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汉韵

2017-04-17 06:15刘小骥
青年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天乐团长乐团

⊙ 文 / 刘小骥

楚风汉韵

⊙ 文 / 刘小骥

刘小骥:七〇后,湖北武汉人。画过画儿,当过职业广告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山花》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作价》《盛世龙脉》。

天乐许久没登台了。最后一次,还是在十二年前。那时的他,身穿汉服,手捧陶埙,吹起埙曲《哀郢》,身后编磬齐鸣,楚人击缶而歌。那时民乐团的演出,场场爆满,荆楚大地皆以编钟古乐为傲,如今时过境迁,天乐跟孔祥提及往事时,未免唏嘘感慨了一番。

二人在这次会晤之前,孔祥就找过天乐多次,每次都被拒之门外,其理由是孔祥曾经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最后一次,孔祥索性把车开到他的烧烤摊跟前,从里边探出半边脑袋,赔笑说:“君子不念旧恶!我这次真是为了老团长的事情来的。他老人家罹患绝症,恐怕时日不多了!”

孔祥话音未落,天乐便觉心塞,擎在空中的火钳也垂了下来。拾掇好摊位,便领着孔祥去了自己住处。提及老团长的病根,大抵是子女远在海外,膝前无人承欢,再加上退休后无事可做,饮食不当,久而久之竟然淤积成病,腹中长了肿瘤,已经挨不了多久了。

天乐听后,不觉流下了两行清泪,也就点头道:“过去的事,我暂不追究,回头我就去联系蔡梦圆、纪冬、王旭英、姜浩他们。”天乐送走了孔祥,便依次给从前的团员们挂去电话,买了鲜花、水果和营养品,浩浩荡荡地朝老团长的家进发了。

赵团长在得知自己罹患绝症之后,就不肯在医院住了。他的家位于墨水湖畔,毗邻动物园,离归元寺也不远。楼是单位分的宿舍楼,下面有一方阔的院子,一行人抵达的时候,老团长正跟街坊邻居们在那里包饺子。擀好的面皮裹上馅,挤出花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桌上,白花花的一片。大家刚到院门口,老团长就瞅见了,忙把袖套取下来,掸了掸衣服,朝大家迎了过来。身段挺拔的他是瘦了,两鬓霜白,削尖的鼻梁上架起了老花眼镜,脚底的那双棉鞋是黑绸面的,衣服上不见褶皱。他还跟从前一样注重仪表。

前乐团的成员,舞者蔡梦圆上前就给了赵团长一个大大的拥抱,眼里噙着泪花,说:“老团长,你还好吗?”赵团长笑着,眼缝的褶子泛着流光,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说:“我好呢!你们,也还好吗?”他仔细端详过每一个人,领着他们上楼了。

天乐等人在屋里逡巡一圈,发现没有太大变化。屋子的玻璃窗临靠着院子,外面浓荫覆地,那株法国梧桐树该有年头了。床头的挂钟还是仿苏联的款式,古铜色的外壳,银缎白的钟面,每走一格,就发出“克朗”“克朗”的响声。寒暄几句,大家了解到,社区的居委会在得知他患病之后,每周都会派义工过来帮忙,修理电器,打扫卫生。而他呢,也每天起早地打太极,到了周末,便在口袋里揣一把玉米粒,跑到不远处的动物园喂天鹅。那些天鹅的巢,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小洋楼的格局,有房子,有跳板,湖里还养了不少野鸭。前不久,一群小鸭子刚刚出生,黄黄的,肉肉的,充满着生机和喜悦。他多想再花点时间,多了解一下这些生机勃勃的小生灵啊!

老团长讲着所见所闻,天乐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朝蔡梦圆使了个眼色。蔡梦圆会过意来,也就拉着赵团长的手,说:“对了赵团,有件事是大家来这里之前就商量好的……今天好不容易聚齐了,您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需要大家帮您做的吗?”

赵团长笑起来:“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要说心愿和遗憾嘛,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人站在水边,喂那些鸟儿的时候,总觉得缺点什么……是啊!周围太静,太静了,除了鸟叫和树叶的声音之外,还要有点别的声响才好。”他的声调逐阶提高,目光炯炯,望着窗外出神。

天乐正在揣摩他的弦外之音,蔡梦圆早已抢在了前面,说:“您的心思我知道,您是想起了乐团,想起了编钟古乐的声音了……红色的幕布,金色的编钟,你穿着高冠华服,手持酒樽,唱起:‘洞庭波兮汉江会流,诸宫宴兮大飨四方侯……’”

赵团长笑着收回视线,把脸朝向蔡梦圆,说:“鬼精怪,还是你懂我!”又看了看其他的人,感慨道:“是啊!乐团刚成立的时候,每次演出都座无虚席,从开场的钟磬序曲,到后面的祭祀乐舞、采收、出征、农事等等,一直到最后的大飨礼,通共十幕,中途都没有退场的……如果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着大家登一次台,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天乐等人吃完饺子,恐怕影响到老人家休息,也就纷纷告辞。分手后,他骑上那辆土黄色的电瓶车,朝家里赶去,路程才走到一半,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把电瓶车停到一旁,摸出手机一瞧,原来是前妻黄雅佩打来的。

黄雅佩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她在电话里对天乐说:“有空吗?我要跟你商量一点事情。”天乐本想推托,黄雅佩却接着说:“不会耽搁太久,是关于女儿未来的。”说完这些,不等天乐回答,女人就把电话挂断了。

二十分钟以后,天乐已经来到了星巴克咖啡厅。这里暖灰的调子,风格简洁明快,他却提不起兴趣。在他的正对面,坐着一位穿着深蓝色职业装的女人,还是前妻黄雅佩,修身的衣饰勾勒出她高挑的身段,头发不长不短,领口的徽章别得不高不低,让人觉得她不光漂亮,也很有原则和分寸。黄雅佩瞥一眼他身上那件灰绿色的夹克衫,对服务员说:“给我来杯卡布奇诺!”她给自己点好饮品后,把餐单递到天乐面前,说:“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替你点?”

天乐努了努嘴,说:“我喝不惯这些洋玩意儿,白开水就可以了。”黄雅佩也不计较,露齿一笑,对在旁边等待的服务员说:“给他来杯柠檬水吧,要不加冰的。”

在饮料端上来之前,黄雅佩已经向他展开了攻势,以一种怀疑、不信任的态度询问起女儿的近况,例如:学习成绩、师生关系、课外生活,等等。她相信真理就藏在细节之中,很显然,她认为女儿过得不怎么好。天乐当然了解她的顾虑,很快就把眉头一皱,说:“你说的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如果我没责任心,能把她养这么大吗?”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以至于前面的人回过头来,斜了他一眼。

黄雅佩换了一种口吻,压低了嗓音:“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不过有些事情,不光是有责任心就能做成的。”她审慎地低下头,拿捏着语调:“你知道乐乐想要什么吗?我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她的青春期是很脆弱,很要自尊的……一直以来,乐乐都想要一架钢琴,一架真正的,属于她的钢琴!”

他对她的话表示惊讶,因为乐乐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喜好,甚至没想过她会喜好西洋乐曲。而她,乐乐的妈妈,他的前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黄雅佩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接着从红色的皮夹里掏出一张卡,放在桌面上,推送到天乐的手边,说:“这里有五万块,买普通的钢琴应该够了。密码,我写在背面。”

他抬起头,见她端起咖啡杯,安静地,胸有成竹地等待着。而正是这种表情,再次刺痛了他。他捏住银行卡的边缘,迅速而决绝地推了回去,说:“谢谢你的关心,钢琴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天乐说着站了起来,把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压在玻璃杯上,戴上鸭舌帽,走出了咖啡厅。

天乐骑着电瓶车,在外面兜了许久,不知不觉就来到乐乐的学校附近。等到下午五点半,学生们陆续走出校园,乐乐也跟着几位女同学出来了。女儿穿着白底带蓝色条纹的校服,她属于不漂亮却看起来很舒服的那种,走起路来,脑后的马尾辫高高地甩起来,就像一匹快乐无忧的小马驹。天乐举高手,冲着她喊一声,乐乐就跑过来了,问:“爸爸,你怎么有空到学校来接我了?”

天乐帮她把外套的衣领拉上了一些,笑着说:“今天不摆摊了,我要领你去一个地方。”

乐乐兴奋地跳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天乐说:“这周末,是你的生日,爸爸要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说到这里,便把头盔递给她,载着她朝市中心奔去。

夜晚的霓虹拉出丝带,车辆陆续增多,等到天乐载着女儿来到市中心,已是傍晚。他把车停到路边,领着女儿走过精品服饰店、珠宝店、娱乐城,总算抵达目的地。父女二人的面前,耸立着一幢白色的房子,罗马雕花的立柱,门前的喷泉池边装饰着小天使,在门楣的正中央,“鲁西西琴行”几个大字闪烁着蓝紫色的光芒,他见乐乐还愣在那里,笑着拉了她一把,说:“走,进去挑一架你喜欢的钢琴吧。”

乐乐挽着父亲的胳膊,刚刚迈入琴行的大厅,就有接待员迎了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这是一位化着浓妆,穿着短裙和黑丝袜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左边眉心上的红痣微微耸动着。天乐说要随便看看,女人便请他们进去,领他们参观各式各样的钢琴。原来琴行里边的展示厅也分成了许多隔断,那些钢琴有黑色的、红色的,也有白色的,都放着标签铭牌。钢琴上方还挂了一些西洋名画的仿制品,都用古铜色的、带花纹的镜框裱了起来。

接待员见他们看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便主动说:“喜欢的话,可以去试的。”乐乐抬头瞄一眼女人,随后走到一架白色的钢琴跟前,坐下来,开始试音。从女儿弹起第一个音符开始,天乐就认定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钢琴旁边了,一曲终了,依然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接待员见他们喜欢,不失时机地走到天乐跟前,说:“您的女儿可真有眼光,这架钢琴是斯坦威的,几乎所有钢琴家都喜欢这个牌子。”接着,又把脸朝向乐乐,微笑着说:“你刚才弹的是《卡农》吧,很优美的调子。我也很喜欢。”

天乐抚摸了一下琴盖,又触摸了一下键盘,问女人:“这架钢琴要多少钱?”

接待员说:“原装花梨木的,挂牌价是十九万八千。如果您存心要买的话,我可以向经理申请打折,十八万八千应该能拿到。”

天乐额头上渗出汗水,又问:“有便宜一些的吗?”

接待员说:“有斯坦梅尔、梅森埃蒙斯的,还有日本雅马哈的……从两万多到五万不等。”

天乐放低音量,说:“还有更便宜的吗?比如说几千块钱的练习琴。”

接待员翘起嘴角,撇向一边,说:“我们这里是高档琴行,就连最便宜的二手琴,也要一万块钱以上,如果您要练习琴的话,还是去别的琴行吧。”说罢,不再理睬,跟其他接待员聊天去了。

天乐碰了一鼻子灰,拉着女儿要走。才走几步,乐乐就忍不住掉转过头来,跑到几位正在背后嘀嘀咕咕的接待员旁边,说:“你们不要瞧不起人!我的爸爸是演奏家,从前在首都音乐厅,在工人文化宫,在省歌舞团,都很有名的!”乐乐还要往下说,天乐已经赶过来,拉住她,说:“乐乐,跟她们提这些干什么呀?是爸爸没钱,买不起钢琴,爸爸不怕她们笑话的!”

乐乐眼眶一红,落下泪来,说:“爸爸,我不许她们这么说你,不许她们把你看扁,你们团的编磬古乐,你吹的陶埙,永远是最棒的!”

天乐,姓乐,全名乐天乐,曾经效力的“楚风汉韵”民乐团,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成立的。民乐团的主打乐器是编钟,那是曾侯乙编钟的复刻版,六十五件青铜器上篆刻着铭文浮雕,木槌轻击,发出黄钟大宇之音。编钟是大雅之乐,与之相配的还有笙、箫、建鼓、笛子、古筝、古琴等等。

天乐经人介绍,加入民乐团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初期了。当时,民乐团的成员已经换了好几拨,团长赵文山决定起用新人,培养民乐的新生力量。天乐在没来这里之前,在吹奏乐上是有一定造诣的,然而民乐团的能人不少,特别是那个恩施人——怪才姜浩,在吹奏方面独树一帜。因而最初的那几年,他的才能一直被湮没。

一个偶然的机会,天乐认识了陶埙,那种泥巴捏成的、上尖小钝的小玩意儿。他开始尝试这一古乐,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研究和探索。跟笛子、笙、箫这类吹奏民乐相比,埙还缺乏完整的理论系统,实践的人也不多,不过他还是看好了埙独特的声音和古朴的韵律,思虑再三,还是捧着那个梨形的小玩意儿去见赵团长,说想要把埙加入演出里边。

赵团长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接过来,按了按埙的孔眼,试吹了几声,然后还给他,说:“在你没来之前,赵良山也尝试过把埙加入民乐演奏,不过会吹这玩意儿的人实在太少,他一走,就没人吹了……‘天之牖民,如埙如篪’,知道这是譬喻什么的吗?……兄弟朋友之间相互提携,相互扶持,明天排练的时候,你把它带上吧。”

赵团长的默许,无疑给天乐打了一针强心剂,而民乐团的演出,自从加入了埙乐,也就变得更加灵动、诗意,富有层次和变化了。埙的音色是独特、浑厚、富有张力的,不过真正让天乐和埙崭露头角,还是在香港回归的那一年。早在一九九六年底,楚风汉韵就受邀参加了庆祝香港回归的文艺会演,用不了多久,他们乐团就要在北京音乐厅登台亮相了。

赵团长拟定好演出名单和曲目,便向上级部门申报了。不多久,上面批示意见,说其他的都不成问题,唯独埙这种少见的乐器,恐怕无法承担起历史重任,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赵团长把领导们的意见转达过来,说:“领导们对埙持有异议,因为民乐团的演出不仅仅代表了楚风汉韵和歌舞团,也牵扯到我们省文艺界的声誉,因而埙的演奏,没有给予批准。”

“如果领导们怀疑,我们可以先排练,先试演呀!然后大家再来投票表决,按票数的多少来决定,大家说对不对?!”正在镜子面前化妆的蔡梦圆放下手里的眉笔,扭转过头来。

赵团长笑着摇摇头,说:“小蔡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事情不是投票表决可以解决的。否则的话,我也不必三番五次地去做领导的思想工作了。”

建鼓手纪冬摘下头顶上的高帽,走过来,说:“就算是上级领导,也不能不讲道理,埙是我们演出的一部分,是大家排练许久,每个人都认可的,怎么能说撤就撤呢?”

姜浩看到纪冬过来了,也放下了长笛,说:“赵团,既然要去,大家就该一起去!我们乐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团长眼见大家议论纷纷,赶忙叫他们安静,接着说:“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也一样,希望小乐和他的埙能上,不过我们为人做事呢,要讲究方法和技巧,不能硬碰硬。”赵团长说到这里,把脸转向了天乐,说:“等一会儿带上埙,跟我一起去见领导吧。”

当天下午,天乐就跟随赵团长,来到那幢有着蓝色玻璃的大楼跟前,然后乘电梯上去,走进会议厅。几位领导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长桌后面,等着他们呢。天乐偷眼去瞅,见他们一脸肃穆,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坐在中央的那位领导用浑厚的嗓音叫他放松一些,等到他镇定下来,才接着说:“既然赵团长极力推荐,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也答应一试。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天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演奏《阳关三叠》,这首曲的意境,取自于王维的那首绝句,是在古琴曲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其曲调并不复杂,不过一咏三叹,很有韵味。这本是天乐拿手的曲目,然而今天太过紧张,中途几个音节拿捏不准,曲子刚吹到一半,中间的那位领导便拍了拍巴掌,打住了他,问:“你还会吹什么?用埙来表现民歌,效果怎么样?”

天乐又试了一曲,这一回演奏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他调整好呼吸,气息也控制得比先前要好,然而才吹两句,中间的领导却再次喊“停”,用坚决地语调说:“可以了,我们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接着,他把赵团长叫过去,跟他耳语起来。

天乐低垂着胳膊,望着会议厅里扯起的条幅,觉得每一个字都在无限放大,他还是没有把握住机会。而正当他以为埙演奏注定被宣判死刑的时候,坐在中间的那位领导突然“呃”了一声,笑着说:“小乐啊!我们经过仔细磋商,认为埙这种乐器虽然缺乏群众基础,有待考验,不过还是可以继续挖掘的……我们破例让你上一次台,不过只给你一分钟,就一分钟哟!”

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钟的演出,埙那种苍凉、浑厚而古朴的声音,也征服了在场的观众,在吹奏乐器之中,也唯有埙可以把楚国国都被攻陷、楚怀王受辱秦国、百姓流离失所的哀恸表现得如此真实、动人。总而言之,楚风汉韵民乐团的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人们记住了荆楚大地上的编磬古乐,记住了埙,记住了代表楚文化的图腾凤凰。

天乐后来回想庆祝香港回归的那场演出,觉得那是他人生中的转折点,埙的出现,把他推向了这辈子的巅峰。不过福兮祸之所倚,好事往往不会太久,倘若当初的赵团长没有说服领导,今天的他,该有另外的人生轨迹。

文艺会演结束之后,天乐才从歌舞团领导的话语里得知,赵团长在跟他们交换意见之前,就立下了军令状,说倘若埙演奏搞砸了,他甘愿接受任何形式的处分。好在天遂人愿,文艺会演结束后,民乐团不但参加了接下来的庆功宴,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和慰问。天乐记得其中一位领导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跟他开玩笑说:“我们中国有一个诗人叫白乐天,你的名字叫乐天乐,就差一个字,白乐天就变成了一个埙演奏家啊!”

时光易过,往昔不再,天乐在烧烤摊上跟乐乐提起这些的时候,开玩笑说:“从前,你的妈妈也是我的粉丝之一,后来爸爸失业了,一夜之间,就从男神降格成为路人了。”女儿一边帮他把装食材的泡沫箱从面包车里抬出来,一边说:“爸爸只是机会不好,等到哪一天你再次登台,一定会技惊四座,给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父女二人一边说,一边搭起了塑料棚,摆出了烤炉和烤架。那些烤串,鱿鱼、肉串、脆骨、土豆片之类的,都是在附近的批发市场买的。

天乐的烧烤摊,虽说经营好几年了,但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原来做生意,哪怕是卖烧烤,也是讲究财运的,同样是烧烤摊,隔壁老陈家的,就月收入过万。而他这边呢,可谓门前冷落车马稀,抽屉里总是一点儿零钞丁零响。

天乐和乐乐摆出摊位不久,雨就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不过几分钟,头顶的塑料薄膜就发出悦耳的“答答”声,雨越下越大了。父女二人在摊位上守了半天,也不见几个人影,脚旁的小水沟却汇成了河流,奔泻直下,通向阴沟。再过一会儿,天乐以为没人来了,也就打算把摊收了。父女二人重新把烤具抬上面包车,天乐跳进了驾驶室,朝巷子里驶去。这条老巷,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口,然而今天的雨太大,加上路灯又坏了,一不留神,车轮便陷入了泥坑,天乐启动了半天,也休想朝前挪动一厘米。

“乐乐,你先顶着雨衣!我下来推!”天乐说着话,便从驾驶室里出来,走到面包车的屁股后面,两手抵住,用力往前推。原来车轮卡在一块石头上了,挪开石头,再推,果然轻松许多。女儿怕他太累,也赶过来帮忙。

车,正在一分一毫地脱离着沦陷地,然而正当车轮拔出泥沼的时候,天乐突然“哎哟”一声,手一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乐乐惊叫了一声,过来扶起他的时候,脸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个不停。

“爸爸,你刚才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乐乐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父亲说。

天乐捧住女儿的脸蛋,说:“我没事!只是老毛病犯了。”他一手撑住腰杆,站了起来,再看女儿的时候,才发现她前额的头发已经变成一绺一绺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乐乐喊来街坊邻居帮忙,好不容易才把车推回去了。第二天,天乐依然腰疼,于是去医院打了一针,又在上面贴了块膏药。到了晚上,天乐摆不成摊,正在屋里枯坐,门又被人敲响了。

“乐哥,开开门,好事来了!”外面传来孔祥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赵团长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扶着腰杆,不耐烦地说。

“我们是探望过赵团长了,可是他老人家的心愿还没完成……乐哥你先把门打开,我有个想法,正好跟你商量一下!”孔祥张大了嘴巴,就像一条哈气的鲢鱼。

“少来这一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了,今天太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天乐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写作业的乐乐。

“真的不骗你……喏,我给你看这个!”孔祥一边说,一边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宣传单。

作为民乐团核心成员之一的孔祥,曾经是天乐最好的搭档,天乐在台上吹埙时,孔祥就在一旁演奏篪,那是类似笛子一样的演奏乐器,赵团长说的“如埙如篪”,便是指的他们两个。从技巧和艺术感染力上来说,孔祥远远不及其他的成员,可是他头脑灵活,勇于提问,也很会处理上级的关系,大家跟他相处得很愉快。不过到了乐团濒临解散的时候,孔祥却成为了众矢之的,用赵团长的话来说:“如果孔祥把他的聪明劲省着些用,事情也不至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今天孔祥进了屋子,眼看天乐不怎么想要搭理他,只得凑上前来说话。乐团解散之后,他集资开了一家娱乐传媒公司,主要是在综艺节目上露脸。据说孔祥最辉煌的时候,全国有名的综艺节目上都会出现他麾下的艺人,大有食客三千之势。不过近几年,他的业务却骤转直下,随着网络的发展,综艺节目越来越难做,那些艺人要么被人挖走,要么进军了影视圈,娱乐公司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在事业上已经苟延残喘,妻子又因他在外面嫖娼的事,闹起了离婚,还为了几处房产的事,跟他打起了官司。腹背受敌的孔祥折腾得精疲力竭,这才想起从头再来,踏踏实实地干一番事业。

“像你那样挥霍无度,也只有今天这一种结局。”天乐听他讲完,非但不表示同情,反而白了他一眼。

孔祥苦笑了一声:“乐哥,你别拿我取笑了!经历过大风大浪,才晓得友情的可贵,现在的我,已经改邪归正,想要老老实实做人了……我可以很负责、很认真地问一句,你说隔了这些年,大家还想不想上台,还想不想演一出编钟乐舞?”

“你在动什么歪脑筋?”天乐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

孔祥笑道:“我想要把楚风汉韵重新组建起来!这样的话,可谓一举两得:大家都能赚到钱,也能给老团长圆梦!”恐怕天乐不相信,他凑近了些,摊开刚才塞给他看的宣传册,指着上面的一个洋人,说:“这是皮特,一家跨国娱乐传媒公司的CEO兼策划人,经他手,捧红过不少音乐人,就连蝎子乐队、枪炮与玫瑰,都跟他有过合作……楚风汉韵的事,我已经给他介绍过,皮特很感兴趣,说是条件合适,就马上签合同,把我们打造成Beyond、唐朝、黑豹那样红的音乐团体,最起码也是第二个水晶女子乐坊!”

天乐听了,大笑起来:“人家搞的是流行音乐,青春时尚,能歌善舞,我们几个老胳膊老腿的,难道还要老着脸,四处拉粉丝?你这样搞投机,肯定没戏的!”

“乐哥,你可千万别把自己看扁了!编磬民乐是什么?是民族之魂,是稀缺资源,我们要登的是国际舞台,档次很高的那种……就我们这几个,包括蔡梦圆在内,哪一个不是老戏骨?!时代不同了,外面花样再多,迟早会回归传统……皮特这人有眼光,只要你能说服其他人,余下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天乐跟孔祥见面后的第二天,就去了一家美容院,把想要重组乐团的事,对蔡梦圆说了。前民乐团的舞者,楚怀王的爱姬,已经变成了阔太太。如今她最爱做的,就是来会所做保养,出国旅游。天乐还曾在她的手机上看到,穿着迷彩服的她把脸涂花了,一手做出“V”字,一手握着猎枪,背景是非洲大草原,几个米粒大小的白点则是奔跑的羚羊。

蔡梦圆见他过来了,便叫服务员帮她洗掉脸上的海藻泥,靠在按摩椅上,伸直了长腿,慢条斯理地对他说:“孔祥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招吧。我都半老徐娘,满脸褶子的人了,还装什么嫩?不被小青年骂惨才怪!”

天乐笑着说:“这件事,孔祥说得八九不离十,人总是会变的,我们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再说了蔡姐,你一直是乐团的花,就算现在,也比那些网红脸强N倍!你要是不答应,组建乐团的事情,就没办法往下进行了。”

天乐在一旁劝说了半天,蔡梦圆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说:“你也不必给我戴高帽子了!那天我是见过赵团长了,钱的事情,我没兴趣,就想让他老人家再高兴一回……说吧,什么时候开始,叫我一声,我肯定奉陪到底。”

天乐见蔡梦圆也答应了,又去找了开物流公司的王旭英,坐上他的车,去保险公司接纪冬。大家说服姜浩加盟的时候,却耗费了一番波折。原来姜浩的日子也不好过,脾气急躁、性格倔强的他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地赶场,就连婚葬礼仪要求他去表演节目,也要参加。倘若让他跟大家一起排练的话,就等于暂时没有了收入,不过听说组建乐团是为了给老团长圆梦,他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天乐、孔祥、蔡梦圆和姜浩等人,是在孔祥公司的会议室见到皮特的。那是个中等身材的欧洲人,瑞士籍的他穿着中式马褂,衔着烟斗,两肘平摊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盯着不远处的投影屏幕。在他身边,是他的韩国助理小陈。女人饼子脸,鼻翼周围一圈雀斑。据说,皮特和他的助理中文都不错,皮特还略胜一筹。

再看大屏幕跟前站着的,正是大腹便便的孔祥。孔祥握着荧光笔,精神抖擞地演示着:曾侯乙编钟的出土、楚风汉韵民乐团的成立、香港回归时的文艺会演等等,他都做了详细的说明。

“编钟乐舞我也听说过,可是,民乐团为什么要解散?”皮特拿手托住下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孔祥看了皮特一眼,摊开两手,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们虽然很强,却是编外的,自负盈亏,维持不下去,所以就……”孔祥吞咽着口水,绞尽脑汁地想要回避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历史原因?”皮特不咬烟斗了,帮他把后面的话说完了。

“对,对,对!皮特先生最了解中国国情,乐团解散是历史原因!当时的人,还没意识到,编磬古乐不仅是传统文化瑰宝,还是世界文化遗产,是可以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这方面,皮特先生最内行!”孔祥朝洋人投去讨好的一瞥。

皮特没有睬他,略作思索后,整了整衣领,站了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我很荣幸能够结识各位艺术家,对于编钟乐舞,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不过编钟、磬乐,包括陶埙这样的乐器,能否登上国际舞台,能否被世界范围的人认可,还要做一番详细的评估……下个月,我再带专家顾问团过来,请各位艺术家当众表演一段,大家以为怎样?……不需要很正式,小型的聚会就可以了。”

“没问题,我们回头就彩排!”孔祥不等皮特说完,就赶忙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握了握,说,“我代表楚风汉韵民乐团,接受您的检阅,保准不会让您失望的!”

孔祥打着哈哈,送走了皮特和他的助理,回到会议室里一瞧,里边已经炸开了锅。只见姜浩双手抱臂,对其他人说:“不就是一洋人吗,摆什么谱?!还考核不考核的,看着孔祥跟在人家后面舔屁股,心里就窝火!要考核的话,让他一个人考核好了!”

纪冬也在一旁凑趣,说:“这一回,又被孔祥诓来了!本来还约了一家公司谈保险,几百个员工的大买卖,很可能一耽搁就变卦了……组建乐团还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浪费大家时间吗?”

刚刚挂上手机的王旭英走到孔祥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公司被人投诉,一位大客户的东西周转了半个多月还没到省城这边来,这样的大客户,我得罪不起!”

孔祥眼看大家吵吵嚷嚷,想要离开,只得把脸朝向天乐,投来求救信号。天乐恐怕人散了,赶忙抢到了门口,对王旭英说:“王总,你能不能晚点走,等大家把排练的时间敲定了,再走也不迟的。”

王旭英不解地望着他,说:“刚才你已经看见了,人家没签合同,没谱的事情,干吗要浪费时间?莫非,你事先拿了孔祥的好处?否则的话,怎么尽帮他说话?”

天乐说:“孔祥怎么样,他的公司倒不倒闭,跟我不相干!不过既然来了,既然答应帮老团长圆梦,就不能说散就散啊!”

王旭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我看你八成是被孔祥洗脑了!你别拦我,我不跟你闹,晚一分钟,损失就不少……”

王旭英还要往外闯,冷不防蔡梦圆从里边拖出来一把椅子,挡在了大门口。她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眼皮一抬,冷笑道:“王总,钱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

王旭英赔笑说:“蔡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可你也知道,运营公司,需要成本的……我,赔不起!”

蔡梦圆眉头稍稍一皱,似笑非笑地说:“饮水思源,做人不能忘本,没有赵团长,你王总能有今天?……我只问你,还记不记得赵团长叫我和天乐去你家的事情?”

姜浩和纪冬,眼看蔡梦圆生气了,赶忙把王旭英拉了回来,说排练就排练吧,时间挤一挤就出来了。王旭英点点头,把手机往怀里一揣,对蔡梦圆说:“蔡姐,刚才是我不对,你说怎么个排练法,我都听你的。这一回,我绝不当逃兵!”

赵团长派蔡梦圆和天乐去王旭英家慰问的那一年,是民乐团最为辉煌的时候,也是乐团盛极而衰的分界岭。无论如何,王旭英也不敢忘记这件事。

众人商议好彩排的时间,蔡梦圆就开车把天乐送回来了。天乐吃过便餐,去菜市场买来鱼和肉,给乐乐做了满满一大桌。放学回来的乐乐刚进屋,就看到父亲在做东西,于是笑着说:“爸爸,今天过什么节啊?莫非是中大奖了?!”天乐也笑起来:“爸爸恐怕时来运转了,回头再讲给你听!”

吃午饭的时候,天乐终于拗不过女儿的提问,把孔祥来找他组建民乐团,皮特愿意给机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乐乐说了。他并不能保准事情可以成功,不过哪怕有一丝机会,他也会尽全力。天乐给她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始终认真听着,等到父女吃过饭,乐乐主动去刷碗,天乐却还盯着靠墙的大柜子出神。柜子半人多高,刷了红漆,里边塞满了书、杂志、相册等东西,而在柜子的最上层,摆放了几排陶埙,有梨形、牛头形、鱼形、仕女形,还有最普通、最常见的笔筒埙。

这些埙,是他花了多年时间收集而来的,虽说市面上已经有了其他材质的埙,可他最喜欢的,依然是陶埙。陶埙最有张力,声音也最苍古、浑厚。

天乐正在那里发愣,乐乐已经洗碗回来,看到父亲的模样,便说:“爸爸,吹一曲吧,等你吹完了,我再写作业!”

“真想听?!”天乐说话的时候,手指头已经触摸到埙的孔眼了。

“是啊?!好久没听了,吹吧,我想听!”乐乐扭转过身,把两只胳膊枕到了椅背上。

他把唇放在吹口,深吸一口气,舌尖朝前一递,便呜咿咿地吐出几个音节。埙壁预热,很快就暖了,声音也亮了,圆润了,接着,他便开始吹奏《枉凝眉》。

这首曲子,是埙独奏时,观众们最喜欢的曲目之一。第一次当众演奏,是香港回归之后的第二年。天乐至今记得当时的情形:庆祝香港回归的演出取得巨大成功,给荆楚大地带来了荣誉,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演出的余温也辐射周边,捧场的人多了,赞助的企业多了,民乐团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他也是在那阵子,收获了黄雅佩的爱情。女人说他手里的陶埙,他的音乐,是有灵魂的。然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天晚上,天乐、孔祥、蔡梦圆等人正在大厅里彩排的时候,赵团长突然推门而入,径直走了过来。

团长步伐匆匆,神情肃穆,音乐戛然而止,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赵团长的视线,在大家的脸上逡巡着,窥视着每个人的内心,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洪亮的声音说:“这几年,楚风汉韵虽说取得了一点成绩,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却还有很多不足……可是,有些人却骄傲自满,尾巴翘上天了,还染上了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今天下午,省里的领导把我叫去开会,说我们乐团有人腐化了,堕落了,拿了人家企业赞助的钱,说帮忙会演,搞宣传,实现双赢,结果承诺无法兑现……这不,人家找上门来了……”

赵团长掷地有音,大家面面相觑,任何微细的声响恐怕都会引起山呼海啸。沉默了一会儿,姜浩终于憋不住了:“是谁干的好事?!有种拿人家的钱,就该有种站出来啊!”

蔡梦圆知道他是急脾气,赶忙拉住他,说:“也许是人家弄错了呢?!说不准是不安好心的人打着我们团的旗帜,招摇撞骗呢!”

姜浩白了她一眼:“不可能,人证物证都在!今天不弄清楚,大家都别回去!”

事情僵持到半夜,还是没人站出来,藏在隔板里的耗子倒开始活动了,顺着墙壁爬行着,眼睛闪着绿豆的光,吱吱乱叫着。赵团长眼看时间不早了,于是走到大家中间,说:“我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考,有些人,已经做好检讨了。其实呢,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当着大家的面,不愿意承认的话,也可以私底下来找我,我相信人性本善,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不知是赵团长的话打动了肇事者,还是当事人本身无法承受更多的压力,只听“扑通”一声,先前还在擦拭编钟架子的王旭英跪倒在赵团长的跟前,泣不成声地说:“团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大家!钱是我拿的,公章也是我偷的……我姐上山挖芋头的时候,摔坏了腰,现在还在医院呢……”王旭英涕泪交加。

赵团长摇摇头,扶起他,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傻事?有困难的话,可以跟大家讲,缺钱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凑呀!现在呢,钱在哪里?”

王旭英抹了抹眼泪,说:“钱,我还一分没动,公章,已经放回到柜子里去了。”

赵团长点点头,说:“那就好,事情还有弥补的机会!明儿一大早,我就去见领导,至于说结果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哪怕王旭英的经历博得了领导们的一致同情,民乐团还是受到了上级部门的处分,除了退还了钱,赔偿企业损失之外,将来也不得接受任何形式的赞助,不得拿民乐团的名义来接广告。赵团长接受了处分,征求了大家的同意之后,便把团里小金库的钱抽出一部分来,叫天乐和蔡梦圆送到王旭英的家里。

二人来到他们家一瞧,的确家徒四壁,姐姐还躺在床上。他的老母亲接过钱,冲不愿进去坐的天乐和蔡梦圆鞠了一躬。女人的脸,因常年劳作,变得有些麻木了,嵌在皱纹里的光,也凝固在岁月里。王旭英的老母亲站在葡萄架的旁边,怯怯地望着他们走远了。

王旭英的事件给乐团造成的不良影响,短期内还无法消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去打小报告,说编磬古乐是我省的名片,应该停业整顿,怎么能装作没事一样呢?迫于各方面的压力,楚风汉韵被迫迁址,去了美丽的东湖之滨,在那里给游客表演编钟乐舞。新址虽说没有原来的地方大,环境却不错,此地离博物馆不远,人们在参观了展厅的文物之后,便能切实地感受到楚人歌舞,感受到两千多年前的楚风汉韵了。

有了全新的阵营,深入群众中来,扮演郑姬的蔡梦圆不乏捧场的人和追随者。云鬓高耸,唇点朱红,一扭腰,一甩袖,便能拽住人们的目光。一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两手捧合,在台下聚精会神地观摩着。他是这里的常客,那辆加长的、白如雪的轿车永远占据了博物馆停车场最显眼的位置。而她呢,总是婉拒了他的邀请,这天实在拗不过了,便转手把两张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票递给了天乐,说:“小乐,还是你领着对象去看吧!”

“哟,是俄罗斯皇家歌舞团的!蔡姐,你不喜欢芭蕾舞吗?!”天乐接过票,不明白爱美的郑姬为什么不去看。

蔡梦圆冲着他神秘一笑,摘下了凤冠霞帔。天乐回头一瞧,只见姜浩换了新装,兴致勃勃地朝她走来,说:“走啊!我们划船去,船家已经在岸边等着了呢!”

蔡梦圆和姜浩在东湖里泛舟的时候,天乐后来的妻子黄雅佩,也悄悄地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他们奉子成婚,在孩子没出世之前,便给胎儿起好了名字。

“我姓乐,姓加上名——乐天乐,将来无论生儿生女,都叫乐乐好了!”天乐对黄雅佩说。

乐乐是冬天出生的,等到他陪妻子休完了产假,再去民乐团,却发现演出大厅那边正在拆墙,进去一瞧,连红黑色的背景墙也被砸坏了。

“师傅,这是在干什么?”天乐走过去,问一位工人。

“拆了重新装修啊!”工人对着烟蒂,把天乐递给他的烟点燃了。

“这里不是属于民乐团,属于赵团长的吗?”天乐问。

“我只知道胡总,不知道什么赵团长,有事情,你去那边问吧。”工人给他指点了方向,天乐便去了临时办公室。

天乐去办公室问明情况,才得知民乐演出的大厅,就要改成咖啡厅了。其理由是,除了周末和节假日之外,过来看编磬古乐的人太少,还不如改成咖啡雅座划算。关于这件事,他又找赵团长问过,原来省里决定精兵简政,不再扶持他们这样体制外的团体,至于说编磬古乐的班子嘛,博物馆和省歌舞团会重新安排人选,组建更年轻的,没有污点的班子。

“有污点,难道就要背一辈子吗?”天乐对赵团长说。

“回头我再去找领导说说情,在等来我的消息之前,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赵团长叮嘱说。

楚风汉韵民乐团即将解散的消息,仿佛春雷炸响大地,给民乐团的每个成员都来了个措手不及,每个人都愁眉不展,脸上乌云密布。有消息宣称,民乐团最终会被上级部门收编,择优录取一部分团员,但总人数,不会再超过从前的一半。

关于裁员的事情,赵团长据理力争,说楚风汉韵是一个整体,编钟、磬乐、建鼓、笙、埙、篪等民乐的组成磨合了多年,大家像老战友一样亲密无间,倘若拆分开了,编钟乐舞就不能发挥最大的优势,演出最美的音乐了。

上级部门表示,赵团长的心情他们可以理解,可编制就是白纸黑字的制度,人数只能有那么多,再多担不起责任,想要争取更多权益的话,只能向中央打报告了。

包括天乐等人也没想到,赵团长真的修书一封,把民乐团濒临解散的事情,捅到中央去了。这一下麻烦可大了,上级领导怪他越权,说不写这封信,一切还好商量,写了这封信,就等于是胳膊肘往外拐,以后民乐团的事情,他们不会再过问了。面对上级的种种责难,赵团长倒是挺乐观,他对大家说:“不急的,不急,总有一天,会有人来主持公道的!”

赵团长的话,虽说给大家打了强心剂,可时效毕竟有限,转眼半年过去了,大家既没接到乐团解散的书面通知,也没重新组建的迹象。演出一旦停下来,工资也没人发,纪冬第一个熬不住了,瞒着其他人,偷偷去保险公司应聘,一个月之后,便当起了推销员。王旭英呢,也以家人身体不好为由,跑起了货运。至于说孔祥,根本见不到人影,唯有天乐、蔡梦圆和姜浩还在等待转机,每逢周末,他们都会找机会碰头,探一下近来的风声。可惜石沉大海,至于赵团长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了。

赵团长再次给大家挂来电话,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他在电话里对大家说:“很久没联系了,明天都去博物馆旁边的演出大厅集合吧,有好消息捎给大家!”至于说什么好消息,赵团长笑而不语。

第二天,天乐换了身体面的衣服,来到大厅一瞧,只见咖啡厅的桌椅板凳和钢琴都被腾开了,背景依然是代表荆楚文化的图腾凤凰。他正在那里纳闷着,赵团长已经领着一个人过来,向他介绍说:“小乐啊,你还记不记得韩书记?”

“您是……”天乐打量着,在脑海里搜罗着,终于,他想起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时候,那位紧握着他的手,夸他从诗人“白乐天”变成了埙演奏家“乐天乐”的领导,他的笑容,他对陶埙的认可和褒扬,他是永远不会忘的。

“其实韩书记老早就答应过来探望大家了……现在才抽出时间,所以昨天我才给你们电话的。等一会儿人到齐了,就演一出编钟乐舞中的‘大飨礼’吧。”赵团长对天乐说,“等到演出结束了,韩书记就陪着我们一道去见省里的领导,商量重组乐团的事情!”

真是喜从天降,民乐团又有希望了,只要领导点个头,大家就不会解散了。不一会儿,人便到齐了,大家把衣服也换上了,接着便要去搬乐器,掌管库房钥匙的孔祥却吞吞吐吐,说钥匙没带在身上,叫他回去拿,他却立在那里不动。

“小孔,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钥匙不在,领导还在那里等着呢!”赵团长一边说,一边瞥一眼坐在外面等候的韩书记。

孔祥红着脸,看一看赵团长,又看了看大家,嘀咕说:“乐团半年没有演出,没工资拿了,我以为就此散了……上个月,我把演出的编钟拿去卖了。”

“都没了?!一件都没有了?!”赵团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小六十五件,都被我切割了,分批拖走了,就剩一个编钟架子……赵团长,我也是为了生计考虑,您可千万别怨我,我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孔祥蹲下来,两手抱住了头。

只听“砰咚”一声,赵团长捧在手中的粱冠落到了地上。良久,他才抬起头,用伤感的语调对孔祥说:“我不怪你……不怪你……我去跟韩书记解释……唉,你们也走吧,大家都散了吧!”

一曲终了,转眼就是十几年。孔祥租下了场子,编钟、建鼓等乐器也抬上来了,都是找省歌舞团租借的。孔祥等到所有人都到场了,便说:“近一段时间,要辛苦大家了,等到皮特那边通过了,合同签了,事情就好说了。等到那时候,我们再告诉赵团长也不迟,咱们做事情,要妥妥当当的嘛!”

“孔祥,你少点废话行不行?每天就抽空排练四十分钟,时间宝贵!”姜浩说。

“对,对,对!时间宝贵,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孔祥打着哈哈,退到后面去了。

序曲开场,笙箫齐鸣,接着是编钟、磬和建鼓。起初,音乐还挺动听,不一会儿,便开始拉杂,跑调了,不过几分钟,编磬古乐就变成了一场灾难,音节错位,锣鼓乱响,眼看泰坦尼克号就要沉入海底去了。

孔祥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叫大家停下来:“安静,先安静一下!王旭英的节奏感还没找到,姜浩抢拍子了,就建鼓敲得还行……我们慢一点,从头再来!”

这一次,大家汲取教训,相互配合,等着节拍。然而换上戏服的蔡梦圆刚一登场,不知谁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小苹果》插了进来,排练不得不再次中断。孔祥皱着眉头,说:“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既然要上台,就麻烦大家拿出点专业精神,把手机都关掉,好不好?……来,让我们再来一次!”

手机不响了,杂音变少了,第一次排练虽说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好歹能把编钟乐舞的第一场勉强拉完。接下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有进步,一个月过去了,大家似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整个编钟乐舞基本能完成了。

“今天,我们大家把行头换上,再试一次,就跟从前一样。”这天晚上,孔祥对大家说。

冲天冠戴起来了,霓裳羽衣上了身,云靴也换上了,经过这般打扮,前歌舞团的成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来了。当晚的排练,从序曲到终章,进行得相当顺利,彩排刚一结束,观众席那边就响起了掌声。天乐等人定眼一瞧,原来是皮特和他的专家顾问团。

“原来皮特早到了,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一声?”天乐问孔祥。

“皮特不想惊动大家,说是在最放松的情况下,大家才能把看家本领发挥出来!”孔祥说话的同时,皮特和他的顾问团已经来到台上,握着天乐等人的手,笑着说:“编磬古乐真是东方奇迹,听了你们的音乐,我仿佛也回到屈原那个伟大的年代了!”

皮特跟大家寒暄了一会儿,便请他们一道去吃海鲜。这天晚上,在酒桌上,孔祥把自己喝成了一只大龙虾,不过合同好歹签下来了。晚上九点,酒席散了,天乐走出了海鲜城的大门,刚要骑上电瓶车,就被孔祥从后面叫住了。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手里就多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

“最近辛苦了!这五万块钱,算是预付金,你先拿着吧。”孔祥说。

“大家都没拿吧,我也不能……”孔祥少见的大方,天乐的酒也醒了。

“乐哥,再说这个就见外了……拿去吧,你先拿着吧!”孔祥背转过身子,挥了挥手,晃晃悠悠地朝停车场走去。

天乐把钱揣在怀里,骑上电瓶车,朝家里赶去。寒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他的心头却是暖的,仿佛一簇火苗,越烧越旺,很快地,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于是掉转过头,朝市中心驶去。

再次来到“鲁西西琴行”的大门口,只见罗马雕花的立柱、喷泉池和上面用来装饰的小天使,都还在,在夜色里,显得朦胧而梦幻。他把电瓶车停到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才整了整衣领,步入琴行。大厅里的水晶灯高悬于头顶,亮堂堂的,西洋油画也装裱得很漂亮,他依稀记得原路,来到展示区一瞧,那架白色的钢琴还在,仿佛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守在门口,等待他的再次光临。他的心头一阵窃喜。

一位穿制服的女人走到白色钢琴的壁灯旁边,抬起了胳膊,刚要关灯,就被他叫住了。

“请等一等,我想看看这架钢琴……还没卖出去吗?”他走过去,鼓动着喉结,问。

女人回过头来,满脸的困惑。她没料到这么晚了,还有人过来看琴。不过很快的,她便笑脸相迎了。

很显然,她没认出他,可他却是记得她眉心上面的红痣。

“这架斯坦威的,要多少钱?”他抚摸着琴面,问。

“从前要卖十九万八千的,年底打折,十五万六千就能拿到了。您可真有眼光!”女人补充着,露出职业性的笑容。

“可以分期付款吗?”他咬了咬牙,心想,既然要买,就给女儿买架最好的吧。

“当然,可以分三期付,也可以分五期付,看您方便啰。”女人瞅着他,两手绞在了一起,在心里盘算着。

“先付五万吧!”听过女人的介绍,他从怀里摸出装钱的信封,放在收银台上,说,“可以的话,今天晚上,我就想要把它抬回家。”

“当然,一切遵照您的意思来!”女人用训练有素的腔调对他说。接着,他们办好了分期付款的手续,便给搬运师傅打电话了。

用不了多久,钢琴就打包好了,接着便开始装车,由天乐亲自押送,朝回家的路上赶去。货车拐进了巷子,来到楼栋口,卸了货,搬运的师傅抬起头来一瞧,说是旧楼,楼道窄,恐怕不好搬运,比画了一番,把钢琴抬进去,上楼梯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地抬着,勉强通过。

这一路上,天乐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钢琴磕坏了,哪怕蹭掉了一丁点油漆,也是不完美的。现在,总算到了家门口,搬运的师傅开始拆箱,正在写作业的乐乐从里边跑了出来,瞅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堵在了大门口,禁不住满怀狐疑地问:“爸爸,这是干什么呀?”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去,给两位师傅倒水吧。”天乐吩咐说。

乐乐倒好茶水回来,钉好的木箱已经被撬开了。里边还罩了一层泡沫塑料,再里层用塑料薄膜蒙了起来。等到包装一层接一层地,如同剥洋葱一样打开了,拆到一半的时候,乐乐眼睛一亮,已经认出它是什么了。女儿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摸了摸了琴面,半晌也没说话。

天乐眼见女儿没有言语,突然心里没底了,赶忙走过去,问:“乐乐,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乐乐扭转过头,眼睛和睫毛上都沾满了泪水。她蠕动着嘴唇,一下子就把头扎进父亲的怀里,拽着他的衣服,抽泣了起来。天乐搂着女儿的头,让她紧贴在他的胸口。

每天清晨,楼道里都传来优美的钢琴声。天乐每每看到女儿坐在那里,手指如飞地弹奏钢琴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悦。自从他跟黄雅佩离婚之后,就没送过她像样的礼物,有了这架钢琴,总算能填补一部分缺失。

彩排开始之后,天乐也不摆摊了,一心一意地为了出国演出做准备。而关于这方面的事宜,是在翌年四月商量好的,功夫不负有心人,皮特那边总算伸来了橄榄枝,天乐、孔祥、蔡梦圆他们,总算能够再次登台了。出国前夕,孔祥再次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宣布演出的第一站,就是伦敦西区的剧院。

“你们可别小看了皮特给我们的机会!伦敦西区的发展史,就是整个英国戏剧的简史,伟大的莎士比亚,还有近代的《悲惨世界》《猫》《歌剧院里的幽灵》《黑衣女人》等等,这些有名的歌剧、戏剧,都在这里的大小剧院上演过。将来我们的编钟乐舞在这里上演了,就相当于世界范围内,对我们楚风汉韵,对我们编磬古乐的认可!”自诩为皮特代言人的孔祥,自信满满地对大家说。为此,他还特意给自己准备好一套说辞,揣在上衣口袋里,一有空,就拿出来朗诵一遍。

“去伦敦演出,需要准备什么特别的服装吗?比如说晚礼服什么的?!”蔡梦圆兴致勃勃地问他。她想给自己买一件深蓝色的、鱼尾裙的露背装,却又拿不定主意。

“蔡姐天生的美人胚子,冻龄女神,穿什么都好看啊!我建议中式的,西式的,每样多准备几件,总不嫌多的。反正家里有自动提款机嘛!”孔祥笑着说。他知道蔡梦圆现在的老公,就是从前追求过她的,商贸公司的总裁。

大家笑了起来。蔡梦圆却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别无聊好不好,买衣服的钱,是我自己掏腰包!”

“编钟也空运过去吗?出国演出的费用,是公费还是自己掏腰包?”姜浩小心翼翼地问。在前团员当中,他的经济条件也不比天乐好到哪里去。

“姜浩同学,你想哪里去了啊?!人家皮特是大公司的,不比那种抠着脚丫算账的小作坊,所有的费用,都由他和他的团队承担!至于说演出的费用嘛,另外算,分成的时候,总少不了你的!”孔祥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觉得他见识短浅。

“事是好事情,可时间上咱们耗不起,说好就一周的哈!再长,我这边没人管理,物流恐怕全乱套了!”王旭英提醒着孔祥。

“那是自然的,况且皮特也要计算成本的。再说了,咱们总不能借着演出的机会,集体移民,赖在那里不肯走吧!”孔祥打了个哈哈,怕还有人有顾虑,就接着说,“大家放心!总之你们能够想到的,皮特都想到了,你们想不到的,他也帮大家考虑进去了!”

时光易过,转眼就到了出行的日子。这天上午,天乐早早就起床了,给女儿准备好早餐,随后换上西装,拎着行李箱,坐上大巴,朝机场那边进发了。

飞机是十一点四十起飞的,可大家不到九点就赶到机场的候机厅了,每个人都情绪高涨,把行李箱搁置在一旁,谈论着此行的打算。换了白色修身羊毛长裙的蔡梦圆更是一宿没睡,她说昨天晚上,自己数羊都数了几万只了,还是一点倦意也没有。大家在那里七嘴八舌议论着,不知不觉之间,挂在候机厅的时钟已经走向了十一点。天乐看看时间不早了,于是清点人数,除了孔祥之外,其他人都到场了。

“我去给他打个电话!”天乐摸出手机,刚准备打,便瞅见孔祥的身影,已经映在了外面的玻璃窗上。不一会儿,他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喘息未定地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情况有变!”

“有什么情况,慢慢说呗。或者等到安检之后再慢慢说,也不迟的。”天乐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孔祥接过天乐的矿泉水,咕嘟嘟地喝了大半瓶,抹了抹嘴巴,说:“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大家都回去吧……咱们不上飞机了,演出取消了!”

“那皮特有说过,什么时候再出国演出吗?”蔡梦圆有些张皇地问。

“蔡姐,事情有变,皮特变了卦!他给伦敦西区剧院的老板看过我们的演出录像,大小几十家剧院,竟然没有一个愿意给机会的……说什么排场太大,空运费都要花不少,外国观众对中国民乐的认知也有限,真要去,恐怕来回的路费都赚不回来……这事情,只能暂时搁在一旁了。唉,真是白花费了那么多的脑筋!”孔祥一边说,一边把拳头砸向自己的手掌。

“那合同呢?不是白纸黑字写在上面,清清楚楚的吗?皮特当初说得好好的,又是排练又是请客的,浪费了大家这么多时间,不能说解约就解约啊!我那边误工的钱,又该怎么算?”王旭英满脸愠怒,没想到堂堂物流公司的大老板,竟然被这样下三烂的伎俩给骗了。

“王总,亏你还是个做大买卖的!人家皮特签的是意向合同,说的是如果有人愿意接纳我们的商演,演出之后产生的费用,再进行利润分成……现在飞机都要飞走了,还谈什么分成?”孔祥不住地摇头叹气。

大家还在责怪孔祥,蔡梦圆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跑到安静处接听,原来是赵团长的老伴打过来的。过了一会儿,蔡梦圆回到了队伍之中,哭丧着脸,对大家说:“我们赶快走吧。赵团长不行了,再晚些,恐怕就见不着他老人家了。”

赵团长的老伴告诉大家,从昨天晚上开始,老人就滴水未进,吃的东西全吐了。今天早些时候,他舒服一些了,说想要看看大家,跟大家最后道个别。众人围拢去一瞧,只见躺在斜条纹格子床上的赵团长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脸和脖子上的褐斑正在向周围扩散。

蔡梦圆揉了揉眼睛,坐到了床头,去拉他的手。老人的嘴巴微微动了动。老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孩子们都来了!”老团长这才睁开了眼睛,偏过头来看了一眼。可是因为过度虚弱,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关于赵团长的后事,老夫人已经在亲戚朋友们的协助下,安排妥当了。赵团长还悬着最后一口气,大家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守在屋子里,等着他再次醒过来。到了下午五点半,有人看到床上有了动静,原来老人想要翻身,于是大家便凑过去,在他背后垫了只枕头,一起把他扶起来了。

赵团长环顾四周,先是愣一愣,接着便把手指向了大衣柜。老伴马上会过意来,唰的一下拉开滑动的门,问他说:“老赵啊!你想要戏服,想要穿到身上吗?”

赵团长把手放在床上,轻轻地拍了拍。

青蓝色的汉服被人取出来,穿在他的身上了。冠帽也戴到了头顶,因为虚弱,骨骼僵硬,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帮他穿戴整齐。老人的脚肿了,穿鞋有些困难,不过好歹套了上去。

“既然赵团长想看戏,我们大家再演一出吧!”蔡梦圆说。

“乐器都没拿过来,怎么个演法?”纪冬两手一摊,说。

大家皱着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箫和笛子,家里有,其他的东西,倒是没有准备。”团长的老伴说。

“我有个办法,或许能成功!”天乐一边说,一边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仔细商量了一番,就分头行动,准备道具了。

二十分钟以后,前民乐团的成员们,已经来到楼下的院子。条凳上摆放了一排瓷碗,大小不等,里边盛了水,拿筷子轻叩碗沿,便发出金石之音,这便是编钟了。

姜浩手持竹箫,站在编钟手王旭英的旁边;二人右手边是建鼓手纪冬。鼓没有,便拿塑料脸盆来凑,敲鼓的木槌也换成擀面杖了。

再看蔡梦圆,虽说没有凤冠霞帔,不过身段窈窕,不减当年,比许多年轻姑娘的身材还好。只见她一手握一条团长老伴找来的丝巾,手腕翻飞,两片云彩便飞向天空。

至于说天乐,两手捧合在一起,窝成圆,中央留一小孔,手指蠕动,孔穴皆有声音,虽比不上陶埙的质感,却也算是特有的“手埙”了。站在天乐前面的孔祥是今天的总指挥,他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也就抬起头来,对着楼上喊了一声:“赵团长,楚风汉韵民乐团的好戏开演啰!”

不一会儿,赵团长便在老伴的搀扶下,出现在了楼道的阳台上。左邻右舍的人们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看。老人坐在椅子上,穿戴整齐,膝盖上搭了条毛毯。恍惚之间,他又来到了舞台上,镭射灯亮了,把整个大舞台照得金碧辉煌。——“孩子们”都还在,天乐、蔡梦圆、姜浩、纪冬、孔祥,一个也不缺,条幅上分明用毛笔写着:千古绝响编钟韵,万古流芳大吕音……

背景印有楚文化图腾的幕布从天上徐徐地降落下来,洪亮的编钟敲响了,箫声泠艳,如泣如诉,鼓声也响了起来。陶埙是晚一些出场的,沉郁浑厚,把整个大飨礼的气氛渲染得神秘和雍容华贵。王侯将相们都来了,楚王命郑姬起舞,妖姬美而细腰,抛舞万丈长袖,楚王高举金樽,遍谢诸侯,命乐人唱道:

洞庭波兮江汉流,诸宫宴兮大飨四方侯。

巴女吴姬,鲜舞新讴;百越来朝,陈珍叠绣。

添明烛兮不废酒,大吕奏激楚。蹁跹拂长袖,折腰舞霓虹。

鸣钟会鼓兮激楚雄风,缓节安歌兮气盖云梦,励精图治兮岁时年丰……

天乐正听得入神,突然四周光线变暗,站在一旁的蔡梦圆、孔祥、姜浩、纪冬等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站在楼上的赵团长他们,也不见了。他正在那里纳闷,突然肩头被人猛击一掌,惊觉之下,睁眼一瞧,原来是南柯一梦。现在的他,依然坐在屋内,前乐团的成员们聚在了病榻的周围,哭泣了起来。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逗留在窗外的大树上,小鸟是特意送来讣告的。

天乐重回楼下摆摊的时候,忆起整个事情经过,才发现所谓的给赵团长圆梦,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消耗了他最后的善意和精力。就像姜浩说的那样,大家之所以重组乐团,并非真的在为老领导考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关于这方面,大家都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姜浩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一行人正从树林里出来。十分钟之前,他们才给老团长上过坟。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姜浩没有变得一身轻,反而神色凝重地走在最前面,嘴里喋喋不休。语气之愤慨,声音之响亮,就连二十米开外的人,也能听见。后来蔡梦圆忍不住了,于是赶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拜托你,小声点,不要再发牢骚了好吗?!这里是公墓!”

姜浩回过头,讥讽道:“我不在意人家怎么看,有些话我不吐不快,知道老团长是怎么死的吗?……他的老伴告诉我,说他的病,本来稳定了,自从见过我们,就急剧恶化了!”

蔡梦圆看了看周围,有些尴尬地说:“团长走了,大家都难过,但我不赞成你的看法。不错,孔祥从一开始是利用了大家,不过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过错,你总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的人啊!”

姜浩翻起了白眼:“孔祥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麻烦老团长最多的,往他家里跑得最勤的,却是纪冬。纪冬自从去年见过老团长,隔三岔五地就往他那里跑,挨家挨户地搞推销,还求着老团长动用他从前的关系,介绍客户给他!”

纪冬被蔡梦圆喊了过来。他夹着小皮包,小跑着来到她跟前,红着脸,说:“蔡姐,这事不怨我,也是顺手的人情嘛!保险公司的日子不好过,业绩完不成,年终的总结大会都没脸参加……我真的只是要了电话号码,没有给他老人家添太多麻烦的。”

纪冬说话的时候,王旭英一直竖起耳朵。等到纪冬说完,他也凑过来,指着纪冬,说:“你还有没有一点道德和良知?老团长都那样了,你还要去他的家搅和,给他施加这么大的压力,这不明摆着雪上加霜吗?”

谁料纪冬一点也不买他的账,撇撇嘴,说:“王总,蔡姐有权指责我,其他人也可以挑我的毛病,唯独你没资格在我面前摆谱。当初重组乐团的时候,隔三岔五请假,最先打退堂鼓的难道不是你?……现在你是大老板了,当然可以忘记当初你姐躺在床上的时候,大家是怎么拿出公积金救你的……如果不是因为大家帮你背了黑锅,乐团也不会解散,孔祥也不至于把编钟拿去当废铁卖了……说起来,我都替你家里人、替你姐感到羞耻!”

王旭英一把揪住纪冬的衣领:“你要想找茬子,尽管冲我来!不许提我家人,特别是我姐,不许把她牵扯进去!”

蔡梦圆赶忙把他们分开,说不要为小事伤了和气。姜浩却斜着眼睛在一旁看,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蔡姐还是这么善解人意,懂得顾全大局。”

蔡梦圆听他这么一说,猛地一回头,说:“我是好心劝架,你怎么总是阴阳怪气地唱反调?姜浩,你到底想要怎样?!难道你真的想要把大家搅散伙了,让仅有的一点记忆也烟消云散了,才算称心?”

姜浩看了蔡梦圆一眼,摇摇头,刚要走,突然鼻子一酸,嚷了起来:“我也知道今天不该说这个,不该指责大家。可我又觉得今天不说出来,就对不起他老人家,知道他在去世的前一周,是怎么过的吗……老团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说民乐团不解散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孔祥不会下海破产,天乐不会跟老婆离婚,王旭英也不会在物流公司疲于奔命,至于说最没出息的我,也不至于给婚丧礼仪表演,被人家当猴耍……还有蔡姐,老团长最心疼的人就是你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一点都不心疼他吗?!”

姜浩声泪俱下地说完这些,每个人都垂着头,一声不吭。蔡梦圆愣了几秒,突然捂住了脸,朝自己的轿车那边跑去。等到天乐跟过去,试图安抚她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哭泣,说,嫁入豪门、成为董事长夫人的她并非微信朋友圈中那样的风光,而唯一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除了老团长之外,还能有谁?那些所谓的闺密,只会把她的事情拿到微信朋友圈里刷屏!

“姜浩说得没错,楚风汉韵早就不在了,重组乐团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场闹剧,与其说是在帮老团长圆梦,不如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给自己谋求点什么,哪怕一两句安慰的话也好。”蔡梦圆说完这些,卷起了袖子,给他看了胳膊上面的乌青。那绝不是她在非洲狩猎的时候留下来的。

临走前,蔡梦圆还告诉天乐,说她也曾想过要挽回她跟姜浩之间的关系,很可惜,谁都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天乐跟黄雅佩离婚的前夕,黄雅佩也曾想要挽回些什么。那时的天乐,离开民乐团已有好几年了。这期间,他跑过夜场,开过网店,也去乐器行打过工,可最长的期限,也熬不过半年。黄雅佩见他朝三暮四,踯躅不前,于是对他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离不开那个怪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天乐说:“不是我不肯正视自己,你知道我穿着汉服、在台上演奏的时候,下面的人嗑瓜子、吹口哨,把手里的荧光棒晃来晃去,是怎样一种感受吗?……埙是什么,是国粹,是大雅之音,是民族之魂,我不许人们这样玷污它!”

黄雅佩说:“你说的都在理,可生活却不是在讲道理,现在乐团解散了,除了另寻出路,还能怎么办?!……我可以跟着你吃苦,住旧楼也没关系,可乐乐怎么办,现在连学校补习班的钱都还欠着,你叫她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

天乐说:“乐乐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差学校的钱,我会想办法的!”

父母在客厅争吵时,乐乐就躲在卧室偷听。每逢他们争吵激烈的时候,她就拼命地摁响圆珠笔的笔帽。后来他们不吵了,屋子里一片沉寂。后来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天乐和黄雅佩离婚前夕,曾反复征求过女儿的意见。乐乐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父亲。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对母亲的爱要比对父亲的少一点,而是她知道选择父亲的话,或许将来他们还有复合的机会。

天乐一天天地长大了,从小学升入初中了。事情并没朝理想的方向发展,她的父母始终没有和解的迹象,反而成为遥远的两极。他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争执不休,即便不吵的时候,也想尽办法地伤害对方。有时候,乐乐觉得互相伤害也是一种爱,哪怕这种爱是畸形的,也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强。

每当乐乐因父母的事情苦恼不堪的时候,便独自坐在自习室里,戴上耳机,反反复复地听着钢琴曲,其实在她接触钢琴之前,是更喜欢民乐,更喜欢埙的,可她担心勾起父亲不必要的回忆,于是把兴趣转移到西洋乐曲上来。在纯音乐的世界里,没有俗世的纷争、嘲讽和对抗,有的只是和谐。

现在,乐乐就坐在那架白色的钢琴跟前,反复弹奏着卡农的咏叹调。调子并不复杂,从一个声部转向另一个声部,始终追逐着那个声音,高低起伏,连绵不绝,这样类似的调子构成了优美的和弦,就像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那样,每天都有些许的变化和惊喜,哪怕喜悦微不足道,她也知足了。

无论事情拖了多久,父亲还是没能还得起借贷,搬钢琴的师傅们还是来了。等到两位穿工作服的男人进屋来抬钢琴的时候,她变得释然了,非但没表现出失落,反而站在楼道口,帮忙指挥,提醒他们该转弯的时候,不要撞到头了。

那架白色的钢琴终于平安地装车,临走前,两位师傅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冲天乐挥舞着胳膊,嚷道:“您的闺女可真懂事,您这辈子可有福啰!”

车辆渐行渐远,拐出巷子,再也看不见了。天乐还站在窗户旁边,拿手指头去剥墙壁上的石灰。乐乐倒是一脸的乐观,挽着他的胳膊,笑说:“爸爸,你还在看什么呀?琴反正都弹过了,我不稀罕!”

天乐鼻子一酸,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于是说:“乐乐,爸爸什么都给不了你,我这就去给你妈妈打电话,向她借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找她开个口,道个歉吗?”

天乐刚把手机掏出来,就被女儿夺走了。乐乐说:“爸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需要了,真的不需要了……如果你真想要给妈妈打电话,就哄哄她,别再惹她生气了!”

天乐点了点头,去了卧室,按下一串数字之后,还是把手机掐断了。当天晚上,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来摆摊了。

一段时间没来,摆摊的人比从前多了。风刮得紧,油烟呛人,有位客人刚吃到一半,就嚷嚷起来,说他的辣椒粉放太多了,肉筋也没挑干净。他主动过去道歉,对方还是把钞票朝他脸上一掷,丢下吃剩的烧烤,领着同伴们扬长而去。

天乐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羞辱打垮,恰恰相反,他弯下腰来,捡起了掉到地上的钱,放在桌上,拿手抹平整了。其中有一张是完整的百元钞票。他猫腰坐在小板凳上,取来一串烤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的确是咸了,味道太冲了。他又尝了一串,依然又辣又咸,羊肉也烤柴了,硬邦邦的,一点水分也没有。从前的他,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

用不了多久,那种强烈刺喉的味道就充满了他的口腔,在里边膨胀、发酵,让他再次想起了姜浩的话:所谓的给老团长圆梦,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他们不过是在追逐往昔模糊的影子,或是牟取利益,或是寻求安慰罢了。而对赵团长这类人来说,无论是楚风汉韵还是其他,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它一直在那里,始终在那里。

“变的是我们!”姜浩的话,仿佛虚空中伸出的巨掌,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脏。

天乐嘿嘿地笑了笑,继续吃着残羹冷炙,他总能在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善意变得更多之前,把属于五六个人的食物,统统咽下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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