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丰变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变化及其意蕴*

2017-03-28 07:2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点校王安石

范 立 舟

熙丰变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变化及其意蕴*

范 立 舟

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最富争议性的人物之一。就王安石个人政治形象而言,变法开展前,在士林中饱有美誉度,这既是对其学术和政治能力的高度评价与期许,也包括对王安石谦逊、弘毅刚劲、自信至笃、自奉节俭等个人品德的赞誉。变法展开后,王安石的形象却发生极大的改变,以至产生对新政的政治诋毁和对其个人形象的污名化倾向。因王安石品行之洁白,文辞之高妙,思想之精深,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而难以被敌对立场全部加以抹杀,因而变法的反对势力就针对其个人形象进行抹黑与诽谤,试图以此来降低王安石对北宋政治的影响力并有效地削减王安石的政治地位。王安石蒙受“污名化”的缘由主要在于他极强的自信力以及随之而来的高度自负;北宋政治在“祖宗之法”笼罩下呈现出浓郁的“保守”的氛围,则是王安石蒙受污名的外部缘由。

王安石; 变法; 政治形象

梁启超在《王安石传》中盛赞王安石之学术“内之在知命厉节,外之在经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与夫施于有政者,皆其学也”*梁启超:《王安石传》,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 年,第204,1页。,认为王安石新学包举儒家内圣外王之道,接续孔孟,思想规模阔大宏伟。任公又赞叹其内圣外王之本领:“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年,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以绣,铸金以祀也。”*梁启超:《王安石传》,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 年,第204,1页。尽管梁启超在写下这种溢美之词的时候,背后实际关切的是自己全情投身其中而又彻底夭折的变法事业,但他的这种倾注价值情感的呼声对始源于南宋立国以讫于晚清的污名化荆公新法与妖魔化王安石的偏见未尝不是一次矫枉过正的努力,且此种努力自有其深刻的现实关怀和历史意义。清人蔡上翔所谓:“世人积毁荆公,几同于詈骂,不啻千万人矣。而六七百年来为之表扬盛美,亦未尝无人。孔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首之一《序言总论》,裴汝诚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77页。信哉此言。就王安石个人政治形象而言,变法开展前,在士林中有着崇高的美誉度,这既包括对荆公新学和其政治能力的高度评价与期许,也包括对王安石谦逊、弘毅刚劲、自信至笃、自奉节俭等个人品德的赞许。然而熙宁变法展开后,王安石的形象却发生极大的改变,以至产生对荆公新政的政治诋毁和对其个人形象的污名化倾向。本文之主旨就在于勾勒熙丰变法前后王安石政治形象之嬗变过程,揭示此种变易产生之缘由,由此深化北宋中期政治史之认识*自现代学术研究范式传入中国以来,对王安石及其变法事业的研究即是宋代乃至中国政治史的焦点之一,王安石亦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富争议性的人物之一。对王安石的性情和行事风格的探讨也不少,举其荦荦大者: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漆侠《王安石变法(修订本)》(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在分析评判王安石及其事业的成效时,也兼带地涉及到时人对其个人品行的看法。李华瑞在总结性的《王安石变法研究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中,特辟一章述论宋代笔记小说中的王安石形象,对相关史料做了分类梳理。与此相类似,范建文《〈容斋随笔〉对王安石形象的历史书写及其影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阳繁华、唐成可《论宋人笔记小说中王安石的负面形象》(《合肥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任树民《从宋人笔记看王安石的人格》(《抚州师专学报》2001年第1期)等论文,沿着李华瑞著作所揭示的史料和思路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拓展。刘祚昌《论王安石的政治品质与政治作风》(《东岳论丛》1986年第2期)则主要关注北宋王安石变法开展后士大夫对其政治品格的认识。本文踵武前贤,从不同的史料中勾勒、分析并还原熙丰变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变易。。

一、变法前王安石的美誉度及其个人形象

王安石很早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才华,“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巩携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41页。。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后,曾巩曾给欧阳修写信,极力荐举王安石:“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曾巩著,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15《上欧阳舍人书》,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7页。欧阳修对王安石的评价则充分肯定他经过后天努力所获得的学养与能力,“王安石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欧阳修:《奏议集》卷14《再论水灾状(至和三年)》,《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据世界书局1936年版影印本,第865页。。即便是学术思想和政治见解与安石有严重分歧的程颢、程颐兄弟在指出安石为学“守约则未也”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王安石博学多闻则有之”*参见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页。。王安石被士林称誉的第一件事是关于状元之事,庆历二年王安石参加进士考试,试毕,主考官定安石为第一,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但是,因为安石所作赋中有“孺子其朋”一语,引起仁宗的不快*“孺子其朋”这个典故,出自《尚书·洛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厥攸灼叙弗其绝阙若。彝及抚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汝永有辞。” 周公告诫年轻的成王,和群臣一起到洛邑去,与群臣百官共同努力勤勉地建立功业,营造出淳厚博大、宽裕永久的政治格局,就可以永葆天命。显然,宋仁宗认为这个典故伤害了他的尊严,他出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比王安石年长11岁,何况此时的王安石还是22岁的年轻人,而宋仁宗已经是在位24年的“老”皇帝,不能够接受这种长辈教育晚辈的口吻。,于是和第四名杨寘的位置互换。王安石的胸怀一般人也难以企及,“荆公平生未常略语曾考中状元,其气量高大,视科第为何等事而增重耶!”*王銍著,朱杰人点校:《默记》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8—39页。他低调谦逊,那种弘毅刚劲的性格,却是当时一般士大夫所欠缺的。“李师中与王介甫同年进士,自幼负材气。一日,广坐中称其少年豪杰。介甫方识之,见众人称举其豪杰,乃云:‘唐太宗十八岁起义兵,方是豪杰,渠是何豪杰?’众不敢以对。”*王銍著,朱杰人点校:《默记》卷中,第25页。即便是极端反对荆公新法、新学,以至于有些心理变态的邵伯温在不经意之间的记载,也反映出安石任大事前谦逊从容、不计较个人毁誉的大度襟怀:“韩魏公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签判,每读书至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潄。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魏公后知荆公之贤,欲收之门下,荆公初不屈,如召试馆职不就之类是也。”*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4页。按:韩琦生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长王安石13岁。司马光也记载过一条韩琦与王安石在扬州交集的信息:“初,韩公知扬州,介甫以新进士佥书判官事,韩公虽重其文学,而不以吏事许之。介甫数以古义争公事,其言迂阔,韩公多不从。介甫秩满去,会有上韩公书者,多用古字,韩公笑而谓僚属曰:‘惜乎王廷平不在此,此人颇识难字。’介甫闻之,以韩公为轻己,由是怨之。” (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16,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11页)韩琦知扬州,是庆历五年(1045)三月任命,四月到任。安石仍在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任上,所以两人有交集,邵伯温所说之事也有发生的可能。但是,王安石对这位前辈一直是尊重的,离任后,撰有《上扬州韩资政启》:“未忘故吏之贱,加赐上樽之余。望不素然,报将安所?念当远适,顾独长怀。行愿高明之才,还处机要;坐令衰废之俗,复观太平。伏惟为上自颐,副人所望。” (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4页)清人蔡上翔也力辨其诬,参见氏著《王荆公年谱考略》卷3,裴汝诚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第242—243页。

嘉祐元年(1056),王安石为群牧判官,欧阳修此时正好完成贺契丹国母生辰的使命,从契丹回到朝廷,为礼部尚书、权知审刑院。此年两人终于相见。欧阳修对王安石仍旧十分爱重,作诗《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铉。

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欧阳修:《居士外集》卷7《赠王介甫》,《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395页。

王安石为此答诗《奉酬永叔见赠》,曰:

欲传道义心虽壮,学作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常倾广座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55《奉酬永叔见赠》,第449页。

作为王安石师长一辈的欧阳修将其期许为“诗文革新”的后继旗手,王安石则委婉地表达自己无法承担继承擎起“诗文革新”大旗的重责。王安石诗文中充满着对孔、孟特别是对孟子的崇敬和对其学说的信奉,充满着对儒家政治和学术道义的向往,“某不思其力之不任也,而唯孔子之学;操行之不得,取正于孔子焉而已”*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8《答王该密校书(一)》,第68页。。至于孟子,则是王安石特别推崇者,“孟轲,圣人也。贤人则其行不皆合于圣人,特其智足以知圣人而已”*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7《答龚深父书》,第65页。。去孟子千载之后,王安石心有戚戚焉。他在诗中写道:“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73《孟子》,第558页。这些话语充分证明,王安石学说是以接续孔孟之道为己任,以内圣外王为基本思想框架,恪守儒家本位价值,其学术特征还是以儒学道德性命之义理为主旨而展开的。而欧阳修一直都对王安石表现出爱重和奖掖之情谊,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外放知常州,欧阳修致函表示“贤者不能留之朝,衰病者不得放去,皆失其分”*欧阳修:《书简》卷2《与王文公介甫》,《欧阳修全集》,第1237页。。第二年秋天,欧阳修再度表达思念之意:“自拜别,无日不瞻企。秋气稍凉,伏惟尊候万福。毗陵名郡,下车之始,民其受赐。”*欧阳修:《书简》卷2《又与王文公介甫》,《欧阳修全集》,第1238页。就政治思想而论,两人也有较多的一致性。熙宁变法展开之际,欧阳修并无反对与排斥的情绪,庆历新政正是在他和范仲淹的主持和鼓动下进行的。仁宗时有识之士均认识到变革的必要性,欧阳修也是一样,他勇于任事,“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穽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脱脱等撰:《宋史》卷319《欧阳修传》,第10380页。。况且王安石又曾是他赏识、荐举的人才。所以,如以熙丰变法完全展开后所形成的旧党阵营的观点和立场看待欧、王两者的关系,将之视为对立的关系,或将王安石视作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王安石嘉祐四年(1059)入朝为三司度支判官,此时他已誉满天下,“安石未贵时,名震京师,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0,10541,10541页。。名臣文彦博也曾欣赏并荐举过王安石,“文彦博为相,荐安石恬退,乞不次进用,以激奔竞之风”*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0,10541,10541页。。至于一般的士大夫,更是好评如潮:

始某为儿童时,闻江西文章之盛,近世所未有,初未之信也,其后齿日益壮,乃始敛缩,从所谓乡先生者求为声律句读之学。问语及当世之闻人,并与其德业之隆,声称之盛,为天下素所信而归焉者,或齐或楚,或赵或魏,与夫闽、越、交、广穷荒绝徼之外,虽不必遍知其人,然可倒指而数者甚众。至其言文章之盛,则未始不在吾江西也。于是尝试叩其姓氏,则不过三数人而已,则同郡欧阳公,临川王文公,而阁下曾公也。某虽不言,心独异之。后数年,始游京师,至则尽得阁下与二公之文,伏而读之,遂以前日所闻者为信然,而恨不得即乎其人也。如欧阳公之《本论》,王文公《杂说》,阁下《秘阁十序》,皆班班播在人口,虽不言可知,又知而不必言也。若夫世之人闻焉而不能知,知焉而不能详者,某请因言之。盖尝以谓使真理不言而喻,妙道无迹而行,则世复何赖于言,而言亦无以应世矣。惟其形容之不能写,精微之不能尽,中有以类万物之情,外有以贯万物之变,旁有以发其耳目之聪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际,此言之所以不可已,而文章所为作也。盖自孟子以来,号著书者甚众,而汉独一扬雄而已,唐自元和间,复得韩愈、柳宗元之徒,垂千百年,历三四人,至吾宋而又得夫所谓三人者,何其作之鲜邪!*刘弇:《龙云集》卷21《上知府曾内翰书》,民国《豫章丛书》本。

刘弇此文尽管撰述的时间较晚,但文中所表达的意见则能够代表嘉祐年间(1056—1063)朝野上下对王安石的看法。欧阳修、曾巩和王安石的文章不仅是那个时代的范本,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文章“中有以类万物之情,外有以贯万物之变,旁有以发其耳目之聪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际”的湛深的哲理。而王安石也以道自任,“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于是上万言书”*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0,10541,10541页。。《上皇帝万言书》是十年后大举推进的荆公新法的先行文献,其最核心的思想是在陶冶、培育人才的前提下,通过改革吏治来落实变法的制度成果,它既是王安石长期在基层历练和思考的结果,也是对十四年前由范仲淹主导的庆历新政精神的承袭。《上皇帝万言书》的流布,为王安石带来了极高的声誉。王安石在行文过程中稳健地展开学理化的论证,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和自信心使他义无反顾地进言献策,真诚地表达出一个务实的政治家所具备的政治素质和道义责任。宋代历史学家就敏锐地指出:“安石变法之规模,亦略见于此书矣。其大意则以立法度、变风俗为急,然安石谓‘先王之政,法其意而已’,而安石所立之法,则一一牵合于《周礼》,而略《关雎》《麟趾》之意,则其意果合先王乎?安石谓‘今之人才,教之、养之、取之、任之皆非其道’,而安石乃以《新经》《字说》坏未用之人才,以检正习学坏已用之人才,其果能得其道乎?至谓‘朝廷有所施为变革,一有流俗侥幸之人不悦,则止而不能为’,此后日勇于去君子,勇于塞人言,勇于任民怨,而为行新法之根本也。”*吕中著,张其凡、白晓霞点校:《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9《仁宗皇帝·三司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9页。

神宗即位后,急于进取。起初,他把希望寄托于几位元老大臣身上,他曾向参与过庆历新政的名臣富弼请教如何开展富国强兵的事业,富弼在完全知晓神宗用意的情况下回答说:“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当如天之监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脱脱等撰:《宋史》卷313《富弼传》,第10255页。神宗请教的是富国强兵之“方”,富弼回答的却是君人南面之“术”,南辕北辙,不可能让神宗满意,再加之富弼所陈述“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脱脱等撰:《宋史》卷313《富弼传》,第10255页。的道理,实在令神宗难以接受。于是神宗只能放弃“守典故,行故事”*脱脱等撰:《宋史》卷313《富弼传》,第10254页。《朱子语类》卷129《本朝三·国初至熙宁用人》说:“韩(琦)、富(弼)初来时,要拆洗做过,做不得,出去。及再来,亦只随时了。遇圣明如此,犹做不得。”历经二十年风云洗淘,韩琦、富弼的锐气尽被磨去,南宋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卷48中说:“按欧阳修言明敏而果锐,此初执政时也;作相后则不然矣。弼初执政,更张之意过于范、韩,至作相乃以一切坚守,无所施为为是,虽如琦之微有改作,亦不能从也。古之贤相因忧患而益明,周公是也;弼因忧患益昏,而犹欲自以为贤,非余所知也。”的宰相,另外选用能够实现自己宏图大略的股肱之臣。神宗的目光渐渐地聚焦于王安石。前辈元老,时任宰相的曾公亮极力推荐王安石:“安石文学器业,时之全德,宜膺大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0,治平四年闰三月庚子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86页。“安石真辅相之才。”*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0,治平四年闰三月庚子条,第5086页。《宋史》卷312《曾公亮传》说:“(曾)公亮静重镇浮,练达典宪,与韩琦并相,号称老成。(陈)升之自为言官,即著直声。然皆挟术任数,公亮疾琦专任,荐王安石以间之,升之阴助安石,阳为异同,以避清议,二人措虑如此,岂诚心谋国者乎?新法之行,何望其能正救也。”如此说来,曾公亮引用王安石为相的根本动机在于排挤韩琦,陈升之则“深狡多数,善附会以取富贵。”(《宋史》卷312《陈升之传》)他们都不是简单地爱护并推举王安石这位大才,而是有自己的不可告人的本意。后来对王安石及其变法事业极尽颠覆反对之能事的刘安世、黄庭坚、司马光当时也认为拜王安石为相,是引导北宋朝廷走出财政困境与政治危机的捷径。“先生(刘安世)因言及王荆公学问。先生曰:‘金陵(王安石)亦非常人,其操行与老先生(司马光)略同。”*马永卿编:《元城语录》卷上,清雍正元年钞本。“金陵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职为意,是所同也。”*马永卿编:《元城语录》卷上,清雍正元年钞本。“其人素有德行,而天下之人素尊之。”*马永卿编:《元城语录》卷上,清雍正元年钞本。黄庭坚的评价更是高企:“余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黄庭坚:《豫章黃先生文集》卷30《跋王荆公禅简》,《四部丛刊》景宋乾道刻本。司马光则诚恳地说:“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卷60《与王介甫书》,《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为什么宋神宗此时除王安石之外无更多的选择呢?那是天下共誉的结果。“天下盛推王安石,以为必可致太平。”*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3《参政吴文肃公》,《四部丛刊》景宋本。“当时天下之论,以金陵不作执政为屈。*马永卿编:《元城语录》卷上,清雍正元年钞本。尽管不是没有反对意见,但王安石的政治美誉度此时完全达到了顶峰,希望振作的宋神宗再也不能等待了。熙宁元年(1068)四月,王安石出任侍从之臣的翰林学士,“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41《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的局面终于要终结了。

总之,熙丰变法前,“夫自皇祐三年至熙宁,中间二十年,安石声名满天下,若范文正公、富郑国、韩魏公、曾鲁公,皆为所称誉甚久。乃毁者置诸君子不言,而曰藉韩、吕为重,于此见毁者无之而不妄也”*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4,裴汝诚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第265页。因蔡氏对乡贤王荆公推誉过度,言论不无夸饰,韩魏公(韩琦)对荆公实际上向无好感。参见下文。。王安石执政之前,朝野士大夫对他期待甚殷。当他熙宁二年(1069)初膺大任时,士大夫莫不额手相庆。但随着新法的展开与推进并出现弊端时,朝野士大夫纷纷提出疑议。

二、变法展开后王安石形象的嬗变和政治诋毁的蔓延

应该说,在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主持变法大计前,并非不存在对其人格和计划从事的事业的质疑与反对。时人魏泰云:“韩魏公(琦),庆历中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时王荆公初及第,为校书郎、签书判官厅事,议论多与魏公不合。洎嘉祐末,魏公为相,荆公知制诰,因论萧注降官词头,遂上疏争舍人院职分,其言颇侵执政。”*魏泰著,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4页。按: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为知制诰,“尝有诏,令今后舍人院不得申请除改文字”(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条,第4677页)。我们知道,知制诰的职能是代替皇帝起草诏告等文件,北宋前期(元丰改制前),以翰林学士草拟“内制”,中书舍人草拟“外制”。内制指皇帝直接由宫廷发出的诏告,外制指中书门下正规机构所撰拟的诏敕。前期的中书舍人,往往是寄禄官,不实任其职,而在中书的制敕院内设舍人院,另以他官任知制诰草拟外制。故而,知制诰、直舍人院都是代行中书舍人草拟外制之职。“今后舍人院不得申请除改文字”的意思就是知制诰不能再忤逆宰相的意志,不能任意起草违背宰执大臣意图的文字。王安石上书表示反对:“窃以为舍人者,陛下近臣,以典掌诰命为职司,所当参审。若词头所批事情不尽而不得申请,则是舍人不复行其职事,而事无可否,听执政所为,自非执政大臣欲倾侧而为私,则立法不当如此。前日具论,冀蒙陛下省察,而至今未奉指挥。臣等不知陛下以为是而不改乎?将不必以为是,而特以出于执政大臣所建而不改乎?将陛下视臣等所奏未尝可否,而执政大臣自持其议而不肯改乎?以为是而不改,则臣等考寻载籍以来,未有欲治之世,而设法蔽塞近臣论议之端如此者也。不必以为是,而特以出于执政大臣所建而不改,是则陛下不复考问义理之是非,一切苟顺执政大臣所为而已也。若陛下视臣等所奏,未尝有所可否,而执政大臣自持其议而不肯改,则是政已不自人主出,而天下之公议废矣。此所以臣等惓惓之义不能自已者。”(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条,第4677—4678页)王安石指出,封还词头是宋代特有的由中书舍人行使的封驳方式,是中央政府内各个部门权力制衡原则在宋代的新发展。北宋元丰官制改革之前,中书门下为政务中枢,亦称政事堂。“其属有舍人,专职诰命。阙,则以他官知制诰或直舍人院。院在中书之西南,舍人六员,与学士对掌内外制。朝廷有除拜,中书吏赴院纳词头,其大除拜亦有宰相召舍人面受词头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二之二六,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影印本)北宋前期,中书舍人不实任其职,多由知制诰、直舍人院代行中书舍人之职。人员除授,由各部门将内容大纲送中书作词头,付舍人院草制。知制诰、直舍人院依据词头草拟制书。中书舍人封还词头这一宋代特有的封驳方式的出现,为建立监督决策和制约相权乃至皇权的封驳制度奠定了基础。王安石希望继承这项传统,试图将围绕封还词头所体现的对人事决策的封驳之权,集中于中书舍人之手,“两制官对当草诏书的决策特别是对人事安排有不同意见,封还原命不与命词称为‘缴词头’。即秘书官在造令、出令过程中有对决策的修正权”。参见张东光:《唐宋时期的中枢秘书官》,《历史研究》1995年第4期,第147页。“进退宰相,其帖例草仪皆出翰林学士。旧制,学士有阙,则第一厅舍人为之。嘉祐末,王荆公为阁老,会学士有阙,韩魏公素忌介甫,不欲使之入禁林,遂以张方平为承旨。盖用旧学士也。”*魏泰著,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10,第115页。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安石由是与执政忤”*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条,第4678页。。事实上,早在为知制诰等词臣争取“封还词头”权力之前,作为长辈的韩琦就不待见王安石。“荆公与魏公议事不合,曰:‘如此则是俗吏所为。’魏公曰:‘公不相知,某真一俗吏也。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共财最是难事。”*晁说之:《晁氏客语》,宋《百川学海》本。韩琦在熙宁初坚决反对王安石拜相,“昔神宗欲命相,问韩琦曰:‘安石何如?’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神宗不听,遂相安石。呜呼!此虽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3页。。王安石执政前,最为时贤诟病的是他执拗的性格。两宋之际的叶梦得曾经说过:“大抵人才有四种:德量为上,气节次之,学术又次之,材能又次之。欲求成材,四者不可不备。论所不足,则材能不如学术,学术不如气节,气节不如德量。然人亦安能皆全顾?各有偏胜,亦视其所成之者如何,故德量不可不养,气节不可不激,学术不可不勤,材能不可不勉。苟以是存心,随所成就,亦便不作中品人物。”*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明《津逮秘书》本。“德量”就是“德行”加上“度量”。胸怀坦荡,虚怀若谷,广开言路,开诚布公,应该是政治家高尚的品格,也是“德量”的实质内涵。梁启超认为王安石政术超群,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位大政治家之一,管仲、子产、商鞅、诸葛亮等,规模与法度都不及王安石宏远,他推行的新政,虽不能俱谓之成功,但绝对不能俱谓之失败*参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67—68,68页。。“所谓大政治家者,不外整齐画一其国民,使之同向于一目的以进行,因以充国力于内而扬国威于外云尔。欲整齐画一其国民,则其为道也,必出于干涉。”*参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67—68,68页。所谓干涉,就是运用国家权力,深度地介入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希望通过这类干涉,建构并维护其秩序,调动其潜力,提升国家综合实力。梁启超认为,王安石盖世英杰,却一直蒙天下之诟病,国人一向因循苟且,不恤国事,遂使千年如长夜。要尽早结束这一切,就应当弘扬王安石的勇于造作的创新精神。与此同时,梁启超也涉及对王安石心术的评价,同样是高度的誉扬,他崇拜王安石的人格,称:“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参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68,73,197页。“若其学识之精卓,规模之宏远,宅心之慈仁,则真千古而无两也。”*参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68,73,197页。即便是王安石的失误,也被诠释成“夫以荆公德量汪汪,不肯以不肖待人,间或为人所卖,则宜有之。若谓其喜逢迎,乐便辟,曾是荆公而肯为是耶?”*参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68,73,197页。但是,严复对王安石的心术就多加非议,这种批评,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宋明以来对王安石批判的传统,如司马光所说的王安石用心太过,自信太重,性格倔强,不通人情。“众贤说介甫皆有太过处,唯温公说其执拗不晓事,最平允。”*严复著,孙应祥、皮后锋编:《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182页。王安石有《众人》一诗:“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知美恶犹吾身。”*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51《众人》,第420页。这是王氏自比周公,自命为圣贤的典型之作,表达了他那种只求诸己而不顾实际情况的思想倾向。严复在此诗上批道:“此老执拗之名所以著也。”*严复著,王栻主编:《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1163页。这类批评的实质意涵,还是在于对荆公过度自信和过度坚守态度的质疑。就拿嘉祐年间他出任知制诰坚持“封还词头”的权利为例,王安石直接把矛头对准韩琦。他尖锐地指出:

臣等窃观陛下自近岁以来,举天下之事属之七、八大臣,天下初以翕然幸其有为,能救一切之弊。然而方今大臣之弱者,则不敢为陛下守法以忤谏官、御史,而专为持禄保位之谋;大臣之强者,则挟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择义之是非,而谏官、御史亦无敢忤其意者。陛下方且深拱渊默,两听其所为而无所问,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旷日持久而无乱者乎?自古乱之所生,不必君臣为大恶,但无至诚恻怛求治之心,择利害不审,辨是非不早,以小失为无伤而不改,以小善为无补而不为,以阿谀顺己为悦而其说用,以直谅逆己为讳而其言废,积事之不当而失人心者众矣,乃所以为乱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条,第4678,4678页。

在这里,王安石以极其尖刻的言词对“大臣之强者”进行了不留情面的嘲讽和攻击。认为仁宗皇帝不应该“举天下之事属之七、八大臣”,他们“挟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择义之是非”,一切法令和政策的出台,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私意”。改正之方无非在于“以至诚恻怛欲治念乱之心,考核大臣,改修政事,则舍人院不得申请除改文字指挥为不当,当先改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条,第4678,4678页。。王安石在此暗讽的“大臣之强者”就是韩琦。韩琦嘉祐三年(1058)六月入相,“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六年闰八月,迁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封仪国公”*脱脱等撰:《宋史》卷312《韩琦传》,第10224页。。早在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的任上,王安石写下了《送孙正之序》,文中宣讲自作主宰的意志自由,自信一旦把握“圣人之道”,就会建立强大的文化信念,从这种信念出发,得君行道,博施而济众,无所而不可: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尔。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36《送孙正之序》,第326页。

一般而言,常人只能屈从于环境,环境铸造着常人;但君子却能够从污浊的氛围中超拔出来,不仅不被环境或氛围所改变,而且还要改造不理想的环境,因为君子“术素修而志素定”,已经具备了坚定的信念和改造环境的能力,一旦有机会,就会实施宏伟的政治抱负。南宋罗大经所指责的“其当国也,偏执己见,凡诸君子之论,一切指为流俗”*罗大经著,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乙编卷4《荆公议论》,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7页。,正好反映出王安石执著的性格,对外界议论或批评的毫不妥协的态度,而这种性格和态度,又是建基于他对“圣人之道”极度自信的领悟和把握之上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责备为度量不足。与王安石同时代的士大夫对他的“德量”普遍品评不高,吕诲说:“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脱脱等撰:《宋史》卷312《吕诲传》,第10430页。孙固认为:“安石文行甚高,侍从献纳其选也。宰相自有度,而安石为人少从容。”*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0,熙宁七年二月壬申条,第6083—6084页。程颢说“安石博学多闻则有之,守约则未也”,“此安石刚褊自任,圣人岂然哉!”*王称:《东都事略》卷114《程颢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382册,第747页。王安石与曾巩是至交。“王荆公与曾南丰平生以道义相附。神宗问南丰:‘卿交王安石最密,安石何如人?’南丰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不吝也。’南丰曰:‘臣谓吝者,安石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邵博著,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2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7页。

王安石执政之前,朝野士大夫对他期待甚殷。当他熙宁二年初膺大任时,士大夫莫不额手相庆。但随着新法的展开与推进,出现弊端时,朝野士大夫纷纷提出疑议。王安石开始疾言厉色,深拒谏言。正如司马光所说,变法后,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现象“在于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 ,朝廷“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使之制作新法以利天下,是宜与众共之,舍短取长,以求尽善,而独任己意,恶人攻难。群臣有与之同者,则擢用不次;与之异者,则祸辱随之。人之情谁肯弃福而取祸,去荣而就辱,于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贵者,翕然附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0,熙宁七年夏四月甲申条,第6161页。。元老范镇名重天下,“熙宁初,王荆公始用事,公以直言正论折之,不能胜,上章乞致仕,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荆公见之怒甚,持其疏至手战。冯当世解之曰:‘参政何必尔’”*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2,第129页。。士大夫见此情形,纷纷求去,御史中丞杨绘说:“安石用事,贤士多谢去。”“老成之人,不可不惜。当今旧臣多引疾求去。范镇年六十有三,吕诲五十有八,欧阳修六十有五而致仕;富弼六十有八而引疾,司马光、王陶皆五十而求散地。”*脱脱等撰:《宋史》卷322《杨绘传》,第10449页。以上数人的年龄都在成熟政治家的最佳阶段,但都谋求离开朝廷,与王安石执拗的性格不无关系。王安石也存在主动排斥异议者的举措。范纯仁反对新法,“其所上章疏,语多激切。神宗悉不付外,纯仁尽录申中书。安石大怒,乞加重贬。神宗曰:‘彼无罪,姑与一善地。’命知河中府,徙成都路转运使。以新法不便,戒州县未得遽行。安石怒纯仁沮格,因谗者遣使欲捃摭私事”*脱脱等撰:《宋史》卷314《范纯仁传》,第10284页。。孙觉“有德量,为王安石所逐”*脱脱等撰:《宋史》卷344《孙觉传》,第10928页。。熙宁二年八月,在新法实施后不久,“贬刘琦、钱顗。琦为侍御,顗里行,言:‘陛下用王安石,未及半年,中外人情,嚣然不安。盖以其专肆胸臆,轻易宪度,而全无忌惮之心’”*陈均编,许沛藻等点校:《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18,熙宁二年八月,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419,420页。,“乃黜琦监处州盐酒税,顗为衢州酒税。时台官刘述亦以论安石出知江州”*陈均编,许沛藻等点校:《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18,熙宁二年八月,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419,420页。。在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拜相后,宰相陈升之与他的矛盾迅速激化,“既与王安石忤,安石数侵辱之,升之不能堪,称疾卧家逾百日,求解政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15,熙宁三年九月庚寅条,第5234页。。苏辙原本被王安石引入制置三司条例司,但与吕惠卿论议不合。又因为“安石因遣八使之四方,访求遗利。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皆莫敢言”。苏辙“见陈升之曰:‘昔嘉祐末,遣使宽恤诸路,各务生事,还奏多不可行,为天下笑。今何以异此?’又以书抵安石,力陈其不可。安石怒,将加以罪,升之止之,以为河南推官”*脱脱等撰:《宋史》卷339《苏辙传》,第10823页。。此外,吕公著因上书言青苗法失人心而被贬知颖州;监察御史里行刘挚因上言免役法实施不良,谪监衡州盐仓;知开封府韩维上书反映诸县行保甲法扰民情况,被贬出知襄州。滕甫、张戬、邢恕及傅尧俞诸人也都因为对新法有意见,而被降官或被驱逐到外地。对于直接向神宗反映情况的臣僚,王安石暗中用力,加以排挤。“上以外事问介甫,介甫曰:‘陛下从谁得之?’上曰:‘卿何以问所从来。’介甫曰:‘陛下以他人为密,而独隐于臣,岂君臣推心之道乎?’上曰:‘得之李评。’介甫由是恶评,竟挤而逐之。”*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16,第313页。王安石自己固守己见,也劝宋神宗一意孤行。“上又谕安石,令稍修改常平法,以合众论。安石曰:‘陛下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今少自却即坐,为流俗所胜矣。’”*黄以周等辑注,顾吉辰点校:《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丙申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9,338—339页。王安石自以为是“道义”“理义”的掌控者,他希望宋神宗也与他有相同的认识。“上因论及台谏官,言不可失人心。安石曰:‘所谓得人心者,以为理义。理义者,乃人心之所悦。非独人心,至于天地鬼神亦然。先王能使山川鬼神亦莫不宁者,以行事有理义故也。苟有理义,即周公致四国皆叛,不为失人心;苟无理义,即王莽有数十万人诣阙颂功德,不为得人心也。’”*黄以周等辑注,顾吉辰点校:《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7,熙宁三年二月丙申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9,338—339页。他还曾对神宗说:“夫人主诚能知利害之权,因以好恶加之,则所好何患人之不从,所恶何患人之不避?然利害之情难识,非学问不足以尽之。流俗之人罕能学问,故多不识利害之情,而于君子立法之意有所不思而好为异论。若人主无道以揆之,则必为异议众多所夺,虽有善法,何由而立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3,熙宁四年五月癸巳条,第5419,5427,5427,5427页。他对神宗提出自己所理解的政治控制法术,不主张君主直接回应官僚层级底端的意见,“天下事大计已定,其余责之有司,事不当则罪有司而已。今每一小事,陛下辄再三手敕质问,臣恐此体伤于丛脞,则股肱倚办于上,不得不堕也。且王公之职,论道而已。若道术不明,虽劳适足自困,无由致治。若道术明,君子小人各当其位,则无为而天下治,不须过自劳苦纷纷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3,熙宁四年五月癸巳条,第5419,5427,5427,5427页。。因此正确的做法是以一驭万,举本统末,对随意发表意见的浅近之士不需要作出太多的关注,重要的是君主的主见要确立不易。“陛下以道揆事,则不窥牖见天道,不出户知天下;若不能以道揆事,但问人言,浅近之人,何足以知天下大计,其言适足沮乱人意而已。”*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3,熙宁四年五月癸巳条,第5419,5427,5427,5427页。对沮乱人意的臣僚意见置之不理,对普通民众的意见更是不须顾及,“治百姓,当知其情伪利害,不可示以姑息。若骄之使纷纷妄经中书、御史台,或打鼓截驾,恃众为侥幸,则亦非所以为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3,熙宁四年五月癸巳条,第5419,5427,5427,5427页。。梁启超为王安石经营的事业所感动,极力维护王安石的言行,赋予这些言行以各种各样的正当性:“庄子曰:中国之人,明于礼义,而昧于知人心。又曰: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荆公惟昧于知人心也。故以遇世之所谓小人者而失败,以遇世之所谓君子者而亦失败。论荆公之所短,盖莫此为甚矣!虽然,使公而明于知人心乎?则且随俗波靡,非之无非,刺之无举,非徒得徼容悦之一时,而且将有令誉于后世,又安肯以国家之故,而牺牲一身之安乐闻誉,丛万垢而不悔也。”*梁启超:《王安石传》,第173页。如此,梁启超将王安石饰非拒谏问题转而为其因“昧于知人心”勇猛精进,为国家利益牺牲自己,王安石在不屑民情,不顾仕情,一意孤行方面的表现被洗刷净尽。为了排斥众议,坚持己见,王安石高唱“三不足”说:“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传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0—10551页。王安石的“三不足”说,中国古代史学界几乎一致认为是王安石本人提出来的。其文献依据有:南宋杜大珪的《名臣碑传琬琰集》下编卷14《王荆公安石传》,杜大珪自注出自《神宗实录》。南宋王称《东都事略》卷79《王安石传》亦如此说。元代脱脱等人所编撰的《宋史》卷327《王安石传》同《东都事略·王安石传》。此外,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2作“熙宁大臣以天变不足畏说人主,以成今日之祸,悲夫!”袓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南宋赵与时《宾退录》卷7亦有相关记载。南宋李昴英《文溪集》卷6《嘉熙己亥著作郎奏札》抨击“三不足”说,并将之归于王安石所造。南宋后期朱熹门人徐元杰《楳野集》卷2《三月十九日进讲》也提到“天变不足畏”一句。今人顾吉辰认为,“三不足” 之说,很有可能不是出于王安石之口,而是来自旧党对王安石的凭空捏造。参见氏著:《王安石“三不足”说质疑》,《青海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王荣科认为,王安石所处的政治文化环境,表明他是不可能提出“三不足”之说的。天命观是中国帝制时代王朝政权的政治体系文化的理论基础,“祖宗之法”则是北宋王朝政策文化的内涵和基石,“人言”则是宋王朝政治文化的表现形式。“三不足”之说的来源是旧党人士的编造。参见氏著:《王安石提出“三不足”之说质疑》,《复旦学报》2000年第1期。邓广铭在《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中肯定“这三句话之为王安石所说,却是决无可疑的” 。参见该书第92页。国内有关王安石变法以及这段宋代史的种种著述,绝大多数都采用了邓广铭的观点,并以“三不足”之说来体现王安石坚持变法的无畏精神与勇气。我们认为,或许王安石本人没有完整地表述“三不足”的具体话语,但王安石在变法实践过程中所彰显的精神气质与“三不足”说的执著非常相配,也许王安石的“三不足”说不具备文献学上的依据,但却具备思想史上的真实。王安石倔强执著的性格内含着一种坚定的文化信念,犹如他早年说的那样:“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36《送孙正之序》,第326页。他与古代中国知识精英一样,认为君主与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着师、友、臣三种关系,代表道统的知识精英,相信“道”比“势”更尊贵,道统也有着较之政统的优先性。精神权威对政治权势完全取得一种君临的态势。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促使他全力奋进以求“道”通于天地之间,表现的是一种无畏的精神。

如此强烈的个性,伴之以剧烈的变法,对北宋国家与社会各个层面造成重大的冲击,影响着各种群体,也激起利益攸关方的思想和情绪的反弹,在对王安石及其事业的批评意见中,最为刺耳的则是对王安石人格与人品的否面看法,尤其以据称是苏洵所写的《辨奸论》最具代表性: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苏洵著,邱少华点校:《苏洵集》卷9《辨奸论》,北京:中国书店,2000年,第87页。邓广铭1953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的《王安石》一书认为:“《辨奸论》冒称是北宋苏洵的作品,实际却是南宋初年的一个文人捏造的。” 并认为伪作者就是“北宋时代守旧党徒邵雍的儿子邵伯温”。曾枣庄《苏洵评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从“历史背景”“内容”“始见何书”“版本”“流传过程”五个方面对“伪作说”所持论据逐次驳议,申论《辨奸论》确为苏洵所作。章培恒的《〈辨奸论〉非邵伯温伪作》(《复旦学报》增刊《古典文学论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更为全面、有力地对认为《辨奸论》是邵伯温伪托的诸论据与理由,逐条加以驳斥。王水照发表《再论〈辨奸论〉真伪之争》(《学术集林》,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认定邵伯温“伪作说”难以成立。

《辨奸论》写于王安石主政与变法事业得以全面展开的前夜,它先提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李泽厚指出:“宋人重‘理’,几乎是一大特色,无论对哲学、政治、诗歌、艺术以及自然事物都如此。苏轼说:‘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足见追求‘无常形’现象之后的‘常理’,已是当时一种共同的思潮倾向。”*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30页。万事均有理,理均可以“见微而知著”,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预测规则。以这样一种理性的观念为基础,例举山涛预见王衍、郭子仪预见卢杞为证,类比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行为的“不近人情”,进而推导出王安石得志必为奸臣、为害国家的结论。文章的作者对于奸臣确有所指,而所指的具体人物,又故意未点明。山涛、郭子仪对王衍、卢杞的评论并不足以揭明当下这位“奸臣”之“奸”。“今有人”“口诵孔老之书,身履夷齐之行”,其言论与行动的巨大反差让我们难以相信他的表现出自内心的真诚,“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的可怕后果才是令人惊悚的梦魇,至此,《辨奸论》以其犀利的笔锋直指这位“千古一相”。

《辨奸论》中使人印象深刻的还在于对王安石生活习性的刻画,并通过这样的刻画暗示王安石的“不近人情”。至此,这种“不近人情”已不是简单的个人生活习惯与常人的差异,而是“奸臣”之“奸”在生活小节上的生动表现。比如《辨奸论》里讲王安石衣垢忘浣、面垢忘洗,也并非完全出自毫无依据的面壁虚构和不着边际的造谣,据说,“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有择,自少时则然”*朱弁著,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10《王荆公性简率》,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页。。王安石对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不仅不讲究,而且根本不注意生活的细节,甘守淡泊,排斥虚华。出任参知政事前,友人与他“同浴于僧寺,潜备新衣一袭,易其敝衣,俟其浴出,俾其从者举以衣之,而不以告。荆公服之如固有,初不以为异也”*朱弁著,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10《王荆公性简率》,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页。。在饮食上的表现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朱弁著,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10《王荆公性简率》,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页。招待亲属,饮食大凡也很俭素,“王荆公在相位,子妇之亲萧氏子至京师,因谒公,公约之饭。翌日,萧氏子盛服而往,意谓公必盛馔。日过午,觉饥甚而不敢去。又久之,方命坐,果蔬皆不具,其人已心怪之。酒三行,初供胡饼两枚,次供彘脔数四,顷即供饭,傍置菜羮而已。萧氏子颇骄纵,不复下箸,惟啖胡饼中间少许,留其四旁。公取顾自食之,其人愧甚而退。人言公在相位,自奉不过如此”*曾敏行著,朱杰人校点:《独醒杂志》卷2《王荆公自奉俭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8—99页。。在衣着修饰上他也是很率性自然。王安石的生活细节完全是粗线条的,以至于“人见其太甚,或者多疑其伪云”*朱弁著,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10《王荆公性简率》,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页。。这些粗线条的生活态度,也包括他的个人卫生习惯,“王荆公性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叶梦得撰,宇文绍奕考异,侯忠义点校:《石林燕语》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4页。。据说他的邋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公面黧黑,门人忧之,以问医人,曰:‘此垢污,非疾也。’进澡豆,令公洗面,公曰:‘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彭□辑撰,孔凡礼点校:《墨客挥犀》卷10《药用紫团参》,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92—393页。。原本,王安石这种俭约的生活作风和专心致志的工作态度,是被当时人赞许的,“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传》,第10550页。变法全面铺开后,随着反对的声浪越来越高,士大夫阶层对王安石的评价越来越低,逐次趋向人身攻击。他们把王安石看作有异于人类的动物,“王介甫乃进贤饶氏之甥,其舅党以介甫肤理如蛇皮,目之曰:‘此行货亦欲求售耶?’”*查应光辑:《靳史》卷21,明天启刻本。我们并不知道王安石的舅家与其有怎样的过节,以至于要用这样的生理特征的缺陷去贬损他的外甥。朝廷内士大夫对王安石的丑化更加恶毒,“傅献简(尧俞)云:‘王荆公之生也,有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獾郎”*邵博著,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30,第237页。。直至南宋时还有人说:“王荆公之生也,有獾出于市。一道人首常戴花,时人目为戴花道人,来访其父,曰:‘此文字之祥,是儿当之,他日以文名天下。’因述其出处甚详,俟至执政,自当见之。荆公父书于册,自后休证不少差。荆公甚神之。洎拜两地,戒阍者,有戴花道人来,不问早暮即通。一日,道人果来,荆公见之,述父所记、渴见之意。道人曰:‘自此益得君,谨无复仇。’荆公扣之,曰:‘公前身,李王也,戒之。’遂辞去。”*赵彦卫著,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卷4,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62页。李王即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此段文字给人一定的困惑,王安石究竟是獾的化形呢,还是李煜的转世?“谨无复仇”一句则承载着士大夫的某种希望,作为宰相的王安石不应该也不能够对他们出重招打压。在所有的对王安石人格的诋毁中,王安石是某种动物的化身一说最为下作:

昔与小王先生(王仔昔)者言:“王舒公介甫何至于无后?”小王先生曰:“介甫上天之野狐也。又安得有后?”吾默然不平,归白诸鲁公(蔡京)。鲁公曰:“有是哉!”吾益骇。鲁公始乃为吾言,曰:“顷有李士宁者,异人也。一旦因上七日入醴泉观,独倚殿所之楯柱,视卿大夫络绎登阶拜北神者。适睹一衣冠,亟问之曰:‘汝非獾儿乎?’衣冠者为之拜,乃介甫也。士宁谓介甫:‘汝从此去,逾二纪为宰相矣。其勉旃。’盖士宁出入介甫家,识介甫之初诞生,故竟呼小字曰‘獾儿’也。介甫见士宁后,果相神庙。而士宁又出入介甫家,适坐宗室世居事几死,赖介甫得免,即尸解去矣。”吾得此更疑惑久之,又白鲁公:“造化坱圠,天道蒙鸿。彼实灵物也,兽其形,中则圣贤尔。今峨冠佩玉,彼□人也,中或畜产多有焉。要论其心斯可乎?”鲁公为颔之,而吾始得以自决。*蔡絛著,冯惠民、沈锡龄点校:《铁围山丛谈》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王仔昔,宋洪州(治今江西省南昌市)人。初隐于嵩山,自言遇许真君,得道术,能预知未来事。政和中,徽宗召见,赐号“冲隐处士”,进封“通妙先生”。徽宗待以客礼。后为佞道林灵素所谮,下开封府狱死。蔡絛:《铁围山丛谈》卷5:“小王先生仔昔者,豫章人也。始自言遇許逊真君,授以《大洞隐书》,豁落七元之法,能知人祸福。”李士宁者,北宋高道,与当时士大夫多有往来。司马光《涑水记闻》卷16云:“李士宁者,蓬州人,自言学道,多诡数,善为巧发奇中。目不识书,而能口占作诗,颇有才思,而词理迂诞,有类谶语,专以妖妄惑人。周游四方及京师,公卿贵人多重之……王介甫尤信重之,熙宁中,介甫为相,馆士宁于东府且半岁,日与其子弟游,及介甫将出金陵,乃归蓬州。”《邵氏闻见录》《默记》《东轩笔录》都讲过李士宁与王安石过从甚密。刘攽《中山诗话》言李士宁所操乃骗术耳:“蜀人李士宁,好言鬼神诡异事……人皆言士宁能他心通。士宁过余,余故默作念,侮戏之竟日,士宁不知,乌在其通也!士大夫多遗其金帛钱物,士宁以是财用常饶足。人又以为有术能归钱,与李少君类矣。”王安石与李士宁确有往来,今王安石文集中有赠、寄李士宁诗多首。

獾与狐都是小型哺乳类动物,但又有本质的区别,王仔昔说荆公是狐,李士宁却说是獾,这表明王安石究竟是什么动物的化身都没有些微的共识,作为诋毁人格的手段却很是明确。对所要贬损的对象从外貌上进行丑化,是古代政争一向采取的手段之一。但是直接将政治对手指斥为不是人类,就未免太过分了。司马光看准王安石不讲究个人卫生的细节,展开有针对性的攻击,他曾作诗《和王介甫烘虱》,诗中写道:“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覆藏便垢涴。晨朝生子暮生孙,不日蕃滋逾万个。”“初虽快意终自咎,致尔歼夷非尔过”。“体生鳞甲未能浴,衣不离身成脆破。”“虚肠不免须侵人,肯学夷齐甘死饿。”“但思努力自洁清,群虱皆当远逋播。”*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卷3《和王介甫烘虱》,《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司马光作诗时,尽管不乏戏弄之意,但诗中借虱子生发的指责,有指桑骂槐之嫌,从暗讽王安石不讲究个人卫生入手,隐喻王安石在新党内部引入如此多的虱子般的小人,并以这些小人的彻底覆灭为最后的期待。据说宋神宗向程颢询问:“王安石是圣人否?明道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圣人气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圣人为!’”*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0《自熙宁至靖康用人》,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097页。程颢大抵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为依据,推论王安石人格与事业的不正当,深得朱熹的赞许。从王安石外貌和生活小节着眼,进而诋毁其政治人格的,都是变法的反对者,旧党士大夫在这幕活剧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黄庭坚尝言:‘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庭坚一日过范景仁,终日相对,正身端坐,未尝回顾,亦无倦色。景仁言:‘吾二十年来胸中未尝起一思虑,二三年来不甚观书,若无宾客则终日独坐,夜分方睡。虽儿曹欢呼,只尺皆不闻。’”*佚名:《道山清话》,宋《百川学海》本。然而,就是这位“终日目不停转”的王安石,在别的士大夫那里却又显现出不同的模样,萧注有相人之术,一次宋神宗问“王安石如何?”萧注的回答是“牛形人,任重而道远”*周煇著,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4《萧注人伦》,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61,162页。。再一次,“上曰:‘闻卿有袁、许之学。’因问韩绛、王安石、冯京,注曰:‘安石牛耳虎头,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然不如绛得和气多,惟和气能养万物。’”*周煇著,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4《萧注人伦》,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61,162页。“视物如射”与“终日目不停转”刚好是截然相反的形象,这两种形象至少有一种是不着边际的诽谤。王暐在《道山清话》里的说法极有可能是出自别有用心的编造,黄庭坚虽然反对王安石变法,并因此而遭到贬谪,但是他对王安石本人的学识和道德水平却既欣赏又敬佩。他曾在《跋王荆公禅简》中说:“余尝熟观其(王安石)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30《跋王荆公禅简》,《四部丛刊》景宋乾道刊本。《宋史·萧注传》里也曾经记载宋神宗与萧注关于王安石为人的对话:“(神宗)问王安石,曰:‘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然不如绛得和气为多,惟气和能养万物尔。’”*脱脱等撰:《宋史》卷334《萧注传》,第10734页。滕元发“与王介甫同作馆职,同夜直。忽见介甫同展书烛下,黑光亦径射纸上”*王銍著,朱杰人点校:《默记》卷上,第12页。。“庆历中,河北道士贾众妙善相,以为曾鲁公脊骨如龙,王荆公目睛如龙,盖人能得龙之一体者,皆贵穷人爵。”*陆游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笔记》卷7,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6页。因而,王安石目光如炬的形象更为可信。只不过萧注讲的“气和能养万物”,又回到了叶梦得所说的“德量不可不养”上去了,虚怀若谷的包容气度被认为是王安石缺少的,成为一时士大夫的共同意见。从这里,又生发出士大夫对王安石执拗性格的非议和不留情面的指责,王安石具有执拗的性格,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关键是在坚持或者说执拗的事情本身是否具有合理性和正当性。宋代士大夫对此却不做区分,把握住王安石执拗性格大加挞伐。他们众口一词,认为“荆公平日论议,必欲出人意之表,苟有能同之者,则以为流俗之见也”*徐度:《却扫编》卷中,明《津逮秘书》本。。用“流俗之见”作为抵御批评的挡箭牌,是士大夫对王安石的共识。司马光的结论“介甫无他,但执拗耳”*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2,第128页。更是宋代政治与文化界对王安石的主流看法。王安石本人也说过:“吾昔好交游甚多,皆以国事相绝。”*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2,第128页。把各方的意见和批评一律斥责为“流俗之言” ,陷自己于孤立无援的处境,不仅是性格上的执拗行为,而且也不是政治家的正确选择;至于“介甫为相,引用一时之人,最为不次。及再罢相,颇有卖之者”*彭□辑撰,孔凡礼点校:《续墨客挥犀》卷7《介甫性不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92页。,就是为政用人的失察了。

三、王安石的实际生活状况与污名化缘由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这联明末冯梦龙编《警世通言》卷4《拗相公饮恨半山堂》里的诗句,借评价王莽改制而引入对荆公新法事业的叙述,不经意间,成为王安石及其事业鉴悬日月般的预评。王安石位极群臣,一时间尊荣无比,却一向简朴低调,熙宁九年(1076)第二次罢相后,以散职归江宁府(今江苏省南京市),居住在钟山之下,晨暮诵读不辍,过着山林隐士和乡间老翁一般的清贫生活。“筑第于南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墙,辄不答。元丰末,荆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意赐名报宁。既而荆公疾愈,税城中屋以居,竟不复造宅。”*魏泰著,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12,第139页。这位曾经的宰相大人,最后连属于自己的房舍也捐了出去,这不是生活俭素的表现吗?连为苏轼“乌台诗案”牵连,受新党政治迫害最深的王巩也赞许王安石的俭素生活:“王荆公领观使归金陵,居钟山下,出即乘驴。予尝谒之,既退,见其乘之而出,一卒牵之而行,问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牵卒在前,听牵卒;若牵卒在后,即听驴矣。或相公欲止,即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余,即饲驴矣。或田野间人持饭饮献者,亦为食之。盖初无定所,或数步复归,盖近于无心者也。’”*王巩著,戴建国整理:《闻见近录·佚文》,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2编第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2页。在宋代官僚阶层中,三妻六妾实为常见,但王安石无姬妾、无侍女,亦不储家妓,在官邸相府也没有营妓和官妓。《邵氏闻见录》说:

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1,第121,120,121页。

对王安石的好学精神与从少壮到老迈的持续不断的求知欲,宋人一向予以高度的评价,即便是他的政敌都不能否认。“舒王性酷嗜书,虽寝食间手不释卷,昼或宴居默坐,研究经旨。知常州,对客语,未尝有笑容。一日,大会宾佐,倡优在庭,公忽大笑,人颇怪之。乃共呼优人厚遗之,曰:‘汝之艺能使太守开颜,真可赏也。’有一人窃疑公笑不由此,因乘间启公,公曰:‘畴日席上,偶思《咸》、《恒》二卦,豁悟微旨,自喜有得,故不觉发笑耳。’”*彭□辑撰,孔凡礼点校:《墨客挥犀》卷4《手不释卷》,第318页。“介甫每得新文字,穷日夜阅之,喜食羊馒头,家人供至,或正值看文字,信手撮入口,不暇用筯,过食亦不觉,至于生患。”*陈文蔚:《克斋集》卷7《师训拾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1171册,第53页。这种对知识的极度醉迷,是不是也是另类的执著呢?而这种执著,难道不是世间最可宝贵的精神吗?他读书,一是广博,二是“断以己意”,在广蓄兼收的基础上,以自己的立场、观点和学理去融汇吸收,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儒家经典解释学的范型。他训释《诗经》《尚书》《周礼》而撰成的《三经新义》, 多有创新,把儒学阐释深入化。因此连宋神宗也尊称其为“大儒之家”*王初桐:《奁史》卷77《床第门·床帐》引宋代曾纡《南游忆旧》,清嘉庆刻本。。至于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以及从学者,时人也不乏持平之论,“荆公学尤邃于理,非后生所易知,故学者又为穿凿,所谓秦有司负秦法度也”*孙升述,刘延世编:《孙公谈圃》卷中,宋《百川学海》本。。王安石还是一位文字学家,通晓先秦金文、六国文字及秦篆,著有《字说》问世。《字说》是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之后,中国文字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作。王安石的书法也自成一家 ,“王荆公书,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疾雨”*张邦基著,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卷1《王荆公书出天然》,第34页。。

王安石在个人生活和政治生活中,都有着刚介的品格。他的学生陆佃曾说:“安石性刚,论事上(宋神宗)前,有所争辩时,辞色皆厉,上辄改容为之欣纳。”*陆佃:《陶山集》卷11《神宗皇帝实录叙论》,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但在家庭世界里,他却是一位有高度责任感的、有情义的孙子、儿子和兄长。因父亲早亡,他对祖母和母亲非常敬爱,在外做官时,非常挂念她们。他在扬州做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时,因思虑家人情切,特意请探亲假,回到家乡抚州去省亲。所谓:“暮春三月乱江水,劲橹健帆如转机。还家上堂拜祖母,奉手出涕纵横挥。出门信马向何许,城郭宛然相识稀。永怀前事不自适,却指舅馆接山扉。”*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44《忆昨诗示诸外弟》,第379页。长辈亡故后,王安石更是哀痛异常。他兄弟较多,安国、安礼等兄弟与他政见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手足之情。王安国对兄长的变法事业诋毁有加:“屡以新法力谏,安石又质责曾布误其兄,深恶吕惠卿之奸。先是,安国敎授西京,颇溺于声色,安石在相位,以书戒之曰:‘宜放郑声。’安国复书曰:‘亦愿兄远佞人。’”*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国传》,第10558页。面对宋神宗 “卿兄秉政,外论谓何” 的询问,王安国坦率地说:“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尔。”*脱脱等撰:《宋史》卷327《王安国传》,第10558页。即便是这样,王安石依然与这位弟弟终身保持着兄弟间的友爱,不因为政治见解的不同而中断。他对儿子王雱尤其关爱,王雱英年早逝,对王安石是灭顶性的打击,他写诗《题雱祠堂》悼念:“斯文实有寄,天岂偶生才?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14《题雱祠堂》,《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其苍凉的意境寄托着一位父亲深深的哀思。

即使是对王安石所主持的变法事业,宋代人们的看法也不全是负面的。两宋之际的杨时是一位通过彻底否定荆公新学来达到彻底否定荆公新法的目的的学者。“前辈喜攻其非然,而真知其非者,或寡矣。某尝谓王金陵力学而不知道,妄以私智曲说眩瞀学者耳目。”*杨时著,林海权点校:《杨时集》卷17《答吴国华别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14页。“夫所贵乎知道者,谓其能别是非、审邪正也,如是非邪正无所分辨,则亦乌在其知道哉?然以其博极群书,某故谓其力学,溺于异端,以从佛法,某故谓其不知道。”*杨时著,林海权点校:《杨时集》卷17《答吴国华(其一)》,第417页。湖湘学派的中坚人物胡宏也认为:“本朝丞相王安石专用己意训释经典,倚威为化,以利为罗,化以革天下之英才,罗以收天下之中流,故五十年间,经术颓靡,日入于暗昧支离,而《六经》置于空虚无用之地。”*胡宏著,吴仁华点校:《胡宏集·程子雅言后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59页。他们都认为王安石的学术与儒家“道”不相关,不具备儒家学说的纯粹性和合理性,因而王安石的学术与儒家实际上是彻底背离的,它不但不是儒家道统的正宗,而是纯粹儒学的对立者。黄震骂道:“天下方翘首望太平,乃尽坏祖宗法度。聚敛毒民,生事开边,卒乱天下,何哉?正坐博学自矜,视天下无人而行其独耳。愚谓此其为安石之不学欤!夫学者,将以明理而施之用。《六经》治道之根源,诸史行事之龟鉴,固非山经海志、野史小说、神仙传、天竺书,索隐务奇之为博也。”*黄震:《黄氏日抄》卷50《读史五·王荆公》,张伟、何忠礼主编:《黄震全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57页。这既是对王安石学术儒家正当性的否定,也指出了王安石事业失败的学理根源。此外,宋代理学家还将王安石思想学说认定为导致北宋灭亡的思想理论缘由,杨时就悲愤地说:“致今日之祸者,实安石有以启之也。”“安石挟管、商之术,饰六艺以文奸言,变乱祖宗法度。当时司马光已言其为害当见于数十年之后。今日之事,若合符契。其著为邪说,以涂学者耳目,败坏其心术者,不可缕数。”*杨时著,林海权点校:《杨时集》卷1《上钦宗皇帝(其七)》,第23页。胡宏说得更为具体,王安石变法的一切措施都是错误的,是导致社稷倾覆的原因:

及丞相王安石轻用己私,纷更法令,不能兴教化、弭奸邪心以来远人,乃行青苗,建市易,置保甲,治兵将,始有富国强兵、窥伺边隅之计,弃诚而怀诈,兴利而忘义,尚功而悖道。人皆知安石废祖宗法令,而不知其并与祖宗之道废之也。邪说既行,正论屏弃,故奸谀敢挟绍述之义以逞其私,下诬君父,上欺祖宗,诬谤宣仁,废迁隆祐,使我国家父子君臣夫妇之间顿生疵厉,三纲废坏,神化之道泯然将灭,纲纪文章扫地尽废。遂致邻敌外横,盗贼内讧,天师伤败,中原陷没,二圣远栖于沙漠,皇舆僻寄于东吴,嚣嚣万姓未知攸底,祸至酷也。*胡宏著,吴仁华点校:《胡宏集·上光尧皇帝书》,第88页。

这是指责王安石变法的缺失,变法党争引发的朝廷内部政治力量的分裂,直至因变法措施对民间经济资源竭泽而渔的搜刮,最后大厦崩塌,朝廷播迁吴越一隅。胡宏的这篇奏章,真情动人,感染力巨大,自此以后,南渡的政治原因被固定化为王安石变法的失误,王安石的事业和人格均被污名化。但是,面对历史的真实,即便是最顽固、最极端的反对者也对王安石及其事业生发出不同于主流的声音。朱熹对王安石非议最深*李华瑞指出,朱熹着重指出王安石学术与导致北宋灭亡之间有三个关联:一是人格的偏狭,二是学术的局促,三是经典解释的枝蔓和虚浮。见氏著:《南宋理学家对王安石新学的批判》,《河北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却又对王安石的德行、才华、志向和学识表示由衷的欣赏。他说:“若论其修身行己,人所不及。”*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55《孟子五·公都子问好辩章》,第1321页。“介甫是个修饬廉隅孝谨之人。”“论来介甫初间极好,他本是正人,见天下之弊如此,锐意欲更新之,可惜后来立脚不正,坏了。若论他甚样资质孝行,这几个如何及得他。”*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0《自熙宁至靖康用人》,第3112,3097页。“荆公德行,学则非。”*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0《自熙宁至靖康用人》,第3112,3097页。杨时和胡宏等人彻底否认王安石变法的必要性和正当性,而朱熹在肯定王安石人格修养的同时,也肯定其事业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但是对王安石变法的路径选择大肆非议。朱熹对荆公新学与新法,否定当中有肯定,肯定中有否定,他对革除弊政的态度一向是坚决的,他并不赞同那种因噎废食的做法,认为那是狭隘和胆怯的行径。“安得尽无弊?只是十分弊,也须革去得九分半,所余者一分半分而已。今人却情愿受这十分重弊压在头上,都不管。及至才有一人理会起,便去搜剔那半分一分底弊来瑕疵之,以为决不可行。如被人少却百贯千贯却不管,及被人少却百钱千钱,便反到要与理会。今人都是这般见识。”*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90《论取士》,第2696页。这就反衬王安石勇于任事、敢于担当的精神是多么地难能可贵。诚如林瑞翰所说:“仁宗之世,政风宽和,而蔚为北宋之盛世。然宽和之弊,则易流于弛慢。”*林瑞翰:《宋代政治史》,台北:正中书局,1989年,第147页。实际上,北宋士大夫就意识到这种情形,欧阳修说时政有三弊:“一曰不谨号令,二曰不明赏罚,三曰不责功实。此弊因循于上,则万事弛慢废坏于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6,庆历二年五月甲寅条,第3252页。而司马光更是指出了当时政治的特点,那就是“姑息之政”:“自景祐以来,国家怠于久安,乐因循而务省事,执事之臣,颇行姑息之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条,第4749页。由精神气质与从政风格上看,仁宗以后的朝廷有浓重的“保守主义”的政治倾向,这也是同时代半数士大夫普遍的处世态度与政治心态。“变动是令人厌倦的,革新要求努力” ,“如果他们找到一种比较满意的处世方式的话,他们不太会去找麻烦。他们自然担心未知事物,宁要安全,不要危险”*[英]迈克尔·欧克肖特著,张汝伦译:《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31页。。朱熹的意见是:“元祐诸贤议论,大率凡事有据见定底意思。盖矫熙丰更张之失,而不知其堕于因循。既有个天下,兵须用练,弊须用革,事须用整顿。如何一切不为得!又曰元祐诸贤,多是闭著门说道理底。”*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0《自熙宁至靖康用人》,第3105,3101页。王安石政治思想的基石来源于他对《周易》中变易精神的理解:“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易传·系辞下》,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第421页。其全盘接受了《周易》变革的思想理念,把变革看作时势的要求,承认变革的合理性,并试图站在时代的前面去引导历史的演变。他认为,所谓的“先王之法”(实则隐喻“祖宗家法”)都是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制定的,是时代的产物,即使当时非常完善,但时易世移,难免有疏漏和缺失,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般地对待“先王之法”是最不可取的。“天下事物之变相代乎吾之前,如吾知恒而已,则吾之言有时而不可通矣。是必度其变而时有损益而后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损益。”*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30《九卦论》,第259页。谨守先人矩矱,缺乏权变损益,最为王安石所鄙夷,并认为是悖离先王之道的真精神,“圣人之所以能大过人者” ,就在于“因时之偏而救之”*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6《三圣人》,第223页。。 因时而变,正是“先王之道”真蕴之所在,“如圣贤之道皆出于一而无权时之变,则又何圣贤之足称乎?圣者,知权之大者也;贤者,知权之小者也”*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8《禄隐》,第247页。。 这样,王安石就肯定变法革新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因时变法乃社会演进之必然要求,古代再完善的制度亦应随时代的变迁而加以改造,否则“事同于古人之迹而异于其实,则其为天下之害莫大矣”*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8《非礼之礼》,第241页。。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变法是避免社会整体危机发生,从而保证天下长治久安的前提。“有变以趋时,而后可治也。”*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5《洪范传》,第207页。正是这种勇于革新、勇于担当的精神气质,深深地打动了以朱熹为代表的南宋士大夫的心灵。“问:‘万世之下,王临川当作如何评品?’曰:‘陆象山尝记之矣,何待它人问?’‘莫只是学术错否?’曰:‘天资亦有拗强处。’曰:‘若学术是底,此样天资却更有力也。’曰:‘然。’”*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0《自熙宁至靖康用人》,第3105,3101页。肯定王安石进取的精神和需要变法的必要性及迫切性,否定王安石的学术主张与政治实践,是熙丰变法期间以及后来士大夫对王安石为人、为学、为事的主要看法。晚清时梁启超推崇王安石的人格风范,称:“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纫之壁。”*梁启超:《王安石传》,第1页。并欣赏南宋陆九渊对荆公的评价:“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19《荆国王文公祠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32页。在梁启超那里,王安石的政治节操是洁白无瑕的,他的政治素质就体现在忧患意识,对自己的社会责任有深刻的认识,“夫所谓儒者, 用于君则忧君之忧,食于民则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则修身而已”*王安石著,秦克、巩军标点:《王安石全集》卷26《子贡》,第227页。。

贺麟把古代中国的政治家区分为两大类:圣人型的政治家和贤臣型的政治家。前者是周公一类人物,道德文章兼备,人格之伟大卓荦和事功之彪炳青史皆而有之,且事功是他们道德人格的自然引出。后者如汉之萧何,唐之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一类人物,他们是事功本位,其道德文章未见精彩,且其事功也不是他们道德人格的自然引出,其中有法家、道家诸多思想元素的混入。前者的特点是理想主义的,后者则是现实主义的。王安石虽然出身文人,但就其人格、事功、学问而言,可以傲然居北宋政治家首位。贺麟称赞王安石说:“在历代培养文治的传统下,在杰出之士皆以达到道德、学问、文章兼备为政治家的理想的风气下,王安石不过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代表而已。王安石的诗文皆卓然自成为大家,他的人格,陆象山称其‘洁白之操,寒于冰霜’。他的生平志业,陆象山称其‘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所以他实在具备了种种条件,使他成为三代以下伊周型的政治家中最伟大的虽说是一个失败的代表。”*贺麟:《王安石的哲学思想》,氏著:《文化与人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85—286页。贺麟之所以如此高地评价王安石,首先在于他对于理想人格的认定。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内圣外王式的人物,即内有符合道德价值的高远理想,外有博施济众的功业,而且功业是他道德人格的自然表现。

结 语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王安石是最富争议性的人物之一。他洁身自好,品行高尚,长于文辞,精于学术,又曾经获得以自己的学术思想指导政治社会改造的机缘,其政治实践规模之大,影响社会之深,在古代中国史上罕有其匹。熙丰变法前,其人在当时政治与知识精英中声名之盛、美誉度之高,从历史上看也罕有其匹。朝野对其期待甚殷。当他熙宁二年初膺大任时,士大夫莫不额手相庆。但随着新法的展开与推进,士大夫又纷纷提出疑议。然而即便在其形象翻转之后,攻之者亦难以对王安石的人格与事业进行全面否定,盖因其品行之洁,文辞之高,经术通透,思想精深,皆是客观的事实而难以以敌对立场全部加以抹灭,因而就发生针对其个人形象的抹黑与诋毁声浪,试图以此来降低王安石对宋神宗与朝廷的政治决策的影响力以及有效地削减王安石的政治地位。他们编造各种“污名化”王安石的不实言论,趋向于从王安石的外貌和生活小节着眼,进行人身攻击并进而诋毁其政治人格。所谓的“污名化”指的是一种“身体记号,而做这些记号是为了暴露携带人的道德地位有点不寻常和不光彩”*[美]欧文·戈夫曼著,宋立宏译:《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页。。王安石蒙受“污名化”的缘由主要有二:他的政治责任感和自信心极为厚重,自信一旦把握“圣人之道”,建立起强大的文化信念,从这种信念出发,得君行道,博施济众,无所不可。遇到反对声浪时,王安石惯于用“流俗之见(言)”作为抵御批评的挡箭牌,把各方的意见和批评一律斥责为“流俗之见(言)”。这样一种自信及其表现,也很容易被反对者责备为执拗并引发诋毁浪潮。再有,北宋政治在“祖宗之法”这样一种政治文化基本内涵的影响与模铸下,呈现出比较浓郁的“保守主义”的特征,这是朝野士大夫普遍的政治态度,王安石却以挑战和否定这种态度作为其变法事业开展的先声,他肯定变法的合理性和正当性,用勇于担当的精神推动变法的进行,因而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力。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2016—09—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群经统类文献整理与宋明儒学研究”(13&ZD061) 作者简介: 范立舟,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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