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自我救赎的诗作

2017-05-10 12:39涂建红
速读·下旬 2016年4期
关键词:自我救赎野草鲁迅

涂建红

摘要: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出发,人们对《野草》的解读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从鲁迅个人生存境况去探寻其内心的这一较少人研究的视角来对该作品进行解读,发现《野草》是鲁迅身处黑色大幕之下,倍感孤独与彷徨,身心遭受难以言说的剧痛时用自己的心声谱写的诗,其中交织着伤感、悲凉、企盼、追求的复杂心态。但“绝望”不是鲁迅的主题,其乃“反抗绝望”。于是,他选择以书写的方式,采取无情自剖的手段,扫荡他之所谓灵魂里的“毒气…鬼气”,而后寻求精神力量,直至举起“反抗绝望”的投枪。因此,《野草》是鲁迅穿越致命绝望的一次生命的行动;是对苦难的现实人生所作的“绝望的抗战”;是对自我的一次灵魂救赎。

关键词:鲁迅;《野草》;反抗绝望;自省品格;自我救赎

一部《野草》,近九十年的争论。有的人认为《野草》是作者对当时黑暗势力的反抗和斗争的表现,战斗性极强;有的人认为《野草》是一部艺术性很高的著作,战斗性却不及作者所写的杂文和小说;也有人认为鲁迅的《野草》是写心的作品,是象征的私人话语。在《野草》研究领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一位读者都在对作品进行着再创造。

大部分的研究都把《野草》定位为是对黑暗现实的反抗与对外在他者的仇恨与拯救,却较少采取从鲁迅个人当时生存境况去探寻其内心的研究视角。但李今的说法给了我一定的启发,她在谈到鲁迅《野草》的创作动机时说过:“我开始意识到鲁迅和一般作家一样,其创作契机和动力同样直接来自切身的个人生活境遇和苦闷,不仅仅是关切外部的现实、社会以及思想的结果。”

这使我开始意识到,也许进入到鲁迅当时的心理状态和创作心境中去,才能解读并还原出真实的充满正常人性的鲁迅,而不仅仅局限于以往研究视野中神话的和被遮盖的鲁迅,从而为《野草》阐释空间寻求另一种可能。

在这一视角的引领下,我发现《野草》是鲁迅在心灵炼狱中用自己的心声谱写的诗,其中交织着伤感、抑郁、悲凉、企盼、追求的复杂心态。这是他穿越致命绝望的一次生命的行动;是对苦难的现实人生所作的“绝望的抗战”;是对自我的一次灵魂救赎。

一、黑色大幕的笼罩

研究《野草》应该注意到作品诞生的特殊时间、地点和条件,离开了作品产生的特定时代背景,就无法准确把握作者创作的心境。

《野草》是鲁迅寫于1924-1926年的散文诗集,在此期间,北洋军阀统治北京,各派军阀不仅争当帝国主义列强的走狗,而且连年混战,欺压剥削百姓,争夺对“地狱”的统治权。而在此期间发生的“五卅”惨案,“八·一三”惨案,“二·七”惨案等更是令人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和无法喘息的压抑。

由此,鲁迅将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比作“沙漠”,说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的好奇心。”

这一恐怖氛围让鲁迅记忆尤为深刻。1929年鲁迅对冯雪峰谈起《野草》写作的社会环境时,曾感慨万端说:“那时候的北京也实在黑暗得可以!”

在这黑暗现实的笼罩之下,随之而来的苦闷情绪在《两地书》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1925年在《两地书·二》中,鲁迅说:“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在《两地书·八》中鲁迅曾说,当时的情形是“坏而又坏”。在《两地书·三》中,许广平说:“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说话,多么沉痛呀!人生”在《两地书·二四》中,鲁迅说:“有时则竞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

而在散文诗集《野草》中,也随处可见这一令人窒息的、阴森的、黑暗的和丑恶的政治恐怖氛围,因为它无时不在向每个人袭来。就像作品中所着意刻划和描绘的阴冷色调的意象,如严冬、暗夜、冰谷、灰土、地狱、无物之阵等,无不纠缠着人的心灵,让人欲遣不能。

二、荷戟独彷徨

《野草》的写作始于1924年9月,在这之前的1923年,相比于其他创作的繁盛期,鲁迅几乎陷入了一年的沉默。而1923年的沉默,起源于1921年《新青年》的解散。1922年《新青年》在出满了九卷之后,终究还是停刊了,这标志着“五四”运动高潮已经过去。

鲁迅在回忆这一心境时写道:“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阵线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新的战友在哪里呢?……”“又”字深刻体现了鲁迅此刻心情的愤懑与无奈。此时,想必孤独感、寂寞感、失落感占据了鲁迅的情感世界。

因此,即便鲁迅仍充满战斗精神,可他终究是形单影只的那一个人。在《这样的战士》中,虽然战士果敢地举起投枪,但终究是单枪匹马地在那里横冲直杀,孤独感与寂寞感时刻袭来;《过客》虽选择毫无保留地行走,但在长途跋涉中也摆脱不了孤独、寂寞。而且“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这种孤独而又几乎彷徨的状态在其《题<彷徨>》诗中也有体现,因为《彷徨》写于1924年至1925年,与《野草》的创作时间一致,其日:“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三、难以言说的情感创伤

1923年,发生了对于鲁迅人生有着决定性影响的事件。7月19日,周作人亲自送来的信,在信封外面写着“鲁迅先生”,“在里面斩钉截铁地要鲁迅‘以后请不要到后边院子里来!”鲁迅接到周作人亲手递给他的绝交信,兄弟关系至此决裂。

鲁迅曾以无私奉献的精神在经济上、生活上,支持周作人一家,使他们在日本能够很好地生活、学习。1917年周作人出疹子,鲁迅尤为关心,四处借钱为他治病。1921年周作人在香山碧云寺养病,鲁迅四处借贷,并前往护视。鲁迅不但帮助周作人夫妇,甚至帮助羽太信子的家人,坚持按月给他们寄钱。

然而周作人却对鲁迅的帮助试图给予否认,把手一挥说:“以前的事情不算。”周作人不仅采取忘恩负义的态度,甚至对鲁迅后来到八道湾取书时也百般刁难。据鲁迅日记可知:

十一日晴,风……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于是,才有了鲁迅的这一番话:

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防,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的好看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现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而已。

在受到兄弟失和的情感创伤后,鲁迅不能直言其中事情始末,只能以一些含蓄晦涩的文字表达难以消解的悲恸。

且在此期间,鲁迅肺病缠身,他对自我身体状况的情感体验在《腊叶》的文本创作中有所流露,“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它摘了下来,夹在刚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于群叶一同飘散吧。”

后来,许广平也验证了这一观点,“后来据他(鲁迅)自己承认,《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班驳的枫叶,就是自况。”

在黑暗得令人窒息的“铁屋子”里,鲁迅成为了“游勇”,无法“排兵布阵”;与周作人的兄弟失和,使得鲁迅彻底失去了来自家庭力量的支撑;而此时,犹如“腊叶”的鲁迅更是到了有点力不从心的境况。

种种矛盾此刻缠绕于内心,无法排解,他感到“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鲁迅因此对自己的心灵反复拷问: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过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快乐,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就要发现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

可见,鲁迅当下是多么孤独、无助与痛苦。

四、找寻精神力量之源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面对着无以排解的苦闷与痛苦,鲁迅必须找到精神的支撑点,度过最痛苦、最艰难、最复杂的危机时期,否则其主体精神有可能面临崩溃。因为过分强烈的内心冲突和紧张可以导致人格的崩溃,正像过分的强大的压力可以导致火山爆发一样。

(一)富有生命力的事物

鲁迅开始寻找目标和依据,寻求精神力量。在《野草·题辞》中我们可以找寻到一些踪迹。具体表现为对“地火”“熔岩”的渴盼,对野草顽强生命力的赞颂。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个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

在暗夜一般的社会里,野草也备受摧残,遭受践踏、删刈,但直至死亡,它依然不屈服。而面对生存与死亡,永恒与腐朽这类人生命题时,鲁迅倾向于野草的选择,因为他并不想使自己永远处在失落与悲哀的情绪里,因此“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当然,“地火”“熔岩”是鲁迅渴盼的另一种力量,这种来源于地下的力量,势不可挡,能摧毁一切。它们正是鲁迅所热切渴望着的可以摧毁一切黑暗、腐朽等一切消极的旧事物的强大力量。

(二)“走”的力量

“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是鲁迅这一时期寻求的具有象征性的精神支柱。在《过客》中,过客的心理经历了“愿意休息——还是走好一我只得走一一昂了头一一奋然向前走”这一系列的思想矛盾斗争,最终选择奋然前行,是因为他听到了前方声音的召唤。

作为一种现实的行为,“走”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同时也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即便“走”的最终目的地是坟墓,但鲁迅毕竟选择了“走”这一过程。鲁迅在作品中表明自我战胜的力量来源,是对于生命奋斗的一种坚定承担,尽管“过客”的前途是渺茫的,但这种千辛万苦的探索和追寻过程就是他前进的力量之源。

(三)找寻生命的“闲静”与美好

在同时期创作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中,鲁迅在该作品的小引中说道: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下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由此可见,鲁迅在饱受一系列的困扰之下,焕发出了一种生命的欲求:从内心深处的记忆中,寻求生命的“闲静”,来抵御这般“纷扰”;从自我生命的底蕴里,寻求光明的力量,以抵御由外而内的无边黑暗。

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结尾的那一声呼唤“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这何尝不是鲁迅在遭受到外部的种种伤害以后所發出的那心灵深处的呼唤,他也渴盼投入这个“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永安他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朝花夕拾》可谓鲁迅之“安魂曲”。

心中不时涌起的美好情思,也是鲁迅这一时期为之奋斗的精神源泉。在《野草》创作过程中,鲁迅并不总是纠结在痛苦、寂寞、矛盾的情绪里。有时他会对未来抱以美好的憧憬,借梦勾画出恬淡、优美、和谐的生活场景,而这恰恰是他的精神力量的一个重要侧面。假如没有这些美好的情愫作为支撑,鲁迅也许不会有强大的韧性与无边的黑暗相抗衡。

像在《雪》、《好的故事》等作品中便流露出了作者对美的追求和渴望,即便短暂,但鲁迅甘之如饴。

《好的故事》写于1925年1月28日,梦中的故事美丽、幽雅。其中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梦的第一个片段是故乡中美的人和美的事,是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梦的第二个片段是现在所看到的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

鲁迅甚至在文章的结尾深情地写着:“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尽管好梦终究有醒来的一刻,但作者仍然无限地留恋,并且坚定地相信:“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虽然是“在昏沉的夜”。

五、举起“反抗绝望”的投枪

现实的黑暗、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苦闷的真实存在,由此而产生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没有使鲁迅陷入无边无涯的颓唐的泥沼,他选择以书写的方式,采取无情自剖的手段,让自己灵魂里所谓的“毒气”“鬼气”一并展现,而后再重整旗鼓,以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

正如汪晖在谈到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时所指出的那样:“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不是‘绝望,而是对‘绝望的反抗,……它赋予‘黑暗与虚无的人生与世界以意义”。

首先,从无情自剖这一角度来说,作品《墓碣文》中就体现了这种自省的深刻性。面临自己的尸体和墓碑,开始了其惊心动魄的自我拷问:

……有一游魂,化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创痛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死尸在看不到希望时也没有停止,继而化为长蛇以自啮,为的就是进行灵魂的内剖,以求内观己身,剖析人性。

死尸抉心自食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克制生命欲望以求将生命理性化的过程,这一过程的痛苦无形中增加了这种自省精神的受难意味,但鲁迅对于自我灵魂拷问的态度便是:愈是拷问便愈是痛苦,也就愈要拷问。因为他坚信,只有在深刻的自我认知下,忍受精神苦刑,不断面对自身缺陷,才能使灵魂在极度的痛苦中缓慢超越。

在把所谓的“鬼气”“毒气”一并展现并进行无情自剖之后,鲁迅选择了反抗。这一反抗不是有着希望的反抗,而是即使没有目标,没有希望,也要在绝望之境中毫无保留、义无反顾的反抗。正如当时他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

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做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

在这一反抗的过程中,鲁迅本身也没有找寻到具体的目标,也不知前途如何,但他始终坚持要“走”,因为这是他的精神命题:反抗绝望,正如他给一个学生的回信所说:

《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在《这样的战士》中,战士最终的存在价值就体现为维持一个战斗的姿态,即便找不到敌人,“但他举起了投枪!”这是一种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反抗的姿态,这是鲁迅绝不妥协精神的最佳注脚。

在《野草》当中,尽管鲁迅不可避免地把当时的黑暗社会以及自己灵魂深处的消极思想以一系列阴冷灰色的意象来加以体现。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建立了与之相对抗的一系列“特立独行”的英雄,如过客、这样的战士威人生强者的意象,如枣树、影子、死火等,这些事物都被鲁迅赋予了坚强毅力和顽强生命力的形象。

这些笼罩于黑暗之中的英雄,无论其命运如何凶恶,抑或找不到战友,只可孤军奋战,他们始终不向命运屈服,偏要向黑暗“捣乱”,甚至不惜与之同归于尽。

前景可谓仅剩“无”和“坟墓”(《过客》),且鲜有胜利,但正是对这种绝望的洞悉之后所作的反抗,方使这些形象获得“反抗绝望”的人生勇气和哲理的内涵,获得一种对理想和信仰的坚持,以及那生命之流的永无止境的奔突。

由此,鲁迅在创作《野草》初期,心境中那仿徨、孤独、无所适从的苦闷情绪,由于他那决绝的“绝望式反抗”和清醒的理性精神,使他最终走出低谷,跳跃“冰山”,达到最后的自我救赎和升华。

在强大的命运之神面前,鲁迅的内省使得他清醒地认识到:生命中存在的种种迷惘、困惑、焦虑不仅仅来自外部世界的干扰同时也缘于内心准则的失衡,甚至是由于精神茫然无归而产生的意义危机。要想继续前行,先得扫荡自身灵魂深处的阴暗消极思绪。

而鲁迅在散文诗集《野草》中,完成了由虚无到反抗的艰难挣扎,而他的思想则伴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内心拷问而得以发展、升华,最终达到了自我救赎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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