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父子的蜀道之旅及其影响

2017-03-23 04:46梁中效
关键词:三苏苏洵蜀道

梁中效

(陕西理工学院秦岭与蜀道文化研究中心,陕西汉中 723000)

三苏父子的蜀道之旅及其影响

梁中效

(陕西理工学院秦岭与蜀道文化研究中心,陕西汉中 723000)

唐宋时期的千里蜀道是培育三苏父子的文化纽带。三苏父子的蜀道之旅,经行蜀道最多者是苏洵。苏氏父子三人由蜀道来回往返一次。嘉元年(1056)经蜀道进京,嘉二年(1057)由蜀道返乡。苏轼、苏辙兄弟二人经行蜀道一次,他们携手于宋神宗元丰元年(1068)经蜀道入京,此时苏轼三十三岁,苏辙三十岁。从此之后,兄弟二人再也没有经行蜀道,也未再回过故乡。苏氏父子经行的是蜀道多条线路中的金牛道、故道。

三苏父子;蜀道之旅;影响

唐宋时期不仅是中华文明最辉煌灿烂的历史时期,也是中国西部由盛转衰的历史阶段;四川的苏洵、苏轼、苏辙经由蜀道到国都开封,登上历史舞台,是唐宋西部文化的巅峰标志,是蜀道千余年辉煌的最后阶段,也是西部赤子全方位影响全国的最后一抹朝阳。

一、千里蜀道与三苏成才

唐宋时期的千里蜀道是培育三苏父子的文化纽带。在汉唐时期秦蜀一体化的“天府之国”中,长安与成都作为蜀道线上的“双子星座”,不仅是南北丝绸之路的起点与文明灯塔,也是全国经济文化最为繁荣的轴心地带。秦地长安的政治与文化带动着蜀地成都的人才与社会,蜀地成都的富饶与美丽支撑着秦地长安的中心与人气。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四川介在西偏,重山叠岭,深溪大川,环织境内,自相藩篱,且渝、夔东出,则据吴楚之上游,利、阆北顾,则连褒斜之要道,威、茂、黎、雅足控西番,马、湖、叙、泸以扼南,自昔称险塞焉。秦人并巴蜀,益以富强。汉开西南夷,边壤益斥。”“《志》称蜀川土沃民殷,货贝充溢,自秦汉以来,迄于南宋,赋税皆为天下最。”[1]富庶而宁静的巴蜀,在汉代养育了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等一大批杰出的文学家。《汉书·地理志》云:“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2]文风日炽、人才日众的汉代人才群,其流风余韵泽被后世,成为唐宋蜀地才俊学习的楷模。苏轼在《谢范舍人书》中说:“文章之风,惟汉为盛。而贵显暴著者,蜀人为多。盖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继其后。峨冠曳佩,大车驷马,徜徉乎乡闾之中。”“天圣中,伯父解褐西归,乡人叹嗟,观者塞涂。其后执事与诸公相继登于明,以文章功业闻于天下,于是释耒耜而笔砚者,十室而九。比之西刘,又以远过。”[3]220苏洵之兄苏涣中进士,开风气之先,对苏轼、苏辙兄弟及眉山乡邦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唐代立国关中,对蜀地更加倚重,唐朝宰相杜佑在《通典·州郡典》中说:“巴蜀土肥沃,无凶岁。山重复,四塞险固。王政微缺,跋扈先起,故一方之寄,非亲贤勿居。”[4]证明巴蜀是唐帝国的腹心重地。陈子昂《上蜀川军事》中云:“国家富有巴蜀是天府之藏。自陇右及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给,商旅莫不皆取于蜀。又京都府库岁月珍贡,尚在其外。此诚蜀国之珍府。”又有“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5]富饶美丽的巴蜀,不仅吸引着帝王将相在长安动荡时向蜀地逃奔,也吸引着文人墨客竞相入蜀,形成了“天下诗人皆入蜀”的奇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与蜀地结缘,使绵阳的江油和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成为文学史上的圣地;“初唐四杰”——王勃、卢照邻、杨炯、骆宾王,也曾先后到过巴蜀;高适、岑参、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商隐等唐代诗坛上的著名诗人,都在巴蜀留下了吟咏歌唱的足迹;“安史之乱”后,唐玄宗、唐德宗、唐僖宗三位大唐天子奔向蜀地及梁州(今陕西汉中)避难,也带动大批诗人、画家、音乐家等文化艺术人才流落蜀道沿线。这一切,使蜀地成为盛唐的“外府”和“宰相回翔之地”,成为中晚唐的“珍府”和“扬一益二”之地,成为大唐帝国文化硕果的蓄积地和避难地,经过唐末五代和宋初的催化与发酵,终于孕育出了以“三苏”为代表的一批杰出人才。

唐宋时期的千里蜀道是三苏父子成才的文化轴心。三苏父子极为重视从盛唐文化中汲取营养,而成都保存了从蜀道传来的唐文化的精华。苏轼在《中和胜相院记》中说:“吾昔者始游成都,见文雅大师惟度,器宇落落可爱,浑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传记所不载者,因是与之游,甚熟。”“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从官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国,与其所以将亡而不遂灭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画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称者,故强为记之。”[3]25-26天才纵横的苏东坡,之所以愿与成都胜相院的“文雅大师惟度”、“宝月大师惟简”二位高僧交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二人熟悉唐末故事,佛寺中保存着唐僖宗君臣的画像。而且,此寺院的开山者即是从长安流移而来的希让和尚。“始居此者,京兆人,广寂大师希让,传六世至度与简。简姓苏氏,眉山人,吾远宗子也,今主是院,而度亡矣。”[3]26实际上苏轼喜赏画、绘画,深受其父苏洵影响。而老苏更是嗜唐画如性命的收藏家。苏轼在《四菩萨阁记》中说:“始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后如斋,言笑有时。弟子门人,无以悦之,则争致其所嗜,庶几一解其颜。故虽为布衣,而致画与公卿等。”在苏洵所有的藏品中,他最喜欢的还是唐吴道子所画的菩萨天王画。“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其门四达,八版皆吴道子画,阳为菩萨,阴为天王,凡十有六躯。广明之乱,为贼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版以逃,既重不可负,又迫于贼,恐不能皆全,遂窍其两版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于乌牙之僧舍,版留于是百八十年矣。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以献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余品,一旦以是四版为甲。治平四年,先君没于京师。轼自汴入淮,氵斥于江,载是四版以归。”后来苏轼将此画转与“宝月大师惟简”,“简以钱百万度为大阁以藏之,且画先君像其上。轼助钱二十之一。”[3]26由苏轼父子收藏大唐吴道子的画版可知,三苏成才、成功与成名,是充分汲取了盛唐长安文化的精华,最终使他们成为唐宋文化巅峰上的人才。

汉唐时期的千里蜀道是三苏父子成才的历史廊道。读史使人明智,蜀道传承历史。三苏父子自称西部子民,从蜀道的盛衰中感悟汉唐的历史变迁规律。苏洵自称“西蜀之人”[6]309、“西蜀之匹夫”[6]324,苏轼也自称“西州之鄙人”[3]216、“远方之鄙人”[3]219,苏辙也自称“西蜀之人”[7]479。三苏父子在遥远而闭塞的西蜀,文化信息主要取之于蜀道与三峡,而前者作为汉唐文明的历史廊道,影响又在后者之上。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叙述蜀道“奇国壮观”对自己的影响时说:“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巩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7]477-478这是苏辙第一次由蜀道走出蜀地,到关中、中原大地之后的真切感受,蜀道线上汉唐辉煌的历史遗存给他以深刻的影响。苏洵则从历史表象的背后,发现蜀道历史的奇特壮美。他对汉唐间蜀道的攻守得失进行了总结:“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故兵出于正道,胜败未可知也;出于奇道,十出而五胜矣;出于伏道,十出而十胜矣。”“邓艾攻蜀,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鱼贯而进,至江油而降马邈,至绵竹而斩诸葛瞻,遂降刘禅”,此用伏道也。[6]43-45可见,对历史上的攻守之道,苏洵有较深入的研究。苏洵主张夺取天下必须有攻守兼备的根据地,而秦蜀一体是汉唐雄视八方、无敌于天下的奥秘。“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哈哉?”[6]67-68苏洵对诸葛北伐的失败与蜀汉灭亡有独到见解。因此,三苏父子弘放博大的胸襟、深邃睿智的思想、开阔通达的视野,都与蜀道提供给他们的历史经验与文化滋养有着密切关系。

二、三苏父子的蜀道之旅

三苏父子的蜀道之旅,三人同行者大约有两次,而经行蜀道最多者是苏洵。苏洵之兄苏涣中举之后由蜀道荣归故里,其父苏序亲至剑门关迎接,开创了苏门荣耀的历史。如苏轼所云:“天圣中,伯父解褐西归,乡人叹嗟,观者塞涂。”李《师友谈记》中记载苏轼对其讲述先祖时说:“祖父名序,甚英伟,才气过人,虽不读书而气量甚伟。”“祖父嗜酒,甘与村父箕踞高歌大饮。忽伯父封告至。伯父登朝,而外氏程舅亦登朝。外祖甚富,二家连姻,皆以子贵封官。”“伯父初登第,太傅甚喜,亲至剑门迎之。”说明苏门的荣光是从蜀道开始的。

苏洵在苏轼兄弟还未成人的少年时代,就受其兄苏涣的影响,经三峡去国都开封赶考,落第后由蜀道返回。苏洵二十九岁时第一次进京应试,他在《忆山送人》中说:“悠悠故乡念,中夜成惨然。五噫不复留,驰车走辕。自是识嵩岳,荡荡容貌尊。不入众山列,体如镇中原。几日至华下,秀色照碧天。上下数十里,映睫青。迤逦见终南,魁岸蟠长安。一月看山岳,怀抱斗以骞。渐渐大道尽,倚山栈夤缘。下瞰不测溪,石齿交戈。虚闻怖马足,险崖磨吾肩。左山右绝涧,中加一绳悭。傲睨驻鞍辔,不忍驱以鞭。累累斩绝峰,兀不相属联。背出或逾峻,远骛如争先。或时度冈领,下马步险艰。怪事看愈好,勤劬变清欢。行行上剑阁,勉强踵不前。矫首望故国,漫漫但青烟。及下鹿头坂,始见平沙田。归来顾妻子,壮抱难留连。遂使十余载,此路常周旋。”[6]453此诗作于至和二年(1055),是苏洵现存唯一一首叙写历次游历的诗作,其中回忆了他在景佑四年(1037)二十九岁时因应进士试入京,东出三峡,北上汴京。宝元元年(1038)﹚三十而立的苏洵落第后由蜀道返回。此次中原之行,不仅感受到中原嵩山、华山之高大,而且更领略了“险崖磨吾肩”、“倚山栈夤缘”的险峻蜀道。蜀道始于长安,即“一月看山岳,怀抱斗以骞”,山水环抱着斗城长安;蜀道终于成都,即“及下鹿头坂,始见平沙田”,鹿头坂即四川德阳鹿头山,下山即进入成都平原。苏洵经行的蜀道是长安、凤翔、陈仓、大散关、凤州、兴州、利州、剑门关、鹿头坂、成都,基本上是故道与金牛道一线,这是北宋的大驿路,即国都。因此诗中未涉及唐人诗中常提及的斜谷路及汉中盆地风物。在苏洵经行蜀道之前,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为避开青泥岭之险,故道上的凤州河池县至兴州长举县之间,新开了沿白水江而行的白水江路,对三苏颇有知遇之恩的雷简夫为表彰修路的李虞卿等人,于嘉佑年间写了《新修白水路记》。北宋的官方文献也记载大驿路是在嘉陵江河谷。《宋会要辑稿》云:“仁宗天圣三年(1025),秘书丞知兴元府褒城县窦充言:窃见入川大路,由凤州至利州剑门关直入益州,路途遥远,桥阁约九万余间,每年系铺分兵士于近山采木修整通行。”[8]证明驿路在大散关、凤州、兴州、利州、剑门关一线。完成于北宋初年的全国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兴元府》记载:汉中“东北至西京(开封)取骆谷路一千五百八十里,取斜谷路一千七百八十九里,驿路二千七十八里”[9]2611。由此证明,苏洵经行的是“驿路”。这次苏洵与司马光、石昌言等人同科应试,后二者中举。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苏洵三十七岁,因举制策再次经蜀道入京,途经长安,见石昌言,他在《送石昌言使北引》中说:“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6]420石昌言的鼓励,增添了苏洵应试的信心。他在开封遇到了史彦辅,“吾与彦辅,契心忘颜。飞腾云宵,无有远迹,我后子先。挤排涧谷,无有险易,我溺子援。破窗孤灯,冷灰冻席,与子无眠。旅游王城,饮食寤寐,相恃以安。庆历丁亥,诏策告罢,予将西辕。慨然有怀,吾亲老矣,甘旨未完。”[6]425苏、史二人同举制策在庆历六年,《宋史·仁宗纪》:庆历六年“八月癸亥,策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苏洵文中所言“庆历丁亥,诏策告罢,予将西辕”之“庆历丁亥”,即庆历七年(1047),苏洵再次落选后,并未由蜀道返乡,而是南下游历庐山郡、虔州郡(今江西九江、赣州一带)。后因其父苏序去世,匆匆返回家乡,从此之后十年未离开蜀地。

苏轼兄弟最后一次携手奔走在蜀道之上是宋神宗元丰元年(1068)。苏轼兄弟安葬了苏洵之后,守孝在家。元丰元年春天,苏轼致书曾巩,求为祖父序作墓志铭,七月除丧,遵父遗命葬杜氏姑,其间来往于眉山与成都之间。十月,苏轼作《四菩萨阁记》,了却父亲心愿。将离眉山,与堂兄不疑(子明)别,以坟墓嘱堂兄不危(子安)及杨济甫照管,《苏颍滨年表》说:“冬,辙兄弟免丧,东游京师。”[12]77苏轼兄弟将一切安排好之后,经蜀道北上进京。“过益昌城,晤鲜于(子骏),时漕利路。”[13]155苏轼作《题鲜于子骏八咏后》。苏辙《和鲜于子骏益昌官舍八咏·宝峰亭》云:“昔过益昌城,暮登君子堂。驾言念长道,未暇升崇冈。”[7]127益昌(今四川广元)是唐宋之际的称谓,因地处入蜀咽喉,交通繁忙,商贸发达,相对于“大益”成都,号称“小益”,故名益昌。苏轼兄弟“至凤翔,晤张舜民。使人问讯董传。”[13]155《永乐大典》卷三千四百一引张舜民《画墁录(集)·祭子由门下文》:“我掾岐府,熙宁初年。公与伯氏,免丧山川。连镳而东,道出岐山。盘留累日,赏画听泉。人望入馆,雅如登仙。”证明兄弟二人经蜀道共同抵凤翔。苏轼《上韩魏公》:“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清人王文诰《苏诗总案》指出:“是年在长安度岁,其十二月过岐下。”证明苏氏兄弟在年关前到关中。“至长安。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与范纯仁(夫)、王颐(正甫)及弟辙会于毋清臣家,再跋《醉道士图》。”[13]156苏辙《京师送王颐殿丞》:“忆游长安城,皆饮毋卿家。身虽座上宾,心是道路客。笑言安能久,车马就奔迫。”[7]58真实而形象地反映了道路过客的心情。“三十日,韩琦座上,观王颐、石苍舒(才翁)草书,记之。”[13]156此时韩琦判永兴军兼陕府西路经略安抚使。熙宁二年(1069)正月,董传来晤长安。苏轼《上韩魏公》:“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说明苏轼兄弟旅途上大多住在驿站之中。“尝达薛绍彭家,观曹将军《九马图》作赞。赞见《文集》卷二十一,谓此图乃杜甫所为作诗者。苏轼过绍彭家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其过长安,此为最后一次,姑系此。”[13]157二月初,苏轼兄弟抵达京师开封,结束了二人携手最后一次的蜀道之旅。

三苏父子和苏轼兄弟经行的蜀道是金牛道、故道线路,即“入川大路,由凤州至利州剑门关直入益州”。王文诰《苏诗总案》指出:苏氏父子在“嘉元年北经阆中、褒斜,途次长安,东出关中,过渑池,于五月到京师”[6]563是不准确的,给出的蜀道线是完全错误的。这可在苏氏兄弟的诗中找到印证。苏辙《绝句二首》:“乱山环合疑无路,小径萦回长傍溪。仿佛梦中寻蜀道,兴州东谷凤州西。”“日色映山才到地,雪花铺草不曾消。晴寒不及阴寒重,揽箧犹存未著貂。”[7]395可谓蜀道的真实写照,其中的“兴州东谷凤州西”,明确指出他们当年经行的是故道线,而不是褒斜线。

综上所述,从现存资料看,苏洵至少两次经行蜀道,一是宝元元年(1038),三十岁的苏洵落第后由蜀道返回;二是庆历五年(1045),三十七岁的苏洵,因举制策再次经蜀道入京应考。苏氏父子三人由蜀道来回往返一次。嘉元年(1056)经蜀道进京,嘉二年(1057)由蜀道返乡。苏轼兄弟二人经行蜀道一次,他们携手于宋神宗元丰元年(1068)经蜀道入京,此时苏轼三十三岁、苏辙三十岁。从此之后,兄弟二人再也没有经行蜀道,也未再回过故乡。苏氏父子经行的是蜀道多条线路中的金牛道、故道,这也是北宋国都开封到成都的“入川大路”的官驿国道,是北宋西部地区的经济文化大动脉。

三、三苏父子与蜀道文明

汉唐时期的蜀道沿线是当时世界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天府之国”,是汉唐文明走向世界的战略基地。苏氏父子对汉唐蜀道文明的研究和对宋代蜀道文明的书写,都对中华蜀道文明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首先,研究汉唐蜀道历史,总结成败得失的历史经验,服务北宋王朝。苏洵被誉为有“王佐才”,其才识首先得益于对历史的研究。他在《强弱论》中主张先攻弱而孤立强,使强者转弱而击之。他以蜀道线上先秦时的蜀国与诸葛亮为例。“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强,最后取,非其忧在蜀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忘宜也。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6]40这是对蜀道历史的深刻观察,是对诸葛亮北伐失利的独特解读。苏洵分析楚汉相争,认为项羽战败的主要原因就是未抢占秦都咸阳与关中大地,这是刘胜项败根本之所在。“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这个分析也是颇有见地的,项羽之败在于没有控制蜀道线上的国都咸阳:一失之于钜鹿之战前未争咸阳,二失之于入关后未都咸阳。刘邦由弱转强,在于取得汉中、巴蜀之后,“还定三秦”,控制天下命脉所在的蜀道线,使“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6]67。因此他认为:“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6]73苏洵强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秦之保关中,自以为子孙万世帝王之业,而陈胜、吴广乃楚人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近如一。然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服务当代发展。他认为“国家十八路,河朔、陕右、广南、川峡实为要区。河朔、陕右,二虏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广南、川峡,货财之源,而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6]99-100实际上北宋以四川之财养陕西之兵,使千里蜀道成为北宋在西部防御西夏的生命线,然后重用韩琦、范仲淹、张方平、司马光等文武兼资、深谋远虑的重臣镇守蜀道南北,使西部固若金汤,然后朝廷无后顾之忧,不仅功在北宋,而且利在南宋;南宋建立之初,形势非常险要,唯有川陕大军牵制金兵铁骑南下,吴、吴兄弟在蜀口击败金兵将,确保了秦岭防线和汉中、四川的安全,江、汉上游战略屏障坚如磐右,才使得南宋小朝廷得以立国江南、歌舞升平。由此看来,苏洵颇具慧眼,不愧为“王佐才”,只可惜未被重用。

其次,研究蜀道茶马贸易,在国强与民富之间全盘考虑,使茶马贸易有利于国家。苏洵虽被誉为“王佐才”,但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而只能算作政论家。苏氏兄弟是“言之者而又行之者”,都是当时著名的政治家。苏辙对蜀道线上的茶马贸易极为关注,他在《论蜀茶五害状》中指出,宋初允许蜀道沿线民众与商贾自由贩茶,“商贾流行,为利自广”。但熙宁、元丰年间禁止民间私买,由官府垄断茶叶贸易,给蜀道经济带造成了较大损失,其中有五害:其一是递铺之害。“蜀道行于溪山之间,最号险恶。般茶至陕西,人力最苦。元丰之初,始以成都府路厢军数百人贴铺般运。不一二年,死亡略尽。茶官遂令州县和雇人夫。和雇不行,即差税户。其为搔扰,不可胜言。〈刘庠知永兴日,有泽州般茶人,以疲劳不堪告诉。庠令取状在案,判云:候本府雇人般茶日呈,后来永兴即不曾雇人。〉后遂添置递铺,十五里辄立一铺,招兵五十人,起屋六十间,官破钱一百五十六贯,益以民力,仅乃得成。今已置百余铺矣。若二百铺皆成,则是添兵万人,衣粮岁费二十万贯。见招填不足,旋贴诸州厢军。逐州阙人,百事不集。又茶递一人,日般四驮,计四百余斤,回车却载解盐,往还山行六十里,稍遇泥潦,人力不支,逃匿求死,嗟怨满道。至去年八九月间,剑州剑阳一铺人全然走尽,沿路号茶铺为‘纳命场’。”其二是园户之害。“益利路所在有茶,其间邛、蜀、彭、汉、绵、雅、洋等州、兴元府三泉县人户,以种茶为生。自官榷茶以来,以重法胁制,不许私卖,抑勒等第,高秤低估,递年减价,见今止得旧价之半。又昔日官未榷茶,园户例收晚茶,谓之‘秋老黄茶’,不限早晚,随时即卖。榷茶之后,官买止于六月,晚茶入官,依条毁弃。官既不收,园户须至私卖,以陷重禁。”其三是平民之害。其四是省课之害。“昔官未榷茶,陕西商旅皆以解盐及药物等入蜀贩茶,所过州军,已出一重税钱,及贩茶出蜀,兼带蜀货,沿路又复纳税,以此省税增羡。今官自贩茶,所至虽量出税钱,比旧十不及一。又茶官违法,贩卖百物,商旅不行,非唯税亏,兼害酒课。蜀中旧使交子,惟有茶山交易最为浩瀚。今官自买茶,交子因此价贱。(旧日蜀人利交子之轻便,一贯有卖一贯一百者,近岁止卖九百以上。)”其五是陕西之害。[7]785-789这五大官府垄断茶叶贸易的害处,可谓切中时弊。实际上北宋中期之前,蜀道线上自由的茶马、茶盐贸易,“而商旅通行东西,诸货日夜流转,所得茶税、杂税钱及酒课增羡,又可得数十万贯。”将西南的茶、盐、丝绸、药材、瓷器贩卖到西北丝绸之路沿线,将西北的马、解盐、药材等贩运到西南,在蜀道沿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宏大的商品流通潮,“蜀中旧使交子,惟有茶山交易最为浩瀚”,从而产生并使用着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使蜀道线上的成都府、兴元府成为茶马贸易的经济大都市,与开封府、杭州并列为全国四大商业都市。因此,苏辙主张“五害不除,蜀人泣血,无所控告。臣乞朝廷哀怜远民,罢放榷法,令细民自作交易,但收税钱,不出长引,止令所在场务据数抽买博马茶,勿失朝廷武备而已。如此则救民于纲罗之中,使得再生,以养父母妻子,不胜幸甚。如朝廷以为陕西边事未宁,不欲顿罢茶事,即乞先驰榷禁,因民贩茶,正税之外,仍收长引钱。一岁之入,不下数十万贯。”[7]789这种公私兼顾、富民强国的主张,是颇为实际可行的,是符合蜀道经济带实际的。也证明苏辙是一位务实的政治家。

再次,书写蜀道的自然之美,抒发对巴山蜀水的热爱,为蜀道文学增添新内容。三苏父子作为杰出的文学家,本应对蜀道的险峻与壮美有更多的描写,像李白那样开辟蜀道文学的新天地,但因三苏时期的蜀道已由盛转衰,因此他们的蜀道诗文与他们名动天下的文学成就并不匹配。三苏父子中,直接描写蜀道最有价值的诗歌是苏洵的《忆山送人》,如前所述,不再重复。苏洵《上田待制》:“日落长安道,大野渺荒荒。吁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强。山大地脉厚,小民十尺长。耕田破万顷,一稔粟柱梁。少年事游侠,皆可荷弩枪。勇力不自骄,颇能啖干粮。天意此有谓,故使连西羌。古人遭边患,累累斗两刚。方今正似此,猛士强如狼。跨马负弓矢,走不择涧冈。脱甲森不顾,袒裼搏敌场。”这首诗可能写于苏洵第一次进京赶考落第后经长安返回故乡之时,诗中描写了蜀道北端关中博大雄浑的文化与强悍尚武的民风。他的《途次长安上都漕傅谏议》:“丈夫正多念,老大不自安。居家不能乐,忽忽思中原。慨然弃乡庐,劫劫道路间。”“昨者东入秦,大麦黄满田。秦民可无饥,为君喜不眠。禁军几千万,仰此填其咽。”这首诗作于嘉元年苏洵再次经蜀道去京师的旅途上,两首诗都写长安与秦风,反映了宋人的汉唐情结。苏轼《凤鸣驿记》:“始余丙申岁,举进士,过扶风,求舍于馆人。既入不可居而出,次于逆旅。其后六年,为府从事,至数日,谒客于馆,视客之所居,与其凡所资用,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宅,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皆乐而忘去。将去既驾,虽马亦顾其皂而嘶。余召馆吏而问焉。吏曰:‘今太守宋公之所新也。自辛丑八月而公始至,既至,逾月而兴工,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万六千,木以根计,竹以竿计,瓦甓坯钉各以枚计,稍以石计者,计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余闻而心善之。”文中的“凤鸣驿”,是蜀道线上凤翔府的驿站。苏轼当年随父进京应举时曾到过此驿站。苏辙的《兴州新开古东池》:“山绕兴州万叠青,池开近郭百泉并。昔年种柳人安在,累岁开花藕自生。波暖跳鱼闻乐喜,人来野鸭望船鸣。西还过此须终日,为问使君行未行。”这是描写蜀道秦巴山地山城的诗,也证明三苏父子经行的是故道。由诗中“西还过此须终日”看,是出川之作。苏轼也有《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百亩新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苏辙对蜀道线上的山城格外关注,广元“益昌之民,山居而谷饮,控二蜀之要,耕桑不足而商贾有余。”[7]607洋州(陕西洋县)“益昌诸郡,莫如梁洋。地通蜀汉之饶,俗兼秦陇之劲。”[7]595剑州(四川剑阁县)“普安,蜀汉之咽,宾旅之会。地杂衍,民艰于食。”[7]576由此可知,苏辙对蜀道沿线的山川形势和城镇分布是非常熟悉的。苏轼兄弟的《和文与可洋州园亭三十咏》、《和鲜于子骏益昌官舍八咏》等诗,虽然也是写蜀道景观,都是唱和之作,但前者未曾亲历,后者来自目验。例如苏辙《和鲜于子骏益昌官舍八咏·巽堂》:“山前三秦道,车马不遑息。日出红尘生,不见青山色。峰峦未尝改,往意自奔迫。谁言幽堂居,近在使者宅?俯听辨江声,却立睨石壁。藤萝自太古,松林列新植。暑簟卧清风,寒樽对佳客。试问东行人,谁能同此适?”[7]126这是一首较为典型的蜀道纪行诗,特别是“山前三秦道,车马不遑息。日出红尘生,不见青山色”反映了广元在蜀道金牛道上的咽喉要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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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晓红)

K244;K928.971

A

1004-342(2017)01-26-08

2016-02-15

梁中效(1961-),男,陕西理工学院秦岭与蜀道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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