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主义背景下的马修·阿诺德诗学

2017-04-01 20:39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阿诺德人本

刘 瑞 敏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人本主义背景下的马修·阿诺德诗学

刘 瑞 敏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分析了阿诺德诗学的主要思想,认为其诗学认知源于西方思想史上的人本主义价值体系,某种意义上而言具有永恒的思想价值和理论价值。阿诺德诗学观念是其社会、政治、文化、教育等领域批评观念形成的基础和渊源,与这些观念共同构成统一的、关联的思想有机体。

人本主义; 马修·阿诺德; 诗学

一、 诗学源头:人本价值

马修·阿诺德(1822—1888)是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和评论家。阿诺德诗歌成就很高,与丁尼生、布朗宁并称为维多利亚时代三大诗人,其评论涉及文学、政治、文化、宗教、教育等领域,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产生过重要影响。由于阿诺德在19世纪英国文坛的影响力,及其评论的深刻价值及理念的现代性,阿诺德思想在20世纪被继承和多角度诠释,并被纳入不同理论体系。

意识形态思想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文论家伊格尔顿系列理论著作的核心思想,强调文学和一切文学现象都受社会主导意识形态影响,并构成主导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伊格尔顿意识形态话语否认文学具备任何本质和永恒的思想价值,认为文学是有效地意识形态控制方式,起到维护统治阶级权力结构和权力关系的作用。伊格尔顿从社会性、功用性、统治阶级视角对文学进行整体界定,并把19世纪英国文学学科的崛起视为宗教意识形态衰落的结果。尤其值得阿诺德研究者们注意的是,伊格尔顿以意识形态话语对阿诺德进行评价,称其为英国文学新型意识形态崛起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然而综观阿诺德文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诗学)可以发现,将阿诺德纳入意识形态理论体系并不恰当。意识形态理论与阿诺德诗学源于根本迥异的思维模式。与阶级论、控制论、权力中心论等典型的意识形态思维模式不同,阿诺德诗学源于西方思想史中的人本价值体系,回应人格完善的人本诉求,旨在矫治现代西方社会技术主义、工商业主义价值观造成的人的物化、异化、主体性丧失等精神症候。毫无疑问,对于阿诺德而言文学是具备本质属性的独立实体,而非仅仅是意识形态。文学伴随着人类文明史的历程,承载着永恒的思想价值和理想价值,时常超越狭隘的意识形态,不断修正和完善特定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起到反思、批判和建构人类文明的作用。

马修·阿诺德诗学首先通过其诗歌创作体现出来,后来又在文学及社会文化批评著作中阐释和延伸。从代表性诗歌《多佛海滩》中那种由信仰崩解而导致的精神焦虑中突围出来,经过痛苦的思想嬗变,最终转向对社会政治的批评及对文化与文明传统的依赖。在整个思想历程中,阿诺德视角是文人基于精神、情感体验的个人视角。其诗学强调诗歌是人类栖身之地;其文化核心理念强调以人类优秀思想培养人的智性、德性,从而摆脱“普通的自我”、挖掘“完美的自我”;其社会批评的目标是以文化精神改造英国社会各阶层,使其摆脱狭隘阶级属性,从而使全社会共赴完美之境。简言之,阿诺德思想的源头是人本主义。阿诺德诉诸于西方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人本主义传统,并通过倡导培养“完美的自我”,倡导以“阅读、观察、思考等手段,得到当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1],使自己成为这种传统的一部分。

二、 诗学核心:诗歌为人类提供栖身之地

19世纪50年代是阿诺德诗歌创作的年代。青年时代的阿诺德经历了艾略特所谓的“苦难的训练”,切身体验了整体社会环境中的信仰危机带给个体意识的痛楚和焦虑,并一直试图寻求一种确定性的价值。19世纪60年代阿诺德从诗歌创作转向文学批评,在这些批评中,阿诺德通过隐喻、象征等诗歌手段隐晦表达的情感和意识在具体批评话语中得到明确的表达,其一直在诗歌中寻求的确定性价值也得到清晰的阐释。

“诗歌为人类提供栖身之地”是阿诺德赋予诗歌艺术形式的至高价值。“诗的未来是广阔的,它配得上更高的使命。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愈发会在诗中找到可靠的栖身之地。”[2]55作为栖身之地的诗歌是真理之域;在这个栖身之地,人类精神得到全面餍足,人性黯昧消弭于无形,世俗障碍倾颓瓦解,非生活的生活一扫而空,超验的真知识像神启般莅临于人心。诗歌之所以能成为人类精神栖身之地,是因为诗歌艺术的境界与人类精神所追求的最终境界高度吻合。真正的诗歌艺术是真、智、善的三位一体,是美本身,人类精神则只有接近真、智、善,美才能全面满足。

“诗歌是一切科学的面孔上热情洋溢的表情”[2]55,一张面孔没了表情就不剩什么;“诗歌是一切知识的气息和精华”[2]55。哲学和宗教都无法企及诗歌的境界,“哲学卖弄着因果关系,以及有限和无限的存在,仅仅是知识的影子、幻象和虚假的秀场”[2]55-56,而宗教的价值在于其与诗的内在关联:“宗教最有力之处在于其未被意识到的诗性”[2]55。基督教的诗性寄于彼岸世界、圣灵、神的爱这样富于精神感召力的观念,寄于一切能触动人类主体潜意识根源的宗教意象、象征、仪式、寓言,人们在对它们的冥想体验中实现精神的升华。但基督教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已物化为一大堆教条,依附于假定的、后来被科学进步瓦解的“事实真相”,其诗性光辉已被教条和“事实真相”遮蔽住。“诗性”把诗歌与旧时的基督教联结起来,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诗歌被阿诺德视为新时代的宗教。

阿诺德用以概括诗歌作为人类栖身之地素质的关键词是“最高的诗性”[2]65。阿诺德指出,这种“最高的诗性”很难以具体的批评话语诠释,而只能在大师们的诗歌样本中感受。它存在于伟大诗歌的题材和实质(思想价值)中,存在于其样式和风格(审美价值)中,这二者都有一种特征和调子,华美、富于价值和力量。“最高的诗性”的概念接近亚里士多德对诗歌的深刻观察:诗歌优越之处在于其具备更高的真理性和更高的严肃性。 中世纪传奇明显诗性匮乏,从它们过渡到乔叟的诗歌让人感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乔叟对人类生活广博、自由、精明、清晰的见解与传奇诗人对生活完全缺乏智慧见解的情况迥然不同;然而乔叟仍不能列入伟大诗人之列,因为乔叟的诗歌缺乏高度的严肃性,这种高度的严肃性荷马有之,但丁、莎士比亚亦有之,主要是它给我们以栖身之地。

通过赋予诗歌“人类栖身之地”的使命,设定“高度的诗性” “高度的严肃性”的诗歌评价基准,阿诺德“赋予某种道德意识以重要的地位。”[3]这种道德意识具有先验特征,表达人类对生命价值难以言说的体验,体现人类对美、智慧和真理的向往。真正的诗人、艺术家都敏于对它的感受,对诗人阿诺德而言它寄托于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它们也可以寄托于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

三、 诗学诉求:生活批评

由于不满于诗歌只作为知识的、道德意识的、形而上意义的人类栖身之地,阿诺德把诗歌推向生活批评。“诗歌在本质上是一种对生活的批评”[2]230。“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其他手段都失败时,我们人类的精神将在诗歌中,正如在以诗之真美法则进行的生活批评中,发现安慰和支撑”[2]57。“诗歌作为栖身之地的力量取决于其生活批评的力量,生活批评的力量取决于传达这种批评的诗歌的卓越性、健全性、真实性。”[2]56-57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的属性决定它是人类精神的栖身之地,决定它是真、智、善的天然载体。一个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按照诗歌艺术的法则强有力地诠释了真、智、善的观念,现实生活批评可以用这些观念作为标准和参照。

阿诺德注意到,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曾高度评价英国诗歌,称英国诗歌比其他国家诗歌更深刻有力地表现了道德观念。阿诺德指出,伏尔泰所谓表现道德观念的诗歌并非道德诗和说教诗——因为道德诗和说教诗远非真正的、符合真美法则的诗歌——而是那些表达了高贵和深刻的生活观念的诗。阿诺德此处对“道德观念”进行了全新的开创性诠释,把“道德”一词从机械的教条框架中解放出来,赋予其一种更自由宽泛的意义——阿诺德把道德观念与柏拉图关于“如何生活”的命题等同起来,指出任何关于如何生活的观念都可以置于道德观念的范畴中。因此,道德观念构成人类生活经验的主要部分,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永恒命题。

毋庸置疑,阿诺德并非像19世纪后期唯美派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这类只追求诗歌美学价值的诗人,其诗歌创作实践和诗学都体现出浓厚的人本情怀和观照现实的强烈倾向。19世纪60年代,阿诺德结束诗歌创作进入文学批评阶段,并逐渐从文学批评过渡到社会、政治、文化、宗教、教育等批评领域。应该注意到,阿诺德诗学和后期批评著作中的观点存在重要关联。阿诺德后期批评虽跨越不同领域,各有其针对的积习和弊端,但这些领域的批评思想具备根本的共性:其核心思想是人本理想,其作为批判标准的尺子是完美人性的需求;这些批评思想的最初源头是其诗学认知,并且它们本质上也是一种生活批评,是对理想生活、理想社会秩序的多视角诠释。

阿诺德最重要的文化批评著作是《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提出文化应致力于人性完美的核心理念[4]。阿诺德以完美理念审视和批评社会各阶层文化精神的缺乏,批判工商业主义主导、科技主义和实证主义大行其道、庸俗主义甚嚣尘上、人文价值遭湮没的社会现状。当时的三大主要社会阶层有:贵族阶层(野蛮人),虽性情高贵但缺乏对事物真相的洞察能力;中产阶层(非利士人),崇拜工具,把工具视为最终目标来追求,暴露出短见、庸俗、缺乏精神境界的阶级属性;劳动阶层(群氓),盲目草率,一心争取民主、自由、政治权力,他们行动力过强,却总是缺乏理性和根本的思考能力。这些文化理念与阿诺德的诗学观念一脉相承,这种文化批评也是根本意义上的生活批评。

四、 诗学前景:倡人本而永恒

阿诺德的诗歌创作实践、文学批评、社会政治文化等批评构成一个有机、统一的独立系统,其中诗歌创作实践是阿诺德文学批评思想形成的基础,文学批评要义中则蕴含着其他领域批评的思想因子。阿诺德基于文学形式(主要是诗歌)的内在属性,把出自诗人心灵的天然道德法则与诗歌形式结合起来,通过诗歌载体阐释善与智、美与真的价值。阿诺德思想有机体的凝聚力量是人本主义,其中的重要理念都蕴含着人本价值内核:诗歌是“人类栖身之地”无疑具有人本内涵;优秀诗歌“高度严肃性”审美评价基准的背后是对于人类理想生活的道德情感意识;经典著作《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题词: “所以你们要完全”揭示其人本主旨;诉诸于人类文化和优秀人文思想作为赴完美之境的路径;社会政治批判根本视角是人本视角。总之,阿诺德沿着人本的路线探索人类文明的未来。

阿诺德人本主义体系中一些理念如“人类栖身之地”“完美”因为某些“缺陷”而招致批评:它们所代表的境界似乎都处在未来,处在现实之外,未免有笼统、空洞之嫌;它们固守思想壁垒,拒绝变动,难免有僵滞之感。比如,著名文化学家雷蒙德·威廉斯就曾指出,马修·阿诺德的思想笼统化、概念化,缺乏一种从个体多样性角度、感受性角度的解读[5]。 托·斯·艾略特批评阿诺德不能融于新的社会意识和新的经验阶段,鲜少汲取时代环境中可能存在的建构性变量:“阿诺德几乎不可能向前瞻看新的经验阶段……阿诺德代表着一个僵滞的时期”[6]。威廉斯和艾略特这两例批评实际上反证出阿诺德思想的坚定明确,也表明阿诺德思想外在于、超越于资产阶级社会意识形态,其载体是作为审美价值和思想价值结合体的诗歌艺术,其根源是人本价值这一人类共同思想财富。阿诺德回溯人类文明曾企及的高度,瞻望人类文明未来的方向,其诗学和批评思想观照人本身,其批判矛头指向旁置理智健全的标准、湮没人本价值的混乱政治和社会力量。

在伊格尔顿意识形态思维方式中,传统人本主义的处境异常尴尬:自由人本主义培养人的精神完整性,但已经萎缩成资产阶级社会软弱无力的良心,温和,敏感,然而没有效力;自由人本价值构成现代资本主义官方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伊格尔顿把人本价值视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而非独立的价值体系,表现出意识性论者的思维模式),但资本主义对它的敬意显然是虚伪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对它无暇顾及,在势不可当的现实政治经济力量面前“关于人类的不朽真理”显得遥远和不相关。不可否认,伊格尔顿这种对于传统人本价值在资本主义社会式微的判断是正确的。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主义、工商业主义、物质主义越来越把人本价值置于这样的尴尬境地。但关键是,文学和文学理论对此该怎样回应?意识形态论者伊格尔顿和人本主义者阿诺德回应方式截然不同。

伊格尔顿对文学的人本价值诉求(他称之为唯心主义的解决方法)缺乏信心,或者说表现出蔑视,不认为它们能改变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庸俗主义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在这种根本倾向下,20世纪一些以人本价值为根本内涵的,旨在改变和重构社会精神结构的各种形式的文学活动、运动、理论,如继承了阿诺德文化批评衣钵、致力于以英国文学培养精神敏感性的弗·雷·利维斯,坚持生命哲学的戴·赫·劳伦斯,在美国南方营造有机社会的青年艾略特等,都被伊格尔顿否定,其中积极的、建设性的一面都没得到足够的强调,相反,伊格尔顿总体上把这些探索视为文学的逃避主义策略。与伊格尔顿截然相反,阿诺德对人本主义(或人文主义,英文都为humanism)表现出强烈的信心。“只要人类天性不变,如其本然,人文学的魅力就会始终所向披靡……或许,将会出现动荡不安、一团混乱、虚张声势的一段时期,但人文终将不会丧失其主导地位……我们的向往和志向,将促使我们重返人文。”[7]无论作为其与托马斯·赫胥黎之文学-科学论战中科学的对立面,还是作为映射庸俗喧嚣的维多利亚社会环境的镜子,人本主义对于阿诺德而言都具有不容置疑、不言而喻的力量。

从伊格尔顿构建的文学理论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胶着关系的语境中脱离出来,摆脱这种语境下对文学理论的定势思维——它软弱不堪、毫无作为、试图逃避工业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漩涡却又难免被其吞噬的命运——重新回到阿诺德的著作中,回到阿诺德的文化人的人本诉求中,我们会重新感受到一种健康、明朗的力量。阿诺德人本诉求的坚定姿态源自人类共同的意识模式和心理需求,在人类经验中从未缺席,其见解和智慧超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短见、局限和功利主义,其目的在于以人本理想建构社会意识、救赎社会。

[1] 阿诺德. 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 韩敏中,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2:132.

[2] ARNOLD M,JOHNSON W S. Selections from the prose works of Matthew Arnold[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13.

[3] 杨冬. 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272.

[4] 刘瑞敏. 马修·阿诺德基于两希精神的文化观及其对于文化选择的现实作用[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18(5):634-638.

[5] 威廉斯. 文化与社会[M]. 吴松江,张文定,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1:164.

[6] 艾略特. 诗的效用与批评的效用[M]. 杜国清,译.台北:纯文学出版社, 1972:120.

[7] 杨自伍. 教育:让人成为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91.

【责任编辑王立坤】

PoeticsofMatthewArnoldwithHumanismasItsBackground

LiuRui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enya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41, China)

The English poet and critic Matthew Arnold in 19thcentury puts forward the poetics stating the core concept that in poetry our race “will find an ever surer and surer stay” and that “poetry at bottom is a criticism of life.” The main thought ofpoetics of Matthew Arnold is analyzed. It considers that, Arnold’s poetics in origin stems from the humanism value system in west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refore has acquired a somewhat perpetual intellectual value and theoretical value. Arnold’s poetics concepts and the critical concepts in such fields as politics, sociology and education form an organic unity and are coherently connected in essence.

humanism; a sure stay; criticism of life

2017-05-17

辽宁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项目(JG16DB297)。

刘瑞敏(1970-),女,辽宁北漂人,沈阳大学讲师。

2095-5464(2017)06-0763-04

I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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