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倒数离开开始

叶无双

交辞呈之后

IT员丁义在蔷薇的办公室里耐心地等待了大半个小时，听完了蔷薇给小鱼的离职交接。

等小鱼一离开办公室，丁义立刻问蔷薇：“小薇，以后你是在哪里上班的？”

“上头还没定下分配去哪一个机构上班。不过估计都是在市区的了。”蔷薇一边收拾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实则她是做好了准备。

“到底是什么单位啊？”丁义再问。

“属于文广新局下辖的一个小部门而已啦。”

“有编制的吗？工资待遇怎么样？”丁义显然比蔷薇更有备而来。见蔷薇有打算走出办公室的念头，他立刻抛出核心问题。

“哈，打杂的，工资能高到哪里去！”蔷薇淡淡笑笑，轻盈地走进了卫生间。丁义见没趣，很快也主动离开了蔷薇的办公室。

在厕格里的蔷薇淡淡松了一口气。棒棒的，刚才的回答滴水不漏。他问了等于没问，因为她答了等于没答。

看来公司最八卦的男人丁义果然肩负着代大家打听蔷薇详细去向的重任。蔷薇的嘴巴很严，用过去在这家公司应付各种流言和打压的方法，轻易把皮球踢离了脚边—反正我又没有义务向谁清楚交代我的私事。

这是蔷薇正式递交辞呈后的第二天。根据蔷薇和人力资源部的约定，还有两天，她就能正式离开这家公司了。对于辞职的缘由，她只跟公司说，她考到事业单位了。至于具体什么单位、什么时候考的，什么时候去上班，她语焉不详，只是用笑容和耍太极般的话语来应对。私企到底是私企，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只会看商业利益，未必晓得太多其他。包括总经理在内，其实都傻傻的分不清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蔷薇辞职的消息很快在他们的私下传了个遍：“听说蔷薇考到了公务员，要走啦！”

背后如何传言，蔷薇一概不理，也没刻意更正。是的，她说她考到了单位—没错，她确实是经过一轮轮的笔试面试复试在八十多名考生里脱颖而出被录用的。单位确实是事业单位，但她考到的是合同工。貌似工资不高也没有地位。但再差，也比现在这家风雨飘且摇相互倾轧的私企稍微好一点点。

闺蜜说，去吧，这是成功出走的一个绝好机会，文化氛围浓郁的博物馆总比这家铜臭势利的私企要好，单纯的文字工作比到处跑业务的工作更适合你。何况，你都不擅长心计和斗争，难道嫌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是的，这种生活，蔷薇真的是倦了。

不只是考霸

高跟鞋哒哒哒响，有人走进来了。

“哎，你知道招商部那个蔷薇考到公务员要走了吗？”一个女声说。蔷薇认出是财务部小兰的声音。

“怎么可能不知道！看她这两天春风满面的样子就知道了。”另一个女声接话，带着不屑。蔷薇认出，那是营运部的朱迪。我怎么春风满面了？就算是，我一直都这么春风地对每一个人呀。蔷薇在厕格里听得有点翻白眼。这个朱迪，平时有事没事过来找蔷薇借化妆品和指甲油时，还薇姐前薇姐后地叫得可亲热了。

小兰继续说：“不过，蔷薇的文字功底还是蛮好的，听说他们部门的全部合同和协议都是她草拟的呢。我听人事部说，她的学历很高，还是学霸呢，所以人家考到也是正常的啦。”

朱迪撇撇嘴：“哼，怕不只是学霸那么简单吧？这年头，单靠做学霸就可以得到好工作的吗？如果说她家里没有托任何关系搞进去，打死我也不相信！”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补完妆就离开了卫生间。蔷薇从厕格里出来，没有什么表情。

她又可以给什么反应呢？表里不一，笑里藏刀的人比比皆是，你真的要跟他们较真吗？

亲密假象

在蔷薇离开的倒数第二个晚上，总经理忽然请全办公室的人吃饭唱卡拉OK。

KTV里，大家举杯碰杯，喝得火热，一边热烈祝愿凌莉生日快乐，一边诚挚祝福蔷薇前程似锦。

凌莉是招商部的一名经理，高挑，时尚，妩媚。她和总经理的关系很微妙，微妙到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谈论。蔷薇心里无比清楚，为凌莉祝寿是今晚最大的目的，至于今另一个意义—给蔷薇的欢送会，也是顺势叨光而已。也罢，毕竟公司需要在这样飘摇的时势里有一個合适的机会展示人性关怀以及巩固情谊。

但同事们的反应超出了蔷薇的预期。大部分人没有如蔷薇想象般簇拥在凌莉的四周，而是似乎都陷入了对蔷薇的深深不舍。大家喝得微醺，男同事不断给蔷薇倒酒，要“苟富贵，勿相忘”；女同事不断拥抱她，说“以后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好姐妹”，说到动情处，有人当场发嘟嘴合照到朋友圈晒深情厚谊，有人还竟眼含泪花。

蔷薇心里有点想笑。如果在某些时刻，同属一个集体中的人们的关系突然变得亲密，请不要奇怪。

美国一个心理学教授做过一个实验，他通过抛硬币让人们分成两组，几分钟内，人们就感觉到，他们对于自己组内的成员，明显有了更多好感，甚至能消除种族偏见。一旦分组，人们就开始视这个群体为自己的延伸部分。就如奥运会一开始，那些平常不那么热衷于体育的人，以及不太关注国家大事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国家的比赛结果。

集体的假象消失之后，人们回归本来面目，就会重新开始互相撕扯。

那些资源

对着“资源”这个文档时，蔷薇考虑了几秒钟。

这些资源，倾注了蔷薇无数的心血。它们是蔷薇过去用了很多精力和人脉四处搜寻回来的珍贵资料，囊括了各大品牌的老板或拓展人员的联系方式以及他们的开店需求，非常珍贵。因复习备考以及工作上临危受命要完成其他安排，她一直未有时间倾尽全力去逐一联系资源里的客户。现在即将要离开，而且是打算转行，不如把这些资源赠予愁于没有品牌资源的旧同事。

何况，山水有相逢，小城这么小，圈子就那么几个，做个顺水人情给旧同事，权当是维系这最后一段交情吧。这家公司虽然没有带给蔷薇太多的开心，但希望它好还是蔷薇小小的心愿。

于是，蔷薇把手头上的资源细心地按业态分门别类整理好，在邮件里打包发给了总经理和部门经理凌莉和苏珊，并说了一些祝愿的话语。

这一天，是蔷薇在这家公司的最后工作日。她进进出出办公室，完成了所有的离职交接。好几次，她经过经理室时，见到凌莉睁着眼睛对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浏览着蔷薇整理的资源，苏珊则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迫不及待地拨给上面的客户了。蔷薇也看到了总经理秘书把密密麻麻的资源打印出来，厚厚一叠快步送进总经理办公室……

下班前的十五分钟，苏珊召唤蔷薇进去，逐一询问她手头上正在跟进的客户，是否已经全数交给某某同事了。最后，苏珊再次重复提问：你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全部放下了吧？没有公司的资料了吧？提醒你一下，公司的任何物品都不能带走。

蔷薇淡淡地笑：全部放下了。其他的，我也不稀罕。

翻页

直到离开的最后一刻，蔷薇都没有收到来自凌莉、苏珊或者总经理的半句道谢，他们几个甚至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跟她说道别。她像往常下班一样，轻轻挥挥手，作别了其他同事，然后头也不回地踏进电梯。

有时候，人性就是如此凉薄。不过，这也是人的常态，不必放在心上。

那一晚，蔷薇主动联系了手机通讯录里那些相识的同行，包括同城的竞争对手，把手上的资源全数发给了他们。她和他们其中的不少人素未谋面，甚至谈不上是朋友，只是过去偶尔会在QQ或微信上交流一下经验和交换小部分资源而已。

他们是否真诚，是否凉薄，蔷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资源对他们有帮助没帮助，他们将如何猜度蔷薇的目的，蔷薇不打算深究。他们会感谢地什袭而藏，还是不屑地弃之如敝履，蔷薇也不在乎。

她只是想起了当年那个初入职场意气风发、青春可人的自己，那个后来也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自己。

百里风光，十里职场，就是一个大江湖。谁也无法置身江湖之外。

唯有祈求明天，是另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