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一九九几年(中篇小说)

2017-03-23 16:37易晖
滇池 2017年3期
关键词:季明莲花池

易晖

喝酒喝酒。

在海边过得怎样?你的脸被晒得漆黑,跟老尹一样。你在三亚遇见过老尹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到海南去了,还记得我们在大学附近租的农舍吗?一幢结实的二层楼房,那时的房租好便宜呵! 50块钱,住两个套间,宽大的阳台上有一个通向房顶的方口。冬天,我们要想上去烤太阳便攀住那方口边缘,引体向上,隔壁的几个女生都被我们拉了上去,都说手被拉的生疼,你的衬衣下摆与腰裙之间露出一截肚皮,便会涨红了脸。我们就不拉胖胖,但他经过几次努力,呼哧呼哧喘着气,总能攀上房顶,然后便抱怨别人重色轻友,不帮他一把。我们在黄昏时分常常上房顶转悠,要是在夏天,那周围的农田里便盛开着大片的玫瑰花,随风摇曳,那个房顶上的椅子是你从教室偷来的吗?“喇叭”和李季明是这宿舍的两把吉他,“唱一首什么?”“喇叭”总是问,“唱‘成吉思汗吧”,女生说。“喇叭”便带头弹唱起来,“从前有个中国皇帝了不起……”众人合唱“成、成、成吉思汗……”屋顶音乐会就这样开始了。老尹就是那时经过我们身旁去流浪的,他经过我们的宿舍,向通往城外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唱:“我沿着电线杆去流浪,到处都有我的家。”那天他蓬头垢面,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背着行囊,仰头向我们投来善意的微笑。熊羽在屋顶上大声喊:“老尹,你去哪里?”老尹说:“我刚辞去教书的工作,我不跟你们玩了。”然后老尹就从这座城市的边缘消失了,就像你后来消失了一样。

大三的时候。终于从大草原上传来老尹的消息,画报上出现了他和牧民一起牧马的照片,我们文学社接到他寄来的散发着干草味的歌颂成吉思汗的组诗。不久,一位四川诗人在海南的沙滩遇见了他,说他的脸被晒得“漆鸡巴黑”。

我也曾在海南脱过一层皮,除了屁股,但岛上住了一群生灵,他们是不怕阳光的,我乘坐一列货车沿着日本人当年修的铁路去猴岛,行至猴山前,火车突然停了,没有路障,没到车站,你知道火车为什么停下?对了,火车遇到了猴子屁股。再讲一个故事,二战中日本鬼子包围了国军的一个阵地,国军抵挡不住,长官想要投降,此时衣衫褴褛,摸遍全身,居然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白布可做白旗,情急之下,长官命令一弟兄脱下裤子,朝着日本鬼子晃屁股,鬼子端起三八大盖“啪”的一记远射,把“白旗”打成了太阳旗,日本鬼子一看愣了,以为是自己人,随即“啪”地立正敬礼!“皇军大大的,撤兵撤兵!”

这个故事说明,不光猴子的屁股有用,人的屁股也很有用。说到这里,我想起熊羽和西西想出的一种消遣方式,我们会在公共场所互相掐屁股,以示亲密。在舞厅里,我们也会对小姑娘来这么一下,然后默不作声,神情庄重地看着对方,受害者往往惊恐、恼羞成怒。她们当中的那些“正派人”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至今没有一个人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看来她们对自己的屁股也并非像对待名誉一样。我没醉,还没降下白旗,你愿意听我倾诉?你太好了,喝酒喝酒。

刚才我说到哪?对,那些朋友,到现在,仍然生活在城市的边缘。除了个别婊子,谁也没有发什么财,不过,我们天天都有酒喝,如今,开车的人越来越多,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还记得黄雨吗?直到我们毕业,她还是历史系的系花,我和校园诗人灵灵共同追求过她,先是他后是我。灵灵到我们学校跳舞,口袋里总带着一把匕首,以防我的不测,我却大方地伸出手,说:“我们不是情敌,而是情友。”灵灵便放下屠刀,还交代了他的罪行。他说他已打扫了黄雨的上半身,他说他还知道黄雨早已不是处女,这些话刺痛了我,我沉默

寡言,像一只受伤的狼。那时我和黄雨参加一个话剧培训班,共同排演熊羽写的话剧《假如我们相遇》,她穿着一套黑色衣裙。她说她喜歡一身黑,我想她还没有从那种惨淡的感情煎熬中挣脱出来。她的胸前有一只风铃,或是一串珍珠项链,她在剧中扮演一名幽怨的少妇,我甚至不相信她会让灵灵那肮脏的多毛的大手接近她还不甚丰满的胸部,舞台上亮丽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竟会慌乱地遮住了眼睛。我在空袭警报中向她喊:“亲爱的,你在哪里?”她忍不住大笑,她这一笑,戏就砸了,之后,她打着一把杏黄的伞,在落叶缤纷的场景中走下舞台,眼光忧郁而放荡。那天黄昏我站在城市边缘的十字路口,一心想抱住入绿灯闪烁的初恋,“我要为你写一首长诗,写到老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时我也是一个校园诗人呵,她在舞台上朗诵过我的诗,我曾经彻夜不眠、酗酒、梦呓。但是她低下头,眼圈红了,“你一定听过别人议论我的事,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女人,为什么还这样?”黄雨挣脱了我的手向前奔跑,并仰起头咽下自己的泪水,我在后面追着,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大街上的汽车鸣着喇叭,从她身边闪开。

这就是城市边缘给我的初恋,我痛说革命家史没有别的目的,你愿听?那我就接着说。第一次商潮来临的时候,她就去了海边,去年冬天她像你一样回来了,所不同的是她发了财,她看望了她的老情人、我的老情友灵灵。我的情友和我对饮时,说她在海边卖 ×,我拍着桌子叫:“她就不能买点别的吗?”灵灵红着眼睛说:“她除了卖 ×还能卖什么?”灵灵见我痛苦,又变本加厉地说:“我问她记不记得灰狼,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我想起来了,他写了一首诗,我在台上朗诵,他总是神经兮兮的,我问他属什么,他说属狼。然后她说你有神经病,叫我劝劝你。”灵灵以一种胜利者的神态告诉我。

你说黄雨并非坏女人?对,她有钱,有出息了,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大企业家,兼并几个不景气的国有企业,比如我所在的汽车厂。现在,每

当我早晨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经过尘土飞扬的城市边缘去那个吃不饱、穿不暖、工资只够买几根上吊绳的破厂区上班的时候,我就能理解那些凭身子骨也能挣大钱的女人。

你说得对,我得稍微修正我的看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人们在乎的是有钱没钱,我结婚的时候就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为了置办婚礼,我媳妇就对我咆哮:“要么叫你家赞助钱来,要么就离婚!”当时我听到我的心、肝、脑、骨、血管,都纷纷发出破碎、断裂的声音。

我的媳妇比我更伤心,不然,她为何会自眼角突然滚下一串泪珠,她总是不平静,像深深的海洋,我把她眼角的泪珠吻去,它们像海南三亚湾的海水。我看海那是后来的事,是第二次商潮来临的时候,因为我不得不下海了。我的媳妇一再重复她初恋的伤感,她流着泪下床,给我看他的旧情人从天涯海角写给她的大量情书,泪水滴到信上,像涨潮时留在岸上的浅滩,她的绝情的情人在世纪末给她留下一句毁灭地球的话:“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她真蠢,居然把珍藏了多年的一麻袋情书托我转交给那个留着一脸肮脏的络腮胡子的负情人,结果你可想而知,我把它们连同废报纸一起处理了。我按着计算器算了一下,它们总共值 1块 5毛钱,在一九九几年物价上涨期间,仍然可以买三两上好的包谷酒。

我媳妇说她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我,她嫁了我?不!房子是她单位分的,家具是她哥哥打得,钱是她的,对,全是她的,应当说,是我嫁给了她。有一天我阅读一篇深奥的关于婚姻与经济基础关系的论文,忽然顿悟,我是苦孩子,只有嫁给她了,还能嫁给谁呢?我得让她明白,今后我得靠她,别总是伸手向我要钱,向我父亲要钱也不行,没得这本书卖,再说我父亲也没钱。当然为了让我做教授的父亲觉得文化人还有希望,我得卧薪尝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争取出人头地,这个过程有点像曲线救国,总之,要充分发扬中国男人的“忍”性。

你不相信我媳妇是个压迫者?上大学的时候,她当然和现在不一样了,以前,她也留着齐耳短发,一副小鸟依人且准备流泪的样子,她还参加文学社,虽然到了他们那一代人手上,我们辛苦创办的文学社便整个被葬送了,但我遇见她时就是在一个气氛不俗的烛光晚会上。

那幢楼是大学里年代已久的法国式建筑,那天还见到老尹,他刚从海南回来,没有发财,差点被三亚湾的潮汐卷走。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异国绅士,握手很有力,被晚会的司仪称作“流浪王子”,吸引了许多姑娘流盼的目光,有几个戴墨镜的诗人则向他冷冷地仰起头。老尹对他们宽厚地笑着,他依然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臀部绷得很紧,像一面架子鼓,他朗诵了在海南写的几首诗作,然后和熊羽等人高唱“红红的高粱酒”。那晚我带去的两首诗是《我要在这里老死》和《我的狮子座》,我未来的媳妇就坐在我身边,仔细看了我的作品,得出的结论是我失恋了。我还记得那晚她说了些愤世嫉俗的话,财贸学院毕业的胖胖叫她和我坐近一些,说靠在一起温暖,她竟然说:“现在的人不需要温暖了!”胖胖对这话笑了很久。她真的不需要温暖了吗?女人说不还不是半推半就,当晚我就把她带到莲花池(只坐了一会儿)。我和财院的胖胖在那里合租了一间屋子,当时在莲花池周围已经找不到便宜的房间了,胖胖正和财院的一个女孩恋爱,通常很晚才回宿舍,他在一家建筑企业工作,一个人享用一间办公室,上班的大量时间都用在关起房门偷偷地写武侠小说《气冲斗牛》,他写得很吃力,也许因为缺乏才气。他有一些“美德”,例如,他树立了“正确”的恋爱观,要征得对方同意才能动手动脚,很多男人就因为这种“美德”而被女人抛弃,对不对?他还自比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强烈反对把宿舍借给朋友“应急”(包括我)。他也有些坏毛病,例如他总是借口身体太胖,反对和任何男朋友同床,工学院毕业后开面馆的许老板有天晚了赖着不走,总像面条一样缠着他,要求和胖胖“姘一个晚上”,每一次都遭到“义正词严”的拒绝,被灰溜溜地赶到我的床上(他也不敢去和熊羽睡,因为熊羽从来不穿内裤。)

许老板总从我身边掀开被子钻进去,淫笑着做出一副要非礼我的样子,我望着他那头肮脏的头发,真想踢他两脚。

我一熟睡就进入了热恋状态,在梦中拥吻我媳妇,没想到却把许老板给弄醒了,第一次许老板倒不在乎,只是笑着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何必这样感情奔放,第二次我又做那种该死的梦时,许老板被弄醒后愤怒地叫起来:“放开我,你这个牲口!”我醒过来,吃惊地发现床单上有一堆细长而肮脏的面条,我感到很内疚。

后来,校园诗人、后任马街银行职员的熊羽像数镍币般添加出一叠情节,诸如许老板每一次事后的第二天凌晨总是和我坐在床上,相对无言,像一对受伤的羔羊,然后许老板忽然哭了,我在旁边一筹莫展,只是一个劲地说我很内疚,还不停地打自个儿耳光。

胖胖还有一个坏毛病,通常在入睡后大声打鼾并说梦话,使我孑然独睡时,更加难以入眠。胖胖在梦中问我:“灰狼,我是不是很胖?”我回答说:“是的是的。”头痛欲裂。“要是睡不着,我们最好到莲花池散步。”胖胖又建议,我看了看表说:“不!”

你说得对,莲花池就是清初吴三桂的美人陈园园在此幽居,最后投水自尽的地方,它的得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清朝的莲花池畔有一座花园“安埠园”,园中有花木无数,有一种变色花,一天能变 6种颜色,那时池水一定是澄明,没有污染的,真是个饮酒的好地方。

那时的莲花池一定比现在开阔,从“春雨断桥人不渡,无端隔水抛莲子”的诗中就能寻找到一些感觉。现在莲池的水面仅只数亩而已,白天池水污腥,令过往行人掩鼻。夜里,择水而居的熊羽和许老板走到阳台上,挺着那玩意,往莲池里撒了一泡又一泡弧线很长的“风景尿”。他们两人的宿舍紧挨莲池和铁路,火车呜呜的叫声和撞击铁轨的轰鸣,震得窗棂发出一阵颤抖,对面雪茄烟厂的灯光在夜里照进窗来,在墙上拼凑一些离奇的图案,墙上挂着几幅可笑的美男子彩画,熊羽坐在地铺上,穿一件惹人注目的花棉袄,且常常对着镜子练习他所说的那种“魅力的微笑”。这是冬天,窗外已经有数只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在莲池上空觅食,盘旋着发出饥饿难耐的叫声,就像这条藏污纳垢的陋巷发出的叫声。江湖游医们在莲池周围电线杆上贴满了包治性病的广告。熊羽在阴暗霉味的小屋斜躺于地铺,这天他请我吃火锅,天很冷,又辣又麻的火锅让我们忘记天空的压抑。

那天我们骑自行车驶离莲花池,我没问他要在哪家馆子请客,一路上他滔滔不绝,他说他很想念大学同学,我说我也是,他问我见到两把吉他李季明和“喇叭”没有,我说经常见到李季明,因为他的女朋友毕业后就分配到我们厂,在厂办打字。李季明近来怒气冲冲,因为他从税务局跳槽了,整天在金龙玩老虎机,引起女朋友不满,便和本厂一个“牢靠”的工友好上了,李季明一怒之下用刀砍下自己的一个手指,发誓以后不玩老虎机了,也有人说他是欠了债还不了被人逼着砍下手指的。熊羽说李季明这下弹不了吉他不会有以前好玩了。还说要用“道德”谴责李季明的女朋友,因为她“见异思迁,水性杨花。”我告诉他另一把吉他“喇叭”吸毒的事,他吸得皮包骨头,圣诞节我在天主教堂遇见他,他还对我吹嘘说他的功夫如何了得,简直游刃有余,后来便被捕了。熊羽说他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他说“喇叭”住宿舍那阵就喜欢偷东西。熊羽谈起他们班的女生,他说他见到的那些女生变化很大,都老了,直到见到她们才知道老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天呵,我终于尝到了和老女人在一起的滋味!”他痛苦地说,我大惑不解:“老女人好呵,成熟、丰腴、性感。”熊羽说:“变态,你太变态了!”又说:“那些老女人又丑又没文化,一见面就谈钱,比谁的收入多。扯淡,去卖 ×錢不就多了吗?”熊羽用滇味很浓的四川方言骂道。我说对。他又说:“还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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