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孤独中年的人生况味

2017-04-13 17:33叶克飞
世界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况味美食家漫画家

叶克飞

“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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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国人眼里,孤独是一桩坏事,有些人更是习惯为别人的眼光而活,抵制孤独未必是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是生怕别人觉得自己形单影只,面子上不好看。到稍微上点档次的餐厅吃饭,很少会见到独食客,西餐已是如此,更别说强调热闹围餐的中餐。所谓“其乐融融”,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就是一大群人围坐,喧嚣如菜市场。

可是,喜欢热闹未必是合群,或许只是因为恐惧,是因为自己没有沉静下来的能力。孤独也未必是坏事,如果当事人甘之如饴。

最喜欢的作家赫拉巴尔,其代表作为《过于喧嚣的孤独》,书名便直指喧嚣的脆弱。林夕也曾写过这样一句歌词:“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末了这五个字,似是孤独的真相。在我看来,越是发达的社会,人们承受孤独甚至享受孤独的能力越强,即使有时是社会压力下的被动而为之。倘若社会封闭,人们智识有限,则往往会生出“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恐惧。

日本地少人稠,仅人口密度便能让许多人生出过分热闹的想象,但事实恰恰相反。日本文艺作品常以人际疏离为主题,孤独似是一种常态。即使置身于每一秒都是人潮涌动的大都市地下交通枢纽,也若沧海一粟,平白生出几分寂寥。

我曾在日本的地铁中见过不少读漫画的中年人,或是西装笔挺,或是制服套裙,在拥挤的地铁中站着,一手握着拉环,一手捧书,安享喧嚣中的孤独。日本动漫如此发达,正因受众从不限于未成年人。作为载体,它早与文学、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融为一体,自然也少不了孤独这一主题。

以此主题为人所熟知的漫画家中,我最喜欢谷口治郎。2017年2月11日,他于日本去世,享年69岁。这位漫画家在中国原本声名不彰,近年来才因《孤独的美食家》为人所知。但他并非仅有《孤独的美食家》,他的作品大多基于他人脚本,前期偏重动作类漫画,后期更重文学性,以欧美画风、文学脚本和平淡叙事见长,尤为人所称道的是作品中流露出的中年况味,他也因此迈入大师级漫画家之列。

谷口治郎曾说:“我的漫画有不仔细品味就无法传达的东西。”看似大言,却是事实。人气最旺的《 孤独的美食家》,书名中的“ 孤独”看似沉重,实则却是对这“孤独”甘之如饴。那“一个人吃饭”的风潮,正因仔细品味得来。

《孤独的美食家》有这样两句宣传文案——“当你全心全意对待你的食物,它会回报你无比的幸福”,“我们都需要保留一段时光,与食物、与自己面对面地相处”。这样的文案便已是浓郁的“和风”,正应了日本人对食物的尊重与珍视。而这种尊重与珍视由一位独行男井之头五郎呈现,更具感染力。

如果说“吃饭是一种不需要顾忌他人、不受时间和社会规范的限制、享受自由自在的幸福时间的果腹行为”,那么“一个人吃饭”应该成为准则。当许多人把吃饭变成应酬时,食物本身以及自己的内心感受早已变成了极次要的东西,你需要考虑话题,不能冷场,需要考虑别人的口味,甚至需要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挖空心思,否则这场应酬便会成为无用功。这根本不算吃饭,反倒是一种“过于喧嚣的孤独”。相比之下,一个人吃饭却意味着自由,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训练——你无需考虑他人,无需被他人左右,无需被外界环境影响,只需要遵从内心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体味到的酸甜苦辣,才是真正的人生况味。

相比《孤独的美食家》,我更喜欢谷口讲述代际疏离的《父之历》。故事从阳一父亲的葬礼开始,由亲朋好友的回忆铺陈往事,讲述父亲形象、似水流年和父子关系。那疏离淡漠背后的隐忍沉默、爱与牺牲、不善表达与包容,在众多文学和电影作品中均可得见,总能让人动容。开篇那段独白便是成年人历经世事后的淡淡回忆:“每当我想起故乡时,脑中总是会浮现某个特殊的场景。那是初春的午后,年幼的我坐在父亲经营的理发店的木头地板上玩着,阳光把木地板照得暖洋洋的,好舒服。我想,那应该是我幼儿时期最欣慰的一段时光了。”难怪有人说,谷口治郎的作品是“漫画界里的小津安二郎电影”。

《老师的提包》讲述忘年之恋,37岁的女主角与高中老师重逢,故事平淡沉静却自带诗意。故事的开头发生在居酒屋里,老师虽已老去,却腰杆笔直地坐在吧台边。女主角这样想到:“好像很遥远似的,跟老师共同度过的日子,就那么淡然地、却鲜明地流逝了。”10年前,我读了《老师的提包》的原著小说,作者川上弘美就是凭借此书获得2001年的谷崎润一郎奖。先读原著,再看漫画,对谷口治郎的观感似乎更深。他的朴实画风与这平淡如水的故事无比契合,那属于中年人的孤独况味虽然若隐若现,却能在某一刻撕扯内心。在这段忘年之爱中,没有世俗偏见,没有家人阻挠,只有当事人内心的天人交战,那种种的不确定,以及由此而生的近情情怯,让人想起《失乐园》里的飞蛾扑火,无端端生出许多感慨。

这样的谷口治郎,哪怕在日本也属小众。2011年,他受封法国骑士勋章,在接受访谈时直言“我的作品在日本国内几乎卖不动”,这话当然是自谦,毕竟谷口治郎在日本漫画界也有崇高地位,获奖无数,但作品相对小众是不争的事实。老搭档关川夏央则表示:“大约从1977年年初……到1981年为止,都一直跟谷口治郎先生密切地配合制作,但是不但未能打出名气,连每一部作品的销售都很不理想。我们的雄心壮志也随着岁月而沉寂了下来。”

但是在欧洲,谷口治郎的舒缓节奏和平淡风格却赢得了极大声誉,受封法国骑士勋章便是例证,《少爷的时代》《遥远的小镇》和前文提到的《父之历》尤其受人青睐。

《遥远的小镇》讲述似水流年,十分朴素,虽然情节超现实,让48岁的中年男人回到14岁的青葱时代,可叙事却不动声色。因为成年人穿越回旧时的知识、经验加持,偶有一些小得意——比如不再困难的功课和出色到足以吸引班花的英语口语——但却不张扬。也有一些小惊喜,比如告别48岁的臃肿身躯以及饮酒过量导致的虚弱,重新拥有14岁少年的轻盈强壮,但也不过分自得。内心所看重的,只是自己第一次14岁时未曾留意、未曾珍视、未曾尊重的那些事情,然后,用48岁的视野重新对待它们。故事的唯一冲突,是14岁那年父亲出走。48岁的他穿越回14岁后,希望能挽回父亲。于是,在那一天,这两个表面上虽为父子,实际上是同龄人的中年男子在车站对话,没有恨意,没有争执,只有理解。48岁的他并未能阻止父亲的出走,却已能理解父亲的所为。

《少爷的时代》文学气息更浓,讲述夏目漱石等旧时日本知识分子的生活,森鸥外、石川啄木、幸德秋水、小泉八云、岛崎藤村、樋口一叶、二叶亭四迷、荒畑寒村等轮番登场,勾勒出一部日本近代文化史。可它受欧洲人垂青,却不仅仅缘于此。故事中那个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正面临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古代与近代的种种冲突与撕裂,当然也有融合。各种政治事件(如幸德秋水在大逆事件中被处决的遭遇等)作为此书的隐线,更被作者视为推动军国主义逐渐形成的合力,“注定了日本日后走向昭和二十年(1945)的毁灭之路”。这种将宏大历史观融入文化史,以人物带动大历史的功力,早已超越了漫画这一艺术范畴。

这位属于中年人的漫画家,于40多岁时与文学作品结缘,将众多文学脚本改编为漫画,直至69岁去世。这段辉煌期固然不短,但于我等拥趸而言,仍是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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