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蒂斯和他笔下少女们的……爱情?

2017-04-11 17:17孙若茜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安托瓦斯克利夫蒂斯

孙若茜

天真、任性、聪慧、狡黠、温柔的脸庞带着机敏的神情,表情里有时会露出坚毅,孩子气,可怕的孩子气……她们赤裸在巴尔蒂斯的画里,不是色情,会不会是爱情?

巴尔蒂斯最初的爱情,画在了《凯西的梳妆》里。

那是他作品中一幅不太引人注意的画,取材于《呼啸山庄》,是1933年画家为小说绘制插图时衍生出的油画。这幅画几乎完美地暗示了小说的前半部:画中的女管家奈莉正在为凯西梳妆,凯西通体象牙白色,敞开的睡袍使她近乎全裸。她的乳房夸张地撇向了两侧,一侧乳头指向画中的希斯克利夫,一侧相反。凯西的脸微微扬起,也朝向这相反的一侧。她手扶着梳妆台的一角,一条腿稍向前探出,似乎在迈向希斯克利夫之外的选择,可她的脚尖却又向他微微地侧着。

色彩的明亮和姿态的轻昂让凯西整体有一种轻飘的悬浮感,她和身后奈莉的形象有部分的重叠与黏合,令坐在一旁的希斯克利夫的形象与之分割成彼此独立、对比强烈的两个色块。后者黑沉着脸,神色凝重,双手紧握着什么。左腿压在右腿之上,右腿大幅度地向前伸出,整个人都向下坠沉着,悲伤的表情和动作透露出不甘和踌躇。巴尔蒂斯自己的解读是:“凯西赤身裸体,因为她具有象征意义。另外,可将她与替她梳头的女仆组成的画面视为一种幻象,视为希斯克利夫的一段回忆;实际上,希斯克利夫正独自坐在房间里。因此这是一段往事。”

这段往事我们都不陌生:呼啸山庄的主人厄恩肖收养了弃儿希斯克利夫,并对他十分宠溺。他和厄恩肖的女儿凯西从小一同玩耍长大,并对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产生了疯狂且极端的爱慕。厄恩肖去世后,凯西的兄长亨德雷回到山庄成为新主,将希斯克利夫变为家中的仆役马夫,并极尽虐待和欺辱。凯西虽然心中对希斯克利夫怀有爱情,却没有拒绝富家子林顿的大献殷勤。

有一次,她对女管家奈莉展露心意,说自己虽然不爱林顿,但希斯克利夫毕竟地位低下,

她无法做到嫁给他却不有失身份:“因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他——无论其构成如何,我们的灵魂是相似的,而林顿的却与我截然不同,就像月亮与闪电之间的差别。”希斯克利夫只听到凯西对其身份的嫌恶,没有听到凯西有关爱的表达。他离开山庄,两年后,成为富人,怀揣着仇恨和毁灭的计划回到那里。凯西彼时已经嫁给了林顿。

1934年,巴尔蒂斯在给安托瓦内特的信中说,自己正犹豫着要将《凯西的梳妆》拍成照片寄给她,并为这幅画提前加注道:“我认为无须向你揭示其中的深刻含义,你自己立马就能领会到。就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尽管它并非是我为此书所画的插图),这一刻,两个融为一体、相互依存的人类个体来到了各自命运的十字路口;像两颗千万年才有一次机会在其轨道上交错而过的星球一样,他们即将重新踏上分离的道路,跟随着宇宙不可抗拒的节拍画出圆圈。”

收信者自然能领会,正是因为和凯西面对着近乎相同的选择题,她才令自己和巴尔蒂斯都身处于命运的十字路口,倍感焦灼。再看看画里的人吧,希斯克利夫和巴尔蒂斯面容相似,至于凯西,她比在巴尔蒂斯给小说所画的插图里更像安托瓦内特了!巴尔蒂斯也承认,正是安托瓦内特的面容给了他创作这幅油画的灵感,而插图中的形象倒不过是依靠想象而来。

她爱他,但最爱的还是生活

安托瓦内特·德·瓦泰维尔出生在瑞士伯尔尼的贵族家庭,她的母亲是一位有着强烈法国情节的匈牙利贵族。虽然家庭传统,但教育似乎宽容,安托瓦内特兄妹四人都各自有些不羁的行径:最年长的哥哥夏尔22岁自杀;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的哥哥罗贝尔,毕业后跑去写作而从不思虑谋生;最小的哥哥于贝尔远走他乡,娶了一位家人都反对的女人为妻。而她,虽然体弱多病但争强好胜,一段时间里,常常与外交官们出入酒吧……然而,自由不拘的性格恰恰是激起巴尔蒂斯疼爱的缘由。他曾在信中对安托瓦内特说:“你和罗比身上吸引我的正是这种孩子气,有点可怕,有点疯狂,让我如此着迷。”

“罗比”正是安托瓦内特的哥哥罗贝尔,巴尔蒂斯10岁时去贝腾堡度假时就已经和他们一家人都成了朋友,那时候,安托瓦内特也只有四五岁左右。所以,和希斯克利夫与凯西一样,他们也是从小就在一起的玩伴。然后,爱情在青春期里滋长,纯洁、炽烈,但并不稳定,也还未茁壮。

1932年,“凯西”的“林顿”出现了。他是一个36岁的比利时外交官,名叫金,老练成熟,也算得上富有,除了他没有离婚之外,比起20岁出头的穷小子巴尔蒂斯,都更拥有一不小心就被当成结婚对象的世俗条件。金在写给安托瓦内特的信中,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并且“离婚的事已经定了(但别对任何人说,好吗?)”。这种过来人一听就会说“呸!”的老套谎言,偏偏就能让天真的年轻姑娘两眼放光,何况还是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他的字里行间告诉我们,安托瓦内特听到这样的告白后欣喜若狂,写信对他说了“我终于可以属于你了”之类的话。

可怜的巴尔蒂斯,他是那样炽热地爱着她。他向别人说起他的爱——这恐怕比一个男人对着自己的天真少女所说的甜言蜜语更有些参考的意义——他告诉苏黎世的让·施特罗教授和夫人,因为安托瓦内特的存在,他是如何在瓦泰维尔家流连忘返:“只要一踏进去,我就会立马神魂颠倒了!这个女孩是如此可爱,以至于我期望所有的年轻女子都能像她这样。”“欣赏着早熟的孩子,品味着一杯杯掼奶油巧克力,沉浸在爱情中,这是多么令人迷醉的場景啊。”他还说起自己在服兵役前画的最后一幅画就是安托瓦内特的肖像,“调色板至今还保持原样,留存着她头发的金色和裙子的色彩”。想想他说起这些时幸福洋溢的表情,真是让人心疼。

安托瓦内特的选择将怎样地折磨他?“差一点就让仅存的理智消失殆尽。”但他告诉她:“我发现自己相当宽厚地做到了毫不责怪你;我太爱你了,对你怨恨不起来。可是,要是再次让我见到你可爱的笔记,昕你讲各式各样有趣的故事,我会感到非常幸福的。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你。”这是宽厚,也可能是来自一贫如洗的自卑。后来有一次,大概是金和家人担心安托瓦内特与巴尔蒂斯持续的往来将是一种不安定因素。他这样对她说:“他们在担心我什么呢?我被打败了,我十分清楚这一点,我主要是被生活打败了。现在,我无意来破坏我衷心希望你能得到的幸福。我有什么危险的呢?什么都给不了你的我,一无所有的我?不过,我得坦率地承认,如果还有钱,我的表现将会大相径庭,因为我并不是什么天使。然而,目前,我毫无资格——我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

他相信她是爱他的。但他知道,她最爱的还是生活,然而这也是他如此爱她的重要原因之一。于是,“生活取得成功”对他何等重要,“胜利”对他何等重要。“但只有你才能让这一切有意义!”“我可能拥有的一切成功,我的创作可能获得的一切赞赏和美誉,如果不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那么对我而言就毫无意义。”这句话也要被归入男人惯用的话术吗?好险。庆幸自己还没变成刀枪不入的冰冷少妇。谁没有一个让自己想要为了他而变得更好的人呢?否则一切生活的意义都将大打折扣或一文不值。

“凯西在第十五章去世,我怎么也找不到另一种绘画方式,可以与前面的插画风格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寻找了好久,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最后,当希斯克利夫放弃了复仇和毁灭的计划的时候,我只好放弃为剩下的章节画插图。”巴尔蒂斯没有为《呼啸山庄》的最后两部分画插画,对他而言,这项工作更重要的意义是借助小说里的人和故事与自己相似的感情煎熬,表白和宣发他的情感郁结。但是,希斯克利夫意欲用疯狂的报复来表达自己对凯西刻骨铭心的爱,却是巴尔蒂斯未曾有过的想法。

如果说真的有报复和折磨,他指向了自己。当安托瓦内特打算专心考虑与金共同生活,并将巴尔蒂斯的身影在生活中抹去一段时间以免再招致非議时,迟迟没有再收到她来信的巴尔蒂斯几近崩溃。据说,在那期间他收到了一封金写来的信,但内容不详。而后的几天他不吃不睡,陷入可怕的疯狂,脸上写着让人不忍去看的痛楚——大概就是他画中的希斯克利夫的模样。而后,他略施小计,在医生那儿拿到了阿片酊,一种类似吗啡的处方药。接着,他在深深的平和中把家整理了一番,处理好各种事物,给安托瓦内特和金分别写了信……吞下了药片。是的,巴尔蒂斯要用自杀作为结束。但命运的安排是,即便已经到了午夜,他的一位朋友还是没来由地跑到他的家里,使他最终得救。

安托瓦内特又恢复了以前的犹豫不定——实际上,她并没有真的中断过这种状态:一面和金逐渐走向现实的共同生活,一面和巴尔蒂斯紧密不断地书信往来。这种状态让任何人,哪怕是旁观者都会倍感疲惫无奈,当然也包括安托瓦内特本人,就像希斯克利夫对凯西说的那样:“不是我令你心碎。你让自己心碎,也同时让我心碎。”她终究要做出选择,最终还是离开金,成了巴尔蒂斯的第一任妻子。

童年和少年记忆中走出的少女

如果不是安托瓦内特保存的几百封信件被他们的孩子整理出来,我们无法知道巴尔蒂斯在爱情里的样子。他的一生几乎不接受采访,也从未在某次言语间毫不回避地谈起过这段往事。但据说,在他们分开,巴尔蒂斯再婚后,两人也依然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就像安托瓦内特在1934年描述他们的关系时说的那样:“你有一个小妹妹,多少个世纪以来,她都是你的小妹妹,将来也永远都是。”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爱情在初生时所散发出的那种光,也可以想象安托瓦内特的少女模样——天真、任性、聪慧、狡黠、温柔的脸庞带着机敏的神情,表情里有时会露出坚毅,孩子气,可怕的孩子气,想象既来自信中火热的字句,也可以凭借巴尔蒂斯画中的少女,这是他一生的绘画里永不停息的主题。

巴尔蒂斯笔下的少女都是从他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走出来的,他说自己在那个时候就认识她们。他还说,他从很小就对女性之美、自然之美和宇宙神圣之美非常敏感,并且一直保留了儿童的眼光。“我没有变过,也无法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确保留了孩子气的一面,我一直以惊喜的、被感动的眼睛看待事物。”

巴尔蒂斯曾经告诉安托瓦内特:“对我而言,爱情意味着热切追寻能令我们完整的另一半,因为我们永远好像一只被打破的漂亮花瓶,花瓶的两半散落在了宇宙间。我不相信‘偶然,最多只认可宿命为我们的行为留出了余地和空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注定能在幸福而不安的颤抖中猛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直隐藏在自我深处的那个形象,那个在童年最初的印象中便已感受到的幸福的真正形象。这种幸福不是现在这些铺满道路,被‘偶然用来引诱我们但我们必须懂得拒绝的幸福。这显然需要对自我有深刻的认识。哦,宝贝,要找到别处的那个伙伴,往昔的那个伙伴——要去回忆!”

不断地描绘少女,是否也是在追捕爱情的回忆?那些画中的少女,纯洁、天真、一尘不染,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成为女人和母亲一样。比如赤裸着全身,双手撩起长发的《壁炉前的少女》,比如仰躺在沙发上,舒展着四肢,就好像“漂浮”在《房间》里的少女,比如迎着烛光,捕捉一只硕大的但几近透明的蛾的少女,还有那些熟睡的少女们,她们以最放松、最舒展的姿势出现在画中,使画里的气息宁静,毫无杂质。就算同样是少女,大概也可以毫不脸红地观赏。

让·克莱尔曾在一篇题为《巴尔蒂斯或轮回转世》的文章中写道,不知道画家笔下究竟是幻想成为女人的少女,还是希望重回少女时代的女人?巴尔蒂斯的儿子斯塔尼斯拉斯曾在一本关于父亲的书的序言中写道:“他作品中的女孩儿是梦想少女的典范。”巴尔蒂斯同意后者的观点,他自己也说过,笔下的都是天使。

我之所以画情色

有一次,意大利评论家贡斯坦蒂尼问他,是不是“有点邪恶的天使?”他的回答是:“什么?您这么说才邪恶!天使就是天使,怎么可能邪恶?不管人们如何谈论我的作品和我本人,我始终是一位宗教画家。”画家的反应强烈但正常。长久以来,他笔下的少女们招致了太多非议。很多人认为,少女们的姿态是在发出热烈的挑逗,是关于色情与性。

他们大概用错了词语。“情色是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不像乔治·巴塔耶那么有研究,但是我觉得情色与性毫无关系,与色情更是天差地别。我的绘画中的情色存在于欣赏者的眼中、思维和想象中。圣保罗说过:猥亵的是观看者的目光。”巴尔蒂斯说,“我并没有刻意描绘让人浮想联翩的场面,我画的是真实的人物,我只是更欣赏她们天真无瑕的形体。”

大概只有一两次,巴尔蒂斯故意在画中放入了情色,引起轩然大波的是在他第一次画展上出现的《吉他课》。画里想要表现的是一个女人给一个女孩上吉他课,但乐器琴弦被扔在一边,她把女孩的身体当作吉他,扭着她,拨动她的身体。这幅画还没有公之于众时,巴尔蒂斯就对安托瓦内特说:“你瞧,我将招致劈头盖脸的辱骂。”

1934年的画展中,这幅画被特意摆放在了一个没有其他作品那么显眼的地方。“它挂在里面一间小展厅里,仿佛它是一个疑凶,一个被告嫌疑人,或者罪证。”但它依然太过刺眼。

这简直让巴尔蒂斯被贴上了需要审查的标签。后来,巴尔蒂斯为一家很有名的法国葡萄酒设计某年的酒标,女庄园主亲自从多幅作品中挑选了一张一个全裸的熟睡的小女孩的画像。令人惊讶的是,女权协会以保护儿童权益的名义进行抗议。最后,这家庄园不得不把酒标从售往美国的酒瓶上全部揭了下来。

但畫家说,《吉他课》丑闻的发生正合他意,他就是为此才画下它,展出它。“我希望马上成名,因为我需要钱。不幸的是,那个时代的巴黎,成名唯一的方式就是制造丑闻。”这当然是一个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而另一个更为严肃和细腻的解读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在这个社会里深受束缚,于是我通过某种宣泄来表达一种绝对的自由。如今让人感到可怕的是(特别是在法国),面对思想的表达,人们表现得麻木不仁。现在的人类不再懂得如何做出人性的反应,因为他们几乎已完全被机械化了。和一位先生交谈,你会猛然发现他就是具木偶。再换一个,结果是个机器人。第三个,知识分子,也是个死气沉沉的傀儡。救命,救命啊!都是些木头人!行尸走肉!人类被埋在一层沥青底下,时而探口气,扭动一下,很快就一动不动了。这些西方的泥沼啊!”

面对这样可怖的场面,巴尔蒂斯说,如果还想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就必须高声呐喊,必须采取激烈的手段,必须依靠凿头、十字镐、机械钻来冲破人为的障碍,清除沥青,让大地、美好的大地重见天日,而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创作情色画的原因。“情色画还可以充当钻头的角色,我们必须直达本能。下腹的本能还很敏锐,可以迅速触及。也正是在下腹的本能中蕴藏了最活跃的力量。而且,如今唯有艺术中的色情还能让我方才提及的木偶们跳起来。人们普遍的反应将表现为愤慨或非难。真遗憾!或者说好极了,没有什么能更让我高兴的了,因为我还懂得如何补偿自己的身体。”

巴尔蒂斯也曾把自己比作天使,但却是“天使坠入了污水”。他说他不愿看到安托瓦内特被溅上他正挣扎其中的泥淖。“你是绽放在瑰丽花园里的可爱美丽的花朵,你永远、永远不应见到这乌烟瘴气之地怡然自得地躺着些废物和孱弱之人——这就是人类现状的写照。你,你属于充满童真和美丽的纯洁世界——我对你毫无隐瞒,宝贝:我是坠入泥淖的天使,宽大的翅膀折断了,沾上了污物,拖上了沉重的淤泥,无法再次飞翔,但记忆中过去那些美丽绚烂的地方使我坚持了下来。狂风还在耳边呼啸,刺目的阳光照进眼里。”每一次看巴尔蒂斯的画,都会想到这段话。如果他愿他的安托瓦内特永远属于充满童真和美丽的纯洁世界,那她一定,就在画里。

猜你喜欢
安托瓦斯克利夫蒂斯
试析《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的情感历程
从玛丽·安托瓦内特到乔乔·西瓦,蝴蝶结发饰意义惊人的历史
找找看
《呼啸山庄》的悲剧根源探析
用卡伦·霍妮的成熟理论分析希斯克利夫的神经症人格
不爱读书的王后
剖析艾米丽《呼啸山庄》里的复仇意识
巴尔蒂斯的绘画艺术
搞定
疯女人的自我救赎——《藻海无边》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