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华侨”

2017-03-20 02:48裘小龙
上海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华侨

裘小龙

回想起来,这是在我潜意识里纠缠了好多年的故事。从头到底讲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会有些帮助,就像人们去心理分析诊所。

这故事讲的是卢,我绰号叫“华侨”的朋友。卢原先住在延安路近盛泽路的拐角上,与他父母亲一起挤在小阁楼里,离我家只有几分钟路,但他有时也去山东路靠近宁海路的宝康里,那是他姐姐家,也很近。

1966年,我的中学时代与“文革”同一年开始。我父亲的阶级成分是资本家,因而得接受革命大批判,脖子上还要挂一块“牛鬼蛇神”的黑板。黑色的阴影也笼罩了整个家庭。在“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滚滚浪涛中,我喘不过气来,几乎都快被淹没了。满怀自卑情结,我低着头进了跃进中学。那些日子里,我们盛泽居委中的同届年轻人都去同一个中学,卢成了我同学,很快还成了朋友。

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事。1949年前,我父亲开香精厂,他父亲经营皮货店;1966年的夏天,在“红卫兵”的抄“四旧”运动中,他家与我家都给“抄家”了。作为“狗崽子”,我们都在学校里受到歧视、欺负。一丘之貉吧。

我打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卢却截然不同,他依旧把头抬得高高的,头发上还涂了亮铮铮的发油。人们叫他“狗崽子”,他却挑衅似的“晃动尾巴”。他还逢人公开说,他来自“好人家”,骄傲地称他父亲——外国名字“路德威奇”——当年是上海滩的“白狐狸皮大王”。我可是做梦都不敢想去对人吹嘘说我父亲是沪上“第一鼻子”,虽然这外号在解放前好像还真流传过,据我母亲说,他鉴别香精成分的嗅觉能力相当出众。更有甚者,卢居然还刻意培养“腐朽的资产阶级趣味”,在家里煮咖啡,拌水果沙拉,上学时穿一件用他父亲的旧西装改的夹克衫,他更特地说明,这料子来自意大利。

他因此获得了“华侨”绰号。那些日子里,“华侨”无疑是个负能量词,通常用来说一个人不爱国,为了钱和享受居留国外,因此与西方世界的腐朽、奢侈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联系到了一起。

在学校里,还有一件意外的事使他的绰号广为流传。我们那时的课本是《毛主席语录》,其他书都属于政治不正确。当时《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报道,说著名作家郭沫若宣布他在“文革”前写的书都是“毒草”,必须销毁。难以计数的书在广庭大众中烧了,图书馆全都关门,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却仍难免对“毒草”感兴趣,还想方设法地找来偷偷读,有时甚至套着“毛选”的红封套读。

中学的第二年,我从我表哥那里搞到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我通宵读完了,借给卢,条件是他在一天之内必须还我。为此他那天逃学了。学校“工宣队”的张师傅晚上意外地家访,看到卢正在摊开的小说旁打瞌睡。卢看来难逃一劫,只能认罪,老实交代他怎样得到了这本书。

但卢确实与众不同,临时滔滔不绝发挥了一通,“哦,我今天下午碰巧在废品回收站看到这本书。我好奇地翻开译者前言,读到马克思的一段话,说包括狄更斯在内的‘现代英国的一派出色的小说家,以他们那明白晓畅和令人感动的描写,向世界揭示了政治和社会的真理,比起政治家、政论家和道德家合起来所作的还多。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学习。”

张师傅把卢手指的馬克思语录读了两三遍,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废品回收站还有好几本呢,”卢继续说,“要是你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找得到。”

这也许是真的,但谁也无法保证现在还有书留在那里。

“但这本小说不是让你读的。你这无可救药的‘华侨!”张师傅肯定也听说过卢的绰号。

那天晚上,《艰难时世》被没收了,但卢没受到其他处罚。

那也救了我。我对卢表达感激之意,他丝毫没有居功的样子。

“要是我对张师傅说了实话,这给大家都会带来灾难。延安中学的一个学生碰到相同的情况只会哭,结果因‘非法地下交流禁书罪,被关了好几天,连他家里人都要跟着写检讨。”

在《艰难时世》事件后不久,全国开展了“上山下乡”运动。人们在大街上敲锣打鼓,庆祝这具有深刻历史意义的运动。我们当时距初中毕业还有一年时间,也走上街头,高呼口号欢送那些汽车里戴大红花的知识青年,或涌入上海北火车站,向渐渐驶离的列车致敬,听汽笛划过在欢呼声中抖动的天际……

卢又一次作出与众不同的解读,把一片小石子踢回铁道路基。“知识青年?开什么国际玩笑!在学校里我们什么都没学。贫下中农又能给什么再教育?”

又一个这样的下午,我们目送一车知识青年驶向渐渐黯淡的地平线,沉默了。很快,我们自己也要像他们那样离开上海。卢拖着脚步与我一起走出空寂下来的车站,咕哝着说了一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你说什么?”

“上海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还能吃多久?”

他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在那些贫穷、落后的村庄里,知识青年每天甚至都吃不饱。卢的哥哥同庆一年多前去了安徽农村,按他的说法,他在公社的田里辛辛苦苦干活,一年到头算下来只分到一堆红薯干。卢因此要把握住所剩的时间,尽可能地享受这城市中的美好生活。

不过,我们口袋中的钱少得可怜,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些老字号餐馆的橱窗外转圈、想像,偶尔才踏进家便宜的小店。又一次,卢对我这唯一的听众开讲他的卢氏学说,怎样在旧日好时光的记忆中欣赏上海美食。他不辞辛苦地挖掘出那些餐馆原先的名字。一家在南京路上的面包房在“文革”中叫“工农兵”,意思或许是面包房也首先要为劳动人民服务。但在卢看来,这样一个名字丝毫都不能增加对店中食品的美好联想。于是他大谈特谈这面包房在“文革”前的德国名字,“凯司令”,仿佛这样一来就在口味上带来本质上的不同。

两三个星期后,我们另一个同学唐和卢还有我,一起雄心勃勃地去城隍庙,要在一天内“扫平”那里大约二十多家小吃店。我们事先筹划讨论再三,决定把钱凑在一起,分享老上海的每一种美味——每人只尝一小口:鸡鸭血汤、萝卜糕、虾肉馄饨、牛肉汤、小笼包、面筋百页单档……可这战役没进行到一半,“共同基金”就已告罄,我们只能黯然撤退。不知道什么原因,唐后来再不与我们来往,但城隍庙那次美食探险记忆却从未褪色。

没太久,果真就轮到我们自己去“上山下乡”了。尽管卢在私底下埋怨,也只得离开上海去了安徽,与他哥哥同庆一起插队落户。

说不上是走运或不走运,我那时正患急性气管炎,这给了我现成的借口,可以在城里留一段时间。自然,这只是等待分配,身体恢复健康后,还是要与其他人一样去农村。于是我成了“待分配”——那个年代铸造的又一个新词。

困难而漫长的一段日子开始了。我不再去学校,却没有工作,同学和朋友都已离去,在遥远的山上或乡下。我孤身一人在上海,看不到那条等待的隧道的尽头,看不到光。

可不到两个月时间,卢却回到了上海,皮肤稍显晒黑,也瘦了些,但其他方面不见任何改变。

“真是荒诞,”卢对我说,手里捧一小袋从安徽带回的花生,“一年到头在田里拚死拚活地干,同庆的工分还挣不到两麻袋红薯干,你说这怎么让人活?做梦吧。知青饿得肚子叽叽咕咕直响,只能靠他们上海家里每个月寄来的邮包或汇单硬撑下去。”

我父母亲也在一旁,卢只能压低了声音作着他的自我辩解。他哥哥还留在安徽,与公社书记发展“非同寻常的关系”,卢因此得以溜回上海,给他姐姐带孩子,可常来我这里聊天。他有时也会抱着他外甥路易一起来,“路易”的发音与外文中一样,卢说起来还会故意带一种法国腔。小路易挺听话的,不怎么哭闹,我们说话时,他就玩带来的玩具,在他自己充满幻想的世界里微笑。

就像在中学里的日子一样,卢喜欢侃那些让人流口水的美食——或许只在他想像中,但聊起来却更绘声绘色,如“清蒸佛首”——填在白葫芦中的鸽子,鸽子中更填着鹌鹑,鹌鹑中还填着麻雀;如“乾隆炸鱼”——把嘴里塞冰块的鲤鱼油炸一下就捞起,浇上汁,端上桌时盆子中的鱼眼珠还在转;如各种不同版本的“龙虎斗”,原材料可以自由发挥搭配,黄鳝或是蛇肉,猫肉或是狗肉,就看大厨的妙手应用……中国烹调传统中有八个主要菜系,卢有足够的材料供他发挥,虽说这些异想天开的名菜,他自己可能都没尝过。我琢磨他也只是通过道听途说批发过来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待分配”是寂寞、暗黑的隧道,我有卢经常来串门,运气应该还算不错。

对卢来说,他来我这里,也是必要的透透气。他与他父母挤在一起的小阁楼像鸡笼。“文革”刚开始,他一家人就被“红卫兵”从原来居住的“上只角”公寓中赶了出来。他父母与他搬进延安路拐角的阁楼,他姐姐家搬进宝康里的一间厢房。

要是我去看卢,我得在黑洞洞的楼梯下往上叫他的名字,先确定他在不在,再往上爬。在他家豆腐干一样的小阁楼里,我都找不到坐的地方。卢晚上是在墙上挖出的一块狭长空间中睡觉,他指给我看了,但脸色很尴尬。于是,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来我这里。

我父母对他的频繁到来开始感到不安,尤其是他对“以往的好日子”的赞叹。这给听的人都可能带来麻烦。接着,我父母发现了令他们更不安的一个理由。

那是关于卢和我的“地下”书籍交换。卢有四五本“毒草”书;我一样,手头一本巴尔扎克,两本狄更斯,一本歌德。但对我们来说,既不上学又不工作,一天有这么多小时在手上,我们自己的七八本书很快就看完了。所以我们必须“出击”,扩大圈子,把借书还书变成日常的、不停的、上规模的运作。

尽管“文革”的红口号响彻半空,有一些上海好人家还是把“黑书”藏了起来,还偷偷地在亲友中传阅。我们自己有这些书作资本,我们也得充分利用这资本。卢用自己在书友圈子中借书还书的例子,来说明怎样能保持书的高速周转。“举个例子,我手中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可以换虹口区青冠的《俊友》,莫泊桑写的,基本上是等价。莎士比亚经典,但莫泊桑的看起来更带劲。就一个星期,一天都不能拖。青冠是靠得住的。”

但这其中就是奥妙所在。卢在一夜的时间里读完《俊友》,然后把书给我;这还不够,我又把书转给我的书友,换塞克雷的《名利场》,而我的书同时也转到卢的书友手中……我们在各自的圈子把这交换继续进行下去——只要一星期到了的时候,《俊友》能完好地还到青冠的手里。这有风险,我们必须保证交换圈子的可靠,一定要小心通過安全、秘密的地下网络。在一星期的时间里,一本书会转上四五次手——到A那里换罗曼·罗兰,到B那里换托马斯·曼,到C那里换海明威。因此,卢频繁地在我家出现。

卢的圈子大多由那些家庭背景与他相仿佛的人组成,但在我这一边,我有了一些不同的接触对象。《基督山恩仇记》就来自一位党员高干的女儿。他们本人对所谓的内部书不一定感兴趣,可他们的孩子就不一样了,有时还把书借给别人。

卢是我圈子的核心,四卷本的《基督山恩仇记》自然要借给他,但他也只能有两天时间。卢按时把书还了回来,眼睛通红地说,“我通宵读,我姐姐上夜班,她白天读。”

我们也开发出一些安全携带书本的技巧。我一般把书夹在腋下,外面披两用衫。卢则把书藏在婴儿包中,奶瓶露在外面。没有人会怀疑他包里有书。

但还是有一次,一本《奥赛罗》意外地从婴儿包中掉了出来,还偏偏落在我父母面前。虽然马克思正面评价过莎士比亚,但他们交换着忧虑的目光,相信这样的书也会捅娄子。那天夜里,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讨论,准备宣布卢在我们家是不受欢迎的人。

就在他们要着手干预前,另外一件事发生了。母亲长病假在家,由于资本家家属的身份,她在上海牙膏厂领的是“编外工资”。她工资不仅被大幅削减,“编外工资”一词更标志出她的黑色阶级成份。她上个月去厂里领工资,那位会计不知又对她说了什么,她羞愤交加,再不想去那里,用充满罪恶感的笔在“编外工资”单上签字。只是她那份收入,不管被扣了多少,对我们家还是不可缺少的。我父亲患眼疾无法上班,他那份给全停了。他们商量下来的结果是要我去牙膏厂,为她代领“编外工资”。毕竟,牙膏厂的人不认识我。我却犹豫了。那里,他们至少知道我是“狗崽子”。

“我也在给我父亲代领工资,”卢插进来说,“在厂里不过两三分钟的事,拿出你母亲的工作证,在工资单上签字。没人会说什么。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牙膏厂离家相当远。去要坐公共汽车,再换无轨电车。母亲觉察到我的不情愿,塞给我五毛钱车费——卢和我两个人用还有多。她说卢能陪我去,让她也放心多了。

其实,这每月一次的差使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在牙膏厂厂门旁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头发花白的会计把我上下打量半分钟,我低着头说“母亲病了”,她把装“编外工资”的信封递给了我。就这样。

卢陪在我旁边走出厂门,突然说,“听说过挤在公共汽车里的扒手吗?他们神通广大。”

“怎么了?”

“我们还不如走回家去。”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点头同意。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走。那个下午,卢一路上都在展示他惊人的知识面。在上海这个城市,到处都能找到好吃的东西。卢其实也有他现实的一面,会把搜索集中在一些价廉物美的小店。靠近黄河路头那端,一笼小笼包只要一毛两分钱;云南路上的原汁三黄鸡粥,撒上鲜酱油、葱花、姜丝,一碗只要三分;再往东一点,五分钱的粢饭糕炸得金黄……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我父母对卢的来访变得包容多了。再过些天,我又有一次偶然听到他们在讨论,说我有时候看上去神情迷茫,读些书或许还不算太坏。

下一次去牙膏厂,我们干脆走路来回,省钱更多。卢建议改变路线,可以经过他推荐的小吃店。

“我知道一家生煎馒头店,上海第一,”卢兴高采烈地说,“如嘉上星期从香港回来,第二天就去了那家店。她说生煎馒头里汤汁特别多,都不敢相信。”

关于如嘉,我只知道她是卢家的朋友,前几年移居了香港。在卢的逻辑中,她的香港居住证似已为那点心店背书了。不管报上怎样宣传党的艰苦朴素生活传统,上海人还是有办法享受生活的味道,同时还保持政治正确。点上一客生煎馒头才一毛钱,算不上违背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我们那天省下的车钱,足够点五客。

大约是我们第四或第五次走出上海牙膏厂,卢突然打着响指说,“今天我们去国际饭店。饭店大厅有一个柜台卖正宗法国面包和蛋糕。这次我请客。”

“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

“如今这年头叫国际饭店。这名字实在莫名其妙。可那里的法国烘烤非同凡响。大厨在伦敦学过手艺。”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这许多信息,不过听说他姐姐给了他一点零花钱,他带小路易确实带得不错。

于是我们绕路去了国际饭店,这是上海当时最高的建筑,在南京路北面俯瞰人民公园。我以前从未进去过,但卢信步走入饭店大厅,悠闲、自在,像回到了家中。他吹着口哨挑了根法国长棍面包,还要了瓶叫沙士的棕色饮料。

“味道像可口可乐。”他给我倒了半杯,自己接着从瓶子里喝了一口。

可口可乐听上去可是遥远的奇迹,美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象征。事实上,我知道这饮料的存在,还是多亏那奇迹般的中文翻译。我在一本旧杂志中读到,译文不仅仅意义是“滋味可口”、“可以享乐”,发音也与英文发音极接近。不过,卢推荐的沙士喝起来像咳嗽药水,我几乎都咽不下去。

幸亏我们不常去国际饭店这类场所。不过,我们也渐渐少去路边的小摊。我们试着把省下的钱积起来,隔一段时间去些有特色但又不贵的店家,像“洪长兴”的涮羊肉,“东海”的猪排,“小绍兴”的三黄鸡。一如既往,卢坚持要把这些“名特色”给我介绍、解释一番。

在我们一次次的美食探险中,另外一场探险也一直在进行,在我们的地下书籍交换网中。

在卢借给我的书中,有一本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读了两三遍。卢也喜欢这本书,尤其爱引用书中的一段描述,讲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几个粉丝,招待他吃了一顿法国南方大餐,精美的菜肴洒满奶油味浓郁的酱汁。

“待分配”的第三个年头开始时,我接受一个邻居的建议,一清早去外滩公园学太极拳,据说对气管炎有好处。在公园近江岸的一条绿色长凳上,我却转而开始学英语了。这一变化或许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对将来的忧虑;在另一条公园长凳上,偶尔能看到垂柳下一個读书姑娘的倩影;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故事在脑海中还记忆犹新——他努力为自己拚出了一条路——可我自己呢?

卢无法与我一起去外滩公园,解释说他早上要照看小路易。我向他说起,在我去公园后没多久,那长凳上读书的姑娘突然不见踪影了。他对我的动机尽情调侃了一通。

不管卢和其他人怎么说,我在公园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会整整一上午。在江堤边,白色的海鸥盘旋,似乎带来绿叶中闪烁不定的信息。

那段日子里,卢回过安徽农村几次。他哥哥同庆还在那里给他打点一切。卢去乡下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给公社书记带上海的礼品。手握大权的书记把卢的名字保持在公社工分册上:卢身在上海,却领安徽的工分,像其他的知青一样,一年到头在那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74年,我的“代分配”阶段突告一段落。街道把我分配到了盛泽里弄生产组。我在缝纫机流水线加工劳动防护帽子和手套。尽管这是三班倒的工作,我还在继续读英文。只是,做其他事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包括与卢一起去外面吃一顿的机会。

对“文革”初期的“革命行动”,人们开始有了新的认识,也开始在小范围讨论赔偿事宜。我却远没有那么乐观。按“革委会”的说法,那天夜里从我家抄走的东西,有一大半在半路上已失踪了。更糟的是,赔偿的数目是以当年特有的方式计算的。譬如首饰的价值,是按估计的总重量算——我家的首饰据说抓在手里正好一把,大约二十盎司,乘上当时黄金的价格一盎司九十九元。这样,赔偿的金额结果像是在开玩笑。卢却显得有信心得多。

政策最终得到落实。“要好好庆祝一番!”卢兴高采烈地说。我没有马上回应。我家的赔偿金额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家可能完全不同。他仿佛急于要证实这一点,请我去外滩的东风酒家。

“想当年,我父亲与他生意伙伴一起,抽着古巴雪茄,喝着法国葡萄酒——那美好的老时光多灿烂辉煌!”

那幢红砖的饭店委实选得不错,至少就“美好的老时光”的记忆而言。卢把小路易也带上了。再过几年,路易就要上小学了,但他依然到处跟着卢,大眼睛里充满期望。那天晚上,餐厅太闹,也太挤,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服务。我也没看到那历史上有名的亚洲最长吧台,或许“文革”一开始就给人作为“四旧”移走了。我们坐在一张遍布酱油渍的桌子旁,点了几道不太贵的菜,有一大碗黑胡椒鳜鱼汤是路易选的。他眼睛不停向养活鱼的水缸转过去,等着看服务员怎样把游鱼捞出来,但他一直没看到,很失望。

要好长一会儿后,鱼汤才热气腾腾端上桌。卢立刻又开始发挥,向我传授烹调鱼汤的秘方。

“看这汤。绝对奶白!但其实容易。你得先在锅里煎鱼,加火腿鸡汤,在小火上炖两三个小时。等汤终于白了,你撒上一把胡椒和葱花,就可以端上桌了。”

鱼汤味道真好,鱼肉洁白,映衬着绿葱花与红椒丝。我喝了一汤匙,匆忙把刚学到的秘方记在脑中,卢在旁边打着满意的饱嗝。

“我们还要聚一聚,”他信心十足地说。“更多的赔偿金要发给我们这样的好人家。还要办一次庆祝晚宴——在更豪华的餐厅里。”

靠着想像中的赔偿金能这样挥霍多久,我还真说不上来。

那顿晚饭后不久,卢又去了一回安徽,他所承诺的请客没有实现。也许他期望中的二度赔偿没出现,也许他未能找到家更豪华的饭店。

近1975年底,卢突然告诉我,他被分配去安徽国营船队工作,在淮河上来回运输的一条小货轮上班,船偶尔也有机会驶进黄埔江。

“算不上是大船,”卢说,“上面只有三四个人,但工作性质是国营的,还有机会不花钱坐船回上海。我没什么好挑剔了。”

这因此看来是个不错的工作,甚至令人羡慕——与那些分配到当地社办工厂或矿井的知识青年相比。

“我过些天请你免费浦江夜游,在船上喝咖啡,抽雪茄,看外灘建筑。”

但卢从未请我到他船上去。

我也始终无法把这两个形象叠加起来:一个汗流浃背洗甲板的黑黝黝船员,一个在游艇上哼着小夜曲、搅动咖啡杯中幻想的“华侨”。

“文革”结束了,“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如艾略特在《空心人》一诗中所描绘的。许多事开始恢复到“文革”前的状况。1977年,我通过高考进了华东师范大学——其中英语考分满分,这还真多亏了外滩公园中的一个个早晨。半年后,我又“破格”考进了在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卞之琳先生攻读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在随后的三年里,我只在寒假期间回上海。卢的驳船据说总那样忙,停泊或运输在遥远的水域,至少这是我的印象。我们几乎都见不上面。

大约是第三或第四次去他家,我依然没碰见他。我通过他母亲给他留了几本书,她给了我一袋黄糖年糕,说是卢一定要她转交给我的。年糕是按他私家食谱做成的,所用的糯米也是他从安徽特意带回的。黄糖年糕很黏牙,除此之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北京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那些日子卢似乎也一样忙,忙着要把自己调回上海来。1980年代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伟大历史意义”一笔勾销了,大部分的知识青年获准回到城里。相形之下,卢远在安徽船上的工作再不值得一提。

卢当时正开始与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谈朋友。她在延安路上的一家糖果点心店上班,也没什么学历。但卢自己既无上海工作,又无上海房子,有个上海女朋友,也算给他脸上增了光。

1980年代的一个下午,我去看卢,带着一本我翻译的康拉德中篇集子,《秘密的分享者》。在翻译过程中,《秘密的分享者》中主人公身旁神秘的“另一个”,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卢。那天,卢与他绰号叫“黄莺”的女友在一起,挤在他姐姐家后间中隔出的一小间,没有窗,相当黑,面积只够放一张床。黄莺是个很甜的女孩,把一碟冰糖核桃放在床上的康拉德上,手指上像有一点糖渍。

“这是我店里的,免费吃。”她说,她的微笑照亮后面斑驳的墙壁。

关于那个下午,我能想起的好像也就是这些了。我把《秘密的分享者》给他们留了下来,但压根没提书与卢的关系。卢和黄莺什么也没问。

1988年上半年,我联系到福特基金会的一笔研究基金,可以去美国挑个地方做一年的访问学者。出国前,我去宝康里看卢。那天早上,他正蹲在楼梯下那块黑洞洞的地方,用一堆从里弄煤球供应站买来的便宜煤屑做煤饼。他光着膀子,脸上沾满煤屑,看上去怎么都不像华侨。他徒劳地在灰围裙上擦着手,匆匆把我带到了楼上。黄莺正在一个小炉子上做蛋饺,看上去真像个贤惠的妻子。他们不久前结婚了,就在那隔出来的小间里,算是临时的新房。

房间像更挤了,都透不过气来——当然这也许与小炉子的煤气味有关。我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除了他关于蛋饺的一番话。

“摊蛋饺皮需要高度耐心和技巧,把肉馅裹进去也得细心,不能破了。但吃起来,什么都比不上我这里的私房蛋饺——自己家里做的蛋饺皮加上拌肉皮冻的肉馅。还记得电影院后面那家生煎馒头店吗?黄莺这蛋饺味道要好得多。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尝尝她手艺。”

“都是卢教我的,”她不好意思地说,眼里洋溢着对他的崇拜,“他知道这么多。”

蛋饺确实非同一般的鲜美。通常,蛋饺是放在汤里的,也就是三四只,作为色泽鲜亮的点缀,与蔬菜和粉丝一起。那天我却吃了整整一碗,像是吃饺子,也许有二十多只。黄莺紧张地看着,生怕我不喜欢。我硬塞了下去。

我终于站起身要告辞时,卢用低沉的声音说,“别忘了我们。”

“这怎么可能?我一年就回来了。”

“好吧,我们走着瞧,”他说着,把手中的烟弹了弹,“‘华侨——”

那一年的夏天,我没有选择,只能在圣路易留下来,为保持在美居留的身份,在华盛顿大学读博士课程。在随后的五六年里,我太忙了,没办法回国去。我与许多老朋友失去了联系,其中包括卢。在来自上海的寥寥无几的家信中,妹妹也从未提过他。

但我还时常想起那些与卢一起的日子。也许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写的,只有在经验的回忆中,新的体会与意义才会浮现。

或许还因为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一个原因。在圣路易,大多数中国餐馆其实都美国化了,这里的华人却常开玩笑说,“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胃。”我开始尝试在家里做菜,在锅碗瓢盆中,那些关于卢的记忆更纷至沓来。

1996年,我第一次从美国圣路易回上海探亲,向我妹妹问起卢。

“你离开后他从没来过。一次都没来过。”她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不满。“他可能搬走了。最后一次我见到他骑那老坦克自行车,摇摇晃晃经过山东路——我想一想,那大约是两年以前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卢在延安路的家,但那老房子消失了,只看到正在建设中的一个地铁口。我接着去他姐姐在宝康里的家。她还在那里,告诉我卢已回到上海,现住在杨浦区自己的房子里,在靠近西藏路的“杜五房”熟食店上班。

“噢,他现在是经理了。”她加了一句。

我转过身,手拉着黑漆漆的楼梯档摸索下去。还是那么陡,一步步都得小心,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在记忆中,“杜五房”是家老字号熟食店,以红酱肉、熏鱼、盐水鸭膀等熟菜闻名。我不到十分钟就来到那里,一眼瞅见临街的玻璃柜台。老牌子的酱肉依旧在午后阳光中红油闪亮,但柜台看上去小了许多。

我走进去,在熟食柜台后看到一群衣衫不整的顾客在桌子上吃馄饨,用方言大声谈话哄笑。在墙上黑板菜单中,“荠菜鲜肉馄饨”列在最上面,价钱也相当亲民。

卢在店堂里,穿一套油渍斑驳的工作服,拿一块抹布正过来擦桌子。我脱口叫出他的外号,“卢‘华侨!”

“你——”他吃惊地转过身,直眨眼,好一会儿才认出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多年了——”我一把抓住他在工作服上擦著的手,“我们要好好聊聊。走,找个安静一点的餐厅,去国际饭店怎么样?现在已快四点半了。”

“先在这里来一碗馄饨吧?”他有些犹豫地说,似乎不着急走的样子。“我是下午当值经理。这班头六点半才完。”

“也好,我们在这里先聊着,不过——”

卢把我带到隔墙后的一张小桌子,离厨房很近,可能是为雇员们留出的一块地方。我听到厨房的大油锅正噼噼啪啪在炸着什么,闻上去像是咸带鱼。

卢坐在桌子对面。他看上去变化不太大,但又实在不是我曾那么熟悉、想当然的卢了——在那些日子里,卢听到去国际饭店,步子准定迈得比谁都快。作为一家国营熟食店的经理,偶尔与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一起提前走开一两个小时,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最好的馄饨一碗,”卢大声向厨房喊着,“给我从美国回来的老朋友。”

于是我们聊了起来,桌子上放着荠菜鲜肉馄饨,汤里还漂着姜丝和蛋丝,几乎就与我们中学里的日子一样。

只是,这些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似乎没什么特别精彩的可以当故事来讲。1990年代初,报刊上也承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出了问题,因此那些已上调到当地工矿的知青,也获准返城。

卢放弃他在船上的工作,终于回到上海,在这熟食店里找了份工作。在前面柜台上干了几年营业员后,他升了当班经理。“简而言之,不在最上面,也不在最下面。说到底,不少人在上海甚至都没工作呢。”

他的叙述不断让人打断,一会儿是前面柜台的营业员向他大声提问,一会儿后面厨房的大厨因为给他煮了一碗“最好的馄饨”,问他要支烟抽。卢得时不时站起身,跑前跑后。这工作也够让卢忙的。

“‘杜五房是上海有名的老字号,”他说着,汤匙在馄饨汤里转动着,像搅动着记忆,“在‘文革中,店名是‘东方红——”

“对,你告诉过我那革命店名可能的起源:因为那酱肉也是红红的,我还记得。”

“真的?”他惘然注视着我,“但熟食店再不时兴了,不管叫什么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过去,上海主人会坚持要在家里请客人吃饭。因为食品供应紧张,因为饭店少得可怜,整条西藏路上也不过两三家,人们就会来熟食店买几个菜。可今天,大饭店小饭店到处可见,主人要是不请客人到外面去吃,就丢面子了。”

这就是为什么柜台前顾客那么少,甚至像‘杜五房这样的老店还得在后面供应馄饨,多少弥补一下前面失去的生意。我勺起一只馄饨,馅子中的荠菜绿得可爱,在我美国邻居的后院中,荠菜是不能食用的野草。

“变了,全变了。”卢低头说。店里哪个角落里的收音机正传出一支流行歌曲。“昨日的梦已被风吹送/今日的风仍在梦朦胧……”

“你下班后,我们换个地方去坐坐。外滩东风饭店怎么样?”我又想起了多年前那顿晚饭。我也可以在那里告诉他,他教我做的鱼汤怎样在美国大获成功。

“东风饭店早没有了,改成了肯德基。我前些天还经过外滩那个角。”

“为什么改了?”

“有些上海人认为肯德基时髦、高档、全球闻名。个别喜欢出风头的还把结婚筵席设在那里。”

“那你来挑家饭店吧。在上海,你一定知道好几家。”

卢却嘟哝着说晚上要陪他女儿做功课,开始用一片纸餐巾擦嘴。

我于是站起身告辞,随着卢穿过几张桌子,向门口走去。在那些顾客中,有一个还偏好老牌子熟食,桌子上有盆糟耳朵,显然是从前面柜台买来的。他可能有些醉了,但还在喝黄酒,自己哼着小曲。

“你听到唐的故事了吗?”卢突然转过身问我。

“唐,什么故事?”

“他几年前跳进一口枯井自杀。活活饿死的。两三个星期后才让人发现尸体。他当时去江西一个偏远的村子插队,驾驶的拖拉机翻进了沟里,大脑受了伤,从未恢复过。”

我想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唐、卢和我一起在老城隍庙,在一家家小吃店中推进“美食战役”。这是一场荒唐的经历,但阳光洒进我们年少的笑声……

在似曾经历过的恍惚中,我抬头瞧见西藏路对面的大世界。这曾是上海最有人气的娱乐中心,现在看上去却像给人遗弃了,年久失色、失修。在大世界前,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初起的日子,卢和我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向披红戴绿的“知青汽车”挥手致意。在铁链锁起的大世界进口旁,我见到一家新开张的四川饭店,霓虹灯招牌投射出“醉江南”字样,融入下午还残剩的日光。蓦然,一只孤零零的蓝雀在耀眼光线中掠过。

“明天在醉江南吃午饭,好吗?”我说,“你总有午餐休息时间吧。”“十二点,”他点头答应,“我在餐馆里等你。”

第二天中午,我在餐馆里见到了卢。他笔挺地坐在近进口的一张桌子旁,身穿新的休闲西装,胸前口袋还露一角白色丝手帕。一瞬间记忆中的华侨又回来了——可在那些穿仿靛蓝花布裙装、假冒四川口音的年轻女服务员中,他看上去奇怪地格格不入。

我刚坐下,他就把菜单给我推过来,“还是你点吧。现在你可是见过世面了!”

我们每人都点了一两个菜,不算太贵或太怪,还相当传统。麻辣牛筋、干锅牛蛙、宫爆鸡丁、麻婆豆腐,再加上一份红辣椒油中的水煮鲶鱼。最后这一道是卢推荐的,说是上海最新的流行。

鱼真是出奇地嫩,白色的鱼肉映着浓浓的红汤,我们不停地用啤酒解辣。在小炉子上的小锅子里,撒了枸杞的蛙腿令人食指大动,四川牛筋几乎透明,嚼在嘴里又脆又辣。这些正宗的特色菜在美国难以想像。

我舀起一匙豆腐,开始讲我在圣路易煮黄油鱼汤的经历。他喝一小口啤酒,撕下一片蛙腿,但眼中似有遥远的茫然。

接下来轮到卢了,由他继续上一天的故事,填补其中留下的一些空白。他刚回来时花了很长时间找工作,却四处碰壁。在浪费了十年的时光后,他无法在求职表格中写自己有什么学历或特长,最后却因为他在面试时说了平时喜欢做菜,让他得到了熟食店的工作。他家在延安路上的阁楼在地铁工程中给拆了,作为补偿,他在杨浦区分到了房。

“这是老式的单居室,但我想办法把房间隔了一下,也等于套间了。”他慢吞吞说着,把筷子捅进鱼眼睛,将鱼头裂成两半,就像演示那困难的装修工程。

“你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华侨了,你懂的。”他耸耸肩说,又舀一匙鱼汤,仿佛终于接受了命运的错位。

我试着把我们的谈话引回到我们那些年读过的书。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卢说,从汤里夹起最后一片鱼。

我把啤酒一口干了。

吃完饭,卢静静坐着让我买单,点起一支烟,没有把账单抢来抢去。

那天分手时,我忘了问他要电话号码。但我想没关系,我们肯定还要见面的。熟食店离我家就十分钟路。

但那次回国,我却没再见到他。因为一个翻译项目,我匆匆赶回了美国。要到三年后,我才有机会又一次回中国。那次我住进一家离大世界不远的宾馆。第二天下午,我径直去了“杜五房”熟食店。我不知道卢是不是正在班上,但那没关系,如果不在,我就买个熏鱼头到宾馆作宵夜,倒时差得有好几天睡不好。在那熟食店的原址,我却惊讶地看到一家新漆的门面——卖美国炸鸡,类似肯德基,门面上也有英文标志,虽然这标志我在美国从未看到过。

卢不在店里。一个女营业员忙着在柜台里摆炸鸡腿。柜台看上去还挺熟悉的。我向她问起卢。

“卢不在这里了。”她简单地说,举手挥走一只不屈不挠绕着柜台嗡嗡飞的苍蝇。

“但‘杜五房——”

“熟食店卖掉了。现在是‘美国炸鸡。我是老店唯一留下来的。”

“卢去了哪里呢?”

“回家,但他还有‘双保。”

“双保什么意思?”

“他现在没有工作了,但到退休年龄,政府还保证他有社保和医保福利。”

“那么现在他也没有工资收入了?“

“没有了。只剩两三百元最低生活费吧。没办法,他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话说回来,他是雄心勃勃的人,你知道。老话说得好,小庙里容不下大菩萨。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创自己的大事业。”她声音充满挖苦,手中的塑料蝇拍一扬,“啪”一声拍死了苍蝇。

我对她的嘲讽并不太惊讶。卢就是这样,喜欢夸夸其谈。我习惯了,但对这位女营业员,可能是另一回事。

“你有他家里电话号码吗?”

“没有。”

“什么?!”

我想当然地以为我总能找到他。这实在是我的错。

我转身赶向宝康里,但这条弄堂也消失了。一座高层建筑正在那块地皮上兴建,暮色中,一台塔式起重机似在向陌生的天际打着问号。

我妹妹小红告诉我,宝康里的居民都搬走了。卢的姐姐去了哪里,她没听说。我又去找了几个老同学。其中一个说大约两年前,他有一次看到卢在店门口叫卖萝卜糕——可能是卢在为挽救老字号熟食店所做的最后努力。只是卢似乎故意立刻转过身,两人都没有打上招呼。或许不难理解。这不是卢感到脸上有光的工作。他无意见老同学。

但到了最后,连这样一份工作,他也丢掉了。

我努力从我们在醉江南饭店的谈话中找出头绪。唯一能想得起的线索是他在杨浦区的房子。但那区域太大了,我查遍了电话白页,没找到他名字。他家里甚至都可能没装电话。

在他年轻的时候,卢坚持不跟时代的潮流走,但他能坚持多久呢?最终,他改弦易辙,准备与其他人一样安分守己过日子。只是时代在变,改了道的水流却又让他搁浅了。这也可以归咎于他的运气。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华侨”这个词的含义又变了,至少听上去不再令人羡慕。在“美丽新世界”里,中國国内的暴发户炫富摆阔,让海外的华侨都要瞠目结舌。甚至有了又一个新词“海归”——从海外归来到国内寻找新的商机赚钱。也有人在谈“中国绿卡”了。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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