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树一世界

2017-03-25 12:14袁友才
文学港 2017年3期
关键词:樟树下姑娘爷爷

袁友才

我爷爷坐在青石板上,斜着身子靠着村口的大樟树离开人世时,一滴混浊的泪从他右眼爬了下来,画成一个小小的句号,落在他霜一样白的胡子上。爷爷是三村四邻唯一的百岁老人,他的口头禅“慢慢来”像和尚嘴里的“阿弥陀佛”一样,是雷打不动的信念。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开车去城西星月建材城买灯具。我挑好灯具,刚挤到柜台前要去付钱,妻子打来了电话,她声音像一盆冰水泼了过来:“干吗不接电话啊!你快……快快回来,爷爷在大樟树下……我们在等救护车,急都急死了。”

我的心像针刺了一下,马上慌慌张张地跑出了熙熙攘攘的市场,发动车子就往王湖村开。路边的树影一晃而过,不祥的预感像天空的张牙舞爪的云片一样飘在我的头顶。公司有个项目在投标,一场暗战正在无声地博弈。我是忙里偷闲来办点私事,急匆匆走进市场时,把包落在了车上,未接电话的队伍挤到了屏幕外面。在来建材市场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糯滋滋地设想着,新房子马上就要装修好了,灯具安装是最后的一道工序。儿媳妇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不管儿媳妇生出来的孩子是男是女,到了满月的那一天,我要在新房子里办上几桌酒席,让一百岁的爷爷坐在中间,七十五岁的爸爸,五十二岁的我,二十六岁的儿子围在爷爷的四周,拍上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王湖村就会诞生一个“五代同堂”的奇迹。

我们王湖村在城东郊区,从星月建材城赶回去要经过市区。穿过环城路,来到西施殿门口时,晚高峰开始发飙了。我一脚刹车,一脚油门,车子慢得像老牛拉破犁。堵车更堵心,我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厚厚的花岗岩。车轮刚刚爬上了浣沙桥头,手机收到了儿子发来的微信:“老爸,救护车回去了,你直接来祠堂。”

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高高抬起,重重地拍在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喇叭发出了长长的哀鸣。浣纱桥下浣江里的流水也许听惯了人世间的喧哗,依然静静地向远方流去。

我在祠堂右边的道地上歪歪扭扭地停好车,刚钻出车门,抬头看到远房堂弟孙海明从祠堂匆匆地走了出来。夕阳已经咬住了牛背形的山峦,白天和黑夜开始办理交接手续了。爷爷是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出生的,他在王湖村度过了三万六千五百六十个白天和黑夜。

孙海明也看到了我,他一边挥手一边喊道:“孙总……有成,你终于来了。”

孙海明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高考时他多了五分上了师大,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平时很少回王湖村。我少了五分落榜之后去学泥工,混了个建筑公司的副总。二人偶遇时,他总是文绉绉地叫我孙总。

车里打着空调,我也不觉得凉。走到了外面,空气长满了刺。我以为他是赶来帮忙的,一边焦急地走过去一边说:“你这么快就来帮忙了。”

孙海明停了下来。他摸了一下稀稀拉拉的头发,眼镜下面的眼睛不停地闪动着说:“有成,是我发现你爷爷在大樟树下……的呀!我还打了120。”

我愣了一下,收住了脚,转头看看祠堂,从包里拿出一包利群烟递给他,伤感地问:“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孙海明接过烟,抽出一支香烟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用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的手势和水平有声有色地说:“今天放学后,我来村里拍照片。路过大樟树下的时候,看到堂爷爷坐在青石板上,身子斜靠着大樟树,一只脚阁在青石板上,一只脚支在地上。斜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红红的,像睡着了一样。我叫了一声爷爷,他没有反应。我走过去说,爷爷,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他还是没有反应。我有点纳闷,去拉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手又冷又硬了。”

我們王湖村要整体拆迁的红头文件是三个月前发下来的。村里的大部分人家已经搬了出去。年轻的“拆二代”像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一样欣喜若狂。我爷爷却整天愁眉苦脸的,像欠下了还不完的债。他一辈子就呆在王湖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去电影院看过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之后,快五十年了,他再也没有踏进过电影院的门。拆迁文件把他的身子和魂也拆开了。

我凄然地说:“中饭我和爷爷一起吃的,他还喝了一两加饭酒。谁想到他会在大樟树下……谢谢你!”

孙海明点上香烟,吸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摆摆手感慨地说:“千年大樟树下,百岁老人安然去世,一叶一树一世界啊!你爷爷的魂留在大樟树下了。你赶快进去吧,我要回学校去了,马上要高考了,这批学生要看牢的。”

五天前,大樟树上挂了一块绿色的小牌子:树龄一千年,直径一点八六米,高四十三米。这棵大樟树也是我们王湖村拆迁之后唯一留下来的标记。

我点点头忧伤地说:“你去吧。眼睛一眨,我们也老了。”

孙海明嗯了一声,向我摆摆手就走了。他刚走了二三步,又回过头来说:“好几个人都看到你爷爷,都不知道他已经……我看到爷爷右边花白的胡子上挂着一滴小小的泪水。”

祠堂里的哭声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从门洞里钻了出来,飞向血色的天空。

我眨了眨眼睛,古老的灰色的祠堂好像在摇摇晃晃。我抬手摸了一下眼角,手背上沾上了一线湿润润泪痕。我爷爷的满月酒和结婚的酒都是在这个祠堂里办的,他生命最后的筵席就要开始了。

手机上又收到了儿子发来的语言微信:“老爸,到哪里了?”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爷爷是在村头的大樟树下认识奶奶的。

爷爷二十五岁那年初秋的一个中午,他吃过午饭,偷偷溜出家门,走一步是半步,去村头的大樟树底下去乘风凉。爷爷是一颗三代单传的“夜明珠”,按农村的风俗习惯要早一点结婚生子,完成传宗接代的永恒使命。可他海拔不过一米六,脸型像一个扁南瓜,皮肤黑得如木炭,眼睛只有韭菜叶子一样宽,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硬说自己要讨个西施一样漂亮的老婆。村里的媒婆已经介绍了十多个姑娘,他都对不上眼。急得我爷爷的妈心里像养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整天唠唠叨叨的,听得爷爷的耳朵皮都长出了毛毛虫。

太阳猛得像盆火,大樟树下的树荫像山一样的大。爷爷弯下腰,用嘴巴吹了吹青石板上面的尘灰,再用袖子掸了掸,斜着身子,轻轻地坐到青石板上。青石板热乎乎的,他也无所谓,背靠着大樟树,一条腿搁在青石板上面,一条腿支在地上,眯着眼睛,浸泡在热辣辣的秋风里。路上行人稀疏。一只喜鹊停在大樟树枝头上,晃动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唱着鸟歌。

世上的事大凡都是如此,该来的总是会来。爷爷坐了一会之后,放在青石板上的脚有点发麻了。他欠了欠腰,把支在地上的脚慢慢地抬到青石板上,把青石板上的脚轻轻地放了下来。他这个慢镜头一样的动作刚刚完成,一个挑着柴担的姑娘从南边过来了,渐渐地闯入了他窄窄的视线里。

这个姑娘大概是累了,到大樟树下之后停下来。她利落地把木棍从肩膀拿下来,支在扁担的中间,欠着腰从扁担地下钻出来,双手扶着扁担,亭亭地立在爷爷眼皮之下。

爷爷看到姑娘的动作十分熟练,断定这个姑娘是山沟沟里钻出来的,邻村种田人家的姑娘是不会有这副风火的架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姑娘用柴担挡住了爷爷的视线。

枝头的喜鹊飞走了,树荫偷偷地向东爬行着。几个行人来去匆匆。爷爷刚要眯上眼睛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这个姑娘抽出一只手去擦脸上的汗水,扁担转动起来了,支在扁担上的木棍也慢慢开始倾斜。姑娘赶紧去扶木棍,但柴担的重心已经偏移,扁担成了一根跷跷板,一头慢慢升高,一头渐渐低落。姑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两捆柴如两只癞皮狗,一前一后扑在地上。柴捆的四周飞起了黄色的尘灰。扁担下的木棍也弹了出来,旋转着滚到爷爷的脚底下,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跟前。

木棍一头是圆形的,另一头削成凹槽形,俗称担举。小小的担举有三个大大的功能。一是在挑担的时候垫在另一只肩膀的扁担下面,一只手压在棍子上,这样可以把重量分散到两个肩膀上;二是要歇歇脚的时候,这根木棍从肩膀上拿下来,有凹槽一头垂直支在扁担的中心当支撑用,人只要扶着扁担就能歇歇脚喘口气;三是在必要时可以作为防身或攻击的武器。

姑娘拧了拧细细的眉毛,看着地上躺在的两捆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呆了一下,转过身去,快步走到爷爷面前,弯下腰,低头去捡那根木棍。缘分的天空打开了。爷爷刚好张开眼睛,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姑娘领子口下一条白花花的乳沟。

爷爷的魂灵一下子飞出了自己的身躯,这条深深的乳沟像一把刀挖空了他的心。姑娘捡好木棍站起来时,偷偷地望了爷爷一眼。这是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又圆又亮。姑娘拿着木棍,无奈地敲了一下,背对着爷爷,匆匆向两捆柴倒着的地方走了过去。我爷爷看到了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在姑娘圆鼓鼓的屁股晃来晃去。

爷爷像一口喝下了一瓶加饭酒,从头到脚热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像弹簧一样从青石板上跳起来,生平第一次三步并成二步,一边走一边说着:“慢慢来,我帮你把柴担抬上去。”

姑娘心里正在发愁,一个人是很难把柴担放回到肩膀上去的。她看到爷爷坐在青石板上,又不好意思向爷爷开口说要爷爷帮她一下。爷爷说要帮她,姑娘是求之不得。

姑娘马上点点头说:“谢谢你。”

爷爷的手脚都软得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在帮姑娘抬起柴担的时候,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双手支着扁担,两只脚在弹棉花一样发抖。姑娘弯下腰从扁担下面钻进去之后,挺直腰,柴担老老实实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爷爷把根木棍递给了姑娘,声音像蚊子在叫:“去卖柴的吗?”

姑娘感激地向他笑笑,微微点了点头说:“嗯。”

爷爷还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塞着一团棉花。等姑娘已经走了三四步,他才支支吾吾说:“慢……慢……来。”

姑娘跳着柴担,健步如飞向县城方向走去。爷爷又看到那条大辫子有节奏地在姑娘的圆鼓鼓的屁股上左右摇摆。她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他扁扁的眼眶中。

爷爷在青石板上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反反复复了五六次。他脑子里不断勾勒着这个姑娘的倩影。他在嗑瓜子的时候会想起别人说过漂亮的姑娘是长着瓜子脸的,而她的脸好像是一颗放大了的瓜子。她乌黑的大眼睛像水银一样亮,长长的鼻子高挺、顺直,鼻尖丰满。嘴唇虽然有点厚,但肉嘟嘟的,很有让人去亲一口的诱惑。站着的时候是看不到乳沟的,她胸前好像钻着两只小兔子,随时随刻要从她淡蓝色的衣服里蹦出来。

爷爷的脑袋像陀螺旋转起来:她是哪个村人啊?她结婚了吗?她为什么一个人来卖柴呢?她脚上穿着草鞋,家里条件肯定不好!她经过大樟树去跳着柴担来卖柴,她的家不会很远!

蓦然间,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像一道闪电从爷爷脑袋里蹦了出来:她卖掉柴回来,一定还会路过大樟树的。我等着她,到时候我悄悄地跟着她的背后,先去打探到她是那個村子的。如果她还是个姑娘,我就托媒人过去。我家有牛有地有房子,多给点彩礼……慢慢来。

我爷爷在大樟树下熬了三个小时,悄悄地跟着奶奶走了十八里路,花了一个半小时,侦察到了奶奶的家在徐家坞半山腰的茅草屋里。奶奶嫁给爷爷时刚满十八岁。村里的好事者会把娶来的媳妇排名次,评判的标准有五项:皮肤白、眼睛黑、胸部大、屁股圆、头发长。每项二十分,按累计得分排名。我奶奶连续十年排名第一。

奶奶嫁给爷爷之后,爷爷的“慢慢来”无数次让她哭笑不得。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一个夏天,我爷爷在生产队的农田里和大家一起拔秧苗。当时爷爷已经人到中年了。太阳快烧到头顶时,别人已经拔了一百多个秧了,我爷爷摸摸索索的只拔了六七十个。他这个大老爷们在生产队里从来没有挣到过十分工。

空旷的田野像一只大蒸笼,田里的水烫得脚毛都弯了头。生产队长点好爷爷拔秧的个数,站在爷爷的身边,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摇着头说:“‘亮眼瞎子,你的手也是瞎的?”

我爷爷有个绰号叫“亮眼瞎子”,村里很多人连我爷爷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做什么都摸摸索索的,就连吃饭时拿一双筷子也像在田沟里捉泥鳅。

爷爷低着头,抹了一下鼻子上的汗水说:“慢慢来。”

生产队长戏弄地说:“对对对,你的老婆到是慢慢来慢来的。”

爷爷转头看了看生产队长说:“我相信命里会等到她的啊。”

生产队长哈哈哈大笑说:“还没有结婚的人,明天就到村头的大樟树下去等着。这叫什么什么兔?”

“守株待兔。”有人应了上来。

爷爷在大樟树下和奶奶的故事,既是王湖村田头巷尾的美谈,也是他们戏弄爷爷的笑料。我爷爷在炫耀在大樟树下的奇遇时,除了保留了看到奶奶白花花的乳沟的秘密,其他的他自己全部公布于众的。

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慢人有慢福,泥塑木雕住瓦屋。”

生产队长瞪了瞪爷爷说:“都像他这么慢,田要到明年才能种好。”

生产队长的话音未落,有人突然大喊了起来:“村里好像着火了。”

拔秧时人是坐在拔秧专用的小凳子上的。听到叫喊声,大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只有我爷爷还坐在小凳上。远远望去,一团巨大的黑烟像蘑菇云摇摇晃晃地蹿向王湖村的上空,和棉絮般的白云勾肩搭背,逍逍遥遥地向南飘去。

生产队长迅速从田里爬到田埂上,像孙悟空一样手搭凉棚,望了望说:“‘亮眼瞎子,好像着火的地方就在你家。”

爷爷也站了起来,眯着细眼睛看着那团黑烟说:“是吗?大家赶紧救火去啊。慢慢来!”

生产队长又蹦了几下,向村庄看了看,一挥手,大声喊道:“慢你个头!快,救火去……”

大家迅速从农田里像豹子一样跳起来,满腿泥巴,像打仗冲锋一样冲到村里去救火。田畈离村子有四五里地。我爷爷一步大,一步小,跟在救火队伍的最后面。虽然是邻居着了火,但在赶到村里之前,爷爷根本分不清是自家还是邻居家着火了。

起火的是隔壁人家的一个猪栏,里面堆放着稻草,烟雾很浓,火情不是很严重。赶来救火的人很多,道地前面又有一个池塘。大家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用传递的方式把水桶运输过去。近水救近火,就几分钟时间,火焰就低下了头,只留下稻草上的几股青烟在挣扎。

隔壁人家起火时,我奶奶正在家里烧中饭。她怕殃及到自己家,吓得要命,一个人急急忙忙把家里值钱一点的被子啊,衣服啊什么的往门口的道地上搬。她刚把一只樟木箱拖到门槛上,我爷爷才赶到家门口。这时火灭得差不多了。

奶奶披头散发地坐在樟木箱上,喘着大气,眼泪汪汪地说:“你这个半死人,不怕你老婆被火烧死?”

爷爷看了看门口道地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说:“你不是好好的吗。房子是死的,人了活的。房子燒掉了,人总会跑出来的啊。慢慢来。”

奶奶更加懊恼了。她站了起来,冲到爷爷的面前,两只眼睛睁得鼓鼓地说:“天塌下来了,你也是慢慢来的吧?”

爷爷向后退了三步,抬头看看天说:“天没有塌下来啊!”

奶奶泄气了。她心里明白得很,要爷爷改变这副慢慢来的德性,除非要他回到娘胎里再去生一次。奶奶摸了一把脸上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无奈地说:“老虎追到脚后跟了,你还会回头去看看雌雄。你这个要命的亮眼瞎子。我爸的眼睛被麻雀叼走了,一定要我嫁给你。”

几个嘴巴油腔滑调的人在边上开始起哄了。

有人嚷嚷说:那就把“亮眼瞎子”休了,嫁给我得了。

有人嬉笑说:“亮眼瞎子”,老婆换不换?

有人挖苦说:你眼睛像核桃,是青光眼啊。

我奶奶早已听惯了这样的闲言碎语。她紧绷着的脸松了下来,挥着手说:“去去去,你们还是回家当床头柜去吧。”

我爷爷嘻嘻嘻地说:“慢慢来。”

奶奶白了一眼爷爷说:“慢你个大头鬼。米缸好当帽子戴了,明天没有米烧饭了,有本事你去慢点米来。快点把衣服拿回家里去,你这个要命的‘亮眼瞎子。”

我爸是石匠,在凤凰山上打石头。妈妈跟着爸爸去做小工。他们两个从凤凰山赶到家门口,我爷爷刚弯下腰,捡起了一件棉袄。

大家哈哈笑着散去了。那时村里的人家大都和我家一样,口粮总会缺上几个月,可老百姓的笑声总是那么爽朗。

爷爷古来稀那年冬天,我姐姐去世了。

我是高考落榜之后去学泥工的。农村里的“大锅饭”已经打破了,商品房三个字像孙悟空一样从天空蹦了出来。市里大桥路的小商品市场刚刚建好。老百姓的日子像山间的竹笋,一天一天向上蹿。我爷爷不用去田里干活,但他早上比我起得早,晚上要喝半小碗老酒。他还会去村子边上的空地上去种点南瓜、毛豆什么的,分给隔壁的邻居。

那天我吃过晚饭,刚打开17吋黑白电视机,凄厉的寒风传来了噩耗:姐姐和姐夫吵架,喝敌敌畏寻死了。我妈妈没有哭,当场昏倒在家门口的走廊上。我爸爸站在门口,像一个插在地上的电线杆。我的头上像挨了一闷棍,眼前的房子都变成了黑影抖动起来。

我的脾气有点像爷爷,可遇到了人命关天的事情,总会激起青春的血性,况且我还没有结婚,胸中的这口气冲了出来:给姐姐报仇去,打死这个狗日的姐夫。

我急匆匆地召集二十多个年轻人,挤在一辆拖拉机上,刚要从道地上出发,爷爷一脚高一脚低地赶来了。拖拉机已经发动了,马达声“哒哒哒”地嘶吼着,我听不清爷爷在喊什么。

我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三五步跳到爷爷跟前,转头看看拖拉机说:“爷爷,你来干什么啊!我们要出发了。”

爷爷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说:“有成,慢慢来,有政府的,有警察的。”

我急忙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去吧,天气这么冷。”

我想把手从他抽回来,到拖拉机上去。可爷爷苍老的手很有劲道,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有成,你快点。”有人在拖拉机上叫我了。

爷爷抬头看了看夜空说:“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慢慢来,不要胡来。”

我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吧。”

爷爷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拖拉机启动了,爷爷还站在道地上。广袤的夜空下,他的影子小得像一根坚韧的树桩。我依稀看到他挥着手还在喊,马达声掩盖了他弱小的声音,但我知道爷爷喊的一定还是“慢慢来”。

拖拉机拉着一车怒火赶到了姐夫家。姐夫家里聚集着很多人,有几个警察站在姐夫家门口。我看到姐夫抱着姐姐的尸体像一尊木雕一动也不动。她的公公婆婆在痛哭流涕。

一个中年民警把脸上写着火字的我拉到隔壁的屋子里。他塞给我一支烟,不急不慢地说:“昨天你姐姐的邻居丢了一只老母鸡,怀疑是隔壁的人偷偷吃了。今天中午,那个邻居在你姐姐家门口的弄堂上骂人。你姐姐以为是在骂她,就和那个人吵了起来。你姐姐吵完架回来,顺手拿起了放在猪栏边上的敌敌畏,‘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送到医院时,已经全身发黑了。”

民警还给我看了几份问询笔录,他摇着头说:“你姐夫拿着菜刀,已经和那户人家打了一架了。要不是我们赶到,又要出人命了。”

传言和真相有时候会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本想陪着姐姐的,又怕家里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出事情,就坐着拖拉机和大伙一起回来了。

我悲伤地回到家里,洗了一个冷水脸,就到楼上去。我妈躺在床上在痛哭,泪水已经湿透了被子。爸爸坐在床上在抽闷烟。床边椅子上的陶瓷茶杯成了烟灰缸,烟头已经塞满了。

我含着泪水,把姐姐的大概情况和爸爸妈妈简要地说了一下。

我妈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摸着眼泪说:“我老早说过了……这个鬼丫头脾气像着茅草,一点就会着起来,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

我爸重重地吸了口烟,心酸地说:“这是她的命。”

我爸爸本来有个妹妹,她七岁的时候去村头的池塘里去玩水淹死了,我没有兄弟,就只有她一个姐姐。她比我大二岁,从小就脾气急躁,也受不了委屈。她十岁的那年,为了要做一件新衣服,整整哭上一天一夜。但姐姐一直很照顾我。我二十岁的生日时,姐姐已经出嫁了。她为了给我买一套当时流行的海军蓝衣服,去山上砍毛竹卖点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也骨折了。她来到我家里,一只手缠着绑带,一只手拿着一套海军蓝的衣服递给我。

我偷偷地抹去眼泪说:“我去看看爷爷奶奶,和他们说姐姐是……”

爸爸的眉毛打着结,叹了口气说:“好的,要他们早一点好睡觉了。”

爷爷和奶奶是住在旧房子里的,走过去也就三五分钟时间。已经是严冬的深夜了,天黑得像一个山洞,王湖村静得像书架上的一本书。我的心听到了风在哭泣的声音。

来到爷爷的家,推开门,我惊呆了。我奶奶躺着卧椅上抽泣着。七十岁的爷爷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在喝老酒。没有什么菜,桌子上放着几颗花生米。黯然的灯光下,爷爷本来黑乎乎的脸泛出淡淡的红光。我分不清他的眼睛是闭着还是张着的,白胡子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酒水。

我忘记了关门。一阵寒风突然窜进来刺向我的脸。我连忙转身把门关上。关好了门,我走到爷爷旁边,挠着头皮说:“爷爷,你在……喝酒?”

爷爷默默地点点头,拿起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奶奶坐了起来,伤心欲絕地说:“你这样要命的‘亮眼瞎子。孙女死了还要喝老酒,你也喝喝死好了。”

爷爷像没有听到一样,左手慢慢地拿起锡制的酒壶,摇晃了一下,就往酒碗里倒酒。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双手支在扶手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桌子前,拿起桌子上酒碗,狠狠摔在地上。只听到“砰”的一声,白花花的酒碗碎片像一只只蝴蝶,向四处逃窜。有一片还溅到了我的鞋子上。

奶奶看了看地上破碎的碗片,又把桌子上的花生米抹到地上,咬牙切齿地说:“我……我让你喝。”

爷爷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拿起酒壶,仰起头,嘴巴对着酒壶的嘴,“咕噜咕噜”喝了三口。他放下酒壶,抹了一把嘴角上的酒水,顺手捡起桌子上一颗剩下的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说:“慢慢来。”

奶奶嚎啕大哭起来,去夺爷爷手中的酒壶,两人扭成一团。酒壶掉到了地上,流出了一滩黄兮兮的老酒,像一泡小孩的尿。

我赶紧走了过去,把爷爷和奶奶分开。爷爷看了看地上的老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今天的酒是苦的呀。”

我的心像被铁榔头敲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看爷爷,再看看奶奶。

奶奶一愣,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对了有成,你姐姐她……”

我这时才把姐姐是和邻居吵架喝农药的事情告诉爷爷和奶奶。

爷爷浑浊的眼睛终于浮出了泪花,脸上像贴上了一层烤地瓜皮,讷讷地说:“慢慢来就没事了,我和她说了多少次了,遇到急的事情,一定要慢慢来。”

我奶奶像一团泥巴一样瘫倒地上,双手拼命地在地上拍打着哭嚷起来:“你这个要命的慢慢来的‘亮眼瞎子,我可怜的孙女啊……”

我赶紧走过去,把奶奶拉了起来。扶着她,要她躺在卧椅上。

爷爷看了看奶奶,慢慢地走到灶头前面,拿放灶头上的塑料壶,摇了摇,把壶里的最后一点老酒倒在小碗里说:“做人不能和自己过不去的啊。”

我奶奶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奶奶嫁给我爷爷之后,嘴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要命的慢慢来‘亮眼瞎子。”

把爷爷送到殡仪馆十五天后的中午,我从办公室出发,开车去市里的人民医院。天上下着细细的雨丝,路两边的树叶绿得发亮。行人的头上开出了缤纷伞花。人民医院也在城西,和星月建材市场也就一炮仗的路。

在我爷爷去世的半个月之后,村里拆迁的期限就到了。祠堂里再也没有办过丧事。我们王湖村三个字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新的地图上,安置小区有个让人念想的名字:“望湖家园”。爷爷慢慢来活了漫长的一百年。在拆迁文件发下来的第一天,我告诉他说,王湖村要拆迁文件。他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和我说:“时间真快,大樟树下遇到奶奶的事像在昨天一样。我还能活几天啊?”

上午我去交易中心开标。在开标室里,我心正悬在喉咙上时,儿子发来了微信:“老爸,男的。”

我拿着手机的手微微抖动起来,心被这个微信砍成了两半,一边是喜悦,一边是伤感。儿子的儿子出生了,我也晋级成爷爷了。我的爷爷去世了,我家距“五代同堂”的奇迹只有一步之遥。看来这个世界上,奇迹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

我给儿子回了微信:“我吃了中饭过来。还在开标。”

妻子也发来了微信:“六斤八两。”

我给妻子回了微信:“恭喜奶奶,我们都升级了。”

车开得很慢。穿过西施殿,转过健民路,就来到了医院。停车场挤得一塌糊涂,住院大楼的门口人来人往。那天我去殡仪馆的时候,殡仪馆门口的车也是那么的挤,人也那么的密。我接到妻子爷爷在大樟树下的电话有十八天了。时间快得像打了一个喷嚏,就在这条路上,那天我从西向东开,今天我是由东向西开。生命就像一趟列车,起点站是医院,终点站是殡仪馆。不同的是生命的列车一直向前,没有返回的路。

我在停车场绕了三个圈,才看到有一辆车开走了。我刚把车尾倒进去,收音机上正在播出今年高考的新闻。爷爷的丧事办完后,投标忙得天昏地暗,我没有去关注社会上的新闻。我们公司虽然没有中标,但建筑市场像雨水冲洗过的马路,干净得多了。

我停好车,正要熄火,收音机里主持人标准的男中音又开始了:“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大家中午好。万人瞩目的高考已经落下了帷幕,我市的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奇迹般地猜中了今年的高考作文题。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一叶一树一世界。下面,我们来采访一下孙老师。孙老师,您好,你是怎么猜中高考作文题的?”

孙海明的普通话就差劲得多了:“不不不,不是猜中的。那天我在村头的大樟树下发现百岁老人安然去世,他的口头禅是‘慢慢来。慢慢来看起来是人的行为,其实是内心的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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