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塘书

2017-03-20 08:55凌仕江
上海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白塔唐卡经幡

凌仕江

较之青藏阳光的属性,壤塘夏日午后的热度,明显少了些隐秘的清凉与坚韧的刀锋。除了云朵相融的白色山尖,河流、森林、寺院、青稞、行人、建筑、马群、帐篷、草地、石头、狼毒花,以及那一群年少的红衣人,所有表情都袒露在烈日无痕的空气里。

只有掠过视野的白塔,自从进入马尔康后,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有时零星地闪现在前方路侧,如一个静默、独幽、庞大的隐匿者,有时忽然又以一排排的格式出现。在阳光与风声掩蔽的绿天里,白塔一路都在弥散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味道。我想,之于车上的多数人,那种味道是不易被看见的,而之于我,那是熟悉又陌生且确信无疑的——来自壤塘深处的味道。

此时,很想写一句爱与慈悲的诗——

之于大地与天空的内心:曲登嘎布一直都在歌唱。

在藏语翻译里,曲登嘎布通常被藏族人称为白塔,其实也就是书面上所说的佛塔。通过圣洁的白塔,传递出的却是同一种桑烟的暗香,只是桑植的生长土壤不同。多年以前,在文字里,我说出过西藏的味道,主体来源于白塔上空的桑烟。而壤塘则别有一番滋味,白塔总是赶在所有的事物之前抵达——它比梭磨河与则曲河流水的速度更快,甚至超越了我们整天被河流追赶的车辆行驶速度。

有时,白塔就是一片地脉的先知。但煨桑,只是百余种草药炼成壤塘藏香中的一种。

在壤塘,只要有白塔的地方,就不难发现桑烟与寺庙的踪迹。几天时间,我们走进一些寺庙,还有很多寺庙未能进入。可以说,所有发现或未发现的,都在众神与个人的缘分之间。在这里,几乎小到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寺庙。村人朝圣寺庙,就像我们在故乡赶集,但我们注定是局外人。

我记住了霞光里那一座吉祥多门塔——它的组成部分包括塔基、须弥座、覆钵塔身和塔刹。塔上圆下方,多层多门,独自空旷,雄踞苍穹,色彩接近于霞光多变的魅惑。遗憾的是,天色太晚,只看见几只乌鸦的眼睛在风中炯炯转动。

在天边,青色与蛋黄色交织的云丝间,乌鸦在蓝色的天河之上,亮翅穿梭,营造了几分玄机与奥妙。那些随风上升的桑烟,带着人间的苦痛与不幸,化为非檀非麝的香气蓊葧,传递天堂,联通另一个世界,回向慈悲和爱。伫立烟尘之间仰望或聆听的人,此时都成了一个个幻影,缥缈、弯曲、模糊,甚至正在消失。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么?我不知道。

在壤塘,草木的确有一个强大的理想国。

这样的理想,是草木的初心,是寺庙的碎屑与灵骨,比起树林里安静的经幡或在路口接风洗尘的隆达,桑烟最能辨识草木的属性,它消散在空中的面孔更具有隐形的力量!

我想起了青藏高原林芝苯日神山的经幡,它们在山峰与天际之间堆积的情感,似乎更为突出风景的表现,而面对眼前川西壤塘藏区的经幡,心底像是生长出几株安分、自由、随性的小树,随时摇曳在心门之外。在大地的阶梯上,经幡看似寂寞;在风的助力下,经幡既是山、树、油菜花的陪伴,又具有独一无二的替人忘忧冥想的引力,它与路人的幽会,凭的是一双眼睛在路上的缘分。只要看了它一眼,就如念了一次咒。而此刻,我渴望表达壤塘世界的色彩,正是经幡提醒心的觉察而来——

山谷芬芳。

车窗里没看见经幡的人,是很容易错失缘分的人。在壤塘:经幡是一种美妙的传唤。在你离它很远的距离时,它已经向你微笑示好了。同时,它又在传唤身边的同类,不远处来客人了,好比宗科乡伊东村八家寨亲切好客的乡亲。

他们对待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是一种认领。仿佛我的前世在这里走失,而他们不变的守候,就是因为有一天那个人必将回来。这种珍贵的情愫,即使在影视剧里也已消逝好多年了。不同的是,当那个有多民族血液结合身份的志愿者周凯,念着我的名字,提着我的行李,将我从车上带下,领进冷布家时,火塘的火呈集束状上升,几双眼睛重逢在一起,让我很快如一只羊羔,在饮尽一杯芳香的酥油茶后,随意地躺在了舒适的卡垫上,没有丝毫落单的拘谨与陌生。

在安多语里,冷布音译过来,竟是事事顺心如意。这与西藏很多地方的音译差别甚大。论发音特点,壤塘这块地域诞生的名字,比起西藏遍地都是的扎西、罗布、尼玛、次仁,就要小众多了。比如,眼前这个叫塔木确的少年,他因为在马尔康上学,能够用流利的汉语与我交流,于是便临时充当我的翻译。他的名字更有意思,几乎饱含了人类普遍具有的进取精神:步步上升。他是冷布的侄子,塔木确称冷布舅舅。而他的微信名片“凌晨四点”,更是印证了一個藏家孩子超乎寻常的能量,这让我产生了几分好奇的揣测与个人对照的惭愧。

“塔木确,你用这个昵称有何特别的意义吗?”

“噢,起得早的人,都是很努力,很刻苦的人,他们争分夺秒,最终会有所成就。但是人们普遍看到的是他人的辉煌时刻,而看不到他曾经的艰苦历程。虽然,有时结果不代表什么,历程才最重要,但在努力的征途中,你会遇见另一个自己,陌生的自己。所以,我想从别人睡得最香的时刻出发,去找寻未来的自己。”

几天后,塔木确回答我的内容,让我在远离壤塘的成都,对他的印象有了不一样的审视。这近乎苦修者的行为,竟然在一个少年的生活里如此执念,这是青春的真相吗?后来,我明白了他迟复我信息的原由。那些天,塔木确跟随伊东村人去拜神山,除了风和云,山上没有信号。

“在神山上,你可遇见了自己?”

“这次遇见的不是我自己,是活佛。他对我讲了很多,尤其是劝我们村的人不要喝酒。在马尔康上学,我始终按活佛说的那样提醒自己,可是有时还是没法坚持凌晨四点起床,但我一直在改变,像我这样的人,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希望不要辜负家人。”

那一夜的交谈中,我注意到客厅暗角,有个看不清面孔的影子,坐在椅子上听我们说话。透过影子的姿态,他在暗处的静默,像一条懒洋洋的鳄鱼躺在岸边,做它的沙漠梦。他的出现一刻不停地纠缠着我的心。他为何不参与到我们的话题中来?在这个家庭里,他充当什么角色?因为他的姿态,我总不时地将视线移向那个暗角。除了冷布、周凯、塔木确,木式藏楼宽敞的客厅暗角专属于哪个影子?我想问问——他究竟是谁?可聚光灯太过明亮,我不敢对那个影子说一句话。那个姿态,是我在布达拉宫里的每一座走廓里发现最多的姿态,也是西藏所有寺院里随处可见的姿态。

我东想西想,终究不敢多问。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判断。

第二天清晨,冷布带我上楼参观他家的经堂。在门前,先要脱鞋,进得经堂,正面佛龛上供奉几尊不同教派的祖师像,在酥油灯的光泽中,尽显晨中的寂静与温和。有年迈的,也有年少的,对于他们的名字,有些我可以一眼喊出,但也有迟疑喊不出来的,因为地域教派的不同,决定了当地人追随的信仰各异。关于教派的选择,在壤塘地界的一个家庭中,完全可以看出随性的自由。

沿着壤塘的文化地标行走,经幡在风中引路。眼前总挥之不去人在拉萨的错觉。这种错觉,多数时候是因它的寺庙引起。外观洁白与绛红为主体色彩的寺庙,不由让人想起红白闻名于世的布达拉宫。以位于中壤塘乡境内所分布的藏洼寺、确尔基寺、泽布基寺构成体系的壤塘寺为例,尤为明显。闲步于宏大的宗教建筑群,总感觉置身在拉萨那一个个躲藏在暗角的影子里。我举着一张清晰的面孔,而他们只是如影随行的影子。不是我在看他们,而是他们在看我。但错觉毕竟只是错觉,它经不起事实睁大的眼睛。壤塘寺承载的不是西藏广为人知的藏传佛教中的几大教派文化,而是属于特有的极其小众化的其中分支觉囊派。严格说来,觉囊派算得上萨迦派的传承。对于一个局外人,我觉得教派不必大小之分,一直以来,对于修行者这种认识上的偏差与执念,好比学术上的不同观点与理解,然而,存在即意义,在内心里,我都保持相当程度的敬意。

关于觉囊之根如何从地处日喀则的萨迦寺转移至川西阿坝州壤塘县枝繁叶茂,这其中涉猎的人事,以及种种当时的秘而不闻,只能任其传说和遥想罢了。

不过传说总是离不开桑结的指引。在藏语里,桑结是佛,是一切觉悟者,成就理想的人——他能够摧毁所有蒙蔽智慧负面的障碍,培养一切属于心灵的人性正面特质。

尽管壤塘寺离中科乡不远,但塔木确居然没有一次涉足的经历。这真的与他们个人的教派有关?

当经堂里的冷布冷静地用手撩开墙上的黄纱,让我仔细看时,一幅幅精妙的彩金唐卡,顿时让我眼界大为震撼。这里并不是寺庙,它只是一个普通村民的家,是一个佛弟子的栖居地。四面黄纱覆盖的墙壁上,呈现宽大的唐卡,在经年的光阴里,栩栩如生,光芒昼夜。比起拉萨许多人家墙上悬挂的单幅小唐卡,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家庭式经堂。理论上,它的富有是任何都市里的高富帅无法坐拥的幻象与现实。

与佛相拥的人,他们的命定装着的尽是福祉。

尽管后来,我在壤塘寺掀开过那缥缈的黄纱,数米高悬垂地的唐卡也曾让不少同行者叹为观止,但它们远没有冷布家经堂里的唐卡让我亲近。论时间跨度,冷布经堂里的唐卡,迄今不过三十年间,而壤塘寺里的绘画艺术、唐卡及其他珍稀文物,多来自唐、宋、元、明、清,以及民国时期。这多少有些让寺庙中的僧人引以为傲,因为唐卡上存续的历史不仅让寺庙在朝圣者中拥有了高度的定义认知,同时也让身在里面守候陪伴唐卡的僧人拥有了不同的光彩与心性。

冷布面对唐卡的眼神完全可以丈量出幸福的距离。他的满足感就像草地上随风飘满山谷的桑烟。时间之差,离不开一个共性:那就是精湛的唐卡艺术与呵护者重叠的那颗比珍珠明亮的心。

离冷布家大约七公里的日斯满村石坡寨,有一座古代至今保存完好的日斯满巴碉楼,相传是当地土司为其画师修建。可见画师在壤塘这片土地所受的尊贵礼遇,因此不难理解壤塘传习所至今聚集着那么多热爱唐卡绘画艺术的孩子。他们从笔绘、刺绣、贴花、缂丝、织锦、版印等各阶段,都将经过严格的培养与级别考试。一个成熟的唐卡画师,他的成长期不会低于十五六年,甚至更加漫长,相当于一个孩子从童年迈向青壮年的过程。

不难想像,冷布经堂里所创作的唐卡,其画师定是日斯满巴碉楼老一辈画师的传承者。这个判断,得到了塔木确外婆的认可。外婆经常给塔木确讲老画师的故事。唐卡从某种程度可以代表一种显赫,壤塘的唐卡之所以有世界影响,与一代代画师的传承分不开。

此刻,我面前又出现了那个影子。这不是幻象,他就睡在我的面前。虽然他应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但我不知他是不是昨夜看见的那个影子?因为他身上覆盖着氆氇,连半边脸也不让我看清。尽管有冷布的陪伴,我还是不敢在经堂里多留步。

那个影子寸步不离地伴随着我,让我不得不多想一些事情。可一路想来想去,那终究是一个凡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其实,就地理划分而言,壤塘虽然海拔低于青藏,却没有摆脱青藏山脉的维系。从未想过,人还在壤塘,翻过山,伸一只脚的距离,就可以到达青海。这个十分突然的事情,让我在壤塘的宾馆里做梦也没想到。到了返回时,原来那几个还没上车的人,居然在一个起风的夜晚,结伴去了青海。他们的面孔在我脑海里,顿时成了一个个随风奔跑的影子!风也追不上的影子。

可我很难在壤塘的地理上,想出一些青海的事情。毕竟青海在我储存的记忆里,离壤塘太过遥远。

在成都的某个下午,我排除了影子的干扰,特意翻开地图,查找那些与壤塘相互依存的地名符号,著名的甘孜色达寺离它只有一个残掌的距离。甘肃的甘南、合作,也在壤塘的眼皮子底下,而青海班马已然成了壤塘背靠背的陪伴。

漫长的距离,与漫长的时间,都不够用来回望壤塘。河流之上、山谷之间高高搭起的一座座路基挡住了我的遥想。如果交通不断便利,则意味着距离的缩短,壤塘的味道也将随着增长的人群被消解。藏族的、羌族的、回族的,都在我未知的空间里,如海子山下被一粒粒黄连素般的格桑花包围的野鱼。它们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来来去去,从不躲闪人类病态的目光。

而有的人,越是面对野性的稀世之物,越是想早一点把它噬进胃里,化为乌有。

在西藏,我绝不认同那样的花,竟可以叫格桑花。因为她的平凡与渺小,就像没有长开眼的一窝小虫子,一窝接一窝地繁衍生息,游离在潮湿的泥草里。它们的形象怎么能够匹配格桑花的美名?罗布林卡的老喇嘛,在阳光乍现的午后,指给我看的那种粉中施紫的格桑花,直到走出拉萨,找遍世界,至今也未见其踪影。

但格桑花早已俘获我心。

壤塘草地上的格桑花,绝不是我想要摘的那一朵。那个指着黄莲素花朵介绍格桑花的女孩,她不懂我的失望。真的,那一刻,我绝望的心都有了。当“壤塘”二字,正式添列我人生旅程的词典,我只想赶在那几个尚未从青海返回壤塘的人之前,踩着摇摇晃晃的句子,像一个影子进入壤塘内部。

只是我无法摆脱冷布家相遇的那一个长长的影子。他在原地疑惑,他让走出壤塘的我迷惑。不甘心,终于决定问问塔木确真相。

“哦,我想,你说的应该是我弟弟吧,他叫华青多吉。九岁那年,他选择了出家之道。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我们一家人的神佑,是我们十指连心的福报,更是我父母一生当中充满荣耀的大事。在我们村子,大部分家庭,都有一位出家人,有的甚至两位。弟弟出家的寺庙,参加十天学习时间后,才拥有半天的放假,他十天要面临一次考试,有时如果要陪堪布(藏语,译为老师),还回不了家。即使回家来了,也只有半天多的时间,第二天下午四五點,就必须赶回寺庙。他在寺庙里的学习时间,与我在马尔康读书,同样的紧张呢。不同的是,华青多吉在寺庙还将两人分组,轮流为那一群红衣人做饭。”

我不断地对塔木确重复着一句话:哦,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我到底明白了什么?是壤塘的影子?还是青春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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