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义小小说三篇

2017-04-26 01:35吴培义
长江丛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卷毛鸵鸟眼镜

吴培义

吴培义小小说三篇

吴培义

误会

从女儿家回来,夜渐深,酒意越来越浓。儿时的佝偻病让他一辈子没直起过腰杆。他那弓腰勾背的老身骨,在寒夜里彳亍前移,似一只被淋湿的鸵鸟。

老鸵鸟端详好一会儿,终于认准了,眼前有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一副大眼镜,正在来回不停地踱着,脑壳像吊在颈上的一个秤砣,一时仰天一时俯地,一时抓脑一时托腮。不好!一步,两步,三步,他下了滩,一步步走近那墨黑清冷的河水……

老鸵鸟毛骨悚然。去年,也是这样寒冷的夜,也是这条“鬼河”,吞食过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是个知青。

就因回城指标被挪用与民兵排长嘴角一场,在夜半屋后的洗衣埠头扑了下去。有人还埋怨这知青姑娘平日里不该对那排长那么巴结咧!

哎,这命啊,么时候这么不值了呢?

咳,这年月,那些有靠山有路子的知青娃,都一个个翻着花样进城了。剩下的,都是些没门没路的苦娃子!面对眼前这个薄衣单衫的眼镜娃,老鸵鸟似乎来不及多想,冲口而出:“年轻人!”老鸵鸟怯生生地,“这么迟了还在逛啊?”

眼镜娃木头一样。

“哪里人啊……”老鸵鸟提升了调门。

眼镜娃把头埋了埋,老鸵鸟明白,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老鸵鸟能理解。这会儿,眼镜娃反感一切。想当年自己被人退了娃娃亲,一怒之下窜出来,不是连嫡亲的三叔爷也挨了自己一家伙!幸亏被二赖子的牛绳拴得牢。

老鸵鸟跟在眼镜娃身后颠过来又颠过去。这么年轻就戴上了眼镜,这都是墨水喝多了的窍!老鸵鸟下决心扯回这个眼镜娃。“小伙子啊,家里有些么人啦……”

眼镜娃猛地蹲下身子,抱起头。

你是哪个队的知青娃?老鸵鸟死皮赖脸地蹲下身来,紧紧挨住眼镜娃。

眼镜娃触电似地,蹭地起身小跑开去……

老鸵鸟愈发觉得不能这么算了。那会儿二赖子如果轻易放了自己,自己哪会有今夜,哪还有今日的女儿亲家!这深的夜,这冷清的河水,这远离父母的知青娃,孤苦伶仃的!此刻绝不可打退堂鼓,老鸵鸟一边紧追,一边给自己打气。

“我年轻的时候啊……”老鸵鸟考虑现身说法贴肉些。

“那,那才真是丑死人,愁死人咧!六岁半那年,别个伢子们都上学了,我却圈在被褥里发烧发冷,直到脚手抽筋,口吐白沫才被拖到街上卫生院,总算抢过来一口气,可接下来的日子,‘长心长脑不长人啦!’把个身子骨打造成这‘磨铛子’般的鬼模样,好容易熬到十七八岁。那‘抓周’时订下的娃娃亲硬是被姨妈翻着花样给退掉了,还讨好卖乖地说是免得近亲结婚结苦果,那年过大年……我也是像你今日个这样”,老鸵鸟感觉年轻人看了自己一眼,于是乘胜追击,“现在,你们,就算命好啦!到我们这里来,苦是苦了点,可你们一定是读了好多好多的书啊,你们是有知识的人,不像我……一点不‘知识’!”

“您……”

“我?我是不管不行啦!今晚不管我对不起你屋里的大人,不管我于心不忍呀小伙子啊!”眼镜娃兀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老鸵鸟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陪笑打躬,“我不过——不过想对你说说心里的话。你这年纪,又是个知识人,好多事情还没经历,我是过来人啦,托人生就这么一回,万不可轻视自己的命啦!”

眼镜娃猛地转身抠出个手电筒,电光从老鸵鸟脸旁射过,老鸵鸟骤然兴奋起来,于是趁热打铁,“阴间那边,不见得就比人世间好……”

“这里没您郎的事!”

“嫩小子!怎么没我的事?你屋里爷老子们呢?你兄弟妹妹们呢?你就不想想他们……”

“……咳!”

“不管哪样说,托了人身,来到这阳世上,怎么也得将就一点,可不能太顶真,阳世间可没得百事顺意……”

“……高考恢复了,我要准备考试……”

老鸵鸟呆呆地盯着眼镜娃,好半天没声没动,待缓过神来,踮着个脚,吃力地伸着弓弦般的腰杆,将个皱巴脸颊贴近年轻人的脸面盯了足足几分钟。

眼镜娃从怀里掏出一叠与老鸵鸟脸皮一样皱巴的纸张,老鸵鸟沿着那束手电光线,望着那张贴有眼镜娃照片的准考证和那扎厚厚的复习资料。他慢慢地,点头、躬身、陪笑、后退、转身——沿着眼镜娃给予的手电筒光束,一瘸一瘸地拐上河堤,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误解

婆婆挑着个麻糖挑担子边走边吆喝,转眼就过奈何桥了。

媳妇姆妈娘的喊个不停,直把个婆婆的手臂摇晃得货郎鼓一般。

好半天,婆婆睁开眼皮,枯蒜瓣样的嘴皮扯动了一下,却没挤出一个字眼来。

媳妇紧扣婆婆手腕,“您郎千万别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您郎要醒一醒……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交待呀,我的个姆妈吔……什么……您郎快说……您郎大点声……啊……”

媳妇的耳根已贴在了婆婆的嘴唇上,婆婆的嘴巴似开了一道缝,只听得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嗯”字,那原本举着的食指往下一耷,灌木蔸样的脑袋往旁一偏,合上了双眼。

婆婆一撒手,媳妇也撒了手。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婆婆的床面前。

媳妇被拖进急救室,抢救活人要紧。

儿子陈大宝赶到了。妻子竟然昏厥于母亲膝前,他感动不已也后悔不已。

回想起平日对妻子的偏见,他泪流满面。

从他俩新婚夜后的第一个早晨开始,这陈家两婆媳就没有和平过。

在陈家湾,素有新娘“开门红”习俗,即新婚洞房夜后的头天清早,最先为新娘子服务者必有红包(喜钱)。新房里的第一桩差事当然是给新娘端洗脸水。如果碰上大户人家的大方媳妇,家族里的孩童会因此发点小财。于是孩子们争先恐后抢做这桩美差。后来逐渐演变为为新娘“倒尿罐”。虽然端洗脸水也被保留下来,但其红包的份量却轻了许多。而“倒尿罐”要在新人起床之前,近水楼台之便,肥水外流之难,这尿罐盖上的红包,自然成了新郎家幼儿稚子们守株待兔的那只兔。

陈氏三代单传,到陈婆婆(曾经的陈姑娘)这里便被留在家中“吃老米”(招女婿)。陈婆婆破天荒怀有五胎,不幸夭折三胎,只剩一头一尾两个宝贝儿子。这大宝新婚,6岁的幺宝便是这桩美差的唯一侯选。“幺儿幺女心肝嗜”,何况陈婆婆身经三胎夭折之痛,愈发心爱这个与大儿子相隔16年的幺心肝。一清早,陈婆婆便弄醒了幺心肝,叮嘱他别忘了那尿罐盖上的“东西”。

准确地说,陈婆婆是盯着幺心肝进房门,望着幺宝贝提着个尿罐出房门,跟着幺心肝到茅房净尿罐,亲手从那肉砣般的小手上拿过红纸包,当她拆开红包看见那张5毛纸币时,脸上立马变了颜色:“真小气!连个‘红绷子’(一元纸币)都舍不得!”

这脸色一变就是十几年,陈家婆媳之间的擦枪走火就没间断过,尤其是幺心肝车祸夭折,老伴气绝身亡后,陈婆婆硬是把所有的晦气怨气都泄到了这个“就不是个旺夫相”的媳妇身上。

儿子眼里,这五毛钱的红包已经不薄了。这年月,一个大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活一天,也不过才两个工分一毛钱,这倒泡尿的活儿,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出了五天的工,已经值了!老娘憋气,也情有可缘。她老也不是稀罕这五毛一元的,还不就是想图个皆大欢喜!

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儿子总觉得这家务事是清楚的。老母年过半白,硬顶着“走资”的歪帽子,成天挑着个麻糖担子走村串户的,要知道那本该是男人的活路,没法,她老还不是为了儿孙受苦受累!妻子总嘀咕没有看到钱没有看到钱,但老母又没得第二房儿媳,肉烂了总在锅里呀!别人家夫妻矛盾往往因为互不信任,可他们俩之间的火苗,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被婆媳间的火星给点燃的。大宝打心底觉得妻子什么都还好,就是对母亲有些不通人情。

此时,大宝感觉妻子也实在委屈,她差点因母亲的离去丢了性命,她原来是个典型的刀子嘴巴豆腐心啊……大宝在急救室嚎啕捶胸。

氢气在标准状态下密度为0.089 9 g/L,是相对分子质量最小的物质,主要用作还原剂。三氧化钼熔点为795 ℃,沸点为1 155 ℃,在800~1 000 ℃蒸气中主要以聚合分子(MoO3)3的形式存在,温度高于600 ℃显著升华,与气态水结合生成MoO3 (H2O)3[1],适当增加一段还原氢气中的气态水含量,能有效促进三氧化钼挥发[2]。

他被拽出,被摁在了值班室的条椅上……

妻子醒了。她睁开眼睛,神情恍惚,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身处何方,泪眼汪汪地喊起来——

“你不该这样丢下我们就走啊……你太狠心了啊……”

“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你不为我们着想,也该为你的孙伢子想想啦——我的个姆妈娘啦——”

“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得到呢?”

“半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走了啊——我的天嘞——”

“她郎现在儿孙满堂,你们又这么孝顺,她郎还有么事牵挂的呢!这个年纪的人,走得快是好事,她郎轻松,你们也轻省,不磨自己,也不累后人,她郎是好人!”

“走得太陡了啊……她郎那些个存款折子一个都没有给我们交待清楚啊……这叫我们怎么办啦——”

只有值班室大宝的嚎啕一声高过一声。

误伤

锯齿沟供销点出命案了。

一个黑不溜秋的汉子横躺在柜台前七窍冒红。

一个顶着一头卷毛的营业员正唾沫四溅向众人分辩。

一个急步而来的妇人扔下手中大红色的感谢信大叫一声扑向汉子。

他们是夫妻。吞毒的汉子是腊狗,腊月生的腊狗。

呼天抢地的女人叫显(险)姑,是个双胞难产儿。母亲分娩时,她与胞弟赖在娘肚里久不肯出,她幸运地被接生婆拽了出来,同胞弟却憋死在娘肚里。这里的村民笃信不移的风俗,“凶险”远嫁保平安。于是,成年后她便嫁到了数十里外的锯齿沟。

昨日下午,腊狗与显姑又闹架了。腊狗几经周折借来的准备跑县城的钱,被显姑拿去换了两袋削价复合肥。家里的责任田,急需施肥。

腊狗是炮筒子,显姑是火星子。腊狗扇了显姑一巴掌,显姑还了腊狗一“劈柴”,腊狗将显姑撂倒……

显姑破例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静坐在榻板上独自默哀。月亮初照时,腊狗跨进门坎准备拉显姑上床——显姑手中的“敌杀死”只剩一半了……

腊狗将显姑搂住妻呀姊妹地念起了悼词……怀里的死尸却动了起来,显姑望着泪流满面的腊狗扑嗤一声笑起来。原来吞的是瓶“杀不死”。

这一夜,腊狗没让显姑睡好瞌睡。入夏以来,他头一次把显姑弄了个彻底。

一大早,夫妻俩一口气跑到供销点。

又不顺,感谢信忘了带,显姑忙着往回跑,腊狗独自来到供销点。

腊狗要求退换“杀不死”,结果碰上个死不认假的卷毛哥。

腊狗一甩柴炭般的手杆,从“卷毛”柜台里抓过两瓶“杀不死”,拧开一瓶,撑向“卷毛”的嘴,“你个不见鸡巴不脱裤子”养的东西自己尝尝,这是个么X‘敌杀死’?!”

“你他娘的要是被婆娘整累了就自己尝吧,哥们可还是个没沾腥的猫!”

“老子尝了这‘杀不死’,你可得给老子两瓶‘真杀死’!”

“你个狗日的摊木板(死)了,可没谁给你扎红头绳(戴孝)!”

“哈哈哈!”腊狗一阵狂笑。“老子婆娘昨晚灌了一瓶,今天还嫌口渴,正赶回家给你们拿感谢信呢!”

“……老子家的黄狗昨天吃了一摊这掺毒的屎,躺了一会又爬起来追猫去了,没事!就喝给这些‘养汉婆捂×’(卖高价)的杂种们看……”围观群族中,腊狗显然属于得道多助者。

助威声中,腊狗扬起脖子,当他刚要把从“卷毛”柜台里抢出的印有骷髅图像的药瓶往嘴里灌时,突然又放了下来,而把从自家带来准备退换的那瓶“杀不死”拧开盖子,并在“卷毛”和众人眼前晃了晃,说,这就是昨天我老婆从这狗日店子里买回的货,老婆昨天喝了一瓶,老子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再喝剩下的这瓶,给这昧心狗日的们见识见识。腊狗猛一抬头,便将瓶嘴插进了自己的嘴里。可是,没等他把“杀不死”瓶嘴拔出来,便在一片喝彩声中栽倒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显姑,扔下手中已被捏成纸团的“感谢信”,疯扑过去,面对摊在地上的狗哥——她此生唯一的靠山与依托,她不敢再活下去了,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拿起狗哥从“卷毛”柜台里抢出的开了盖却被扔在地上的那瓶“敌杀死”直往嘴里灌……

……铺板一颤一颤的,她的神志也一颠一颠的……狗哥走了……我要去了……人死债灭,可——三个心肝肉……还有卧病在床的狗子爹狗子娘……我么样还有想法,还有魂……我还没……原来……原来……“哎呀,我的狗子哥呃!”显姑惊叫起来。

“险嫂子,狗——哥已被弄回家了啊!”

“卷毛”嗓子很沙,惊恐之中似乎略带些许喜色,“既然你没……那就不抬你去医院了,我们送你回去吧!……”卷毛摸了一把眼睛,头翘着,脸朝天,“派出所还等着我去弄口供呢!”

“啊!你个龟孙的卷毛啊!……”显姑一跃而起。

“你个狗日的腊狗子哎……你怎么就这么命短嘞……我,我怎么总是碰上‘杀不死’啊!我好命苦,苦哦……”

吴培义,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戏剧家协会理事,中国现代戏研究会理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一级演员。湖北省花鼓戏艺术研究院暨湖北省实验花鼓剧院院长、党委书记。曾在《文艺报》《当代文坛》《长江丛刊》等报刊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数十篇。小小说《默契》获全国小小说大赛奖。报告文学《一个清洁工之谜》等获《湖北日报》报告文学奖。文艺评论《“原野”农村版》获湖北省优秀论文奖。编辑出版《心耕50年》和《荆州花鼓唱腔音乐精萃》等专著。演唱的花鼓戏经典唱腔多次在央视播出并被制成DVD全国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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