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戏剧中的神经叙事

2017-04-10 00:06黄立华

黄立华

摘 要:贝克特的戏剧以其晦涩而奇诡的写作手法而著称于世,诸如后现代性,荒诞性,疾病叙事,女性叙事以及视听叙事等等。自贝克特戏剧问世以来,中西学者从诸多视角进行了探讨,但鲜有学者从其戏剧中的神经叙事进行探究。然而,神经叙事也是贝克特戏剧突出写作特征之一,如人物的失语症、精神分裂症等。探讨这些精神病患者的叙事会更有效地解释人物的内心情感和人生遭遇,同时也会更充分地揭示匠心独运的写作风格。

关键词:贝克特戏剧;神经叙事;荒诞效果

中图分类号:I561.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02-0110-03

一、引言

广义上说,神经叙事属于与人的心理活动相关的认知科学。从文学的视角来看,神经叙事是指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戏剧等)中神经疾病的叙述,或精神病作者自述。实际上,神经疾病叙事早在古希腊就初见端倪。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描述了阿波罗神因反对阿伽门农而而使人世间遭受瘟疫的情形。后来,希波克拉底在《神圣的疾病》中说明了当时流行的癫痫病。由此可知,荷马首次将叙事引入医学,而希波拉底对癫痫病的叙述构成了西方医学重要文本,因为它脱离了荒谬的、基于信念的经验医学。20世纪中叶,一种新的基于叙事的医学(NBM)取代了曾经流行的基于证据的医学(EBM)。基于叙事医学是最新发现,弥补了源自于医学人文领域的基于证据医学的不足。它提供了意义、语境以及病人困境的叙述视角[1]。19世纪中叶,现代神经学之父让-马丁·夏尔科(Jean-Martin Charcot)开始观察叙事在神经学和神经精神病学中的作用。英国医生詹姆斯·帕金森关于中风的叙述,乔治·亨廷顿(George Huntington)关于舞蹈病(chorea)的叙述均是神经叙事的最佳例子。在这之后,俄国神经心理学家亚历山大·鲁利亚(Alexander Luria)将神经叙事推向了新的水平。他在《记忆的心理》中描述了一位名叫S.V.舍利什维斯基(S. V. Shereshevskii)的俄国记者的经历。他具有五倍于常人的痛感和无限记忆力[2]。在另外一本《破碎世界的人》中叙述了一位由于炸弹在头部附近爆炸而致使大脑受伤的名叫Zazetsky的士兵。该士兵的头部受伤导致记忆、语言和知觉的紊乱和一系列不相关联的生活片段。鲁里亚对二战归来的士兵的研究和描述奠定了现代神经心理学研究的基础。当代神经学家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发展了鲁里亚的研究。在《错把妻子当坐帽子》一书中,他把神经病人写活了。在另一本《心灵的眼睛》中,他探讨了神经精神病怎样改变个人叙事的。其他的神经叙事集中于教育民众关于大脑功能。譬如,拉马钱德兰(1998)(Ramachandran)的《大脑幻影》(Phantoms in the Brain),多伊奇(2007)(Doidge)的《自我改变的大脑》,萨契戴夫(2010)(Perminder Sachdev)的《嗷嗷的老虎》(The Yipping Tiger)以及其他来自神经精神病临床的故事。这些书从经典神经描述到教育方法充分利用了叙事功能。

贝克特本人早年就因压力过大而导致神经系统疾病。曾于1934年赴伦敦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事实上,贝克特的医生一直间断性地接受心理治疗。在伦敦进行心理治疗期间接触大量患有精神疾患的病人,这无疑对他后来的戏剧创作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贝克特在其戏剧创作中,很好地借鉴了神经叙事的功能。他笔下的喜剧人物或多或少带有精神不正常的表现,下面尝试对这些人物的神经叙事类型进行分类,并探讨其形成的动因,从而揭示贝克特独特的叙述手法和荒诞的戏剧风格。

二、贝克特戏剧沉默叙事

贝克特大多戏剧人物由于出于特殊的生存环境,如高度的精神压抑,心里空虚,对社会产生厌倦的情绪。常常造成两种结果,一种是主观上的厌语,即便想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干脆保持沉默;二是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导致大脑控制语言的神经中枢受损而失语,即失语症。《等待戈多》的第二幕的幸运儿(Lucky)在其暴君式的主人波佐(Pozzo)的长期压制下,人格发生了变异,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最终导致其失语(哑巴),俨如一头摇尾乞怜的忠实的狗一般。这种沉默有其深层的哲学意蕴;一方面揭示出生活在所谓“自由、平等、博爱”的资本主义社会其实并无平等而言,有的只是生活在社会底层人的痛苦、悲惨的人生挣扎和无言的抗争——沉默。整个《哑剧Ⅰ》(Act Without WordsⅠ)中的人物——小丑般的矿工都是通过沉默叙事——失语的方式来表演的。他连续两次被扔到舞台又被扔回。他站在一个立方体上,借助一条绳子想要接触头顶上的大水缸,然而,每当他快要接触到时,水缸便升高了。矿工的行为看似无知,好像被一种无形的、神祗般的力量控制着,但贝克特却借希腊神话坦特罗斯(Tantalus)讽喻那些贪婪的人。人们能看到的东西很多,但不一定能得到,如果非要自不量力去做非分之想,只能是自找痛苦,同时,这种叙事蕴含着丰富的“静以养身”的道家思想。电视剧《电影》(Film)也是一部沉默叙事剧。在一个镜头中,人们成对沿着街道照着同一方向行走。但有个叫做O的人在夏日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沿着墙壁朝着相反方向行进。慌乱中,他撞着了一对老年夫妇。老年夫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但他们却被另外一个叫做E的人看着。O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门廊,躲在台阶后面,发现一位卖花的女人也被E注视着。因此,她们都体验者“被感知的痛苦”。接着,O上了楼进入了一个空房子,里面有一只大猫、一只小狗,一只装在笼子里的鹦鹉和一条放在碗里的金鱼。这些动物的眼睛威胁性地看着他时,O赶紧将它们的眼睛蒙住,逃离出去。最后他坐在摇椅上,手抱着头回顾着他的人生经历。这些人物行动诡异,恰似一群梦游的、患失语症的人。他们通过沉默叙事,借用视觉感知的方式,一来解释出失语症人群的语言表达的痛苦,同时也揭示出普通人的人生挫折和失败经历。沉默叙事在贝克特戏剧《三重奏》(Ghost Trio)表现得很突出。观众只能看见男性人物F的身影,却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第一幕中,一位孤独的F坐在一个宽敞的、暗灰色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个磁带。第二幕中,F紧张地等待着,两次到门边,一次到窗边向外看。第三幕中,F在音乐的陪伴下仍然在沉默等待,在向外看。最后,F打開门,看见一位小男孩摇晃两次头,然后离开了。这些沉默叙事,同样借助视觉表达的方式,运用认知诗学上的套叠方法,即外层是电视屏幕本身,这个层面呈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第二层面是视觉叙事;第三个层面是人物内心的表露。这种套叠的叙事方式揭示出作者的心里,人的出生、交媾和死亡等主题,如进入房间喻为出生,夜晚窗外下雨喻为性行为,而调色板,形同棺材则喻为死亡。

简言之,贝克特戏剧中的失语症很普遍,反映出高度工业化的西方社会人们的心中愤懑而进行无言的抗争而显得无奈的心态。

三、贝克特戏剧精神分裂型叙事

根据临床表现,精神分裂症分为:偏执型分裂症,青春型分裂症,紧张型分裂症,单纯型分裂症,末定型分裂症;根据所处疾病的病期和预后分为:精神分裂症后抑郁,精神分裂症缓解期,精神分裂症残留期,慢性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衰退期。贝克特戏剧中人物或多或少都带有神经性疾病。下面分类阐述。

《快乐时光》(Happy Days)中的主人公维尼(Winnie)在炙烤的阳光下土慢慢埋到脖子处,但她却若无其事地忙着做他的事情:祈祷、刷牙、回忆往事。如果按临床表现,维尼表现可归为青春型分裂症。患这种精神病的人对生活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哪怕死亡就要到来。剧作家贝克特通过维尼这种青春型精神分裂叙事,首先告知读者公平享受人类的无用感,无法忍受生命的冗长和无意义以及人类活着的痛苦和不能死亡的苦恼;其次,隐含着人们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担忧。《等待戈多》中波佐和幸运儿是一对乞丐。虽说在普通人眼里是懒散和晦气的代名词,但是就波佐而言,他也拥有自己的快乐,这就是他对幸运儿的绝对统治权。为了显示这种感号力又不想仍由幸运儿离开他这种矛盾而苦恼的心态,波佐发表的支离破碎的、谁也不明白的长篇大论,无疑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的表现。再看在贝克特的广播剧《灰烬》(Embers),主人公亨利(Henry)对着在大海淹死的已经死亡的父亲说话。他回想起两个老人:巴尔顿(Bolton)和霍洛韦(Holloway)。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们站在一堆火旁。巴尔顿贫困而苦恼,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亨利的妻子与他会话,但声音很低显得遥远,观众不知她是否在场。像火堆一样,他们会话的声音减小为灰烬。最终,只有亨利自言自语,回想起在痛苦中奄奄一息的男人。亨利无疑患的是一种精神分裂症后抑郁症。亨利由于父亲的意外溺死于大海而郁郁寡欢,终日处在恍惚之中,无意度日,只能以自言自语来打发终生。贝克特借这种神经叙事来探索人的心理迷宫以及亨利的多层次的人生现实:回忆、萦绕、情绪、对自己自我背叛和道德逃逸的愧疚。神经叙事在贝克特的独白剧《一句独白》(A Piece of Monologue)得到充分的阐释。一位老人穿着白色的白色睡衣和袜子,在死寂的夜晚,站在灯光暗淡的舞台上不断独白着。“出生即是死亡”是独白的基调和主题。这位老人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从一个葬礼到另一个葬礼。每晚醒来,点上灯,站着面对墙壁,茫然。然后,他一个一个地撕下墙上贴的他的“情人”的图像。他的记忆不断回到一个女人的葬礼,最后思绪又回到他的房间:“幽灵般的光,幽灵般的房间,幽灵般的坟墓。”老人彻底陷入孤独当中,自己几近幽灵了。老人的言行俨然一个精神分裂症残留期的表现,突出的行为是失忆症,即反复回忆同一事件——葬礼。老人独白式的神经叙述是对生命短暂的挽歌和对死亡临近的悲嘆。《夜与梦》(Nacht und Traume)中唯一的男人——梦患者A。他长着灰色的头发,坐在桌旁不断地做梦,梦见自我,梦见自己的手。当灯光聚焦到原来的梦患者,梦逐渐褪去。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梦游症。这种神经叙事呈现出孤独、衰老、焦虑的老人的心里。

还有很多神经叙事被剧作家贝克特运用在他的戏剧里。譬如《摇摆》(Rockaby)中的孤独的老女人早在一个木椅子上不停地用诗意般的句子讲述着一个女人的故事。《什么地方》(What Where)的四个人物(Bam, Bom, Bim, Bem)不断重复同一行为等等。这不仅与剧作家贝克特的个人经历有关,也是受到后现代主义写作风格影响的结果。

四、结语

叙事学以其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衍生了许多新的研究方向,并经过全球叙事家们的潜心探索,从中体会总结出一些新的理论,如认知叙事学、绘本叙事学等。神经叙事学正在学者酝酿和探索之中,虽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尚未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还需要学者不断持续的努力。本论文就是在这样的前景下,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尝试对贝克特戏剧中神经叙事进行探讨。研究主要集中在失语症和精神分裂两种神经叙事。通过研究分析总结,本论文认为神经叙事是贝克特戏剧普遍存在的现象,对揭示人物的独特性格和人生遭际起到了别的写作风格无法取代的作用;其次,因为该论文将属于认知语言学范畴的神经叙事与文学结构起来,所以,它是跨学研究的一次尝试,在某种程度上对神经叙事的研究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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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Greenhalgh T, Hurwitz B. Narrative based medicine. BMU. 1999, 318:45-50.

〔2〕Luria AR, Solotaroff L. The Mind of a Mnemonist: a little book about a vast memory.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