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疵

王华

一

吃过晚饭，收拾完厨房，又扫过地，李晓燕正想坐下来看一会儿书，却听见手机“叮咚”一声。那是微信的声音。

是谁呢？李晓燕从餐桌上取过手机，打开一看，是表弟翟翔飞。她点开，只见上面写着：姐姐，最近好吗？

李晓燕刚刚还满是阴霾的心空仿佛开了个小口，有一缕暖暖的阳光照射了进来。丈夫刘发强穿着睡衣从书房里出来，对着她乐呵呵喊道：“哟，又看手机了？”

李晓燕白他一眼。这个没心没肺的人，永远都是那样，明明一分钟前把人气得想撞墙，一分钟后却若无其事地出来打招呼。是自己心眼小？

吃饭的时候，李晓燕对刘发強说：“哎，今天我们办公室的秦岚姐买了一件衣服，你知道多少钱不？”

刘发强边吃饭边看着动画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了一下。

李晓燕说：“三千四呢。我看来看去，没有什么嘛。真是的，能值那么多？布料能高档到哪里去？不就是卖牌子吗？”

刘发强说：“想买你就买呗。”

李晓燕说：“我们房钱不是还没有还完吗？再说，女儿慢慢大了，你不得存点？”

刘发强说：“存钱？存钱干什么？”

李晓燕不高兴了，说：“不存钱，将来有事儿，你求谁去？”

刘发强忽然发火说：“存什么存？不要总是羡慕别人，你要买买去，有什么说头？”

李晓燕反问：“我什么时候羡慕别人了，我什么时候羡慕了？”

架就这么吵起来了。

妮妮把筷子一放，噘着嘴说：“烦死了，两个人老是吵，老是吵，真是烦死了。”说完，推开碗，回屋子写作业去了。刘发强也放下筷子，去和电脑亲近了。

李晓燕坐在那里，电视里面乱哄哄演什么她都没心看，忍不住的眼泪就“哗哗哗”掉下来了。

这个男人，永远都是这么琐碎，永远都是这么没心没肺。

本来想好要跟他说女儿上初中的事情，结果一吵架，把正事给吵忘了。女儿六年级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可是上哪里呢？现在都是按户口分的，偏偏他们的户口在金阳中学，听说那个中学校风不是太好，那么只好想办法跨区了。可是跨区又谈何容易呢？按照往届，据说找好人后，至少都得花五六万呢。可是一顿吵架，让她根本没任何心思说这个话题了。

刘发强冲了咖啡出来，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圈，一边晃，一边还说，“老婆，喝一口不？这次我买的这种特别好喝，口感特好，你尝尝，尝尝。”

李晓燕别过脑袋，心里已经不生气了，脸上却还是绷着。她拿着手机，给翟翔飞发了几句：我挺好，你呢？还在那个工地上干吗？杜鹃好吗？

杜鹃是翟翔飞的媳妇。两个人结婚生了儿子，就把儿子撂给了父母，双双去上海打工了。

其实翟翔飞两口子没必要跑那么远的，上海离村子多远啊，为什么不去宝鸡呢？去宝鸡的话，只需要坐一个小时的班车就到了。可是杜鹃喜欢去上海，翟翔飞还没认识杜鹃的时候，杜鹃就在上海了。杜鹃要去，翟翔飞就没有理由不去，他得看住媳妇，现在这个社会，花繁着呢。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跟前。翟小平就是。翟小平是翟翔飞亲亲的堂哥。翟小平娶的媳妇从进门到生女子统共在翟家呆了五年的时间，然后就扔下女儿人间蒸发，不辞而别了。到现在，翟小平都没有找到那个狠心的女人。

“要是当初我哥跟着她去，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我哥如今能落单吗？”翟翔飞一提起翟小平就这么跟李晓燕说。

李晓燕发完微信，就到厨房拿了个苹果。苹果削到一半，手机“叮咚”一声。

打开微信。翟翔飞说：“姐，打扰你不？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想让你给出个主意。都好长时间了，杜鹃和我的关系不是太好，你说怎么办啊？她从结婚，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干过，连一顿饭都没有做过。现在出来，她在超市当收银，我在建筑工地和沙子，每天回到出租的房子，我还得给她做饭，一点不合适，她就大发雷霆。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晓燕凝神，有点发愣，翟翔飞的话让她很意外。在李晓燕母亲的嘴里，翟翔飞的婚姻很不错呢。

二

母亲每年总有几个月要回去住一阵子。母亲说：“翟翔飞娶的媳妇杜鹃，嗨，条件真是好呢。”杜鹃的父亲，也就是翟翔飞的岳父大人，是个退休工人，每月有两三千的退休金呢。

杜鹃她爸说了，也就是看上翟翔飞这个人了，人勤快，长得精神，要不，家里那个条件，是断然不能应允的。

的确，在村子里，李晓燕舅舅的情况实在太一般了。但是如果时光再倒回去二十年，李晓燕舅家那一院房子也是相当体面的。五间大房，上面还有宽敞的阁楼，可以堆放农具杂物，大房旁边另外盖了一间平房，里面立着专门用来存放粮食的围包。院子阔大，街门角还有一棵核桃树和一棵桃树，大门口有一棵柿子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李晓燕舅家的院落，在当时的村子里，是绝对拿得出手的。但是，当时光轻轻翻过去多年后，这个当初在李晓燕眼里漂亮的院子竟然显得那么土气和寒酸。

杜鹃家那是什么样的条件呢？新盖的几间大房不说，还有洗澡间、卫生间。在农村，谁家有过洗澡间和卫生间呢。李晓燕每次带女儿回去，女儿就不愿意上厕所，嫌臭！不臭才怪。农村的厕所，都是建在院子外面，真正的旱厕，要积农家肥呀，因此都是要定期清理的，冬季好说点，可是夏季，那简直就不能说了。成群的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粪坑里还不时爬出肥肥的带着长尾巴的蛆虫来，真是恶心死了。可是杜鹃家的厕所，竟然装了和城里一样的马桶。

“啧啧，到底是在外面工作过的人，你婆说那厕所比别人家的上房还干净哩。”母亲一提起来，就不停地大加赞赏。

结婚的时候，杜鹃带来了不少陪嫁。大彩电、洗衣机，还有一个摩托车呢。连彩礼都要得特别少，老汉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对我女子好就行。”多么漂亮的一桩婚姻啊！

要说起杜鹃在家里连一顿饭都没有做过，肯定没有人会相信，好歹也是嫁过来几年的人了。但这是真的。

翟翔飞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厨房忙出忙进，很是过意不去，自己说什么也是娶了媳妇的人，可是杜鹃就是不愿意去。杜鹃说：“我不习惯你屋里的厨房。”

杜鹃家使用的是煤气炉和电磁炉，大多数情况下用的是电磁炉，只有停电的时候才会打开煤气罐。可是李晓燕妗子家的厨房里，至今还在拉风箱烧柴火。

“我又不会拉风箱。”杜鹃说。

“你就是搭一把手，看锅上有什么做的，你就是不做，你站在那里，我妈心里不是也高兴吗？”翟翔飞只要回到家里就会给杜鹃开动脑筋。

“那我也不去，我不会做饭，只会挡路。”

“她明明在自己娘家会做饭的。”翟翔飛在微信里说。

“姐，她每天跟她娘家人打电话，问她爸她妈，我隔几天也问，可是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一次也没有给我爸我妈打过电话，我爸我妈还给我们带娃哩。我一说，她就不高兴，她说又打的啥电话嘛，都好好的就行了，我能天天和她吵架去？”翟翔飞在微信中诉苦道。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现在她吵着要到宝鸡买房。说以后死活也不回咱那儿，姐，我该怎么办？”

翟翔飞的微信不断地越过千山万水朝李晓燕扑面而来。李晓燕几乎都来不及回上一条，下一条、下下条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忽闪着翅膀飞来了，让李晓燕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李晓燕在心里叫道：“我的傻弟弟啊，你姐我又不是心理专家，你的这么多问题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三

其实翟翔飞的问题还不算什么，对于李晓燕来说，眼下最发愁的还是女儿上学的事情。她简直不能想象，女儿如果进不了全市一流的学校该怎么办？翟翔飞嘛，应该没有事儿，她不相信杜鹃会是第二个翟小平的媳妇，翟家再倒霉，也不可能再碰上一个媳妇离家出走的事情吧？

倒是女儿上初中的事情，越来越迫在眉睫了。

每次只要有人好心地问，她回家就觉得闹心，莫名闹心。刘发强和她说什么她都急，不急才怪！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冲在最前面，可是只要提起来，他总是四平八稳的，不置可否的。什么意思？

“刘发强，这是我一个人的女儿吗？你能不能出去问问？托托人？”李晓燕一说这个话题，就像一个炮筒子。

“我找谁去呀？你以为我是谁？该咋样咋样呗，小孩嘛，什么样的学校不一样？关键还不是自己学吗？”刘发强永远是这样的话，说一百次一千次都是这样，一模一样，一个字不差，烦都要烦死了。

这样的话，只要听见，李晓燕就觉得自己的心窝都被愤怒地炸开了。

可是气归气，刘发强不托人，不找人，她不能不去吧？可是她去找谁呀？工作了十几年，一直在财务室当会计，能认识几个人？

有一天，正在做工资，忽然别的办公室的一个人来了，不知怎么和办公室里另外的几个人说起了孩子上学的事情，那人说，我都找好了，孩子去市一中呢。谁都知道，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每年中考都是第一名，为了进那个学校，据说差不多都要花到八九万呢。

八九万，算算吧，相当于他们两口子大半年的工资呢。可真够黑的，老百姓挣点工资容易吗？辛辛苦苦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为了让孩子上好学校，却要大把大把给那些有门道的人。太黑了。

想想，再想想，越想啊，越气得慌。李晓燕阴沉着脸，装作非常认真忙碌地工作，谁也不理，一声不吭。

终于另外一个办公室的人走了。大家都坐回到原位子上。

秦岚过来，问李晓燕：“是不是心情不好？”

李晓燕没说话。不知为什么，这几日她忽然特别讨厌秦岚。这个女人，真是庸俗得很，每天絮絮叨叨说衣服、说孩子、说老公，没意思得很。衣服多少多少钱，是什么牌子的，是在哪里买的，买的时候打几折；孩子多聪明，老师今天也表扬，明天也表扬；老公多厉害，今儿也有饭局，明天也有饭局。总之一句话，每天每天，她秦岚都是生活在蜜窝窝里，整天整天，她都比任何人幸福。

李晓燕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笑笑，很淡，没有任何内容的笑。

秦岚也就没再说什么，坐回了原位。

下班，想起回家说不定又要和刘发强吵一架，就忍不住将手上的动作放慢了，慢慢地关屏幕上的窗口，一个，一个，再一个。一抬头才发现，办公室里只剩了秦岚。

秦岚看着她笑。

李晓燕心里说了声真讨厌，嘴上却说：“秦姐，别锁门，我去接水，浇一下花。”

秦岚说：“小李啊，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儿？”

李晓燕说：“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儿？”

秦岚又笑：“说，是为孩子的事儿吧？”

李晓燕一听，重新又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叹了口气。秦岚的观察力简直比刀子还利。

秦岚说：“这事儿你也不早给我说，我老公前一阵子认识了一个教育局当什么官的，要不我回去给你问问？”

李晓燕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说：“秦姐，真的？那我，我就拜托你了。”

后来她想起自己当时的表现，要说，用奴颜婢膝形容还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秦岚说：“我只给你问问，但是我不能打包票，成了，是好事，不成呢，你也不要怪我，我只是试试哦。”

李晓燕哪里还敢说别的，那一瞬间，觉得秦岚的形象都高大起来了。再想想人家平日里炫这个，炫那个，也不觉得是什么了，谁叫人家命好呢？不要看她就是个高中文化程度，可是嫁了个会挣钱能让她享福的老公。女人这一辈子啊，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再想想自己，念个破大学能干什么？不过就是评职称比人家好点，还有什么呢？和秦岚相比，现在自己有什么优势呢？说真的，她当时都羞于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学出来的文凭了。

和秦岚告别以后，她恨不得腋下立刻长出一对翅膀来。她要马上飞回家，告诉刘发强这个好消息。

刘发强已经先她一步下班到家了。厨房里面热气腾腾，电压力锅在“滋滋滋”冒着气，一股子米香味窜入到鼻子中。刘发强穿着酒红色的毛线背心正在切着菜。听见门响，便大喊：“老婆大人回来啦？”李晓燕换上拖鞋，答应着，扔了手中的包就进了厨房。

“哎，秦岚说他老公认识教育局的人。”李晓燕拍了下刘发强的肩膀，笑眯呵呵地看着刘发强说。

刘发强手中的菜刀停了一下，半天才说了声：“哦。”

“你不激动吗？”

“有什么激动，人家又没有给你打包票，这种本来就是随遇而安的事情嘛，办成办不成另当别论。”刘发强边切土豆丝边说。

“我就烦你这样，你就是善于泼凉水是吧？这样总比找不到人好吧？”李晓燕边说边往孩子写作业的屋子走。“你自己不找人，我找上人了你倒说风凉话！”

在将要推开孩子屋门的时候，李晓燕的身后跟过来一句“有病”的词。像一个砖头，砸得她火冒三丈。

她掉转过头，冲着厨房正在干活的刘发强说：“你才有病！”

刘发强“啪”扔掉了手中的菜刀，嘴里骂骂咧咧进了卧室。

妮妮从屋子出来，问：“妈，又吵架了？”

李晓燕没说话，气得坐在沙发上眼泪汪汪的。

四

中午上班的时候，李晓燕去得早，办公室的人都还没有来，她刚刚坐定，秦岚走了进来。

秦岚说：“小李，这么早？”

李晓燕说：“你也不晚哪。哎，姐，我问你，那个事儿你给我问了没有？”

秦岚说：“已经说了，对方说没有问题。”

李晓燕惊喜道：“真的吗？”

秦岚说：“我哄你做什么。”

李晓燕犹豫了下说：“那，要多少钱说了没有？”

秦岚说：“这么给你说吧，我老公找的人，是花不了多少钱的。不过可能还是要的。但要多少，我也不清楚，这样，他办成了咱再说。”

接下来的日子，李晓燕觉得自己在对待秦岚的态度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她的眼里，秦岚从头到脚都变得可爱起来。她说什么衣服的牌子，说什么孩子的出色，说老公的能干，李晓燕都能特别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没有想到，秦岚这个人简直风趣得很，任何一件鸡零狗碎的事情她都会讲得绘声绘色。

之前被认为无法越过去的障碍像一块大石头一样，被秦岚这个“武林高手”给轻轻松松搬开了。生活在李晓燕面前展开了一幅美丽的画卷。没有了思想压力的李晓燕觉得自己走起路来都身轻如燕。尽管和刘发强还时不时地要吵几句，可是她都不觉得是什么，想想，毕竟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家长和她以前那样正处在万分焦虑当中。

周末的一天，李晓燕把女儿送进了围棋班。一个人没事就信步踱到了广场花园。正打算坐下来，手机忽然响了。

是翟翔飞。

“姐，你好着没有？”翟翔飞的嗓子有些嘶哑。

李晓燕说：“我好着呢，你感冒了？”

翟翔飞说：“姐，翟小平出事了！”

“怎么了？”李晓燕惊诧道。

“他不是跟著人去西安做活去了吗？在一个建筑工地上他发现了自己失踪三年的媳妇，那个媳妇现在有人了。他一激动，没有忍住，把人给打伤了。警察把他给抓走了。”

李晓燕说：“他真是愣！有点常识没有啊？人伤得重不重？”

翟翔飞说：“要是不重，还说啥呀？把人打得骨折了！还有他媳妇，也被打成了脑震荡。”

李晓燕说：“这个二百五，这是犯法啊。他要是被判刑了，他爸他妈咋办？”

翟翔飞说：“判刑就判刑，活该他不冷静，最主要是医药费，现在住个医院多贵啊！姐，你是咱家最有文化的人，你给出个主意，看现在怎么办？”

李晓燕说：“现在除了给人家赔钱看病，没有别的办法。赶紧叫家里人想办法凑钱吧！能给人家多赔偿就多赔偿点。这法律上的事情我也不懂。”

翟翔飞说：“算了，不说他了。姐，有个事情，我不知道我感觉对不对。我感觉杜鹃好像在外面有人了。她现在看我什么都不顺眼！”

李晓燕说：“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胡说，夫妻间最忌讳就是乱猜疑。”

翟翔飞说：“我给你说，我觉得没有错。她现在不是到那个医药商店去了嘛，有一回我正好路过那里，进去的时候，她正跟老板嘻嘻哈哈说笑。”

李晓燕说：“这太正常了。老板和员工说笑，你不管到哪里去干都是这样。你就不要小心眼了。”

翟翔飞说：“可是，可是她很久都没有对着我那么笑了。”

李晓燕说：“反正你不要胡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最影响夫妻感情了。你首先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对，不要乱猜，免得把自己的媳妇往外推，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翟翔飞说：“姐，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呢。”

李晓燕说：“我有什么羡慕的？”

翟翔飞说：“羡慕你和我姐夫啊，你们感情那么好。”

李晓燕在心里嗤笑了一下。她和刘发强的感情真的已经到了被翟翔飞羡慕的份儿？为什么好多东西，在别人的眼里都是那么好呢？实际上，一点也不好。至少，不是看上去那么美！

“姐，你给我说说，你和姐夫是怎么相处的？”翟翔飞说。

“嗯，怎么说呢，其实就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有了这些，不管碰着任何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李晓燕说这些话的时候，简直就是端了架子说的，很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

挂了电话，李晓燕望着天边闲散得如同棉花的云朵，暗自笑话自己是不是太虚伪了。在自己表弟的面前还要装一装，装得好像她多么深谙夫妻之道似的。扪心自问下，自己的婚姻，到底是不堪呢，还是美丽呢？换句话说，是不是就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五

李晓燕实在不好意思再追着秦岚问了。眼看着身边升中学的那些都拿到条子了。

先前一问，秦岚总是说：“你等着，这种事情，能急吗？人家说让等着。”

眼看就要报到了。可是孩子的事情连一点点消息都没有。办公室人多，不好问，私下里，也就是回家后，李晓燕就给秦岚发短信。有一回，秦岚有点恼了，回复说：“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李晓燕都差点告诉秦岚，说自己天天失眠。

是的，天天失眠。

每天晚上只要灯一关，眼睛一闭，脑子里立即闪出孩子上学的事情来，清清楚楚全是自己的不安，还有和秦岚发的那些短信，说过的那些话。她尝试了好多种治疗失眠的方法，但都无济于事，她不能成功地把自己解救于黑暗之中。

终于，秦岚主动联系她了，秦岚说：“小李，真是不好意思，人家一直不回话，眼看孩子都报到去了，别把你女儿给耽误了。这样，你让孩子去分配的那个学校报到吧！”

一个之前美丽无比绚丽无比的肥皂泡就这样破灭了。

李晓燕在那一刻恨极了秦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诚心帮她而真的没有帮到吗？还是，她根本就帮不上，只是胡乱吹了个牛？

不得而知。但是，她实在是太讨厌这个女人了。

领着孩子去报到的那天是个大雨天。刘发强开着车一路安慰李晓燕。李晓燕恨恨地坐在副驾驶上，心里千遍万遍骂刘发强没有办法，骂秦岚缺德。妮妮坐在后座上兴高采烈，完全不知道李晓燕心中翻江倒海地难过和自责。

妮妮一路上都很兴奋，一会儿说：“妈妈，我希望我遇着一个不厉害的班主任，要不然我初中三年可都毁了！”一会儿又说：“妈妈，我希望有我小学的同学和我分到一个班。”

李晓燕强打精神和孩子说着，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报到，领分班考试的准考证。接下来是为期两周的军训。

妮妮每天高高兴兴地上学去，每天回家，也是高高兴兴地汇报学校发生的事情。

在办公室，李晓燕依然如常对待秦岚，秦岚也若无其事，但是一种看不见的屏障已经悄然伫立在两人中间。有一次，李晓燕出去上厕所，不知道是因为老失眠导致身体各个系统失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天她在厕所蹲了半天才出来，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

先是办公室小刘说：“秦姐，我看着你和李姐不对劲了，没以前热乎了。”

秦岚说：“要不我给你说，不要做好人嘛，好心没好报。我前前后后给她跑，事情虽然没有办成，我也是一片好意，她这种人，一次事情就够了，足够我把她看透了。”

小刘说：“行了，姐，知道就行了，这年头的人。”

秦岚说：“就是，狗咬吕洞宾！”

……

李晓燕折回身，下一楼，在院子转了半天，她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秦岚过分了。人家本来就是好意嘛，自己怎么能这样。现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冲这点，自己是不是该谢谢人家啊？何况，人家从头到尾一分钱也没有要啊！

这么想着，下班回到家里，她就给秦岚发了短信，说是周末一起吃饭云云。在办公室或者当着面，她实在拉不下脸来。她知道秦岚那个人，心直口快，什么事情来得快忘得也快。

就这样，在饭桌上，李晓燕第一次见到了秦岚心宽体胖的老公。那个男人，着实比刘发强整整宽了一倍，肥头大耳、养尊处优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单位当领导的。除了两家人，还有秦岚老公单位的一个司机。宾主双方交谈的气氛十分融洽，说是交谈，实际上是秦岚老公的主场，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饭桌上一套一套的，话说得既得体又到位，一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样子。

怪不得秦岚活得那么滋润！李晓燕在心里暗暗羡慕。

这次吃饭，也促使李晓燕和秦岚的关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六

开学第一次月考后，学校通知开家长会。李晓燕请好假，早早就开车去校外等候。

班主任是個身材苗条、个头挺拔的年轻女老师，年龄大概三十岁上下，说话干净利落。先是给家长介绍了一下学校的情况，接着说关于升入初中的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家长如何和学校老师配合抓好教育的事情。

李晓燕一听，心说，还靠点谱，之前心中对于学校的偏见似乎也减了几分，及至看到了孩子们的考试成绩和本班以及全年级的排名后，又略减了几分。

妮妮不错，排在第四名。

家长会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又说：“学校呢，也让我们给家长说一下，今年的中考呢，我们学校排名在全市第五。全市将近四十所中学，我们这几年一直是保持在前六名。”

李晓燕一听，精神大振。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这个学校的了解其实都是零啊，大家都在追抢着去一中，可是除了那些户口在一中的，真正能进去的又有多少人呢？现在想想，刘发强说的，再好的学校也有差学生，再差的学校也有好学生，真是不无道理。

回去的路上，李晓燕心情十分愉快，她把车里面的歌碟换成了邓丽君的，一路上，邓丽君唱，她也唱，就连最烦心的堵车也变得不那么烦心了。路过王府井百货，李晓燕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买一件东西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女装那一层，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在一个名字富有诗情画意的品牌跟前，她看中了一件小香风的短款上衣。主要成分是羊毛，黑白相间的细密格子，不张扬，看上去典雅大方，正适合这个季节穿。

还真是啊，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上这款衣服的李晓燕简直认不出来自己了，很好看。化着浓妆的服务员对李晓燕说：“姐，好看，太适合你了，看，多有气质，多上档次！”

正说着，一男一女亲密地拉着手进来了。服务员丢下李晓燕，招呼两人去了。

李晓燕忽然从镜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秦岚的老公吗？”

这个发现简直让她慌乱不已。女的她只看了个侧脸，似乎很秀气，看上去很年轻，披肩的酒红色卷发，一件浅蓝色的皮夹克上衣配着个小黑裙，下面蹬了一双靴子，很是时髦的样子。

女的顺着衣服架子一件一件扒拉衣服。秦岚老公大腹便便地跟在一旁，不时说：“看上了就试。”

李晓燕慌乱地钻进了试衣间，有点惊魂未定的架势。怎么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外面女的忽然笑了，说：“算了，老公，看别的去吧。”

李晓燕坐在试衣间出神。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秦岚真是可怜啊，看上去那么美丽的生活，原来有这么大的一个疤瘌啊！秦岚知道吗？

千万不能让秦岚知道，千万，千万。一路上，李晓燕都在叮嘱自己。

刚停好车，手机响了。是翟翔飞。

哎呦，这个家伙。李晓燕边说边用食指划开了屏幕。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李晓燕以为信号不好，就把手机换了个手大声喊道：“喂，喂，喂喂，能听见不？”

半晌，那头传来翟翔飞沙哑和稍带哽咽且清晰的声音：“姐，杜鹃，杜鹃要和我离婚！”

李晓燕说：“为什么？”

翟翔飞说：“杜鹃和，和那个老板好了。”

然后是翟翔飞的哭声。

熄火，下车，锁门。出了车库，正看见刘发强从楼房拐弯的地方提着菜刚刚下班。

刘发强还是那样，大咧咧笑呵呵几步走到她跟前说：“老婆大人辛苦了，家长会开完了，有什么心得？”

李晓燕没吭声，上前紧紧挽住了刘发强的胳膊。

刘发强有些诧异，说：“神经啥呢？”

李晓燕还是没有说话，更紧地挽住了他。

几只麻雀“叽叽叽”地鸣叫着，飞到了甬道边的榆树上。天空晴朗，云朵疏淡，空气中已经有些凛冽的味道了。

冬天快来了！

——选自青藏铁路公司文联《青藏铁路文艺》

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