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前有树

2017-05-09 05:57黄鑫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4期
关键词:草垛大儿子粉笔

黄鑫

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爸爸的村子是我在六岁多上学后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居住的。

上学后我就失望透顶。那所被父亲怂恿我来上的理想中金碧辉煌的村小学,并不比姥姥家隔壁二狗舅舅家的牛栏子气派多少,那几间比牛棚稍大些的屋子里也感觉不到一点点快乐的气息。那窗子和门都是形同虚设,窗子个个只剩副骨头架子,门上那些不止一个猫狗都可自由出入的窟窿,只是用旧报纸糊着。教室里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摆满了十几张东倒西歪的有着相同残破程度的四脚桌,凳子却是高低不同形状不一的,那些由学生们自带的,旧是旧点倒个个结实。那个姓胡的胖胖的眼睛里总有凶光的女老师我也不喜欢,可惜她一个人独揽了所有的课程。

我夜里有丰富的梦境充盈着,但醒来的白天就孤独得要命。

这天我终于崩溃了,或许是昨夜的梦里我一直没找到回姥姥家的路吧?或许是早晨与妹妹分的一只鸡蛋我只吃到了粘在蛋皮上的一点点蛋清吧?或许用了有差异的口音读“一只乌鸦口渴了”被几个坏孩子嗤笑了吧?整个下午,我毅然逃了学。

只是这学逃得也不圆满,只逃到了离学校不足百米的那棵白果树上待着。我没有心仪的地方可去,这棵白果树虽然没有姥姥村子里的大果树大,但它毕竟是一棵有些个头的大树。这树的树形也有些异类,那几人合抱的树干是笔挺的,那树冠是一把工工整整张开的伞,只是这主干的相邻却奇异起来,就着出土的树根竟生出一棵小小的白果树来,碗口粗,恰恰可以顺着它爬上那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上,再往上进入这枝枝蔓蔓的树冠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些大果树里的乐趣。虽然没有伸手可摘到的果子,甚至都没有一只叫疯了或默默无语的知了。但我还是心满意足了,那些透过茂密的叶片印在我身上斑驳陆离的阳光和微熏的风,我可是久违了。

我正要抓住头顶上的一根树枝想爬得再高一点。我想再爬高一点就一定能看到姥姥村的大果园了。这时我一眼就瞅到了树下正仰着头盯着我的胖胡,我正嘀咕着她是如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我。这时我就发现她正朝我慢慢地招手。胖胡像个打完老虎的武松雄赳赳地把我拎给了母亲。她对哀恸而感激的母亲着重描绘了她在茂密的白果树冠里抓逃学孩子的一揽子心得:发现他时你一定不能大喊,一喊他就容易摔下来,你要这样……胖胡张开熊掌样的双手,一遍遍重复我在白果树冠上欣赏过的招牌动作。

胖胡前脚刚走,母亲就近寻到了半截粗壮的烧火棍,毫不客气地朝我扑来。我的心一下了开始疼起来,比屁股疼得厉害得多。现在想来我的初次挨揍还真是有点矫情,竟然先是心疼。

那次的逃学风波带来的那点钻心的疼总是有些惯性的,我开始伺机报复。我像头躲在厚草丛里的小野兽,像等猎物一样等待着报复的机会。我终于等来了一截粉笔头。

这截粉笔头可是个大猎物,轻易得不到手的,那胖胡每次用完的粉笔头都会准确无误地丢进她那个百宝盒里。这节课后胖胡可能是有了心事,要不就是尿急,丢粉笔头时少有的失了准头,加上那截粉笔头经她一节课的折磨也已娇小得不成个样子,划着弧线落进我大了一号的黄球鞋里时,竟然无声无息。我的一只脚的脚心一下子就痒了起来。另一只脚的脚心和两只手的手心接着就一起痒了起来。

这个夜黑得恰好,学校门口那块宣传黑板上红色的“为人民服务”隐约可辨。我用力捏着那一小截粉笔,调均了呼吸,用很小的力度、极细的笔画很节约地在红色大字下方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胖头,又写下了“胡老师大儿子”几个正楷字。

第二天上学,学校门口的黑板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我本想双手插在裤兜里再昂首挺胸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绕过去,可惜裤子太肥,裤兜下垂得厉害,双手插在裤兜再想昂首挺胸就冲突得很,我就只是昂首挺胸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任由两只胳膊吊着,最后的若无其事也只是坚持到了课堂。胖胡这次扒拉粉笔头的时间明显要长,声音也更响。抬头时却满脸的春光,仿佛那校门口的黑板墙上贴了她的表扬稿。我的心忍不住就慌了起来,一定是“胡老师大儿子”上出了差错,否则我不会等不来这胖胡的暴跳如雷。我就希望再次看到她那张红透了的扭曲了的脸,但如果全班不齐心协力考试,不集体考坏,我是看不到她的丑陋的。不得不说,胖胡在不发火的时候脸胖是胖了点,却不难看,尤其浅笑起来,那双眼睛竟漂亮过了我心目中最漂亮的母亲。

我现在可顾不上她的浅笑和她漂亮的眼睛,我恨不得马上跑到门口检查一下我的“胡老师大儿子”到底出了什么故障,为何让她如此笑逐颜开。我不用跑到门口检查了,当事人开口解了我的疑惑。我不知道是谁在门口作的画……胖胡用少有的温柔轻轻地说:这画作得真是太可爱了,我的大儿子的确特别可爱,你们其中的一个真是有画画的天分,就算不标注是我的大儿子,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我呸!我差点呸出声来。“大儿子”不明明是句骂人的话吗?怎么就成了她可爱儿子画像的诗配画了!我反复咀嚼着那句“胡老师大儿子”,忽然发现我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胖胡是個女人,我怎么能用“大儿子”这种男人的传统骂腔来骂她呢?她自然不会心惊!第二,巧得不得了,她的确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大儿子,而我画大脑袋时为了节约粉笔连女人标志性的长头发都省略了,脑袋倒是惟妙惟肖。但我再看时的确更像她的儿子。我兜里那个粉笔头差点让我捏成粉末。

我手头的粉笔头毕竟还能支撑我组织再一次的攻击。我更加谨慎起来。

“大儿子”是不能用了,“大孙子”也是不能用了,“大女儿大孙女儿”又都是些与“亲亲宝贝儿”相似的称谓,也是不能用了。我也想到过“大坏蛋、大混蛋、大恶霸”,但脑海里立马显现出周扒皮、胡汉三、黄世仁的形象。且不说那胖胡的行径根本没有他们的恶劣,单论他们的獐头鼠目,那胖乎乎的青蛙样的胖胡就与他们格格不入。我突然困惑起来。

另一个夜,我捏着一小截粉笔头站在校门口的黑板前困惑了很久,竟不自觉地来到了那棵白果树下,今晚的月亮要亮一些,我就着那明亮的月光攀着那棵小的白果树猴子样地爬上了那棵大的白果树。我知道爬再高也不会看到姥姥村的大果园了。我就把身子伏在最底层的粗树杈上一动不动,像只心事重重的布袋熊,眼睛盯着自然下垂的手和脚,发愣。

我可能是睡着了,醒来树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两个人影正在从平板车上一叉一叉地往下挑新收的麦秸草。那草一定是要垛成草垛的。他们打了一个大大的底盘。我见过这样大底盘垛成的草垛,有高有矮,个个像抗日电影中鬼子的炮楼。我立马就来了兴趣,眼睛睁大一倍,耳朵也全力以赴地伸着。

这样大的底盘,不用吧……是个男人的声音:咱家总共也收不了多少草,盘个这么大的底盘,得垛多大的草垛……听我的,垛大点吧。是胖胡的声音,由此我推断出另一个正是我画中那个大头儿子的爹。胖胡又说: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就垛大一点吧。男人有了点火气:怎么就费不了力气,放着那么近的场院不用,非要拉在这滴水的大树下垛垛,你是嫌草霉得慢是不!现在又要垛这么大的底盘,你要干吗!胖胡加把力气多叉了几叉,有了点气喘:前天有个孩子爬上了这白果树,爬得老高,一旦掉下来,有这大草垛接着,就伤不了筋骨……男人的火气倒是没灭,但手里的叉也没停,嘴巴却又不服气:一个破民办教师,还不知道干几天,闲心倒是操足了……看不到胖胡的表情,也再没听清她的声音,那两把叉干得太起劲了,不时碰出撞击声。

以后的日子里,当着伙伴们的面我依然戏谑她为胖胡,但私底下我的內心里却只喊她胡老师了,也会认真地听她讲的课了。胡老师教到我小学三年级,我就转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中心小学的老师众多,还会车水马龙地换,实在没记住几个。那小学离我的家有三四里的样子,感觉很远,但好天气时我站在教室前的台阶上,就能一眼望见我家门前那棵白果树树顶上的喜鹊窝。再后来我去了离家更远一些的中学、大学,那白果树顶的喜鹊窝是无论如何也望不见了。

长大后我回得最多的是我喜欢的姥姥的村子。那门前有白果树的家不逢年过节我是很少回的。但我却就在很少回的几趟里,见过了两次胡老师。第一次是在白果树下,她有点老但不是老得不成样子。她听到我喊她胡老师时就赶紧忙不迭地摆手:都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一个庄户老太婆还叫什么老师,叫姑,叫姑。我恭敬地喊了声姑,盯着她手中一条一头拴了石头的红布条。她不等我发问就说:这棵白果树现在的香火可旺了,这是难得的怀中抱子的树形,来求子的人天天不断。我抬头果然发现我曾经骑过和没骑过的树杈上都挂满了不计其数的红布条。我心里担心着父老乡亲们的生育形势。胡老师正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大儿媳妇都结婚三年了,一直没生,这不也想试试……我伸手想帮她的忙,她赶紧慌张地拒绝了,后来听妈说这样的忙帮不得,心不诚就不灵了。

几年后我又在白果树下见过胡老师一次,确切地说是见过她的背影一次。她正怀里抱着一个大胖孩子指着那笔直的树干说些什么。我轻轻绕了过去,没有打搅到他们。后来听妈说那是她二儿子的孩子,她的大儿媳妇一直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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