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太史公笔法

2017-04-25 02:36马志伦
读与写·教育教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太史公项王李贽

马志伦

资中筠在《无韵之<离骚>——太史公笔法小议》(上海高中语文教材第三册)一文中,以《李将军列传》为典型例子,揭示“太史公笔法”的真谛就是寓深沉于平淡,即貌似平淡的叙事中蕴藏着郁愤和冷峻。其实,这只是“太史公笔法”的一面,司马迁笔法的另一面则是不平则鸣,直截了当抒发胸臆。

比如《史记》中的《屈原贾生列传》,算得上是《史记》中的一篇奇特文字。先秦古书都没有记载屈原的生平事迹,直到司马迁写《史记》,才为屈原作传。一般来说,《史记》写人,注重实录,除了文后“太史公曰”的评论,大都以客观记述为主,不直接表露自己的好恶与褒贬,虽然文字背后,这种好恶和褒贬的情感是存在的。

例如《项羽本纪》中的项羽,无疑是作者心中的好汉,但“好汉”是通过具体的事实(动作和语言等的描写)展现出来的:

①“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李贽评点:好汉);②“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李贽评点:千古好汉);③“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李贽评点:千古好汉);④“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嗔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李贽评点:真好汉);⑤“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李贽评点:真好汉);⑥“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李贽评点:真好汉);⑦“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李贽评点:大是英雄语)。司马迁评论项羽:“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钦佩之心溢于言表,当然称颂之余也不忘指出项羽的失败在于背信弃义并崇尚武力的谬误。

相比《项羽本纪》不置一评的记叙,《屈原贾生列传》中写屈原,几乎就是肯定屈原的为人以及阐述他的作品意义的文学评论:“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与一般的史传文迥然不同,由此对照司马迁《悲士不遇赋》的“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与屈原《怀沙》的“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和《渔父》的“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可以看出他们的遭遇和心境是那么的相似: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抗争的方式也相同: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司马迁是以“刑余之身,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用他的笔写出了自己的心声”(资中筠《无韵之<离骚>——太史公笔法小议》)保持自己的清白;屈原则更加决绝:“‘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屈原贾生列传》)表明自己的坚贞不屈。为此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的最后“太史公曰”表达了他的感慨:“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司马迁失落什么呢?“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报任少卿书》)如同李贽所说的:“予读《渔父》之词,而知屈大夫非能言之而不能行也,盖自不肯行也。人固有怨气横臆,如醉如梦,寻死不已者,此等是也。宗国颠覆,姑且勿论,彼见其主日夕愚弄于贼臣之手,安忍坐视乎?势之所不能活者,情之所不忍活也。其与顾名义而死者异也。虽同在节义之列,初非有见于节义之重,而欲博一死以成名也,其屈大夫之谓欤?”(《藏書·直节名臣·屈原》)屈原最后可用一死来表明自己的为国尽忠,司马迁却不能,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因为司马迁尚须孝对父母,这就是司马迁在面对屈原时怅然若失的原因。

司马迁原本是很想为国尽忠的,因为父亲是太史令的缘故,所以能够出入宫廷之中,自己也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所以断绝了宾客的往来,忘却了家室的事务,每时每刻都在考虑奉献自己的才干和能力,尽心供职,以此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宠幸,为李陵的申辩,实也是为国尽忠的表现。只是事与愿违,使得司马迁认识到了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帝皇戏弄并当作倡优来畜养的一类人。在受到了为人不齿的宫刑之后,本想以死了之,然而如此就违背了当年父亲的谆谆嘱咐:“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史记·太史公自序》)尽忠不能,只能尽孝,自古忠孝两难全,完成父亲的遗愿,也算是另一种的为国尽忠。因此司马迁作《史记》,自有一种使命感,为的就是用“一家之言”来借古鉴今。

虽然如此,司马迁在现实生活中,仍需面对时时袭来的内心苦痛:“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报任少卿书》)于是只能将他内心的悲愤之情直接显示在他所塑造的直节名臣身上。所以将屈原贾谊合并作传,当然是缘于两人的遭遇有共同之处——因忠被贬,更有意引用贾谊《服鸟赋》中“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的作赋之旨,也就是为了表达“祸福死生,实在是小事,所以不值得因此疑惑忧虑”的达观。

不过“同死生,轻去就”,究竟不能排遣他的内心痛楚。“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婉雅凄怆,使人读之,不禁叹欷欲绝。要之穷愁著书,史公与屈子,实有同心。宜其忧思唱叹,低回不置云。”(吴楚才、吴调侯《古文观止·屈原列传》)所以不平则鸣,直截了当抒发胸臆,构成了太史公的另一笔法。

猜你喜欢
太史公项王李贽
“太史公牛马走”
李贽之死新探
——以黄麻士绅纠葛为中心的讨论
发潜德于快悦,出谨肃以春和
——《李贽学谱(附焦竑学谱)》评介
李贽与大同不了情
李贽辞官的心路历程
《史记·项羽本纪》(节选)
四面楚歌
自勉
亚父之死
《史记》的书名是司马迁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