伍军人子女的脊柱裂、前体B细胞淋巴细胞白血病、帕金森氏病及冠状动脉性心脏病。

然而,对于更多饱受“橙剂”困扰的越南人来说,更多的厄运似乎只能由自己来承担。

2000年,关于“橙剂”,越美两国曾出现过合作的可能。当时,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卫生与环境研究所的主任代维·卡朋特提出了一个研究计划,准备从3个越南城市的临产妇女身上采取血样,检测TCDD后,将数据与缺少四肢、神经管缺陷以及唇腭裂的发生概率进行比对。

然而,这个计划最终还是流产了,原因是越南没有同意。耗费了3年时间,最终却一场空的卡朋特失望透顶,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人愿意这项研究进行。“美国官员担心在先天性障碍和二噁英之间找到联系,这样就需要承担赔偿责任。越南方面则担心万一找不到联系,自己将陷入被动。”与此同时,“橙剂”制造商之一的孟山都公司則对其危害不置可否,只表示“美国法院已经裁定为政府生产“橙剂”的承包商无需对“橙剂”的军事用途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因为这几家承包商只是承包政府的工程、执行政府的命令罢了。”

显然,那些直接或间接的越战参与者们,谁都不愿为“橙剂”负责。然而,忽视这些或是遭受先天障碍折磨,或是面临遗传风险的受害者,真的能够让“橙剂”带来的噩梦随着一两代人的去世而趋于平静吗?

显然不能。一个可以预见的趋势是,随着“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的严重危害日益显现并且成为全球化问题,作为一个后果严重且尚未完结的典型案例,“橙剂”将会被更多人了解、讨论、研究和关注。

责任编辑:陈肖

猜你喜欢
持久性越南
读图
越南Vedana餐厅
湖北省持久性有机物(POPs)产排特性分析
越南YAM餐厅
具有授粉互惠关系的非自治周期植物传粉系统的持久性
越南Chicland酒店
越南百里“银滩”
一类离散Schoner竞争模型的持久性
持久性发疹性斑状毛细血管扩张一例
加拿大更新持久性有机污染物限制实施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