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云〔组诗〕

2017-04-28 01:15甜河
中国诗歌 2017年1期

甜河

积雨云〔组诗〕

甜河

本名汪嫣然,1992年生,安徽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哲学硕士。作品散见于《诗林》、《延河》、《扬子江诗刊》等。获光华诗歌奖、重唱诗歌奖、樱花诗歌奖等奖项。

黑暗山坡爱好者

圆月安静,像夜色温柔中的

爵士乐:查尔斯·帕克,或是

醉醺醺的盖瑞·穆里根。

他祈祷凉爽,脱下薄棉衬衣

折好,听见斑鸠的叫声。

相信这一切不会更好:

保持空虚,且为之雀跃。

他成天谈论爱,倒悬在树上

打赌再也不会爱上女人。

丘陵起伏不断,黑暗的山坡

就是月亮的背面。推开窗户,

吸入潮冷的空气,他想起

交往过的第一个女孩

有一种单薄、纤弱的美,

那么普通,那么危险。

积雨云

一朵云过来就要下雨。我们行驶在伊犁

的田间公路上,把成片的紫苏误认为

薰衣草。“薰衣草花期早就过了。”

司机平静地告诉我。他的目光

时而倦懒,时而闪烁。

向日葵打蔫儿,溪边野苹果树

依然繁盛。牛羊行动迟缓,犹疑地

在雨中下山。一生中诸多第一次——

我们遭遇白雾,第一次悬停在云中

被密实,凝重的雾气包围,看不见

任何山谷里的居民。丰饶的寂静

距人世很远,不可被双手紧握。

“我们永远不会降落。”有个声音说

可谁又知道呢?连续下坡七公里,

冲出这淡漠的云朵,盘旋而上一座

新的山峰。花楸谷的光亮之中

河滩上遍布黑鸟的名字,

在黄昏时轻轻移动。

鼹鼠

他背对敞开的帷幕,夜晚正欲降临

暮景清晰而硬朗,吹出响亮短促的元音

频频举杯,挤出一个又一个的微笑

像自动贩卖机一样优美、流利。

心事重重,因为他是混迹人群中的鼹鼠,

被派在地面执行任务。嘘,可不是

那部捷克老动画,虽然他也身着黑大衣

神似年轻的巴枯宁。一只无政府主义鼹鼠

野心勃勃,密谋一场暗杀,却无从下手——

游荡于宴会的长厅之中,这光辉之所

使他不安,怀念起那温暖,干燥的褐土堆

微微颤抖的地下走廊。视力不佳,可他

嗅觉灵敏,精明地搜索着人类的领袖

快了——鼹鼠拖沓着步子,接近这个男人

观看他和女主人正在露台上调情

“夜因倾斜而温柔。”听完一曲弗拉门戈

鼹鼠决定,用爪子刨开地面,头也不回地

离开了人类世界。尽管由于未知的激情

千钧一发的时刻,计划失败。何其幸运,

他回家还可以吹嘘一番。正如一名运气

不差的炼金术士,他并非一无所有。

南方

再次踏上这松软的陆地,

它的形体不可捉摸,影子喧闹

抛下点点细屑。勇气在身上溃退。

阴天湖面上,掠过水鸟的长喙。

我喜欢往湖心扔石子,

看它们如何震怒地一跃

偏离视线,变小变暗,何其相似

从未到达顶点——从来没有过。

每当公交汽车路过那片水边低地,

芦苇振翅欲飞——缓慢,低行的白鸟

每日巡视,羽毛在晴天茂密、蓬松

不停地在我头顶摇落碎雪。

我等待,雾慢吞吞地从田野里升起

淹没所有。良夜,看树木接二连三

躺下来。一到拂晓,它们便拍拍身

站了起来,抖抖稀疏的眉毛。

一个人走到水边,又走了回来。

中学课本从塑料袋里滑落

露水未干的时分,我推着自行车

走向潜山中学。门卫打着哈欠。

我从异乡回来,脸蛋生了冻疮

——燕子在我的窗檐下筑巢。

被我双手掬起,病中的细雨。

散步

我终于学会像对待一只细颈玻璃瓶

那样擦拭,身体每一角度的反光。

一只蜂鸟,捕捉午时的微风。

慢慢坐下来,等待巨大的光芒收敛

在搁浅之处。小心地网住空气,想象

锈蚀的船重新启动。淤泥布满河床。

一处温暖的水洼,助我对抗遗忘

上帝啊,我是多么小。

旧故事已经完结。我多么快乐,

想在爱里多勾留一会儿。

你径直走过来,轻轻压低帽檐

在岸边捡起一块鹅卵石,递给我——

它圆润温厚,不比宝石逊色。

我们偶尔说话,走向远处的水塔

双手插在兜里,拉长了步子

只是消磨时间。铁路桥横亘河面

凝视着自己细长的影子。

“我二十岁时,遭遇过....”

每一枚词语,箭镞般骤亮——

勇敢地射出,然后被空虚截停

一切毫无回应。我怀着愧疚

替它们逐一清理内部的晦暗;

这样它们才能保持忠诚,嗡嗡地

围着水洼飞行,在阳光下闪耀。

我终于学会像描摹桌上的静物

那样平和地,不抱任何希望

那样谦虚地背过身去

鱼化石

他们在黑暗中辨认着彼此

回忆互相倾轧、伤害的历史

如同一对旧友,隔着生死对答:

"我一生的火焰将埋藏在海底。”

(它曾如此殷切地灼烧,最终

变为一颗寂静的鱼化石

送进博物馆的陈列室。)

“我的暴雨迟迟不肯落下,

我的每一种爱,

都缺乏恰当的命名。”

在尖锐的秋天里,乌金的颅骨

倾吐秘事:一位年轻,漂亮的

死者灵巧地,徒手翻越栅栏

高高兴兴来到死神面前。

“我已透支我的生命

把牛奶洒在石头上,

观看一扇门漂流过海;

我,就是那个携雷霆而来的人。

为了早点见您。”

在银河系,会有一颗乳白的星

吸引另一颗星。空气微微湿润,

会有和平盘旋,珊瑚律动。

他翻了个身,吐出一串泡泡

躺成一面赤裸,荣耀的镜子。

寻人启事

——赠莫几

妹妹出逃的时候正是清晨,

辫子蘸满露水——遗落在南方的

一对镶鸣鹿角。轻轻抚摸它们,

就会低低呜咽,散发香气

这是家族的一个重大事件。

住在阁楼上的妹妹,高于地面

触手可及的,只是幼嫩的树叶。

她以我想象之外的方式解脱

比紫檀,比乌木更加沉痛。

朝着她的照片呵口气,她会

在苔藓的注视下,削减为零。

无须证实她曾经存在过——

秋天的光开始变得柔顺

绵长密实的时间里,或许有

她多汁的身体。从猫眼里

窥视她可能睡过的每一张床

她变得温柔地,拘谨。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旋转

滑至底部,门闩却打不开。

食物的热气,松垮的枕头

在日益稀薄的爱里,微妙地

澄清所有。我还是等待着,

等待她在晚餐时间出现,

为我吹汤。在某个地方

她会注视我,也许在东方,

也许在北方。她的名字

簌簌作响:自然主义的微光。

夏天早已过去,陨石吊坠

让我在一个夜晚重返月亮。

雨地

沿着东海岸,太平洋递来伶仃的雨,

触碰岛屿锯齿般的边陲,尾随虚弱的

地平线晃动。边走边找蜷缩的卵石。

遍地凹凸不平,布满沙砾。礁石恹恹

而发暗,没有阳光,热情匮乏的海域

带来一些阴沉的满足。我走进雨地越来越

窄小的入口:“这冬季寒流中的女猎手。”

泥泞中季节倒错,堆叠起波浪的长音,

反反复复,冲刷这片憔悴的黑色海岸,

缓解忧郁的热病。高耸的棕榈稀疏地

排列,树叶因空气的湿度而凝重。

远处深潜着鲸群,如蛰居的病态沉积,

捕捉阵雨的讯息。海边垂钓的人

小心走入愈来愈大,灰白的风浪。

波涛翻卷着造势,对峙根深蒂固的引力。

黄昏的余光之中,宁静成倍滋长。

在渐暗的海堤上行走,会有美妙的盐

曲折飘入我的喉咙。暮雨提着灯笼返航,

越过北回归线,身体的潮汐被拨至

顶点。“突如其来,你变得小而轻。”

模糊的风暴杳杳而来,耐心垂询

温情的密电,缓慢铺开绵厚的宽掌,

被一闪而过的快乐擦伤。爱人的性

是远在中央的黑暗,夏天尚未到来。

细细的海风,像握紧了迟钝的发辫

我一生都不想松开。

薄荷汤

因为这些冷冻的时日,我的灵魂得以存留

微妙、冥思与星尘。

你是眉间紧蹙的白云,薄荷汤里

绮丽的玉石。细细打磨光的颗粒,

来二两桂花酒——无垠的静寂

陈年的鱼须蘸上晚春的柔和色泽,

是上等的佳肴。斜阳庭院,

他大笑归来,转而入山。

案前三尺雪深,辉照寥堂,

远古的国王思量着美人

用醉意换取黑暗,手执铃兰

多少灰烬里的夜晚。阐释一枚翎羽,

或是珍禽异兽钝感的姓氏。

危如累卵的时辰里我穿梭自如

自慰的少女,细数这绣花针的孤独

不安之火

我,二十二岁,酒精过敏

不忍丈量余下生命的刻度。

有什么会将我连根拔起:

炽热的火山灰,还是珊瑚的褶皱?

两瓣蝴蝶翕动翻飞。多少种隐秘的黑,

引导我走上光明的歧路——

当我最后一次凝视、辨认骚乱的前夜,

自噬血肉,为他招魂,在人群中佩戴脸庞

隐没于玻璃幕墙的反光。如此不洁,如此羞惭

每一种平均律里胸腔鸣响。

瘙痒,不安的手心,因为战栗打了个激灵

纪念碑在墙角坍塌,倒映着蚀刻的阴影。

多么温柔,我将离开你。

死者推开防盗门,身后响起疲惫的小号

这世上迂回,柔粉色的河流里

鳄鱼摇响铜铃。他抬头窥见

租赁的包间溢出梨树嫩黄的光晕

攥紧少女坚硬的乳头,俯身耳语:

“我这几年的堕落,权因对美的宽容。”

如宠物般谦逊,研磨恐惧与饥渴

所有喑哑、细小、银白的火花。

春天的另一种音乐性

这是一双手,寄生于树干表皮之上的手

我在海上追逐落日,将自身揉进一团

春分之后的湿润气流:半明半暗、金栗色的暖色

云雾。

鼻子是精密的仪器,嗅出一片花萼,

或者发光的芳香分子。转身进入更深的场域,

翻转的性与肚脐。身体的沟壑得以填补,

太阳转至身后:喝酒,用丝线绑紧对方的舌头

在最深刻的无聊里耗尽气数,阖上双眼

你将记忆叠起来,像叠起真丝睡衣一样小心

硬质地板剥落的生石灰,而我没有悬挂起来的过

在外省的第四年。关心一场哑剧,关心杜撰的历

史。

黎明时喷薄而出的除了朝霞还有少女的体液

一个吻永远发生在真实与虚构之间

日常的咒语键入更深的羞辱,喧哗的耻骨

银行的保险柜里贮满石榴籽,萤火虫的精囊。

相逢即杀戮,白钥匙纤细,我用它来开启你——

豌豆表皮出现褶皱,金色箔片坠落如水星。

他出生时已经老了,他死亡时正年轻

粉红的香粉扑在白发上,苍蝇搓着小手

我不关心你是罗伯斯庇尔还是丹东

玫瑰的谱系

那个在梦里被杀死的人不是我

凋谢的浪漫派与孤独的女酒鬼相互映衬,春色葳蕤

院子里枝桠稀落,星星低垂。

树木沉思,蜡白如他的面孔

闪亮的日子一去不返,此刻烛光照亮大半个平原;

穿过尘埃掩埋、色彩繁杂的幽暗岁月

我们热衷于谈论所有花瓣熬成的夜晚。

当饥饿的阴影成为绝对的实体,指向心的两极

多少个异乡的早晨,荒凉如往昔

我是否应该采用一种宏大的叙事结构

来歌颂生活全部的贫瘠

可我所有的抒情都已献给了南方,长江下游晴空万里。

犀牛的目光温润如花蕾

难以逾越,词语的寂静。

复制我的灵魂,呈现相似的幻景

透明的美的战栗,请赐予我致命的一击

直至重返玫瑰的谱系

失语症

四个死者在说话 四颗水晶在观察黎明与黄昏

四位水手唱起银色的歌儿

所有的行星纵酒欢歌,所有的邮差向远方逃亡

在纸上默写发皱的丝质词语

自我繁殖的谎言于澄明之中呈现,花蕊上的露水

拨动身体的琴弦。砂糖与蜜橘,

孤独的植物在灵晕里旋转。

越来越冷,这光芒黯淡的季节

郁金香的余烬,在荒原上日复一日跋涉

倒下之前耗尽一切云烟

秘而不宣的盛宴,来日共奔未知的星宿。

尚未抵达之前,无法采摘镜中的果实

留下来,惊蛰,谷雨都是美妙的节日。

一个伤心的人做了很多个伤心的梦

燕子的姊妹,隐喻之中的南风

还乡

每一次回望漂移的大陆,尚在酣睡,

仿佛听见石头摇篮曲。

远离旧庇护所,新关系将我们勾连

迅疾的闪回:候车厅里女孩椭圆形的脸,

她突兀的编织帽。“持志如心痛”,

看她咀嚼苦杏仁,咀嚼莲子芯。

她脖子上的黄金如同一把旧锁,

缓慢地,在果核里转向自身。

一座饼干雕塑:资产的全部。

女乘客起身,掸去易燃粉末

走出门。在上升的目光之中,

单足站立如火烈鸟。我叮嘱她,

“别轻易向陌生人借火。”因为

被释放的花豹,蛰伏于公共的链环之中:

它熟谙讲稿的文法,侧身聆听钱币落地

在众人的渊薮里打了个趔趄,

请求梦幻为其立法。

拒绝外部的风景,在故地醒来

认出彩色圆纸片、家具、房间

认出彩灯、镜子、宇宙。

我被取消的意志,我这拼凑的一生

永远处于裂变与生成之中,

已腐朽的,将会成为不朽。

为了规避无妄之灾,

我将谨慎选择我的自由。

怡园

石头也颤抖起来,无聊的人细数梅花。

玻璃桌上掠过一块三角形的云,光阴薄软

午时蝉鸣大作,阳光直射在他旧时的卧床。

群石侧耳听泉声,芭蕉、修竹与荷花

伫立在虚空里的菩萨。

走过去又走回来,日暮途远

这里有枯瘦的山水,有惆怅的老人

年复一年,在低矮的黄昏里打坐

沉默的电流在阴影中原谅我。

巷道挤满穿白雨衣的人们,不发一言

清晨的果蔬,心平气和

等待被运往黑暗中的长街

我见过鹤,也偶遇过干涸的眼睛。

风在这里停下,你在这里死去:

“我们之间隔着迢遥的山河。”

岩浆

那些生活在地心的居民,岩浆带来全部的光热

让他们免受精神之苦,免于在地表罹难。

“头朝下,睡不醒。”她说,直起腰来,

推开堆叠如山的文件夹。年度预算,决算……

无法从女会计精明的眼睛之中逃逸出来

空无窥视着你,并不显现特殊的意味。

她掸去蜻蜓翅上的金粉,疲惫得像交媾完毕的睡狮

用嫩爪紧扣我的肋骨,拨开风干的一层薄皮

此刻思念漂浮之脂,被婴儿唇齿碾压过的乳房

浮现内衣的勒痕。软绵绵的过滤烟嘴,袖扣,

我曾经在此被赋予过另一段生命。

我知道我将变甜。

S城永远保持油腻的灰度,蚯蚓般的人群回环蜿蜒

他们在人行道上热烈交谈,

我讨厌,星期天早上的阵雨。摇曳的声光,气味

镜片之后眼神涣散……严厉的风使焦虑成倍增长

声音在做消逝的往返运动。她解下胸衣的搭扣

印出成熟的浆渍。他拘谨地转过身去,

翻阅植物图谱,认出:半夏,茯苓,忍冬,穿心莲。

不管是在巴伐利亚,在尼日尔,还是在开封

年轻人:鳞翅目的幼虫,在黑暗的公园长椅上交尾

臀部肥厚如无垠的曲面。

她专注于打磨黑晶石,不规则棱角的反光

沙粒一样碾过细小的花蕊,在清晨,走出地铁口

寻找那遗忘在药店柜台,又薄又脆的雨衣;

餐桌上,马人喀戎敲开一个水煮鸡蛋

微波炉的数字一闪一闪,在众星系之间。

柚子

当我说柚子,它是Citrus maxima

芸香科,呈梨形或阔圆锥状

毛孔细密。它金黄,有时

面色苍白。剥开表皮,

这微微发涩的蜜

渗进肉里。

它的芳香分子,充溢

整个衣帽间。情感浓度

增高,空气变得稀薄,

奇妙如暗语,催生出

一股独自涌升的力。

曾在凉夜到访)

母亲的高跟鞋,来回走动

足尖丈量新的圆周,

我时常为此困扰。

“快来看我多瓣的心。”

我叫道,疤痕如新月。

苦味若隐若现,锁紧舌尖

在潮湿的黑暗房间发芽

逸出新的枝杈。

(“我将怀抱如金星,

多情而味苦”)

裁剪那件母亲的旧裙子,

一寸寸的懊悔落地。

爱倏地收紧。

一袋柚子,迟疑地从边缘滑出

经脉成熟,古典的甜美

诚实地走向腐败,

再也不想回到树上。

立秋就要抵达。

看,那雨中飞奔的人,

在引力的指引下,加速坠落。

你会回来探望我吗?

就像那在空中减速俯冲

翻转,理发师娴熟的双手一样

柔软,亲昵。

还没来临的冷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