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思绪

2017-04-18 18:48陈志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太公扫墓墓地

陈志雄

这些年来,每到清明时,我的思绪便有些错乱,时而飞扬,时而低落。或许,这与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有关。

《清明》被泪水滋养了千年,其文学魅力弥漫于万水千山之间。而我所知道的“清明”,却是在1975年读小学二年级时。

那个年代的学校只有劳动课,没什么春游秋游之类的课外活动。这日早上,同学们听说出去游玩兴奋得很,操场上叽叽喳喳的如小鸟出巢。赖校长看了很生气,猛吹一阵口哨,队伍才安静下来。在同学们的眼里,赖校长一向是很威严的,几乎都没见他笑过。可今天赖校长还一本正经地系了条红领巾,可见今天的日子不一般。果然,他说:“同学们都严肃点,今天是清明节,我们去给烈士扫墓。”也许大家都同我一样,不太明白清明节的涵义,心里更是纳闷:去扫墓怎么不用带扫帚呢?后来,看到几个年龄较大的红小兵从总务室抬出两个大花圈,又给每人发一小朵纸白花,接着是一个年级举一杆红旗,唱着《国际歌》排队走出校门。我这才明白,清明是个很严肃的节日。

走过墟场,又走了一里多田埂,我们来到了目的地——凤山背。凤山背是我们陈屋生产队的田地,我很熟悉。这一带的地不是很平整,呈梯田状,其中有两条一两米的高坎带,坎上零零散散地有十几座墓地。我们小孩儿跟着大人干农活时,最怕来此地,万万没想到两位红军战士竟然也长眠于此。

两座红军墓地相距几百米。每到一处的地门塘前,献了花圈,我们都要举起右拳头,跟着赖校长背诵毛主席语录:“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背诵这段充满激情的毛主席语录,让我们热血沸腾。听了一位老红军讲述两座墓地里的红军战士故事后,我们热泪盈眶,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次年清明节,学校又组织了一次扫墓活动,地点是在七八公里外的镇岗公社尊山围革命烈士纪念碑。安远县南片的凤山、镇岗、新田、孔田和鹤子五个公社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来了,这是我学生时代参加过的最大型的一次活动。

不知什么原因,从此以后,小学和中学再也没组织过扫墓活动了。更令我不解的是,1975年9月,“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号召发出后,田间地头上的大部分墓地,包括凤山背那两座红军墓地也变成了良田。

为了挣几个工分,放假时我也去参加开荒造田劳动,多次目睹到挖掘墓地的全过程。那时,虽说都受到过无神论的教育,可大多数人对于逝者还是心存敬畏的。所以挖墓的活儿,都是生产队长指挥几个单只佬(光棍)先动手,挖出棺材,其他人才敢上前填埋,或挖平整。如果是有墓主的后人事先得到消息,就会把尸骨捡拾到瓦罐后带走。不过,这样的事情极少有,要么是在大田埂下随便埋了,要么是丢弃一边任凭风干、狗啃。棺材呢,破烂的当场烧了,好的就拿去当沟渠的桥板。

最壮观的开荒造田,是在那一大片叫走马岗的乱坟岗上。那些日子,走马岗上昼夜尘土飞扬,人欢鬼哭。我们陈屋队也开垦了十多亩地,因为地高种不了水稻,只能种西瓜、番薯之类的旱作物。听大人说,这里的产量很高,可就是没人敢吃。西瓜卖给供销社,番薯给生产队喂猪。后来分田到户时我家分得一块地,有一回跟着母亲去挖番薯,看到泥土里竟然掺杂着人骨头,一些碎骨还陷入番薯里,吓得我毛骨悚然。夜里怕得要命,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那是谁的骨头呢?会不会变成鬼来吃我们呢?

想着想着就联想到了自己的祖先。

遗憾的是,在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从来没参加过宗族的扫墓活动,不知祖先是从哪里来的,又到了哪里去。我曾多次好奇地问奶奶:太公和爷爷的坟墓在哪里?而她总是噤若寒蝉,或顾左右而言他。破四旧烧族谱,捣神台砸牌位,开荒田挖祖坟,天地焕然一新的同时,难道也割断了老人家的历史记忆?

直到2002年的清明期间,退休后的父亲与族里的叔伯们商定重修太公的墓地之后,我几乎每年都会回老家扫墓,才有机会从长辈的言谈中了解到太公的一些人生片断,那个存放在我童年里的谜团才渐渐解开。

其实,太公没有走远。他的墓地就在我们陈屋队门口七八百米远的小河畔。我十多岁离开家乡之前,是经常路过此地的,可从未走近过、端详过,更不知这是太公太奶的合葬墓。

从远处看去,这是一丘一丘的禾田,没有靠山,没有高坎,也没有挡风遮雨的树木,所谓的墓地也就是禾田中堆叠起一个五六平方的土包而已。太公和黄氏太奶在这稻香环绕的清水河边已经躺了半个多世纪,曾见过有人来敲墓碑,曾见过有人来挖墓砖;可他们无法阻止,他们的后人也无力阻止,无碑的墓地任凭岁月遗忘、杂草丛生,有些年还得忍受让人翻挖种瓜菜。

是谁敲的墓碑?是谁挖的墓砖?我问叔伯们,都说不太清楚。那么谁在墓地上种过瓜菜呢?也没人敢明说。其实,我也只是好奇而已,知道了又能怎样?世界奇妙,人生不易,很多時候人们总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事,又选择性地记住一些事。为附和当下形势而否定过去,为证明自己的伟大而无视他人的功绩,历史的真实与伪装始终形影相随。

长辈们记得最清的是老太公的辉煌史。我出生的小村落,人民公社时期叫陈屋队,现在称陈屋村民小组,在旧社会是叫火养堡。而老一辈人则一直坚称火养堡陈屋,其实这是最合适的名称。因为,就风山乡而言,同一老祖宗叫陈屋的村落不少,若无区别容易混淆,故而就有山下陈屋、泥洋陈屋、东河陈屋、风山坪陈屋等陈姓村落的不同名称。我查阅过《安远县志》,全县以人的字命名的陈屋,唯火养堡陈屋。老太公陈先盛,字火养,享年79岁,在那个时代算是高寿了,而且还是个富翁。火养堡是一座能容纳百多人的中等客家围屋,据说当年老太公陈火养是一次性付款买下的,且在交易时非常高调。他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领着一行长工担着谷箩,谷在箩底,箩面尽是银两,一路浩浩荡荡、银光闪闪地挑到卖家。若干年后,他雄心勃勃,又在附近的风山墟坪上建造一座更大的围屋,虽说尚未完工就因辛亥革命战乱而中断,可火养公财大气粗的名声已传播四乡八邻。

我太公这一辈四兄弟也还算是富足,良田几百亩,山林好几大片,还有些商铺,可等到土地革命时却只是中农水平了。所以,在土地改革初期,太公四兄弟有的划为贫农,有的划为中农,只有我太公划为富农。到了我爷爷这一辈,阶级斗争扩大化,火养堡唯一的一户地主指标就落到了我家。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土豪老太公生前是跟我太公过的,富农太公是跟我爷爷过的,而我爷爷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儿子。

小时候,我最惶恐的是每当开学报名填写家庭成分时,“地主”两字像一座大山压住了我童年的所有快乐,乃至萌发过自杀的念头。有时跟人打架,我明明是占上风的,可对手突然骂一声“地主崽”,我就像触电一样软了下來,顿失斗志。可笑的是,不懂事的弟弟妹妹生我气时居然也骂我“地主崽”。幸亏时代变化了,要不“地主帽子”非得在我这个地主长孙的头上扣一辈子不可。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命运不一定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大多是由时代的浪潮所推定的。生要逢时,死也得逢时。比如我太奶就是在一个恰好的时候走的,走得从容、风光、体面。太公不仅让她舒适地睡在了稻香环绕的清水河边,而且还在她身旁为自己预留了一个席位(墓穴)。一年后,太公去了。可他却走得难受、难堪、无颜。

太公太奶分别是哪一年离世的,新墓碑上没有记载。

有一年回乡,我几经周折借到一部1994年安远、会昌、寻乌、瑞金、于都、赣县、兴国、信丰、定南、万安、赣州、台湾等合修的《颖川堂陈氏族谱》,从源远流长的《孟兴户大用公位下世系》里,终于找到了太公的一段文字记载:“先盛四子兆有,字明海,光绪辛巳年(1881年)八月初巳时生。娶唐氏,光绪巳卯年(1879年)十一月二十三辰时生。夫妻殁葬失考。生子三,良钦、良辉、良喜。”

据父亲推算,太公去世时间应该是1954年。这一年,太公由富农升级为地主,家中但凡值钱的东西,包括太公预留的棺材也被没收了。全家的主粮是碎米掺糠,年迈的太公吃了难于消化,患了便秘,无钱医治,难受时只得用手指、棍子抠大便,折腾月余而逝。邻村大水塘赖屋有一老者,可怜我家,就把一口因失火而没完全烧毁的棺材送给了太公。

少年的父亲,对于太公的葬礼还是记忆犹新的,就是一个静字:破烂的棺材,没有铜锣鼓声开道;流泪的子孙,不敢放声哭诉嚎叫。一生英风豪气的太公,到最后就这样静悄悄地躺在了黄氏太奶的身旁。

黄氏是明海太公的第三任夫人,恐怕在我这一辈里知晓者无几,也难怪我看到族谱“娶唐氏”记载时产生疑云。原来,唐氏是明海太公的原配,生下我爷爷两年后就过世了。明海太公续弦钟氏,十多年后钟氏离世才续黄氏。

明海太公活到了73岁,有三个女人在天堂照应着,也算是有福了。最可怜的是我爷爷陈良辉。

爷爷打小没了生母,读书没有份,干的是长工活,更悲催的是民国时期每户三丁抽一的征兵政策,先后三次被抓去当壮丁。1958年冬,爷爷被县上征集到深山里大炼钢铁,积劳成疾回到家里还得做农活。正是大闹饥荒的年代,开春时病殃殃的爷爷饿着肚子牵一头瘦牛去犁田,犁着犁着就倒下了,再也没起来。那时,我父亲正在千里之外的铁路中专读书,家穷筹不起路费,只好等到两年之后能享受铁路免票时才回家。尽管心里很痛苦,可父亲很明智、识时务,一个地主成分的人要保住公家的饭碗,就必须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地处事。所以,他不敢张扬,更不敢去爷爷的坟头焚香痛哭。

爷爷转眼一去50载。我奶奶在广州去世后,父亲为了弥补多年的心头之痛,就想把爷爷带到从化的华夏陵园与奶奶合葬在一起。可是,爷爷的坟墓早已开垦成良田,只能凭借参与埋葬的和炳堂伯的记忆,在那一方田头取一把故土,护送到奶奶的身旁,让他们相聚于天堂。

按俗话说,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奶奶是该回老家的。可她生前交待过,一定要留在广州。也许她是不愿意再面对那片伤心受难之地,也许她是不愿意远离子孙后代。总之,随了她的遗愿,我想,她在天堂会是安息的。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香火点燃时,逝者安息了,生者也就心安了。或许,这就是清明节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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