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其人与诗

2017-04-21 01:21缪丽芳
江淮文史 2017年2期
关键词:诗歌

缪丽芳

朱湘,字子沅,安徽省太湖县人,其父朱延熙,为晚清翰林,仕宦湖南,故朱湘生于湘地沅陵。朱湘母亲张氏为张之洞的侄女,可以说,朱湘生在一个典型的书香门第。然而朱湘不幸3岁丧母,11岁丧父,没有得到多少父母的慈爱养护。父丧之后他被托养在比他大28岁的大哥家中,这位大哥脾气暴躁,经常痛打年幼的朱湘,这些遭遇让未来诗人的发展道路在人生之初就蒙上了阴影。

好在朱湘天资聪颖,6岁读书,7岁作文,15岁人南京工业学校预科,时值五四运动蓬勃发展,在《新青年》等进步刊物的影响下,开始贊同新文化运动。16岁考入清华大学。

朱湘和他的三位同学杨世恩(字子惠)、饶孟侃(字子离)、孙大雨(字子潜)一起加入了清华文学社,并以诗作闻名于清华园,四人并称为“清华四子”。1922年,朱湘发表了迄今能见到的最早的诗作《废园》:“有风时白杨萧萧着,无风时白杨萧萧着,萧萧外更听不到什么;野花悄悄的发了,野花悄悄的谢了,悄悄外园里更没什么”。在这首诗里,朱湘以恬淡的笔触勾勒了清华园萧条、苍凉、令人窒息的氛围,字里行间蕴藏了他对清华的不满。朱湘性格孤高叛逆,因抵制早餐点名制度被学校记满三次大过而开除学籍。1925年朱湘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夏天》,1926年朱湘重返清华,并创办刊物《新文》,由其自编、自写并自费出版,后因经济拮据,刊物只出版两期就停刊了。1927年,朱湘的第二本诗集《草莽集》出版,同年8月朱湘赴美留学。留学结束朱湘回国后曾在国立安徽大学任教,任教期间,又因为与校方不和而辞职。这之后朱湘生活动荡,为了求职而四处漂泊。1933年12月5日,在上海开往南京的客轮上,朱湘投水自尽,年仅29岁。

朱湘主要留下三部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夏天》是吟唱大自然之歌,大多为新颖、清隽的写景之作,虽然笔法稚嫩,却清新活泼,单纯敏感,好像孩子天真的眼瞳中映照出来的自然的奇妙与欢乐。《草莽集》工稳典雅,注重音律和形式上的美感,就像一个青年对世界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石门集》是诗人集大成之作,最具思想深度,呈现出沉潜厚重的艺术风格,犹如一个历尽世态炎凉的老人,饱经沧桑,外表冷静然而内心又不失思索与愤激地剖析人生与社会。朱湘的诗作内容丰富、形式多变,注重音韵节奏,为探索新诗的创作规律做出了重大贡献。

在朱湘的诸多诗作中,最为著名的是他的爱情诗。朱湘以他丰富细腻的感受力以及毫不伪饰的率真表达,充分抒发出了他心中潜藏着的对爱的激情的向往,他的情诗里仿佛有一种风驰电掣的力量,震撼人的心灵。在《热情》中,他写道:“忽然卷起了热情的风飙,鞭挞着心海的波浪,鲸鲲如电的眼光直射进玄古;更有雷霆作嗓,叫人无垠。”“欢乐在我们的内心爆裂,把我们炸成了一片轻尘,看那像灿烂的陨星洒下,半空中弥漫有花雨缤纷”!

爱情是生命的核心部分,当朱湘描述强烈的爱情时,正是出于他对生命的热爱,那是一种活着的原动力,是沸腾的欢乐,是蓬勃的朝气,是不甘妥协的意志,是不甘平庸的决心,是从一颗诗人的心里迸发发出来的火花,即使相对宇宙来说,这也许只是一点微弱的烛光,但也能温暖人心。正如他在诗作《热情》中所说:“我们要世间不再有寒冷,我们要一切的黑暗重光。”又如《少年歌》中说:“我们恨暮气,恨一切衰朽的东西。我们要永远热烈同勇敢,直到死封闭起眼皮”。

在生的极乐中想到死,不是怯懦,而是以决绝的姿态享受生之爱与狂欢,挣脱一切束缚,追寻无尽之自由。朱湘有着李白一样的浪漫主义情怀,他在《秋》一诗中写道:“宁可死个枫叶的红,灿烂的狂舞天空,去追向南飞的鸿雁,驾着万里的长风!”

朱湘的爱情诗并不总是激越昂扬、热情澎湃的,他的诗里也有爱的缠绵、苦涩:“因为我们的情,同藕丝一样的缠绵——谁知道莲子的心,尝到了这般苦辛?”(《情歌》)他又深谙爱情的柔和与静谧:“花芳,衣香,消融人一片苍茫;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采莲曲》)还有,就是那离别时的苦痛、郁结:“横越过空间的山,时间的水,向你我们呼出了最后的一声……从此我们是依然分道而行,像从前那样,没有温柔、陶醉。”“永别了!呈与你的只容我有,这一声辽远的、郁结的疯狂”(《十四行·意体》)。

但朱湘的诗并不局限于“小情小爱”,他的许多诗歌都包含着对贫苦人民的同情,这种同情是对他人疾苦之情的感同身受,是对他人忧患处境的设身处地,这是一种高贵的情感,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王尔德的《快乐王子》等作品中都有所表现,这也是中外优秀作品中共同表现出来的对人类整体的一种深沉的大爱。如《乞丐》一诗开头写道:“尺深的白雪棉絮一般,他在龛桌下更觉森寒。破庙无人任风吹雨打,佛像的眼梢泪渍斑斓。不独人间有贫贱富贵,神道的时运也分顺背”。在篇末,朱湘写道:“有人在门外踏过中途,肩扛着半爿雪白肥猪。他想起炖肉浓香四散,透红的皮与蜜枣无殊”。这正是用新诗的形式描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最后“远处依稀地放着鞭炮,谁不在迎接新年来到?”让人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结尾,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冻死的小女孩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又好像鲁迅在《祝福》的结尾处用鞭炮声声衬托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以乐景写哀情,从而让人更觉得悲哀的沉重。朱湘的笔调是浓的,他不满足于蜻蜓点水式的抒发,不满足于浮光掠影式的叙说,他要触及的是人的情感最深的那部分,其过程就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直到核心才罢休。所以,他的诗不仅能唤起读者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触动读者的灵魂,还能点燃他们的激情,从深切的同情中激发起对贫苦大众的真爱,又将恨指向造成人间一切悲惨的始作俑者。《弹三弦的瞎子》从“是一种低抑的音调,疲倦地申诉着微衷”,到“他趁着心血尚微温,弹出了颤鸣的声浪”,到最后“无人见的暗里飘来,无人见的飘人暗中”。感情的抒发层层递进,直到最后升到顶点,用一个“暗中”点出这酝酿许久的辛酸和苦难无人知晓,因为“他”的情感无人在意,他站在看不见的黑暗中,飘来飘去的三弦声犹如幽魂,在寂空之中大声呼叫:这是无人关注的生命,这是无人体会的悲哀,这是无人倾听的音乐!这么卑微渺小,却还是顽强寻活,怎能不让人感到一份沉甸甸的同情?

朱湘并不是如一些人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他的诗歌里有对劳苦大众的深情厚爱,也有对祖国的一颗赤诚之心。在他的诗歌里,祖国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和众多英雄豪杰联系在一起。《哭孙中山》表达了他对革命先驱早逝的哀恸:“哪知病魔的毒与恶魔相同,我国的栋梁遂此一崩不起”。失此豪杰,国家的命运茫然未知如何,“哭罢:因为我们的国医已逝亡,此后有谁来给我们治创伤?”不过逝者已去,生者还要化悲痛为力量:“停住哭!停住四百兆的悲伤!看那倒下的旗已经又高张!看那救主耶稣走出了坟墓,华夏之魂已到复活的辰光!”在给好友彭基相的信中,朱湘说:“来信所说中国人受侵略一层,我的意思是,政治经济物质方面如今已然病相极其显著了,将来在学问艺术精神方面恐怕也要成为日本第二。要想在这后者方面做一个‘中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必须把全个灵魂剖给它……我们要想创造一个表里都是‘中国的新文化,暂时借助西方文化,这并不足为耻……中国将来最大的恐慌便是产生一个换汤不换药的西方文化,甚至也不换汤也不换药的纯粹西方文化”(参见朱湘《致彭基相》,罗念生编《朱湘书信集》,天津人生与文学社1936年印行,第15-16页)。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朱湘在“政治救国”与“实业救国”的时代洪流中,选择了“文化救国”的道路,他的根本目标是要重建表里如一的“中国新文化”。柳无忌评价说:“朱湘的西洋文学造诣甚深,但是,他所以专门学习与教授西方文学——我有同感——是要应用于中国新文学的创造。他以从事文学为终身目标,这是无可厚非的。就是这理想,使朱湘能在众说纷纭的五四运动时代,成为少數在新文坛上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的‘素人。事实上也是‘完人。在新旧文学交替期间,西方各种学说与思潮如洪水般泛滥而来,使我们难以闭关自守,却也不应该开门揖盗。处在两个极端之间而能有所取舍,获得平衡和中庸,只有如朱湘那般以文学为至上的独特的作家”(参见柳无忌著《我所认识的子沅》,见罗念生编《二罗一柳忆朱湘》,三联书店,1985年出版,第62页)。这段文字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朱湘的“以文学为至上”实际上是超越了一般功利的“大功利”,是一种建设中国新文学的雄心壮志,而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追随潮流,但这一点却被以往的研究忽略了。

朱湘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他在美国劳伦斯大学留学期间,一次上法语课学习都德的游记,游记里说中国人长得像猴子,这引起美国同学的哄堂大笑,朱湘愤而退课,最终从劳伦斯大学退学。后来他转入芝加哥大学,在这所大学学习期间,一位老师怀疑他不曾将借用的书归还,同学对他的贫困也冷嘲热讽,他又转学到俄亥俄大学。纵观这些冲突,虽然不乏朱湘的个性原因,但其中支配他的愤怒却是来自于他的爱国情怀。鲁迅称赞朱湘是“中国的济慈”,朱湘却表示:“他们说带我去见济慈的莺儿,以纠正我尚未成调的歌声;殊不知我只是东方的一只小鸟,我只想见荷花阴里的鸳鸯,我只想闻泰岳松间的白鹤,我只想听九华山上的凤凰”(《南归》)。朱湘说:“我作诗,不说现在,就是以前也不是想造一座象牙塔,即如《哭孙中山》《猫诰》《还乡》《王娇》都是例子”(参见罗念生编《朱湘书信集》)。

除了爱情诗和爱国诗,朱湘诗歌的成就也蕴含在他的哲理诗中:“我情愿拿海阔天空扔掉,只要你肯给我一间小房——像仁子蹲在果核的中央,让我来躲避外界的强暴;让我来领悟这生之大道,脱胎换骨,变成松子清香”(《十四行,意体》)。在朱湘的哲理诗中,他从没放弃对“生之大道”的领悟,他始终与世界保持距离,观察着万千世相,他的诗不仅仅是用来抒发情感,更是用来思考世界,追寻真理和智慧。例如《扪心》揭示了人在环境中戴惯虚伪的面具,久而久之就会忘记真实的自我,甚至迷失本性,成为被操纵的木偶:“最可悲的是,众生已把虚伪忘记,他们忘了台下有人牵线,自家是傀儡登场,笑、啼都是环境在撮弄,并非发自他的胸膛”。朱湘还对人生的终极问题——生与死进行反复的思索和探究:“圆月在夜里窥于窗隙,缺月映着坟上的草迷离,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光明的一生》);“茔圹之内一点声息不通,青色的圹灯光照亮朦胧,黄土的人马在四边环拱,梦吧,坟墓里的梦呀无尽无终”(《梦》)。朱湘在诗作中把“死亡”看做“安眠”,尘世中生命的全部痛苦与负荷都将在这平静的安眠中得到消释。在他的爱情诗中就已经潜藏着生命极限的体验,而在他的哲理诗中,他更深化了对这一命题的探索。苏雪林认为:“朱湘艺术最高的作品如《有一座坟墓》《葬我》《雉夜啼》《梦》《序诗》与闻一多《死水》里的作品也差不多少”。

《葬我》一诗集中阐释了朱湘的“死亡美学”:“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的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永做着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这首诗有声、有色、有光,笼罩在一种宁静安详的氛围中,没有对生的执着,也没有对死的恐惧,生与死只是宇宙间的循环,当灰烬与落花一同漂去,无需知道它漂向何方,它无声无息地漂远,不留任何痕迹,没有伤感,只有参透最后玄机的平静和释然。这就使得朱湘的诗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空灵感,甚至上升到了某种哲学的层次。

新月派主张“理性节制情感”的美学原则与诗的形式格律化,为了实现这一理论原则,新月派诗人在诗歌艺术上做了有益的尝试。首先是客观抒情诗的创作,即变“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为主观情愫的客观对象化,然后再用想象塑造那模糊影像的轮廓,把主观情绪化为具体形象。新月社主要成员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提出了著名的“三美”原则,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音乐美是指诗歌的音节,读起来富有节奏感,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建筑美是指节的匀称和句的整齐;绘画美则是诗的辞藻、用词注意色彩,形象鲜明。

朱湘作为新月派的典型代表,实践了新月派的艺术理念,在诗歌的形式上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与探索。朱湘的诗歌具有充沛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力,但他认为情感与想象力虽是文学的主要质料,但仍然需要理性来约束情感的生发和想象的抒展,这就使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平静和谐的整体基调。沈从文指出,朱湘的诗歌“全部调子建立于平静之上,整个的平静,在平静中观照一切,用旧诗中属于平静的情绪中所产生的柔软的调子,写成他自己的诗歌,明丽而不纤细”。

朱湘对诗歌形式上的大胆实践还表现在他对叙事诗的创作上。朱湘认为,应该用叙事诗的丰厚内容、详实描写来弥补新诗“浅尝辄止”的倾向和“抒情的偏重”,他认为“叙事诗将在未来的新诗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为叙事诗的弹性很大,《孔雀东南飞》与何默尔的两篇史诗便是强有力的证据。所以我推想新诗将以叙事诗体来作人性的综合描写”(参见朱湘:《北海游记。朱湘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第19页)。《王娇》是朱湘叙事诗的代表作,全诗7000余字,取材于明代《今古奇观》的《王娇鸾百年长恨》。诗歌本是常见的才子佳人相见欢,然而佳人深情却最终错付负心汉的故事,朱湘却将它写成了一首有韻的长篇叙事诗,这首诗节奏紧凑,场景流动感强,消解了长篇叙事诗的沉闷,细腻幽微的心理描写使人物真实可感,可以说,这首诗成功地实践了“人性的综合描写”,并且比原来的故事更有力量,使得原本凄婉哀艳的故事变成震撼人心的悲剧。朱湘的另一首叙事诗《猫诰》则与《王娇》迥然有别,语言随意洒脱,妙趣横生,老猫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表现在最后一句“大勇若怯”的总结中达到最大的喜剧效果,而其中浓浓的讽刺也让人忍俊不禁。

在新诗诞生初期的数十位诗人之中,有四人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和朱湘。郭、徐、闻三人的诗歌成就世人皆知,朱湘的知名度却远不如三人,但是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的成就而言,朱湘相比三人毫无逊色。朱湘是中国文学史上静默的奇葩,只有深入文学的世界,才能领略到他的诗歌所散发出来的幽远绵长的暗香。

朱湘的一生命运坎坷,他是一位天才诗人,然而天才往往不幸。他自小父母双亡,除了自家二嫂,家中几乎没人对他包容善待;他性格独特,不善与人相处,屡屡与友朋翻脸,以至于虽然才华横溢,却谋生艰难,生命的最后几年,几乎都是在漂泊求职中度过。朱湘曾有《残诗》一首:“虽然绿水同紫泥,是我仅有的殓衣,这样灭亡也算好呀,省得家人为我把泪流”。一语成谶,诗人写诗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他人生的最终结局就像诗里所写得一样。关于朱湘自杀的原因,有各种说法和猜测。罗念生在《忆诗人朱湘》一文中写道:“朱湘性情倔强、暴烈、傲慢、孤僻,表面上冷若冰霜,内心里却热情如火”。从诗人自身的性格来说,他不通人情世故,以一种浪漫的执着与世相接,处乱世需用圆融,朱湘的性格却是最不会婉转,所以必不可免地会与人与世产生种种摩擦。

朱湘的死令人扼腕惋惜,他“孤高的真情”和璀璨的诗章让后人永远无法忘怀,他为了诗歌而生,他的诗魂永远感召后世。

[作者系安徽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猜你喜欢
诗歌
马元诗歌10首
诗歌写作怎样学?
诗歌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是光
每一个“远方”都唱出了自己的诗歌
跟着诗歌畅游道里
诗歌岛·八面来风
诗歌论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