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祥婉约词探微

2017-03-29 03:31金亦丹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词作

金亦丹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张孝祥婉约词探微

金亦丹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张孝祥是南宋重要的词人。历来对他的词作研究都着眼于其豪放词,尤其是爱国词,而缺乏对张孝祥婉约词的研究。张孝祥的婉约词有其深厚的思想渊源,理学盛行的时代背景对他的词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呈现出“尚理”“尚雅”两个创作倾向,并渗透了禅宗思想;张孝祥婉约词分为宴饮闺情词、相思爱情词和写景咏物词三个部分;张孝祥所处时代背景及在词学思想上的倾向最终都汇总到他的婉约词风之中,体现为清空旷达、俊逸缥缈和雅化的艺术特征。

张孝祥;婉约词;理学

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原籍为和州乌江县(今安徽和县),是南宋初著名的爱国词人。因其豪放词艺术成就较高,上承苏轼遗风,下启辛弃疾豪放词之创作。尤其是他的爱国词,骏发踔厉,尽显锋芒。因此,历来对张孝祥词的研究,大多都着眼于其豪放词。张孝祥词传世有两个宋本,一为陶湘涉影宋《于湖先生长短句》五卷,拾遗一卷;另一种为《四部从刊》影宋嘉泰本《于湖居文集》四十卷,二十一至三十四首为乐府。淳佑七年黄升编的《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载有张孝样词十四首,此外周密的《绝妙好词》也收录了张孝祥四首词作。唐圭璋《全宋词》收录张孝祥词作二百二十五首,孔凡礼《全宋词补辑》录张孝祥词一首,合计二百二十六首。这一数量在宋人词作中还是比较可观的。

张孝祥存词224首,宛敏灏先生的《张孝祥词笺校》[1]对其进行了完整的收录,除去大部分的豪放词作,咏写儿女闺情,或是相思离别的情词,在张孝祥的词作中也占有很大的比例,其数量近五十首,约占于湖词总数的1/5。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张孝祥的婉约词做出解析。

一、张孝祥婉约词的思想渊源

(一)伊洛之统——理学的时代背景

宋代理学是在唐朝三教融合、渗透的基础上孕育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学术思想,以儒学内容为主,同时也吸收了佛学和道家的思想,也有人称之为“道学”。“理学”之名,始称于南宋。

宋代的诗词比较普遍地受到理学思想的熏陶,而张孝祥与朱熹等人还来往甚密。宛敏灏在《张孝祥年谱》[2]中提到:“(孝祥)尝有志从理学,盖受交游张栻、朱熹等影响。”乾道三年(1167年)六月,张孝祥到任潭州,孟冬筑敬简堂,张栻作《敬简堂记》,朱熹为《敬简堂诗》以记之。《宣城张氏信谱传》[3]407记叙:“(孝详)遂与敬夫讲性命之学,日夕不辍。筑敬简堂以为论道之所,而四方学者至焉。”由此可见,张孝祥与朱熹并不仅仅是认识,而是来往密切并不断交流切磋。

宋代理学思潮潜移默化地渗透到词人的创作中,呈现出一种普遍的“尚理”风貌。在张孝祥的婉约词作中,这种“尚理”的倾向并没有直接演变为艰深的理学诗,而主要体现在张孝祥冷静的审美态度上。他的词作笔墨都集中在审美意象的描绘上,而背后的感情则经常“犹抱琵琶半遮面”。因此,他的婉约词作重“韵”而不重“情”,范温进而在《潜溪诗眼》[4]中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有余意之谓韵”。“韵”正是通过客观对象而显现出来的某种无限的精神、心理的意味。张孝祥的婉约词作韵味深长,回味无穷。

在理学思潮下,宋人对词作又提出了“雅”的要求。沈祥龙说:“宋人选词,多以雅名。”“以雅名”表明了宋人引雅入词的愿望与渴求。“雅”是一种高尚、典雅的审美意趣,表现出幽深的意境和高尚的情趣。由此,“淡雅”成为宋代一种审美风尚。宋初之时,文人们为了反对晚唐五代以来的浮靡风气而提出了“淡”的审美主张,这种审美主张几乎浸润了宋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到了南宋,对“淡”的追求已经成为文人的自觉,并形成一种集体的风尚。然而“淡”并不是简单的平淡,必须淡而有味,宋人讲究外表平淡而内里充实的审美趣味,追求文辞质朴而内蕴深长。这种“淡雅”的审美追求也造就了宋人内敛含蓄的特性。

词之“雅正”的主张经由北宋至南宋的长时间的酝酿发酵,在“淡雅”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要求以“清”为“雅”。李清照在《词论》中主张“词别是一家”,要求作词须典雅,张炎品评词作的最高审美标准即是“清空”与“意趣高远”。南宋词人普遍喜爱在词作中选取高渺清幽的审美意象,用笔也偏于冷色调,力图使词从世俗的淤泥中彻底挣脱出来,住进“雅词”之高塔。宋代理学在某种意义上,是在借鉴佛教的“空”的本体论基础上创立的,再交织以理学思想,宋人的“清空”也有佛家之“空”的意蕴。佛教的“空”所指的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参透之后得到的空灵清澈的心境。这种“空”的范畴完美地与宋词之“清空”接洽。宋词的“清空”意境正是清远旷达、超脱尘俗、澄澈空灵的意境,这不仅与词人的主体思想境界有很大的关系,对词的意境创造的要求也非常之高。宋代诗论、词论对“清”非常重视,给予“清”以极高的评价。“清空”的风貌在姜夔词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张炎《词源》[5]中那段概括姜夔词风的著名评述正是体现出南宋词人对词之“清空”的要求:“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对“清空”的追求使南宋词脱离了“俗”的市井趣味,彻底走向文人化。

(二)自心觉悟——禅宗思想的渊源

张孝祥的禅学思想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宋代浓厚的的禅学氛围和禅宗学说。仕与隐是古代文人都无法避开的问题。古代文人数量极多,而国家需要用的人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文人满怀一腔才气无处倾吐,深感不遇之苦。禅宗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另外一条出路,让他们在坎坷的仕途之路上寻求到一丝慰藉,在探究人生终极意义之时暂时忘却内心的苦闷。因此,禅宗文化成为宋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张孝祥自然深受其影响。

二是张孝祥家族笃信佛教的传统。张孝祥的伯父张邵便笃信佛教。据《宋史·张邵传》[6]11556-11557的记载:“喜诵佛书,虽异域不废。”同时,张孝祥的父亲张祁也是一位在佛学上十分有造诣的文人:“卜居芜湖,晚嗜禅学,号总得翁。”张孝祥在其所作的《和总得居士康乐亭韵》[7]71中,极力推崇父亲的佛学修养:“先生义概云天薄,千载参渠活句禅。”同时,宗杲是宋代有名的禅宗宗师,张孝祥是大慧宗杲的忠实拥护者,他在给宗杲的一封短信中这样写道:“贤上人归,具书因循,久不嗣问,瞻仰良极。即日不审何如?伏惟于慈悲愿海为大津梁,清凉宝山,散甘露雨,有识无识,随见随闻,悉皆济度,悉皆解脱。弟子无缘顶礼,徒勤善颂,谨状。”[7]376张孝祥在宗杲面前谨守师徒之礼,互相之间也不断地有书信的往来。禅宗思想讲究一个“悟”字,要求文人在纷扰的红尘俗世中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保持旷达开阔的心境,并在此基础上去寻得“虚静”的境界。这种思想渗透到张孝祥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他的婉约词中也可见一斑。

二、张孝祥婉约词题材

(一)宴饮闺情词

临安五年的为官生活是张孝祥一生中的重要阶段。在这五年里,张孝祥少年轻狂、意气风发,又结识了三五好友,结伴畅游临安城,饮酒唱酬,少年才俊身边自是少不了红桃绿柳,五年时间,张孝祥频频出入秦楼楚馆之间,留下了许多儿女闺情之作。如《鹧鸪天》(日日青楼醉梦中):

日日青楼醉梦中。不知楼外已春浓。杏花未遇疏疏雨,杨柳初摇短短风。扶画鷁,跃花骢。涌金门外小桥东。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

从涌金门句可知此作确是张孝祥在临安为官时所作。在这段时期,张孝祥的仕途确实颇为顺利,自绍兴二十四年中进士第一,次年即授秘书省正字,改校书郎兼国史实录院校勘,绍兴二十八年迁起居舍人,绍兴二十九年任权中书舍人。这五年,他自是春风得意,因此夜夜青楼醉梦,醒来发现青楼外已到春浓的时节,杏花未经雨水打落,是一片繁盛的样子,杨柳初生,春风轻轻浅浅。涌金门外已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而“人在珠帘第几重”则与前文的春意之闹形成了对比,男子的“懒起”恰恰体现着仕途平坦、春风得意的姿态。在《减字木兰花》(佳人绝妙)中,张孝祥则写道:“佳人绝纱。不惜千金频买笑。燕姹莺娇。始遣清歌透碧霄。”“千金买笑”之句毫不拐弯抹角,直接地将佳人之美与酒席之乐呈现出来。而“清歌透碧霄”一句又含蓄地表现出文人之雅,没有酒席之气。又如《菩萨蛮》(东风约略吹罗幕):“佳人双玉枕,烘醉鸳鸯锦。折得最繁枝,暖香生翠帷。”上阕“东风约略吹罗幕,一帘细雨春阴薄。试把杏花看,湿云娇暮寒”似是在欣赏春日杏花之美,但结合下阕,字里行间又有一位美人若隐若现,似乎又是在将“佳人”之姿比作杏花之美,文辞雅致,浑然天成。

况周颐谓《菩萨蛮》:“绵丽蕃艳,直逼《花间》。求之北宋人集中,未易多觏。”[8]4530张孝祥的婉约词确有花间遗风。花间词词风香艳温软,落笔多在闺房,以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女子的服饰体态,以从女子装束或物什中体现出的富贵之态为美。而张孝祥的婉约词也多描写女子美貌,辞藻十分华丽。如《多丽》中:“银铤双鬟,玉丝头道,一尖生色合欢鞋。麝香粉、绣茸衫子,窄窄可身裁。偶回头,笑涡透脸,蝉影笼钗。”张孝祥极力描写女子装饰的华丽,从发饰、熏香到衣衫材料,无一不精美绝伦。

闺情词也在张孝祥婉约词中占一定的比例。其闺情词描写细致,长于对人物神态的把握,极为精准。如《浣溪沙》(日暖帘帏春昼长):

日暖帘帏春昼长。纤纤玉指动抨床。低头佯不顾檀郎。荳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壁间闻得唾茸香。

“纤纤玉指动抨床”这短短7个字便将女子娇憨的神情与羞涩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虽说张孝祥的婉约词近花间,但他的词作少了花间的香艳,更多了几分自然萌发之态。《清平乐》(光尘扑扑)中“碧云青翼无凭,困来小倚银屏”句也将女子的自然流露的慵懒神态描写得十分细腻,一改花间词秾丽妩媚的词风,清新流丽,自然可爱。

(二)相思爱情词

宛敏灏先生的《张孝祥词笺校》考张孝祥早年与一位李氏女子同居,生子同之。宛敏灏先生从南宋张同之夫妇墓志铭中,肯定了张孝祥与张同之的父子关系,了解到张同之之母为李氏,其他资料已不可考。因此,张孝祥的几首词,如《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转调二郎神》(闲来无那)等被认为是张孝祥怀念李氏所做。在《念奴娇》(风帆更起)中,他写道: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

这首词平铺直叙,描写了自己夜间将李氏送走的场面,并通过“忍弃平生荆布”叙说自己的无奈不忍之情,表达自己对妻子儿女的不舍,情真意切,哀婉动听。《眼儿媚》(晓来江大荻花秋)中“须知此去应难遇,直待醉方休”句可知,张孝祥此番将李氏送走之后,并没有将她接回的打算,大体知道从此便是天涯相隔。因此,他借《满江红》(秋满衡皋):“追往事,欢连夕。经旧馆,人非昔。把轻颦浅笑,细思重忆。红叶题诗谁与寄,青楼薄幸空遗迹。但长洲、茂苑草萋萋,愁如织。”在遥远的临安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思念,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自己徒留一个青楼薄幸之名,辜负了自己的妻儿,文辞婉约而悲痛。

(三)写景咏物词

自古文人就有春日惜落花,秋日叹悲凉的情怀,张孝祥自然也不例外。伤春悲秋的婉约词在北宋就已发展至极致,到南宋之时,词人则需另辟蹊径,加之南宋理学思想与词的写作交织甚密,南宋词人已不再像北宋时期那样长于抒发情感,而走上格高神寒之路。也就是将感情进行冷处理,浓烈的情感经过冷却,词人更多地将感情彻底投射在景物身上,而不是直接抒发出来。张孝祥词中,这种艺术转型也有所体现。杨慎在《词品》中论张孝祥词道:“写景之妙,如秋雾明霞乍吐,曙凉宿霭初消。不可胜载。”[9]489如《生查子》(远山眉黛横):

远山眉黛横,媚柳开青眼。楼阁断霞明,帘幕春寒浅。杯延玉漏迟,烛怕金刀剪。明月忽飞来,花影和帘卷。

整首词充斥着时光流逝之感,上阕“远山”“媚柳”句还在描写白日之景,下阕中“忽”与“飞”字则体现出日夜更迭之迅速,词人并没有直接哀叹时间流转的无情,而是借用了“明月”“烛”“玉漏”来表达这一主题,景中带情,格调高雅。

咏物词在张孝祥的婉约词中也占有一定的比重,尤以咏花词为多。钟嵘在《诗品》中谈到:“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以此来褒扬咏物词“贵在寄托”的格调与情致。宋人爱花,不仅仅因为花的外形柔美、芳香四溢,更是因为花可以作为情感寄托的对象,启发一定的哲思。如《鹧鸪天·咏桃花菊》:

桃换肌肤菊换妆,只疑春色到重阳。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新艳冶,旧风光。东篱分付武陵香。尊前醉眼空相顾,错认陶潜是阮郎。

“桃花菊”是一种粉红色的菊花,顾名思义,这种菊花的样子与桃花有些相似。宋史正志《菊谱》云:“桃花菊,花瓣全如桃花,秋初先开,色有浅深,深秋亦有白者。”在此,张孝祥运用了大量的典故,由“千年艳”之桃写到“九日黄”之菊。晋陶潜归隐后种菊植柳,其诗《饮酒》其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因而此处“东篱”借指菊花。“武陵”则是指陶潜《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入桃花源之事,因此“武陵”在此处指桃花。言辞中似将自己与阮籍陶潜做比较,在酒醉迷蒙之间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似有从俗世中超脱、就此归隐而去之思。

张孝祥也喜爱梅花,在《卜算子》(雪月最相宜)中赞美它“梅雪都清绝”。他赞美木犀,称赞它“花叶相遮相映。雨过翠明金润。折得一枝归,满路清香成阵”(《如梦令·木犀》),文辞雅致,皆有寄寓。

三、张孝祥婉约词风

(一)清空旷达

上文已经提到,在崇尚理学的时代大背景下,“空”成为宋代一个独特的审美范畴,在“空”的意境基础之上,宋人尤其推崇“清空”。刘永济先生在《词论》中对这种关系是这样论述的:“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意蕴无尽,不可指实。其源盖出于楚人之骚,其法盖由于诗人之兴,作者以善觉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觉之境,于是触物类情而发于不自觉者也。唯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明远。”[10]66其中尤以姜夔为典范。张孝祥的婉约词在一定程度上与姜夔的词有些接近。在审美意象的运用上,他也喜欢用一些清冷的意象,如“秋叶”“晚风”“冰雪”等等。如《卜算子》(雪月最相宜)中运用了“雪月”“梅雪”“冷艳”“孤光”等意象,造成孤高冷寂的词境。又如《浪淘沙》(琪树间瑶林)中的“梅花”“晓寒”“重阴”等,描绘了竹林梅枝、琼楼玉界,场景虚实相接,空幻迷离。在《减字木兰花》(一尊留夜)中,张孝祥又运用了“冰檐”“清愁”“寒”等词语,描绘了雪夜宴饮的场景,笔调十分空灵。

然而,仅仅运用清冷的意象只能在词的表意上给人幽深的印象,支撑“清冷”词风的支柱是词人主体情感的旷达。若没有旷达宁静的内心,就不足以构造幽渺空灵的词境。张孝祥的旷达词境与他的个人经历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他生在南宋,未曾体会过北宋的繁荣强盛。他与南渡词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感受过家国由盛而衰的整个过程,也就没有南渡词人的巨大悲痛感。另一方面,他的仕途相比同时代的很多人都顺利很多。绍兴二十四年,张孝祥在廷试中摘得桂冠。宋高宗赵构钦点他为状元,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转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二十九年,以御史中垂汪澈勃,自乞宫观,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绍兴末,除知抚州。知平江府,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兼都督府参赞军事。领建康府留守。历知静江、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湖南、湖北安抚使。与那些游离在朝堂与地方之间的文人比较起来,张孝祥一生的路还是比较平坦的。

张孝祥的旷达心境自然离不开禅宗的影响。禅宗讲究对人生与宇宙的关怀,对人生与宇宙的豁达与乐观的心境。张孝祥则将这种人生宇宙的幽思豁达转移到自然山水之中,面对清淡素雅的景色风光,每到此时,他的心思是十分平静安宁的。旷达的心境体现在婉约词作中,呈现出逸乐山水的悠情,与一丝安然自得的平静。如《如梦令·木犀》中写道:“花叶相遮相映。雨过翠明金润。折得一枝归,满路清香成阵。”折了一枝木犀便觉满路芬芳,自然之美就能给他带来无限的满足,心境开阔。《浣溪沙》(楼下西流水拍堤)中写道:“楼下西流水拍堤。楼头日日望春归。雪晴风静燕来迟。”词人彻底从景物中抽离出去,只留下自然景物自由自在,任流水拍堤,莺燕飞舞,词人就只是在楼头望着这片美好的春光,以景之乐为己乐,好不惬意。《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中:“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更是体现出张孝祥看淡世事浑浊、内心悠然清旷的境界。

(二)俊逸缥缈

俊逸缥缈词风的形成,与张孝祥本身对禅宗的研究是分不开的。对禅宗思想的接受使得张孝祥对求仙问道之事十分热衷。因此,张孝祥每到一处必在当地游览一番,他对禅宗的热爱尤使他偏好求仙问道之所,所到之处便留下了许多诗词序跋为后人所知。

他曾游览桂林的刘仙岩、水月洞等地方,并写了《题刘仲远像赞并跋》[11]。另外在桂林兴安县乳洞,有“二清三洞”四大字摩崖。在桂林西北四百里之融州(今广西融水县)有真仙洞,其中“天下第一真仙之岩”八大字匾及刻石所书皆为张孝详。这些经历都使张孝祥对禅宗有别样的理解,并将体悟融汇到词作中去,虽然此种风格在豪放词中有更多的诠释,在婉约词中也可见其渗透之深。

陈彦行《于湖居士文集·于湖先生雅词序》对张孝祥词有这样的评价:“真非烟火食人辞语。”这与张孝祥词作中频繁出现的“仙”“神”等语汇有很大的关系。如《渔家傲》(红白莲房生一处)中:“当是神仙来紫府。双禀赋。人间相见犹相妒。”《好事近·木犀》中的:“争似淡妆娇面,伴蓬莱仙客。”《鹧鸪天》(可意黄花人不知)中写道:“姚家别有神仙品,似著天香染御衣。”《鹧鸪天》(脱却麻衣换绣裙)中用“仙凡从此两俱分”描写女子容貌。在描写姣好的女子或者美妙的事物之时,张孝祥常常会将其描述成“非人间俗物”,体现出所描述事物的不凡,也表现出幽渺的特征。

“神”“仙”语词的频繁使用确实让张孝祥的文笔带上了俊朗的气度,然而比起语词,他更注重语境上的超凡脱俗,来创造格高神寒的词作意境。如《浣溪沙》(罗袜生尘洛浦东):

罗袜生尘洛浦东。美人春梦琐窗空。眉山蹙恨几千重。海上蟠桃留结子,渥洼天马去追风。不须多怨主人公。

开篇“罗袜生尘”化用了曹植的《洛神赋》,使女子美貌宛如带有洛神的风韵,“蟠桃”“渥洼”“天马”之语又描绘出一个海上仙境。这是一首闺怨词,张孝祥一改传统闺情词缠绵悱恻、哀婉柔靡之风,加入了仙家虚景,又与女子在窗前凝望的实景交相呼应,境界高远,又形成幽深的幻梦之感。

(三)词之复雅

南宋的文人审美体现出一种明显的“尚雅”倾向,他们崇雅黜俗,黄昇的《中兴词话》中论述到:“闺词牵于情,易至诲淫。马古洲有一曲云……前数语不过纤艳之词耳,断章凜然,有以体自防之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近世乐府,未有能道此者。”[12]184从此,“发乎情,止乎礼”就成为评价“雅词”的一个重要标准。张炎在《词源》中也对“雅词”提出看法,认为:“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视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13263由于词多为民间市井之作,多用于歌楼吟唱,南宋词人们便将诗的写法带入词作,江西诗派由此提出了“以诗为词”的创作方法,黄庭坚举出的要求是“寓以诗人之句法”。词被推回了文人的象牙塔。

这种普遍的审美要求对张孝祥也造成了影响,在他的词作中体现为“雅正”的风貌。张孝祥响应“雅词”的创作潮流,以《紫薇雅词》来为自己的词集命名。汤衡的《张紫微雅词序》[14]423与陈应行的《于湖先生雅词序》[15]424都给张孝祥词冠以“雅词”之名,认为他的词作“无一毫浮靡之气”。张孝祥词作之雅表现为一种意缓内敛的情致,词中没有激烈流淌的感情,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紧紧包裹在纷繁的景致之间,仿佛是一幅留白颇多的山水画,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张孝祥的词因此也具有极大的张力与弹性,即使婉约词多体现绵密的情意,他也通过寓情于景的做法对词进行雅化,供后人细细品读,情不尽,意难断。如《长相思》:

小楼重。下帘栊。万点芳心绿间红。秋千图画中。草茸茸。柳松松。细卷玻璃水面风。春寒依旧浓。

全词没有一句提到词人自己的情感,只是将眼光投射在春景之中,笔触只描绘了“小楼”“芳心”“秋千”等静景,只有末尾“寒”“浓”二字体现出些许愁思,若将末尾句隐去,则整首词只是单纯地对景物进行冷观照,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一个“寒”字上,似有似无,轻似云烟,却令人感觉到楼宇之间,有人望着满目春景独自幽怜。

受到黄庭坚“寓以诗人之句法”“夺胎换骨”理念的影响,张孝祥婉约词作中也好用典故,这使他的词更富有文人气。如《木兰花慢》(紫箫吹散后)中,“紫箫吹散”活用了萧史与秦穆公之女弄玉二人乘龙跨凤双双离去的传说,表达了自己愿与妻子一起离去的愿望。“燕子”“空楼”则化用了燕子楼的故事。相传唐朝贞元年间,武宁节度使张愔为其爱妾关盼盼建燕子楼。张愔逝世后,关盼盼矢志不嫁,张仲素和白居易为之题咏,遂使此楼名垂千古。后历代诗人咏诵不绝。这里还能令人联想到苏轼《永遇乐》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名句。“玉簪”句化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从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覆水”一词来源于李白《妾薄命》中“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句。张孝祥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化用了大量的诗句词句来表达自己与妻子送别时的悲伤心境。“夺胎换骨”的灵活使用使得一首短短的词显得格外厚重,一方面表现为情感的深厚浓郁,另一方面也表现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因此,词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彻底与俗文化背道而驰,只有在文人之间才能引起共鸣,词才算完成了“雅化”。

综上所述,张孝祥的婉约词在理学思潮与禅宗思想的双重影响下,体现出清空旷达、俊逸缥缈的艺术特征,并推动了词的雅化。词在发展演变中渐渐被文人束之高阁,文人词从此不再为市井所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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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of Zhang Xiaoxiang’s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

JIN Yidan
(School of Humanities,Jiangnan University,Wuxi 214122,China)

Zhang Xiaoxiang isan important Ci poet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Researches have always been conducted on his Ci,focusing on his unconstrained Ci, especially his patriotic Ci.However,there has been a lack of research on his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Actually,Zhang Xiaoxiang’s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 has its profound ideological origin.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against which Neo-Confucianism prevailed,exerted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him,finally presenting his two creation tendencies of upholding“neo-Confucianism”,“elegance”as well as“Zen Thought”.His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 is divided into three parts:drinking Ci,love Ci and scenery Ci. Zhang Xiaoxiang’s time and his thoughttendency towards Ci are both reflected in his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 style,which embodies 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broad-mindedness,mistiness and elegance.

Zhang Xiaoxiang;graceful and restrained Ci;neo-Confucianism

I206.2

A

1008-2794(2017)01-66-06

2016-11-29

金亦丹(1991— ),女,浙江乐清人,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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