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范瑞娟

2017-04-14 00:05史济华
上海戏剧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生祥林嫂艺术

史济华

忽惊晴空起霹雳,两行热泪肝胆裂。到今夕,今夕恩师驾鹤去,人去楼空空寂寂,到今夕,今夕唯有空陈迹,旧日恩情,情切切!

儿时,我受父亲影响一直喜爱京剧。直到有一天观看了越剧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下被那绚烂的艺术所吸引。多彩的服饰、夺目的布景、醉人心脾的剧情,更重要的是剧中演员那悦耳动听的唱腔和情真意切的表演,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我就对范老师塑造的梁山伯尤为青睐,虽为女小生扮演,却朴实无华极具生角阳刚之美,至今刻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1954年,我如愿考进了上海市戏曲艺术学校越剧班。后因倒仓(变声)小生老师说我不能唱,老生老师吕云甫、老旦老师项彩莲便把我调了过去。记得当时吕老师教授我的是《打金枝》,待演出彩排了,服装才由越剧院借来。当我拿过衣服一看,驸马爷蟒袍的领口内写了“范瑞娟”三字,顿时眼前一亮。心想:啊呀!且住!这是演梁山伯的范瑞娟老师穿过的戏服。那时的我虽有些诚惶诚恐,但又即刻欣喜若狂地将它穿上,似乎得到了师傅亲授衣钵一般。或许在那时便感受到老师“衣钵”里的那一抹余温……从此,我便开始勤奋刻苦、立志向学,盼将来能像老师那样技艺超群、辉煌卓越!

时光一点一滴流逝,然至今,老师当年在舞台上的风貌,常能像电影画面一样流淌在我的记忆之中。那时项彩莲老师教我《别窑》《杜十娘》《二度梅》,正值当时袁雪芬、范瑞娟两位老师在群众剧场彩排《梅花魂》,可以至现场观摩学习。我高兴至极,心想有此学习机会一定要好好学他一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真幸运,越剧院老师所有彩排的戏,我们都有幸看到。我是如饥似渴,像海绵吸水一般立在一旁认真看,努力记,拼命学。如遇问题老师也会一一帮忙解答。

其实“文革”之前,我是学徐派的,徐玉兰老师亲授了我《十一郎》《红楼梦》《北地王·哭祖庙》等经典剧目。但直至1973年,接到周总理指示,我们才从农村干校回到上海。“文革”浩劫,那近十年我一直在干农活,没练功没练唱,而我又生了一场病,身体发了福,声音也变粗了很多。至今记得在《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中,我饰演了周总理的前任警卫员、现任石油部门的干部,这是我第一次以范派演绎的人物。当时受到内外行的肯定,同时也获得了徐玉兰老师的肯定,她说:“不论你唱什么派,都要认真传承发展,希望将来能听到你的史派。”这样结合身体状况,我正式决定改唱范派。

每次我登门求教,范老师总会将她很多艺术的“诀窍”传授于我。老师说:“我小时为了把嗓音放宽放大,师傅叫我买个老酒甏(酒坛),每天清早对着酒坛口喊嗓。这样多年坚持不懈,嗓子也会打开,声音自然就变得宽厚了,阳刚了。但只放不收,是我的弱点。你是男的,再放大不好听,你过去唱徐派,能真假声并用,要吸收徐派里收放的唱法,结合自身条件发挥自己的长处,形成自己的风格。”老师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用开了大窍形容一点也不夸张。是呀!学流派一定不能死学要取长补短,善于吸收并结合自身的条件化用当中。

我也真切感受到了范老师毫无门户之见的开阔胸襟,她希望我能广泛学习、博采众长。以后几十年中,这些老师的“金玉良言”如明灯般指引着我的艺术道路,直至今日已是古稀将过,近步入耄耋之年的我也一直铭记着老师的教诲,并希望把这些教诲也传给我的每一位学生。

后来每排一个戏,我都跑去老师家,哪怕当时她卧病在床,也都叫我坐在床边凳上为我指导。我把对人物的分析、唱腔组织一一汇报。老师总是耐心、热情地帮助我完善,直率地提出修改意见及建议。

范老师教学生总是严谨认真的。老师常对我讲,演小生要有阳刚之气,从表演身段到唱腔、服饰、化妆处处都要注意,脸上唇上不要太红,不沾假睫毛,不戴水钻箍。看看现在舞台上的好多小生,什么都用上了,表演矫揉造作,真是不分男女三长载!老师说的很对,小生就该有小生的样子,不管是男小生还是女小生,阳刚之气切不可丢,我想这也是范派小生艺术的魅力所在。

说到严谨认真,范老师还有个习惯,演一出戏化妆粉扑一定要扑到上场前才放下,仔细认真的劲儿,令人敬佩。排一出新戏时,分析了剧本后,她对于自己的唱腔要反复琢磨,设计动作也是反复地去修改完善。如果我在一旁,她便会问我这行吗,那样怎么样,这样会不会好些。就算我说够好了,但她还要练,不断地完善。

当时上海越剧院决定复排《祥林嫂》,大会宣布我来饰演贺老六。范老师即刻找我谈话给我指导。她全面仔细地把贺老六的人物为我分析梳理了一遍,把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表演中的心得体会一点点都传授给我。她特别强调贺老六的老实不是呆,憨厚不是傻。他是山间猎户的身份,这是他的特点,所以自然有彪悍粗犷的一面。《洞房》一折戏中他怕祥林嫂深夜出走,易被野兽伤害,为了阻止她便快步奔出,像抓狼一样,敏捷且有力地把祥林嫂一下抱进来。《洞房》里的大段唱有几十句,既要一气呵成,又要层次分明,注意区分段落,赋予节奏和情感上的微妙变化。同时,贺老六不是要去责怪祥林嫂,唱词中饱含的更多是自叹、自怨、自慨。从表演行动上来说,动作要充满生活气息,自然流畅、简朴大方。当叙述冰天雪地,猎户艰苦作业时,要善于吸收武生的大动作,形象表现贺老六彪悍的一面。贺老六当时三十三岁,深夜,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陌生女子相处一室,千万不要直接去看祥林嫂,而是用耳、用眼部的余光,去听、去看。待到最后合唱才與祥林嫂四目相对,再含羞垂目,低头抱壶。

贺老六临终一场,突闻山里恶狼拖小孩了。贺老六预感不祥,苦苦挣扎呐喊,让乡亲们快快救阿毛。经过范老师的细致教导,又在吴琛导演和袁雪芬老师的指导下,我像老师教诲的那样运用戏曲程式技巧和生活化表演相结合,强烈揭示了人物当时的内心情感,最后单腿僵尸倒地。范老师看后大声叫:“好好!”她不断地帮助和指导我,对我塑造贺老六提出了很多宝贵的修改意见,老师的指导可谓画龙点睛!我深深体会到前辈引领指导的重要性,要想继承好老师的艺术,必须认真学习虚心请教,打下扎实的基本功,这样才有创新发展的基础。同时,也要像老师说的那样全面学习,不断地吸收发展,这样艺术才能不断前进。何为传承、创新?其实就是演员认真、全面地学习好老师们多年积累和总结的技艺,打好基本功,同时又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再学习和吸收,从而去发展和丰富这些技艺,最后能更好地表现生活。这就是传承!创新!我想这也是给当下青年演员的启示。

范老师总是严谨认真地教导我们,同时也不乏鼓励。孔子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范老师就是这样的。范老师总说:“你能自己分析塑造人物、作曲、设计身段,文武兼备,这些很好,要继续发扬,全面发展将戏路扩展得更宽,学艺不可松懈,要一如既往!”艺术上我比较喜欢创造和“折腾”,常常会去尝试一些不同的,甚至有些奇怪的角色,而范老师也时常鼓励我去多挑战,拓宽戏路。她赞扬我用范派去演绎金兀术、马伏里奥,创造了范派花脸腔和小丑腔。她还常说:“我要向你学习,学你创作的范派低腔。”知道我获奖,她比谁都高兴。记得我曾用范派创作的《唱支山歌给党听》,她仔细地一句句过堂。之后这段唱得了全国越剧开篇一等奖。她高兴呀!并破例把这段唱也归到她出版的范派唱腔集中。老师就是这样一直鼓励、支持和帮助着我。

1988年,老师带我们赴杭州举办范派演唱会。当时我要演的是老师九岁时在农村放牛唱山歌的那段戏。当时我已48岁,怎么办?我剃了个桃子头,穿了套小孩的衣服,设计了一系列放牛动作。老师看了高兴地摸着我头说:“把我小时候放牛的情景展现出来了,还吸收了迪斯科慢动作,这些现代舞蹈元素和戏曲技巧结合得很好哇!艺术就是要这样懂得吸收和创造。为我的演唱会,为艺术牺牲了头发,剃了这样的头,真不好意思!不过,蛮可爱的,哈哈!”这些事儿我至今记忆犹新。

“活到老学到老”,这是老师常说的一句话。1993年我在台湾演出《梁祝》。回沪后,老师对我说:“你的梁山伯很轰动,一句唱,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有掌声。台北《中国时报》整版登载了你的照片、文章。”我说:“他们评论我是正宗范派小生。这是老师的光环罩着我,我借光!”老师说:“不!你有自己的特点,男性对梁山伯的人物理解比我深刻,体验正确。你的基本功扎实,有京昆的底子。听说你的‘回十八很好,教教我。”我说:“老师侬折煞学生了。”她要我来遍看看,我走了一遍。老师说:“嗯!在原有基础上有所提高,丰富了,扇子功也不错。”要我再来一遍,又来一遍,一共三遍。老师突然说:“太难了,不学了,老了学不会了。”师生二人笑得前俯后仰,我也上气不接下气,那时我也五十多岁了。

戏曲是言传身教的,生活中的范老师也总用她的言行引导和感动着我。我每次去看望老师,尤其遇到老师住院,总会捎带些儿东西,这是人之常情,小辈敬老,更是理所当然。她总讲把东西带回去,不可买东西来。几乎每次我都快速关门,落荒而逃。她便高声叫道:“下次不可,不然,不要你来!”后来我定居香港,每次回沪也去看她。老师又讲了:“侬是香港老板发财了。燕窝虫草介贵的东西送我,我勿吃的。”我說:“老师侬年纪大了,身体勿好,应该补补。”她说:“侬自己也毛七十了自己吃。”我说我也吃的。我又乘机溜之大吉,她又大叫:“回来拿回去……”

和范老师的故事回忆起来真是太多太多,这点点滴滴的教诲、关怀、鼓励和感动也都深深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德艺双馨,说的就是范瑞娟老师这样的。

感念师恩,范韵长存!愿此刻范老师在天堂笑游,愿范派艺术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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