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魂,灞桥柳

2017-04-13 18:29常晓军
红豆 2017年4期
关键词:灞桥柳树

常晓军,副教授,中国报告文学学会首届评论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文艺报》《中国文化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延河》《小说选刊》《雨花·中国作家研究》等报刊发表文章1000余篇,出版《行走红河谷》《一个人的行走》等作品。获冰心散文奖、林非散文奖、西安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文艺奖、中国武警文艺奖、陕西慈善优秀文学奖、陕西省文艺评论奖、徐霞客游记散文奖等百余项。

离开雪原数十年后的一天,我无意中在书房里发现了这条通体泛黄的柳枝,没有了往日的灵秀飘摇,似乎轻轻一碰随时都可能碎裂开来。阳光从窗外悄无声息射进来,那么静,静得让人想起高原的岁月来。

那是入伍来部队的第一眼,一排排粗壮低矮的红柳倔强地站立在纷纷扬扬的雪色中,既没有繁茂枝叶,也没有扶风娇媚,满身的伤疤却仿佛包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经历。同样是柳,与故乡灞桥的柳树比起来,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刚毅、沧桑、阅历……

车徐徐行驶着,远远便瞧见了那丛莽苍的绿。隔着车窗,隐约只觉着绿色在动,恍然之际已融入到轻扬的色彩中。到处是绿,层层叠叠的绿虽然有些夸张,却构筑出极其养眼的视觉效果来,就连时间也仿佛停滞了。若不是那些飘然而下的片片黄叶,根本感觉不出季节的流转。星星点点的光穿过繁茂的枝叶,泛在水中、岸上、桥上、来去自由的人身上。水声和着树枝的拂水,不经意间荡起圈圈大大小小相映的涟漪。水草飘飘欲仙的姿态,简直要让人分不清身处何方境界了。泥土的气息裹着树木的芳香,带着些许沁人的清新与凉意弥漫开来。呈现在眼前的是那条日思夜想的蜿蜒灞河。

河上有灞桥。同往日残留水中的旧痕相比,今天的桥无疑宏大伟岸,如虹影横贯东西。再驻足观瞻,因了这柳,十足刚性的桥不但有着柔情做伴,就连行云流水的设计中都微含着伤情别离。如果说破败能代表繁复的历史和过去,那么,以静默的方式注视眼前这些桥梁建筑,无疑是对逝去往事的不尽追忆和敬仰。

我从变幻的思绪中回过神,不由得叩问自己:这就是灞桥柳么?

长堤沿河,一棵棵柳揣着幽微的心事站在蓝天碧水间,在时空的变幻中见证着一座城市的兴衰与悲欢。从灞塬上向下俯瞰灞河,你便愈发能够理解生命本身的意义。可在这样的生命奇迹背后,又该隐藏着怎样的情感纷扰呢?柳的软弱,让我从心底对它们充满怜爱。

每年春天,河两岸的鹅黄就会从曲曲弯弯的河邊悄悄蔓延开来,如同诗书里所写的:江南江北雪初消,漠漠轻黄惹嫩条。灞岸已攀行客手,楚宫先骋舞姬腰。清明带雨临官道,晚日含风拂野桥。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河遥。飘拂的柳萦绕着淡淡思绪,一任伤感在诗词吟咏中漫然盛放。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灞水的大气,杨柳的灵动,才吸引着众多文化骚客身心向往,挥毫颂唱,衍生出浩如烟海的诗歌。那音韵中的回味、豪放中的逸乐,重重写下人间真挚情谊,深深渗透进长安古城文化的精髓。

沿河上行,两岸细柳影影绰绰,丰腴修长的身形映衬着浮云中的终南阴岭。让人从清漪中遥望到蓝田人、半坡人依水生活的身影,也让人从中知晓了太多折柳送别的感怀。柳林世界的与众不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读懂的。从烟波浩渺的阴柔滋水到弱柳弥漫的灞河长堤,仅从一棵棵柳树的变化过程,就可以认定这是一部记载伤情别离的历史长卷。虽然历经数以千年的沧桑变迁,也让流经不息的河水涤荡得面目全非,可那种精神的内核仍深深封存于河床深厚的积淀中。穿过零散的往事,人们依然可以感受到灞桥柳从心间轻轻拂过的痕迹。犹如从天飘落的一块绿毯,把人世间的多情、伤情、别情、痴情一一叠置成多样多彩的风景。

流水不断冲刷着残缺的桥桩,漫然缠绕的丛生植物便在清澈的水中左右摇摆起来。那情形仿佛在以某种方式纪念着曾经远去的辉煌。生命的存在或许就是这样,让人感觉从虚无到真实的距离充满着太多悠远。那残缺、那晃动,似乎更像是对生命本质做出的深虑,一种对生活的思考。

就譬如眼前这座灞桥。

灞水映照在拱形的桥内壁上,依稀闪烁着光彩。流动的光不停地晃动,似乎要将某种信息传向漫远的地方。沿水的条条乡间小路,以突兀的姿态横竖交错着,没有任何规则地向前延展着,优柔的曲线把最为朴素的美淹没于绿色的田地中。放眼过去,天地一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庄稼了。手抚着弱柔的柳枝,却不知道这水要去向何方。你说,这些渐渐消失的影像能不让人牵情么?在某种意义上,水和路都意味着别离,而这一别或许就是一年半载,或许就是一生一世。

近处是树,远处也是树。一棵棵树体皲裂着,把深深浅浅的纹褶意象成各色的奇妙图案。树身上间或有蚂蚁或小虫悠悠然爬过,让人无形中感觉到这些柳树的苍老。条条垂下的柳丝在风中飘摇着,拂动着、斜斜密密织起每个人内心中最为强烈的情思。

于是,便不由追问起这些树的来历:难道它们就这样经年累月坚守着东去的流水而矢志不渝?难道它们就以内心最为单纯的感动,把这可歌可泣的情谊留给后人代代传唱?

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阵阵风起,河边的柳们便开始摇摇欲坠起来,一任平静的水面化为丝丝愁绪。你瞧,那点点滴滴的水花儿分明就是破碎而泣的泪水。这泪水终于让人从虚妄的无形中走出,进而真正用心感受柳的魅力所在。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正是这些生长在灞河边的丛柳让人想起太多。

灞桥两岸,十里绿柳成行。勃勃春意葳蕤着,用无声的茁壮提升着生命的灵性与高度。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威风凛凛的秦穆公面对数以万计的将士指天盟誓,要力逐西戎,振兴秦国,独霸中原,并将滋水易名灞水,桥为灞桥,以此祈愿千秋霸业源远流长。掷地有声的誓言和着将士们雄宏的呐喊声,将无数的阳刚和暴烈注入这条阴性的河流中。据历史记载,灞水从未干涸也未断流过。时至今天,我们仍能从这豪气冲天的命名中想象出秦穆公的凌霄霸气,以及战事捷胜的无比豪迈、喜悦。

刚强是灞河的性格。因为有柳,这种刚柔交错中凸显着灞河内在的情趣。是不是世界上的河流都洋溢如此情趣?但灞河确是有着太多的牵挂在其中。那不断抚慰着水面的柳枝就如婉转的水草,在天长地久中诉说着衷肠,把沉沉的思念,把漫漫的哀怨化为一抹抹泪水。望着远去的河水,耳边传来了孩童们稚真的诵书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每个生命都是不可或缺的风景。我不知道灞桥何时起承载了人生中形形色色的别离,但从西周的民谣中读出的是思恋,感触的是伤痛。远处的如黛苍山,流淌的潺然河水,纤弱垂眸的柳枝,静伏不动聆听自然的虫豸,都恍若一幅灵动的山水画卷,写满随性、悠然,真真切切地横亘在天地间。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其实,风吹动的何止是柳枝呢?那些戎装铁甲的坚守,那些青色长衫的幽苦,都在翻飞的柳絮中幻化为一声揖别,一声长笛的怀念。从此,时光流逝的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远远的,远远的。

走时,我轻轻折下一枝新绿的柳枝,深深地插入到芳香的泥土中。

高原,感觉最多的还是荒凉,只有军人用忠诚和爱来装扮着如雪的四季。即便这样,每每走出营区最想见到的还是柳树。手抚粗糙枝干的暖意,就仿佛感受到了那种内在的气息,透着浓浓的故乡的味道。

柳树让这个地方自有一种魔力,让时光、历史,甚至一切都慢下来的魔力。这种感觉确实太过美妙。淙潺水流,在悄然寂静的时空浅浅哼唱着,似乎也在为纤细的柳伴奏,极尽旋律音色之美。阴沉中带着柔和、温暖,始终让人难以释怀,思绪也变得深邃而遥远。

江柳断肠色,黄丝垂未齐。人看几重恨,鸟入一枝低。确实,杨柳既不苍健高大,也未长于悬崖峭壁,却不失对生活的理想,努力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靠近。当浩浩的河面上有风徐徐吹过,那蝉鸣悠长的意境瞬时使岁月漫远起来,无形中倍添了另种平静。杨柳随风的寂寥,枝拂弱水的落寞,都在荡荡空旷中让人回想起许多往事来。

往事的演绎中溢着幸福,也不乏伤痛。透过低垂的柳梢,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在砍折柳枝。从他们缓慢的动作中,可以看见一根根柳枝被去除枝叶,扔在地上就变成了长长短短的柳棍。泪水样的树汁慢慢向外渗着,渐渐填满深深浅浅遍是苍茫的树身。

这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东方天际微微明亮,星罗棋布的村庄从沉睡中苏醒,炊烟的味道渐渐遍布开来,而这些却始终无法遮掩为亲人送行的凄惨哭声。受惊的鸟雀带着沙哑的鸣叫腾身而起,远远地站立在树梢上,目睹着起殇的队伍缓慢出行。一声撕裂心肺的唢呐如同利剑重重地划开阴阳两界,把人世间最为动容的留恋用简短、凄楚的音符表现出来。沿着灞河堤岸,两行孝男孝女身缠白布蛇形排列着,一手扯着长长的白布,一手持着用烧纸缠绕的柳棍,跌跌绊絆地朝着坟地而去。棺椁在柳棍的牵引下不断远离着生息滋养的故地,悲恸的乐声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让人禁不住沉思。

每次走过村庄,总可以见到那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累积起来的坟丘,从大到小,从少到多,周围总有郁郁的柳树在陪衬,在守护。面对簇簇新绿,那风中的柳枝犹如行行清泪,让我从远去人群的神情中读出隐藏在内心的悲痛。

这是灞桥两岸民众最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在这里,一辈辈的人用前仆后继的方式,在生生死死中见证着灞桥柳的生根、发芽、茁壮、老去。不断的周而复始使柳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关于柳的故事他们便知晓许多,几近生活中的家常、邻里间的琐事,历历在目,耳熟能详。

当年,唐玄宗下令在灞河岸植下柳树万余株。一时间河面上弱柳扶风、阴翳遮日,成为人游景观。尤其暮春时分,飞絮如雪纷然不止,从而在时光中营造出一个诗情画意的灞桥形象来。晚唐诗人郑綮曾自得地说,他的诗绪便是从灞桥风雪中流出来的。乍一听,会觉着这灞河中竟充溢着太多浪漫。行过灞桥,或远或近都会望见那丛淡绿,柔美地在风中摇曳着,像期待、像眺望。也是内心一瞬间的萌动,我眼前出现了在北海边牧羊的苏武来,十九个年头中无日不思念着长安,正如那插在遥远塞外的灞桥柳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萌芽抽枝。而当他历经磨难回到日夜思念的长安时,面对翻飞的柳絮又会作何感想呢?

如果说苏武是幸运的,那么王昭君的凄凉琴声中诉说的就是太多的幽怨、别离和漫远的思念了。汉成帝时,昭君上书遂嫁呼韩邪单于,结束了长期以来汉和匈奴的战争局面。国家无战事,民众安居乐业。为此,西汉皇帝龙颜大悦,在这一年改年号竟元。竟同境,意取边境安宁。不知当时的长安城中有多少人清楚昭君出塞意味着什么。只是昭君出城路经灞桥要到左冯翊时,才发现好多人簇拥着前来送别,可以想象那宏大壮观的规模。落泪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一个人的力量能换得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于昭君而言定是超值的。可当她的手在触及拂拂细柳时,内心里又会是何样的滋味呢?

柳,一直激发着每个人不断探索的欲望。如果说往事中夹杂的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和记忆,那么,灞河两岸翻飞的杨柳便充满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愁绪。

四边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时不看花。柳无花,更多的人只是关注柳的孱弱。不由会感叹,好个夺人心魄的销魂柳。

手执钢枪站在营区远眺,思乡情绪总会油然而生。同样,站在新建的灞桥上,感受的不仅仅是远去的历史和永恒。

若谈永恒,这桥早已成为历代文人墨客们吟诗赋词的景致。无论是它的辽阔、深邃,还是静美、神奇,都并非柳能够比及和承载的。然而当冰雪融化、春色舒展之际,漫然的思念便像淡黄的嫩芽泛出幽幽春光,悄然涌动的依然是精神深处的相遇和心灵的皈依。再回首灞河两岸,亲朋好友间饮酒赋诗揖别,携满腹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开始了追寻仕途的艰辛和坎坷。从柳林下出发,就如同候鸟长鸣穿行过跌宕起伏的生命。不难想象那一幕幕伤感的情景。朝阳初升,丛草滋生的古道旁相执相守;齑雨浸淫,一柄纸伞下的绵绵话别。而今,昔日的旧桥已是衰败凋残,在水中满目疮痍。不要说永恒了,那种突兀在水面的石柱虽然表现着已被湮没的历史,坚守着当初的誓言,但面对着来来往往的天南地北客,却似乎又在诉说一种情。

亲情,抑或友情?无法敌过的是手中短短的灞桥柳。柳以内心无比强烈的触动,呈现出最为柔美的抽枝绽放。如果说,柳对春的知觉是敏感的,那么柳因反复吟咏的诗句变得多情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多情不仅让人远远就望见了长安这座古城的气场与脉络,也让人们在春色中渐然明了世间最为强烈的思绪。再细看过去,包含于其中的丰富的情结与内涵,荡漾起的是令人回味不已的绵长。于是,诗人也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些都和桥有关。的确,一座桥渲染起千古别绪,一座桥连起了人与人之间最为真挚的情谊。

如此刻骨铭心的背后,恋的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桥沟通了城市与塞外的同时,也拉远了人和人间的距离,让桥成为泪别的伤心之处。有时想,这桥、这柳、这处地域就如同神秘的架构,在冥冥中昭示着什么,一任过往的行人用情怀织就出另种灼目的鲜艳来。也正因为融入了太多的岁月与虔诚,才得以在情感的传承中供人怀想。

王莽地皇三年,天突降暴雨。各处水流自终南山麓下汇集起来,裹挟着大量杂物冲撞而下。泥水一路横冲着没过灞河堤岸,淹没了稼穑房屋,也冲毁了声名远扬的灞桥。沿用已久的桥在洪水中被解构了,王莽视为大不吉,立即召集谋士商议,而后征用大量民工又将灞桥修葺完好,改名为长存桥。

其实,改名长存桥又能如何呢?或许是想换得内心的一丝安稳吧。没想到这桥又先后历经了宋元明清陆续几次大的天灾人祸,最终是落得面目全无横亘在河面上。时间很快就到了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喜欢考古的陕西巡抚毕沅抚出现在桥上。面对着物是人非的残桥,他感叹古人之余,本着广济苍生的善心下令重辟新址开土修桥,再次指名为灞桥。桥很快重新出现了,遗憾之处是桥的规模终不能与此前相较而言。到了五十三年之后的道光十四年(1834年),时任陕西巡抚的杨公恢才按图索骥,依旧制对曾四方声名显赫的灞桥重新修建。

世事不论如何,灞桥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吸引着人们的眼光。它的存在不正说明着人类的坚守和期望永恒么?

一座桥在风风雨雨中反复嬗变着,默然不语的是两岸不断生长的柳。

柳无力改变什么,它只是坚守着永恒。

一棵棵老柳弯曲着身躯,深情地偎依在古老的河堤边,任水轻拂低垂的柳絮。水面上,枯黄的枝叶旋着,圈圈涟漪荡出一片片无尽的苍茫。依旧烟笼十里堤。不错,是这些不起眼的柳让我们明白了人类社会的伤情别离,让我们从中体会了世间最为柔弱的情感。当人们面对宛若扶风的弱柳和飘逝远去的别离时,这流淌的河水用沉默无语的包容胸襟,把所有的爱恨交加都融为骚客笔下的诗词句章,被挥洒得淋漓尽致。

诗人去了,留下的是千古不朽的传唱,依稀从灞桥两岸的柳丛中传出。

灞桥柳,灞桥柳

拂不去烟尘系不住愁

我人在阳春,心在那个深秋啊

你可知无奈的风霜,它怎么在我臉上流

……

夕阳下,灞桥边。

葱绿的柳树下,有着一群放风筝的孩子。那模样分明刚从河水中爬出来,松松垮垮的背心胡乱塞在裤腰间,头发上还松松散散沾染着水珠。似乎没人在意这些细节,都争先恐后沿着柳堤在高高矮矮的田地里奔跑。远远望去,只有细细的丝线牵系着天空中的风筝。

柳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对树而言,这般乡间情趣见识得太多。从古至今,变化的是时代,不变的是无休止的童心。就如眼前给予自己太多滋养的灞水,始终都向前流淌着,悄无声息地包容着。河水中流过来去往返的商船,流过如景似织的繁华;河水穿越过时空隧道,在复原着一个遥远而又雄伟恢宏的盛唐佳境。

国力强盛、对外开放的大唐所散发出的浩然气象,连地处荒漠的雪域高原也感受到了这种渲染。在当地,好多人更愿意将灞桥柳称为唐柳。

柳贵乎垂,不垂则无柳;柳贵乎长,不长则无婀娜多姿。提及唐柳,眼前的这些翠色犹若风情与典雅碰撞后的仕女。在轻风的微扰下柳媚丛生。以形写神的柔情,丰腴健美的形象,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当时社会的美来,印证着唐代社会崇尚浩大壮阔、雍容富丽的审美风尚。

贞观八年(634年),天下太平,长安城里来了一队使者。这些人长途跋涉是为仰慕唐风唐韵的藏王赞普进贡求婚的,以期能与大唐和亲结为百年之好。不料想一介武夫的好心,遭到唐太宗的万般拒绝。执着的松赞干布并不灰心,连续第二次、第三次派出使者。西域诚意最终感动了习惯于万国朝宗的太宗,应允将文成公主嫁往吐善。这样的决定并非是一时把酒言,它需要太多的思虑和斟酌。

离别长安城那天,街衢两旁站立着含泪欢送的民众。皇恩笼罩下的陪嫁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行过朱雀大街。知书达理的文成公主把自己深藏在抬行的喜轿中,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谁也不曾想到,大唐公主随行的嫁妆里还会有着一包柳树的种子。这些生长在灞桥边的柳树从没有想过去往外面的世界,从来只是淡然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位远嫁他处的公主,也许是想把自己内心的未知和无法言说的茫然留在大唐吧。此时此刻,那些熟悉的往事、建筑、亲朋好友都被凝聚在这些种子上面。自走出厚重的城门那时起,思念就如同长长的丝线,一头系在车水马龙的长安,一头系在荒无人烟的雪域高原。

山高路远,遍是坎坷。公主的心随着起伏的山缥缈不定。透过幕帘,遥看柳色,长条折尽减春风,总是情归一字。等待中的松赞干布无法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召集工匠修建了布达拉宫、大昭寺迎娶公主,并和公主亲手植下了柳树的种子。就在今天,大昭寺门前那株手植柳依然见证着坚贞的爱情,昭显着藏汉结盟的长久。面对这柳,只是感觉这爱来得有些沉重,有些漫长,有些让人感慨。欣喜的是千百年来,不论是风是雨,寺前虔诚的信徒们总不忘伏地磕长头朝拜,点酥油灯供奉。那周围环绕着不灭的长明灯,环绕着虔诚的人流,环绕着佛前凝重的气息。

揖拜,为信仰也为爱情。从此,唐柳便与那位美丽的公主在高原成为家喻户晓的言谈。公主在西藏一直生活了四十多年,在藏区教授种植、纺织、酿造、建筑,教会大家以开放的精神、包容的气场接纳外界的事物。历经千年香火的缭绕,老树依然婀娜挺立着。那树旁的长庆会盟碑,义无反顾地成为见证和缔结藏汉民族统一的明证,象征着自古以来藏汉人民血肉的紧密相联。

此后,雪域处处便是这种身材矮小、生命力极强的树,依次排列在地头田间。听人说,这些粗壮的柳树树龄大多都在百年以上。每年冬天,附近的牧民会把多余的枝干砍掉,用以烧火。随着树龄增长和气候的原因,这些树都慢慢成为身形扭曲的螺旋形状,方向也全部朝左。据说是因为文成公主每天清晨都朝着长安方向张望,久而久之,这种遥远故土的相思之情感染了柳树,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因为发乎心中的爱,在高原,大家还赋予了唐柳更亲切的称呼:公主柳。

公主柳虽然纤弱,却不乏坚强。在恶劣环境的侵蚀下,已深深植入了当地人的内心深处。能在茫茫雪色高原存活下来,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流水无情,落叶有意。灞河水面上的枝叶偎依着、簇拥着,以生命的壮美吟唱出一曲爱之歌。这爱更是精神上不屈的象征与写意,它让人们在感受绿色生机的同时,把生存演化成昭示不屈的意义。曾遇到一位在高原上修路多年的军人,他说每逢想家时就会到营区外面的林子里去看柳。说是看柳,其实却是在找一个忠实的听众,把积蓄在心里许久的话语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是啊,谁会知道高原上的军人除了要面对感情上的两地分居,还要面对残酷的大雪封山呢?粗硕的柳树无言,在丝丝的烟雾中,悉心倾听着军人单纯而又纷乱的心事,努力延展着枝叶。

每每这时,我远远就会感觉到柳隐约散发出的孤独、寂寞气息。对生命而言,我不明白为何在这热闹非凡的地方,总会潜藏着这种长期以来的忽略和遗忘。春日不带柳,红颜成皓首。多么高的评价啊!我不懂柳所蕴含的价值,但无意中听到一个从布拉格回来的朋友说,在多瑙河旁也植有不少柳树,当地人称之为流泪的树。我很茫然,起初以为是柳树千丝下垂的缘故,后来却从当地人口中知晓了另一层原因:由于这个国家常年遭受凌辱,在穷苦牧人的家里,在岛屿上的低矮磨房里,有无以数计毅然离家的男儿奔赴战场抗敵。临行前夕,家人们都会聚集在河堤边的柳树下送别。也许是柳的舒卷,让人把漫长的岁月中的思念、担心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有时也想,是不是丝丝柳枝过于绻缠了?相隔遥远的两个国度,柳割舍不断的却都是人类最为细密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每处地域的柳树都是相似的,每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相同的。无论是生活在盛世唐代,还是生活在繁华现代;无论是生长在布拉格,还是存活在哈曼顿,这些平凡之极的树留给人的全然是深刻。

一粒沙里看世界,一朵花中看天堂。

面对柳树,那割股奉君的介子推无疑是容易让人感慨的。一生不求名利的介子推竟然为躲避奖赏,决然带着老母隐居介休绵山。凭借众人携扶的晋文公知情后羞愧难耐,等他带着随从赶到山下时,面对茫茫大山却根本无从寻觅。为让晋文公的心情安稳,心怀叵测的大臣竟黔驴技穷提出放火烧山的建议。不曾想,介子推自始至终也未从大火中逃出来。满山的大火不仅烧掉了晋文公的威望,也彻底烧掉了他的梦想。传说大火三天不熄,烧得是鬼哭狼嚎。待火熄灭后才发现介子推母子紧紧相拥,早已被活活烧死在一株老柳的树身中。

晋文公悻悻然走了。那惨不忍睹的情形于他而言触动太深。是不是古代的帝王都喜欢一意孤行,使其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极致呢?一代忠臣就这样与世辞别了,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是荒草野柳。

第二年春天,晋文公又来到绵山。他此行是专程要在那棵烧焦的柳树下祭奠介子推。秀美的景致无法遮掩憔悴,以及眼中包含着的不易察觉的内疚。故人已去,徒作揖拜又有何意义呢?然而在离去的那刻,晋文公突然发现了一抹新绿绽芽在枯焦的枝干。那一刻的兴奋与欣喜无法言喻,也正是这不经意出现的生命,让心中纠结渐然缓解。自然,一棵树自是无法逃避烈烈大火,但顽强的生命力却可以宁折不屈。正是有这样的坚韧,所以生长在天南地北的柳树对土地的需求很少,不择地势不避风雨,插入泥土就会活下来,成为房前屋后的景色。

每一个故事都着墨不多,却总是在细节处带来感动。这便是柳。确实,从西出阳关的黄昏哭到今天的是柳,从边塞行营的伥望中等待到今天的也是柳。一枝弱不禁风的柳,却让人春不敢读、秋不能吟。

在石桥的尽头,粉的、红的、白的各色花朵映衬着绿绿的柳,微风中却掩映不住轻轻的哀叹、藏泪的浅笑,还有淡淡的乡愁。在岸边,在水中,柳树的倩影斑驳在河面上,闪烁着无比的诗意。那一缕缕的柳梢如同远远传来的乡音,荡漾着春意,摇曳着梦想。不由回想起那弯挂在柳梢头的新月来,它们是不是在等待着远方归来的游子迁客,慰藉着那些个无助的灵魂呢?循着柳堤前行,无法不想起很多。在这个世界上,古来万事难尽如人意,何去何从都是发乎内心的惦念,有着彼此交错的因缘。

行走在萧索的柳林中,该是何样的苍凉?第一眼过去,突然就有些心动了。这种心动似花草抽枝时的春雷,似水泥都市里长出的丛丛春色。它们依次排列着,高高低低的形状像一条长龙,草木夹杂其间,出奇地苍黄,远望过去,石头是石头,水是水,荒草是荒草,就那么生硬地结合在一起,那一刻系着人心,让思绪无限丰富起来。

春秋战国的折柳送走了周朝,大秦帝国的折柳送走了六国。只是不知道燕国太子丹是否熟谙这样的习俗。但他在国家危如累卵的当头,却没有弱柳扶风的缠绵,而是毅然托付一身豪胆的荆轲来到了秦都。壮士已去,却不知道他当年经过柳树林时是否也想过止步不前?一切终将都会远去,可荆轲的故事却让人始终感动着,就和人们喜欢同情弱者一样的心理,始终洋溢着无法说出的爱。

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突然察觉到柳深藏在心的性格。不奢望,不显露,这大概是柳的本色所在吧!

柳不喜欢叹息。它只是默默等待,等过春天,等过秋天……

时光的更迭中,声名显赫的叶赫那拉氏为躲避京城战乱率众来到长安。可是长安城的古色古香并没有抚慰她不休止的权术之心,她最终还是行过灞桥,从柳丛中远远消失了。长安折柳送别的习俗她应该知晓,只是不知送行的官员们是否深谙这个典故。前来围观的百姓是否会折枝相送。

或许都有吧!

自古以来,灞桥总归伤离别。送别的人总是希望这柔柔的树枝寄托内心深处的思念之情。凝望着流动的河水,一棵棵树就那么淡然着。是期待,还是相守?水上,一团团绿白杂糅的绒随意点缀着横竖交错的树枝;水下则是晃动的树影,就那么龙形地动着,如同太后进出长安时的别样心境。国破山河在,谁都知道她此行绝无心情赏水玩山。

所有的历史都是沉默的,等待着人去挖掘,去深究。站在水边,那种水草相依的景象给人的感受更多的是从容自然,因了柳树,便散逸出些许怀旧的意味来。虬枝倒垂倒映的水面上,任河水坦然流过。

于静处听静、于喧嚣处听静的感觉,有何样不同?柳对于我,更多的是友朋间揖别相送,是沧桑过后的宁静。这儿有枝叶相间垂落的柳条,虽然纤然的绿中夹杂着几绺苍黄,但在河水中拂岸的跃动下,却也排列成一道长长的脊梁。这下又有谁能说柳的孱弱呢?它牵系起的,却是人整个的情感世界。

冬天特有的荒凉景象,夹杂着悲伤迷离和莫名的慌乱心绪,以令人心碎的绵延低语来述怀,从而将哀伤化为简约的表达。柳以与生俱来的特质,表达出的是一种低落,透露出的却是一种坚强。

依旧是沉默不语。

从静默的河水边,我带回一截春天正在抽枝的柳条。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真不明白岁月后面演绎的是何样的多情与无情!不过,这些注定要成为久远之中最值得记忆和回味的地方。树下,一曲幽怨的琴声,一曲断肠的萧音,一缕袅袅的烟,一双相牵的手,无不让人去怀想,去感触。

此情此景,如此深刻地阐述着人与人之间的深深牵挂。

一片青青君见否?转眼春去冬又至,只有行人不回首。

只听说世人多爱竹之气节,爱梅之不屈,却鲜少闻爱柳之人。然而,柳虽柔弱却不失其风骨。它懂得以绿来回馈大地,用绿来感恩春天。

如此说来,柳以其无形已融入灞桥当地人的生活中。在当地,人们喜欢用柳条编织各种生活器具,有笼有篮有筐有篓。这些器物大大小小不尽相同,形状憨厚可爱,深得庄户人家青睐。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会在庭院、门廊下,把枝枝绦绦的细密用爱结合起来。其实,这样的习俗早在南北朝时就有文字记载。那时的人们还喜欢在春天里插柳戴柳,常常可以见到插在门户上的柳条。本意在辟邪又有祝福。到了唐时,这种习俗就更平常了,以至于诗人们吟道: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更让人称奇的是,那时还专门有人推车行走在街巷叫卖柳条,惹得男女老少驻足围观,相互品评。这样的乡间景象,无疑充满着诸多人情滋味。

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又要留下些什么呢?是宛城柳的依旧青青为谁好,还是沈园柳的梦断香销四十年?或者是章台柳的昔日青春今在否?不可知矣。骑驴的诗人留下的是意境,和番的公主留下的是心绪,西周的经书留下的是民生,义气的荆轲留下的是传说。岁月更替,河堤的柳絮翻飞过一个又一个季节。左公柳的春意、隋堤柳的怀故,却都抵不过灞桥柳的肃杀和落寞。

不曾想到关乎柳的诗词、典故都是如此的曲肠百回。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纵然浩浩江水再无情,那遍天飞舞的愁绪中,让人感触至深的莫过于别离。若不是有着君愁我亦愁的无比伤感之情,不至于连柳丝长、玉骢难系的离情别绪都能细致地加以点化出来。

依然是和柳有关的故事。话说晋代的谢安有天在给子侄们讲论文义,天上飘起了大片的雪花。真性情的谢安便欣欣然问大家:“白雪纷纷何所似?”座上的侄女谢道韫起身答道:“未若柳絮因风起。”一问一答,完美的应对中透露出的是何样洒脱心境!不论是风花雪月,还是冰霜严寒,柳并未表现出软弱,也从不世俗浮华。相反,在浩浩的灞水面前,愈发有着另种发乎于心的坚强。它知道,每种生命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但正是因了这水才有了千古不衰的传唱。这过去的许多年里,它不在乎自己是否强壮,只是用最为弱小的枝叶表现着人与人之间最为微妙的情感。当清晨的阳光渐渐透过密织的柳丛,带着光彩的碎光斑便会由小变大,由细变粗,把丛林深处最为纯粹、自然、率真的一面通过氤氲的水汽表现出来。水和着袅袅升腾的雾气,缠绕在翠绿的丛林中间,营造出特有的缥缈意境來。但无论如何,经历过太多的灞桥柳始终保持了原本的颜色,不做作、不娇媚,色泽中始终包含着一种忧伤淡然的意味。不难想象那河堤边古旧沧桑的柳树下,或许是一对恩爱的情侣,或许是情谊厚重的知己,把身影掩映在丛林深处,用手指缠绕着曲美的柳枝,任一片片绿叶缓缓落下。

原来,爱柳的人竟也如此众多。陶渊明爱柳之甚众所周知。他不但在房前檐后遍植柳树,更因堂前有五株大柳树,自谓为五柳先生。文人逸士浪漫随性的性格确实与众不同。虽然历史中的陶渊明仕途不顺,一生在田园中度过,但并不影响他的兴趣与爱好。既是如此,那“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的田园生活便不能简单理解为诗句的艺术,它更应该是一类人向往的理想。陶渊明归隐南山来安放疲惫不堪的内心,无疑是对世事的洞明和对久在樊笼生活的厌恶。他之所以成为历代文人逸士遁世思想之宗,难道仅仅是因为“种豆南山下”的放松?仅仅是因为“夕露沾我衣”的情趣?恰恰相反,他情衷于弱柳,不失自我,从内心中不愿同世俗同流合污。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这不正是柳的性格么?

古人曾说,夫木槿杨柳,断殖之更生,倒之亦生,横之亦生。生之易者,莫过此木。正如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述写的,房舍周围多为柳,每到春天处处飘絮、繁华胜雪。这样的意境下陶冶的是“猛志逸四海”的心胸、“性本爱丘山”的志趣。想想,这确实是种与众不同的修行,绝非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柳泉居士也是痴柳的人。平日里,置烟、茶、酒水于盛密的柳树下,热心邀约天南海北的过往行人驻足聊天。聊到兴致处便一起捧腹大笑,聊到灵狐怪异时则又作惊恐万分状,极尽幸福时光。人散后,他又将这些搜集到的传闻手书笔录、分类整理。从而成就了撰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相传,蒲先生所在的蒲家庄东侧约百米的山谷中,有一口长年不断的泉水。清泉常年向外涌流为溪,且逢大旱不涸。泉边植有翠柳上百株,盛夏时节遮天蔽日。也不知是因了柳还是因了泉,当地人呼此为柳泉。在这样清爽的境界中,蒲松龄六境非有,来去自由,视柳林为天地书斋,任凭花开花落,风从耳过。执着于孤馆寒窗的不懈,写出了旷世奇书。多少年过去了,那片柳林大概已不在了吧!从眼前这片低垂着头的拂柳中,我读出的依旧是一副得大自在的状态。

纵然有人言说轻浮若柳、娇媚柳态,但总归风雨不失其志。那面壁的高僧不正是这样么?识得五蕴和六境的空性,以内心的清净把人世间的别离幻化放下,没有任何的挂碍。其实,真正的牵挂从来不是以外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也许这种不愿意示众的深沉才让柳的内在表现为一种自在。

蒲先生的明心见性,与柳的平常心属同一意境。那种隐逸、专注、无我的情绪,把静虚的感觉与禅的精神融合交错。在柳树丛中自觉自悟,于柳树下体味禅意,终将归于简淡平凡,充满着色境的大和谐。

曾在柳州执政的柳刺史柳宗元,对柳的爱好没有诗文之盛名,但他爱柳之情却是以心怀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当年,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十年,正当无望之际又被重新任用。柳刺史心怀喜悦意欲一展宏图,不料刚到京城再次遭贬。喜怒交加的心情让他从此对朝廷不再抱有任何期望。也不知道一路从永州如何来到更加荒凉的柳州,只是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后,柳宗元不再顾影自怜,而是以文人的包容心怀,带领百姓在柳江边广种柳树。春来柳绿遍城隅,柳州一时成为远离大唐的世外桃源。

佛有云: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人生的唯一的途径就是回归自心。

也是,柳虽平凡却可遍绿大地。虽然千年的手植柳在今天的柳州市区已无迹可寻,但柳刺史的风骨却传诵至今。每逢清明时节,总有好多人前去柳宗元庙前点燃香烛拜谒。一片曾经偏僻荒芜的边陲地域,每年都有人会种植大量的柳树。

从未想过,灞桥柳和西湖柳是否一样。但人们的心中,柳永远平凡得只是表现春天的一瓣花色。或许无处话凄凉的苏东坡就是这样。他的仕途也不如诗文豪放,之所以处世泰然,是因为胸怀的是天下民生。但屡遭贬谪的感触却是无法回避的。闲暇无事,他植柳湖边,用柳抒发着人生太多的不如意。不知道他行过灞桥时有没有停驻脚步,对柳有过感怀和留恋,但生长在西湖边的一棵棵柳着实是思念长安的无奈,是面对荣辱得失时的无所畏惧,更是一代文人苏东坡旷达人生的真实写照。

人生有太多的未知。如果说柳是人情绪的寄托和化身,那么柳也可当作悠悠千载浓得化不开的情结。爱柳如宝的欧阳修没有遭贬的际遇,却也是每到一处总不忘栽柳成荫。他任扬州太守时在平山堂掘土种柳,还有诗话为证:手栽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该是如何轻松明快的心情呢?当他赴杭州任知府时,仍不失其爱柳情趣,又在苏堤上种植杨柳。他的人生无疑是处处充满欢笑的。同在杭州,苏东坡和欧阳修的心情截然不同,因为柔弱柳树背后有着太多的仕途宦海的起伏,但他们在精神深处又是相同的。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遍栽绿柳三千里,未因春风度玉关。也不知道是谁赋予了柳太多的情感在其中,每每读到此诗时,我就从柳树身上感到一种征服天下的豪气。想来左宗棠也该是爱柳的人吧。他在新疆那片戈壁上动员军民广植柳树的胆魄让人叹服不已。这算不算一种征服和震撼天下的孤独呢?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短短的词曲,似乎让人听出了悠扬绵长的笛声。没想到,一曲《折扬柳》竟然有着浓厚的情绪在其中。

人若喜欢柳,大概是因为柳貌似弱不禁风却蕴涵着太多风骨和气质吧?柳乃清虚之物,静然面对,能使人心静、益思,不乱不烦而有节制。这是一种即使贫困、挫折、死亡也永远无法剥夺的骄傲。而灞桥柳之所以引人入胜,也因为它始终都是血肉丰满,活得真切活得自在,每片叶子上都写着久久不能抹去的深情,让人从中感受到某种不凡的精神气息。

如果说灞桥柳诠释了伤别一词的距离感,那么,这样的情绪只会让人领略出离别中的另种可贵。柔弱不堪的柳用离别系住的是人世间相扶相携相守的灵魂境界,镌刻出的是无数次的别离后始终难以释怀的精灵气质。

沿着柳岸行走着——人生似乎也是这样,都在为了某种目的前行。数千年来,灞桥柳不正是这样么?始终以恒久而旺盛的生命力,见证着秦汉雄风的更替、大唐盛世的强大。一个又一个不可替代的文明,唤醒的却是心底最为真挚的憧憬。

柳融报春、别离、刻骨铭心于一身。于是每每风中的摇曳,都会令人感觉那身形恍若梦中可爱宜人的女子,不忍心去惊醒她。孰不知,惊醒的何止是一个时代的梦想呢?

以月光为诗,以流水为友。你说这柳算不算树中的隐者呢?无论是心灵上的超越,还是精神深处的探求,总散逸着闲云野鹤般的意境。用手抚过每一棵皲裂的灞桥柳,心绪就会起伏不定。也许只有经过这样的面对和叩问,才会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

灞桥,四季弥漫的水汽雾霭不断上升。年僅27岁的玄奘和尚从长安迈出了通向天竺的第一步。他身负简单的行李,手持禅杖,义无反顾带着理想上路了。不知他是否留恋过灞堤上的柳林。但以越丛林、过沙漠的方式吸引和震撼的却是纷纭不绝的目光。鉴真和尚六次东渡大海,虽然在路途上双目失明,但当他踏上日本国土时,思想里洋溢的无不是大唐盛世的开放、创新、包容之心。心悯苍生的弘扬佛法之心,多多少少和拂动的柳有着联系。如果说出家人对这些草木毫无眷顾之心,可当我们在面对一幅幅密宗的佛教壁画时,那手持净瓶的观世音菩萨不知道是否会引起你的联想。随着那手中的弱柳轻轻一扬,佛的大慈大悲便融化苦难,泽惠人间。后来才知道,柳质柔顺,象征观音慈悲救苦、普度众生之意。柳树虽不入出家人法眼,骨子里透出的却是不凡的气度。

体验心灵破碎的过程就是体验美。柳的弱中带着另种刚强,激发着人们对柳的不断亲近。我努力找寻着与柳有关的传说,只想说明柳的普通、神秘,只想让人在纷繁的都市中从骨髓里感受到一种质朴,读懂那灵魂深处的坚守和虔诚。人如柳一样,内心中最神秘最柔软的部分,绝非简简单单的信仰。有时候,活着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是对生命永恒的执着。那些故事与传说,流露出的又何止是简单的认识与怀念呢?想想,如果没有了这些精神意象的点缀和渲染,树只是树,水只是水,人只是人了。那么,灞河也将了无生机,习惯了择水而居的人类世界同样是充满荒凉与孤独。那种原始的美、幽怨的爱,都会化为一种慈悯和朴素的情感,任枝叶间摇荡着精神力量的富足,任时光从身边静静流走。那感觉就如同遥远的传奇,伴着层层春风交织的季节,无法再吸引一个个不凡的心灵。

纵有太多的离别,眼前这水似乎从未迷失过。历经数千年来的积淀、滋养,渐然渲染出这片让人闻之伤感、亲往落泪的灞桥柳来。灞桥柳,不再是简单的名词,而是渐渐成为随风变得从容恬淡的感情。必须承认,灞桥柳是种富有诗意的生命,在经受过文化气息的渲染后,仅凭满眼绿意,就完全可以让所有的烦恼归于平静。

致虚极,守静笃。看柳其实和品茶无二,守住内心的信念,于静中品味人生。从中悟出的是精神深处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味,让人寄情于山水,超然于物外。那如醉如痴的感觉是天地间凝聚的宁静,是人与人相互依存的信任。

是高原赋予了我太多的情绪,让我喜欢起貌似风骚的灞桥柳来。孰不知这柳正渐渐衍化为记忆中的精神家园。有人说,了解过去的一千年,是为了更好地建设今后的五百年。其实想想,一座城市还是不能丢失自己的根与魂魄的。

长安魂,灞桥柳。

无论如何,灞桥柳与长安古城的性格和气息休戚共鸣,衍生和见证着与这座城市有关的故事。

还是诗的意境最美:绿波新涨木兰舟,蓑笠渔翁得自由。烟淡雨疏杨柳岸,此乡风景倍消愁。这样的情景虽已不复存在,但面对簇新的柳时,我们知道,它赋予人们的是心灵上的归属感和情理上的认同感。想想,能和灞桥柳一样身处繁乱俗世,却依然向往陶然身心的世外之所,这何尝不是一种理想呢?也只有这样,真挚的情感才不会因时光更替而逝远,才会永远在优雅与时尚中交相辉映。

特邀编辑 赵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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