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盛开

2017-05-12 18:19肖凤珠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长发头发医生

肖凤珠的短篇小说《你若盛开》,语言结构凝炼,叙述讲究节奏,角度切口刁钻,于细处铺陈,却不觉绵密繁冗,将一个妻子在护理患病前夫的日常隐秘或可能存在的心理自我戕害描摹得淋漓尽致,并充满着多种索解可能,入情入性又不失张力,是一篇风格平实而独异的短篇小说。

行 者

她儿子名叫苏飞白,十七岁,正读高三。现在的节令下午是五点半放学,六点左右到家。所以,这个时间段她是警醒的。今天,苏飞白都进屋了,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他把书包“咚”地扔到地上,她才一下子从沙发上直坐起来:“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苏飞白坐到地板上,一脚把书包踹出挺远,问她:“你去?还是不去?不去我明天就退学。”她眼睛盯着被踹出很远的书包:“你们这是合起伙来逼我啊。”苏飞白上前抓住她的手,几乎声泪俱下:“不是逼你是求你,妈。”她点了下头:“我去,明天就去,你快写作业去吧。”

她叫梅芸,四十五岁,个体经营者,开了间小饰品店,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知道儿子今天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他不会真的退学,全校排名第六,班长,自我感觉好着呢,怎会舍得退学。可有什么办法呢?让儿子天天去医院伺候病号,也不是她愿意的,作为母亲,她比烤在热锅里的蚂蚁还难受。

苏飞白很聪明,知道母亲的软肋,只要给她合适的台阶,她自己会走下来的,他今天的表现软硬兼施张弛有度,阶梯搭得很成功,她肯定就坡下驴。

其實,她已经无需台阶,就是百丈悬崖,也会跳下来。她心里清楚,这是迟早的事。

苏飞白每天放学去医院伺候的是他父亲,也是她前夫苏牧之,五十一岁,公务员,因为突发脑溢血住了院。

因为是前夫,所以梅芸极不情愿去医院护理,也没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更主要是没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就一直是苏飞白在医院照顾着。她觉得前夫不值得她这样去付出,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报应。可惜,他现在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所倾慕的所谓长发美女连面都不露,还得过气的黄脸婆来伺候他,否则,疼的就不是脑袋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舒服了许多。苏飞白见她答应了,捡起书包,一溜烟儿钻进自己屋里去了。

早晨,梅芸醒得很早,外面已有曙色贴着墙壁和窗帘爬进屋来,各种车辆开始在马路上睡眼惺忪地奔跑,扫马路刷刷有节奏的声音也一点点逼近,好像就要到楼下,可就差那么一扫帚,总也扫不到,让你的心就一直那么吊着。

她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苏牧之了。离婚后,除了因为苏飞白和街上偶尔的遭遇,她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他的手机,办公室电话,几乎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东西都在那天,从民政局大门出来的片刻,从她生活的号码簿上删除了。如果说还剩下什么,就只有苏飞白这个带有他明显印记让她无可奈何又束手无策的“东西”了,如果有可能,她很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子宫,再重新生一次。

街上凉风习习,像城市半睡半醒之间痛苦的呼吸。医院这时果然很静,和她预料的一样,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走动,脚步轻飘飘的,像失去了肉身的灵魂。她推开大门时,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了谁。

梅芸拾阶而上,层层坚硬的水泥台阶规范着她脚步的节奏,虽然脚后跟几乎提到嗓子眼儿,但黑色高跟鞋还是被踩得发出凌乱的闷响,像不敢大声释放的咳嗽。上到五楼,找到509病房,梅芸站住:透过门上寸把宽的玻璃条,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他,在各种管子的包围中,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头上裹满了雪白的纱布。

梅芸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脸如同一张白纸,好像已经没有了衬托皮肤底色的血液。今天,白,第一次让她觉得是多么可怖的形容。他的眉毛仍然很黑,也还浓密,但在他轻薄的面目上已经显得有些突兀。他的人生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他的时间就只有夜晚了。梅芸就这样站在床头,泪水突然像不受约束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顺着鼻梁嘴角奔流而下,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伸手到皮包里找面巾纸,却怎么也没摸到,慌乱中,只好扯起横盖在苏牧之身上白床单的一角胡乱拭了拭。

曙光渐亮了玻璃窗,医院独有的气味慢慢苏醒,雪白的墙壁如同固体马福林片被雨水泡开,味道一波一波从不同方向飘过来。

病房门开了,医生开始查房,见她脸孔陌生,问:“家属?”她顿了一下,点点头。“几床的?”“三床。”护士们测体温量血压,记录仪器上红红绿绿的那些数字,忙乱而有秩序。最后,医生翻开苏牧之的眼皮,用小手电筒照了一下,走到门口,回头说:“苏牧之家属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都走了出去。梅芸等了会儿,来到医生办公室,问:“找我什么事?”医生看了她一眼,她的问话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家属的态度,倒像是对一个在情感中自己并不满意的追求者的语气。梅芸没有觉察出自己的不正常,静等着医生答复。她不是不紧张,是无法表达她的紧张,她觉得思想老是飘忽不定让她无法抓住。好在也没什么生命攸关的重大决策让她当下拍板。医生只是想和她商量,换一种好些的进口药给苏牧之用。梅芸点头同意,一切都听医生的,好像苏牧之是医生的什么人而不是她的。

医生姓郝,很吉祥的姓,非常搭配医生的职业。梅芸也向医生问了苏牧之的大概情况,对方和儿子苏飞白说的出入很大。他脑部的淤血不能完全处理干净,所以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也不知道能不能醒。现在更多的是取决于他自己的吸收能力,而不是医生的治疗水平。这是郝医生的意思。

接下来,郝医生倒是给了梅芸一个建议,让她有时间多和苏牧之说说话。用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来刺激他的大脑,比如:初恋,升迁,儿子等等,肯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梅芸认真地在听郝医生的建议。郝医生最后说:“就这样了。”梅芸问:“就这样?”郝医生点点头。

梅芸在来医院之前,并没想到他的病情这么严重,是苏飞白故意淡化了这件事。她回想,苏飞白在医院护理他父亲这段时间,很少对她说父亲的病情,只偶尔说说今天苏牧之吃了什么水果,什么米糊,打了几瓶点滴等。看来他早有戒备,怕吓跑了梅芸。这个狡猾的东西!梅芸一直觉得苏牧之只是正常的脑部手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那也不要紧,只需要耽误她几天的工夫,为了儿子嘛,总得做出点牺牲。

没想到,儿子所谓的他爸爸吃什么水果什么米糊,原来一直是鼻饲流食的。现在这样的情况,让她一时有些张皇失措。就是说,为了儿子,她得做打持久战的准备。苏牧之可能一两个月醒不过来,也可能一两年醒不过来,甚至一二十年醒不过来。那自己岂不是要搭上下半辈子的人生?这到底是谁的报应!梅芸站了大半天,终于感到体力不支,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身子也松垮垮地堆在那里。

护士进来开始一床床地挂点滴。轮到苏牧之时,梅芸清楚地看见了针管里的回血,红红的,像在示威:老子还活着。梅芸的脸色不比苏牧之好到哪去。苏牧之挂上点滴半天,梅芸才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吃饭。她拿起暖水瓶出去打水,开水已经没有了,再烧开还需要一会儿,她只好在邻床的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水,冲了一碗米糊,在护士的协助下,用针管推到苏牧之胃里。一瓶瓶药水几乎也以同样的方式,流进了苏牧之的血液里。

苏牧之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体仿佛干涸贫瘠的河床,或者结痂的旧伤,再多的水和鱼也无法让他恢复光洁润滑的原状了。

这一刻,她觉得苏牧之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也只有在这一刻,一切的计较、度量、猜忌都变得毫无意义。离婚以来,她从没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过他的脸。她几乎不敢认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了。

梅芸现在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儿子苏飞白就是个圆点,她只能以这个圆点为中心来画圈,就算她的腿再长,又能画出多大的圆呢?她虽已不是苏牧之的妻子,但苏牧之却永远都是她兒子的父亲。她没有义务为苏牧之尽责,却无法拒绝给儿子帮忙。高三对儿子是多么关键的人生节点,除了理想学校的名称,他该在这一年忘记所有的一切,只为自己的人生勇往直前。怎么可能让他耽误学习来照顾他父亲呢?她不可能伤害儿子的感情,哪怕只是情绪上的些许波动,都怕影响到他用功。否则,她就不是一个母亲了。此时她多么憎恨自己是个母亲!

梅芸就这样在医院做了苏牧之的护工。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实际的护理工作她还是不马虎的。苏牧之被她收拾得利利整整,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泛着青光,手和脚指甲修整得很干净,稍微长了就剪,头发也经常理。去掉纱布后,他一直光头,她没让他再重新长出头发来,主要是为了清洗方便。虽然梅芸从没有过剪头的经验,但剪光头是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

病房里的人都说她剪的光头好看,光头谁剪不一样呢?郝医生也说苏牧之精神了,为什么?梅芸站在床头端详着苏牧之,觉得他是帅了一些。但说不准是哪儿帅了。梅芸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慌乱了好长时间。傍晚剪指甲时还剪到了苏牧之的手。他自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梅芸剪破的是别人的手指。

梅芸照顾苏牧之,像照顾苏飞白小时候一样,每天接屎接尿,喂水喂饭,按摩翻身。伺候刚出生的苏飞白那时,会有一种不断使她干下去的动力,如:悄悄长出两颗牙,突然会翻身,冷不丁叫声妈妈等。而苏牧之不会有任何配合,就那么躺着,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傲态度。梅芸有时很想抽他两耳光,试试他的反应,但苏牧之生命体征平稳,呼吸均匀,像陶瓮里的清水,任你怎么搅动也不浑浊,就只想费你的气力。每当梅芸心浮气躁的时候,她就默念四个字:“为了儿子,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就是为她自己。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会为苏牧之吃这样的苦头吗?答案一目了然。所以,以此推理,与苏牧之还真没太大关系了。这只是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苏牧之充其量是个道具,为他们母子的故事情节承上启下,推波助澜。梅芸这样想心就会平静许多。

可苏牧之只是个道具吗?苏飞白是不是道具呢?他俩爱情的道具?婚姻的道具?苏飞白绝不会是道具的。因为道具操纵不了角色。道具本身是死的,道具只有在角色里才会有生命,而她的每一场戏,都事先写在了儿子的笔记本里,不由她做出任何决定。

星期天下午,苏飞白放两天月末假,来医院替换梅芸,让她回家喘喘气歇一下。的确有很多事等着她办,苏牧之的医药费要续交了,家里的卫生纸肥皂都用完了,苏飞白两个星期的脏衣服还堆在卫生间里,还有她自己饰品店的小生意也要去和服务员沟通一下。她问苏飞白:“你爸的工资卡在你这儿吗?”苏飞白告诉她:苏牧之病倒前拿的那个皮包,就放在家里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工资卡应该在那里面。

梅芸回家,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去洗浴中心打扫自己,又去理发店剪了头,这回短得完全不是女人了。往回走时,买了些牛肉和新鲜蔬菜,准备包饺子给苏飞白改善伙食。这段时间她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医院,苦了苏飞白了,几乎天天面条。最后,她又买了几只对虾,准备回去剁碎了给苏牧之做碗海鲜粥,营养好些。她又想到儿子既孝顺又懂事,梅芸鼻子有些酸。这么不着调的父亲他都不嫌弃,看来自己晚年还是有靠的。

梅芸做好东西送到医院,回来已经是大半夜。她上床躺下刚要睡,想起了苏牧之的工资卡,明天续交住院费,她手里的闲钱并不宽敞。

她下床拉开抽屉,苏牧之的皮包就在那里。这个皮包有些年头了,是她刚开饰品店进货时给的赠品,虽然是赠品,但绝不是假货。地道的牛皮包,做工还算讲究,拉链上还系了一串软牛皮剪的流苏。当时并不是只这一种赠品,她所以选了个男包,是觉得苏牧之在政府部门上班,配得上体面的东西。苏牧之拿到包很高兴,把所有拉锁都拉开,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神态像个孩子突然拿到喜欢的玩具。那时,皮包算是挺奢侈的东西了。

没想到这个包他竟然一直用了这么多年还在用着。

梅芸打开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各式各样的卡,还有烟,打火机、一串钥匙,梅芸拿起来看了看,仔细收好,这应该就是他家里的钥匙了。工资卡也在里面。梅芸继续翻看着,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就像小时候偷窥父母藏在柜子里的糖果盒,每天都向往着能痛痛快快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拣最喜欢的吃上一颗。苏牧之的皮包现在就是那个被藏起来的糖果盒子,也许她早就想打开它,哪怕里面并没有糖果,只是个空盒子。

她在翻包的夹层时,发现了几页折叠的纸,是苏牧之单位的信纸,头上还用红字印着单位的名称。竟然是封没寄走的信,字迹清秀工整,是苏牧之的笔迹。梅芸快速翻了一下,两页,不长不短,梅芸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长发美女……

只这一句,梅芸的心便鼓点一样咚咚跳起来。急急地读完了信,全身血液一下都涌到脸上,显然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离婚到现在,她已经多年没留长发。长发是她的一个梦魇,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软刺,咳不出也咽不下,让她的生活只进不出,变成了一味中药说明书上的形容:脘腹胀满。那味中药是她常吃的。

梅芸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用力握着,像是抓住了苏牧之粗壮的手腕子。苏牧之跟她离婚,尽管她也不相信只是“长发”的原因,但她似乎从没确定过苏牧之的生活作风问题,偶尔的想法也是一闪即逝。她觉得他只是有点怪癖,没别的。

梅芸睡意全无,她一遍遍地读着信。这封信里的长发美女是谁?他说她的头发像黑缎子一样,谁有这样的头发?梅芸想起,他们刚离婚不久,闺蜜蔡小岚曾打电话给她,说是在街上看见苏牧之和一个女的一起走路,样子很亲密。她当时还问了长什么样,闺蜜蔡小岚说:离得远只看到背影,头发很长很黑,像黑缎子一样。她当时也不是没在意,暗暗留心了一段时间,再没什么动静,也就放下了,觉得可能就是一次偶遇吧。现在看来,并非是偶遇了。她内心的怒火像是要蹿上头顶:“都已经离婚多年了,和你还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她也不想和自己有关系,但这种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实在让她比死还难受。还不如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梅芸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很想对准什么地方捅上一下,最后,把送给苏牧之的皮包割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早晨,她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头重脚轻,想再躺一会儿,一看表,不成,苏飞白下午三点前要返校,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她得让儿子回来洗个澡,好好补一觉。他休息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起早贪黑在学校趴着,一个月才两天假,谁会比他更累呢?

梅芸下床洗把脸,然后去厨房把昨晚吃剩下的饺子煎好放到保温饭盒里,准备带给苏飞白。自己倒杯牛奶,拿了个面包,权作早餐。她吃得很慢很慢,面包几乎是一条条撕下来再送到嘴里,牛奶也喝得很慢很慢,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嘬,面包都撕完了,牛奶却还剩下大半杯,她不得不像喝啤酒那样把剩下的牛奶一口气灌到肚子里。稍坐一会儿,才抓起包往外走。昨晚扔的纸团还在卧室门口,她走过去捡起来,想扔掉,最后还是塞进了包里。

儿子把一切都弄好了。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书,也知道她该到了。苏牧之已经挂上了点滴,还像条死鱼一样摊在河床上。梅芸催苏飞白:“快走吧,回家洗个澡睡会儿,回学校还早呢。”苏飞白顺从地点了下头。梅芸把儿子送到门外,问:“你爸刚住院那会儿,都谁来看他了?”苏飞白说,大部分都是单位的人和一些朋友。梅芸问:“哪些朋友?”苏飞白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梅芸问:“有女的吗?”苏飞白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有。梅芸问:“叫什么名字?”苏飞白说没记住,并说很困要回家睡觉了。梅芸继续问:“长什么样?多大年纪?”苏飞白说,像35岁左右,也像40岁左右,长发。梅芸盯着苏飞白的眼睛,苏飞白说她只来过一次,一点也不漂亮。梅芸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回家去吧。”

郝医生一直都在建议梅芸陪苏牧之说说话,对叫醒他有很大好处,梅芸一直都没做。她太累了。多出一点事情都是不小的负担。她也不想和他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所谓的种种美好,现在看来都是讽刺。再说,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说那样的话很不方便,也很尴尬的。但是今天,她特别想和苏牧之说,既然医学认定他活着,是不是就还有意识和思想呢?那么现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肚子里到底还藏着几根花花肠子?

梅芸此时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在狭小的空间里上窜下跳。没有对手和发泄对象,让她的困惑像石头砸在棉花上,充满了无力和挫败感。半夜,她实在睡不着,又从包里摸出那个纸团,扭亮床头灯,展开,看着苏牧之,想读给他听听,炫耀一下她的战利品,炫耀一下抓住他把柄的心情,看看他哪怕是很细微的反应

会有反应吗?“反应”两个字让梅芸的心抖了一下。如果这封信能让苏牧之有点反应,有苏醒的意识,这不就是郝大夫说的“美好”吗?还有比这封情书更美好的美好吗?“美好”现在就是药,是苏牧之的药,也是她梅芸的药吧。

第二天早晨,梅芸见到郝医生,跟他说要换一个单人病房,说是那样照顾苏牧之更方便些。郝医生说单间肯定没有,医院的病房很紧张,苏牧之这样的情况在医院住着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可以回家继续治疗。郝医生说这只是建议,如果你们不同意,就再住段时间看看。梅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什么意思?回家还怎么继续治疗?是不是苏牧之从此不可能醒来了呢?只能回家等死?梅芸对郝医生说,这是大事,要和儿子商量一下再决定,郝医生说行。

梅芸给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儿子今晚不上自习来医院。苏飞白放学后很快到了医院,见爸爸还好好躺着,松了口气。梅芸对他说了医生的意思,也说了自己的意思:让苏牧之出院。也就是郝医生说的回家继续治疗。苏飞白很久没吱声,然后说,我再问下医生,梅芸点头。苏飞白去找医生。回来时说:“妈,那就出院吧,明天我请一天假。”梅芸说不用,我找朋友帮忙。苏飞白说找人帮忙我也请假,梅芸没再说话。

早上,梅芸早早睁开眼睛,今天苏牧之出院,她觉得有好些事情要办,像是要出门远行,唯恐遗落了什么东西会给旅途带来不便。其实,该收拾的她昨晚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等医院上班后办个手续就行了。

在医院简单忙了一阵后,梅芸在病房里晃了几圈——苏牧之睡着,屁股下面是干的,身体是温的,呼吸有進有出,不用的东西都打包放在了床头柜里。基本无事可做,梅芸又拿出那封信,不,是情书,这也许才是她无法安坐的理由。她真的太想读给苏牧之听了,她就想让他在病床上听一次,这和出院回家读给他听不是一回事,她一定要在医院里读给他听一次。

她说不上什么道理,也许压根就没有什么道理,她只是想这么做。或者,在她的情绪里,在医院读,才更像是药吧。专治苏牧之的药。又或者,在她的潜意识里,只是想通过这样一个形式,切换一下自己的身份。因为她是要接苏牧之回她的家。她想证明她家就是他临时的病房,是医院的延续,没有任何别的寓意。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想告诉他,接他回自己家,她是不情愿的。

她需要向谁证明呢?梅芸一直找不到美好的事情来说给苏牧之听,现在“美好”有了,“药”,有了,还怕治不好苏牧之的病吗?

梅芸将嘴靠近苏牧之的耳朵,小声读到:我最亲爱的长发美女……开始时,有些酸涩,后面一点点流畅起来。

当着苏牧之的面读这封信,和昨晚在家自己读感觉是不一样的,虽然都很痛,但昨晚更多的是愤怒,想要砸东西,想要杀人放火。今天读这封信,是真真切切的尖痛,像有根针,自脚底直达心脏。读信时,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闪回,她眼看着他们在她眼前亲热,却像在梦里一样手脚发麻,无能为力。

苏牧之也曾称呼过自己长发美女,梅芸一下子眼睛有些湿润,二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被他叫着拉进了自己怀里。

苏牧之那天是到乡下为朋友的父亲庆祝六十六岁生日,老传统是很讲究这个年龄段的。寿宴通常办得很讲究。那是入秋后最热的一天。风,纹丝不动;蝉,拼命在树上嚷着喝水,太阳就在头上,不停地挥舞着细细的鞭子。梅芸趁着早凉,去玉米地里拔小豆。中午出来,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干透的玉米叶子一碰就掉渣,碎得她满身都是。她站在地头,放下腋下夹着的小豆秧子,取下草帽,顺手挂在地头上那棵已经成熟的向日葵上。挽在草帽里的齐腰长发,瀑布似的跳跃着,一下子就松散下来。她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人生的一个节点到来了,只顾摘着身上的玉米叶子。

苏牧之就在这时候到了,像一位女作家说的:没早一步,没晚一步,正好赶上了。苏牧之站在朋友家的院子里一抬眼,就看到对面几百米远头发比黑缎子还黑的美丽少女梅芸。那一年她二十五岁,苏牧之三十一岁。

婚后,苏牧之曾戏谑那是个阴谋,是梅芸父亲春天就下好种子的阴谋。否则,大片玉米地的地头上,怎么会突发奇想种几棵向日葵呢?那么少的几株向日葵,通常该种在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如果没有那几株向日葵,梅芸可能就没地方挂草帽,头发就不会露出来,苏牧之就不会迷上她瀑布样的长发,几百米远的距离是看不太清楚面目的。苏牧之说这话时,梅芸热烈响应,说:“对呀,就是我爸的阴谋。那几株向日葵是我爸特意种的鱼钩,你怎么那么容易上钩呢?”梅芸捂嘴不停地笑。

人生的“阴谋”有时是不需要事先精心设计和铺垫的。因为那是缘分。

彼时,梅芸凉快了一会儿,扛起小豆秧子往回走,一点也没觉察出对面院子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只觉得后背灼热,太阳针一样扎着人的皮肤。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扎人皮肤的不光是太阳,还有一束男人的目光。

那天以后,苏牧之再也无法好好睡觉,有事没事向朋友打听梅芸的事,朋友警告他别异想天开,农村户口没工作,娶她后患无穷。苏牧之说他想过了,他什么都清楚,但就是无法忘怀,魂里梦里都是梅芸站在向日葵旁,长发及腰的样子。

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和梅芸谈了恋爱。

两年后,他们几经波折,终于修成正果——领证了。婚礼宴席没办,一是那时不兴大操大办,二是苏牧之父母坚决反对,也不会协助他们的婚礼。在结婚之前,苏牧之就从家里被赶了出去,所以领证那天就算正式结婚。梅芸家里做了两套行李,他们自己置办点简单的生活用具,就开始正正经经过日子了。

苏牧之为此很愧疚,觉得太委屈梅芸了。梅芸一点也不觉得委屈,那时城乡差别很大,她能嫁给苏牧之这样的男人,这样在城里也很体面的男人,不知要修几辈子的福。乡下和她同龄的姑娘哪个不羡慕得牙根痒痒?要说委屈,不是她梅芸,该是苏牧之啊?这点,梅芸绝对拎得出轻重。

他们最初真是甜蜜了几年,出双入对,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山盟海誓生生死死的话不知说了多少。

她的长发难弄,从结婚那天开始,就是苏牧之给她洗头,每周两次。当时流行一种叫“派丽”的洗发液,暗红色,像果胶一样透明,味道非常清香,大约三块钱一瓶,当时是不便宜的。梅芸都是用它洗头,每用完一瓶,苏牧之总是及时买回来。他说只有梅芸的头发才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梅芸的发香是有魔力的。她从不用电吹风吹干,都是苏牧之用毛巾慢慢帮她擦干。有时苏牧之还会为她编许多小辫子,说梅芸眼窝深,这样的发型很像藏族姑娘,并许愿,等有钱了,带她去西藏,看看真正的藏族姑娘。

每周两次洗发时间是他们夫妻的“温馨一刻”。弥留在梅芸头上洗发液的香气和她的体味儿混合在一起,让苏牧之如痴如醉。他每每都在这两个夜晚不断地亲热她,直至精疲力尽。

他们的婚姻成今天这样,是梅芸做梦也没想到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她长发及腰,黑的跟黑缎子似的不过是回眸之间。往仔细里想,也不算短,十几年都过去了,再长的头发,再黑的缎子能经得起男人手指滚烫的触摸几日?早晚灰飞烟灭,头发再长,长得过人生吗?

梅芸努力回忆,他们第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在有了苏飞白之后,起因是她的长发。苏飞白两三个月大的时候,小手就十分灵活了。抱他或喂奶时他老拽梅芸的头发,挽在脑后也几次就抓散了,又没人帮梅芸,苏牧之朝九晚五,也就晚上能帮她看一会儿,而这时的苏飞白通常都要睡了,梅芸非常疲劳。

苏牧之还是每周给她洗头,但已不是两人时的意境。有时刚把洗发液抹上去,苏飞白就开始哭闹,洗了几下,他又开始撒尿拉屎了。梅芸湿了头发不能动,苏牧之就不断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摆弄他,两头忙活。那时没有尿不湿纸尿裤什么的,梅蕓由此动了剪掉长发的念头。但她没跟苏牧之说。她清楚苏牧之对她长发喜爱的程度,但他现在有了更喜爱的东西——儿子。她相信,儿子会替换她在苏牧之心中的位置,她不嫉妒。

苏飞白是他们的一个惊喜,因为早生了半个月,正赶上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就给他取了飞白这个名字。

有了儿子,梅芸的一些生活开始转换角度。她首先就不希望孩子从小看着爸爸整天给老婆洗头,她不愿儿子受这样的影响。苏牧之为她洗头她觉得很幸福,但儿子要是也给自己的老婆洗头,她想想,并不觉得幸福。

其次是苏牧之对长发的迷恋也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好像叫紧张也不确切,反正就是她想剪掉长发了。

她没告诉苏牧之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他万一不同意,就不好办了。

那时,有部很出名的电影《女篮五号》,梅芸就剪了和女篮五号差不多的“五号头”。剪之前,理发师一再问她:“真的要剪掉吗?很可惜的。”梅芸并不觉得可惜,收拾长头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再说,头发想留随时可以留啊。她忽视了时间,忽视了头发生长所需的时间,更忽视了时间的存在与变化,这也许就是时间的魅力和诡异吧。

苏牧之下班回来,梅芸做好饭正逗孩子玩,他看到她,好像一下子不认识她了,半天才吼了一句:“你的长发哪去了?”声音大得吓了梅芸一跳。梅芸回答:“剪了。”“谁让你剪的?!”“我自己。”“你有病啊?平白无故剪什么头发?”“你才有病,我剪个头发怎么了?”“你剪的是头发吗?”梅芸愣了一下,觉得他是气糊涂了,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剪自己的头发,又不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是东西吗?!”“你要真是个东西,白给我都不要!”梅芸也恼了:“不就剪个头发,你至于这样吗?”“你除了头发还有什么?”“你娶老婆还是娶头发?”“活着就吃饭生孩子两件事?”梅芸一下被问住了,半天没说话,苏飞白这时恰好哭了起来,梅芸抱起他到院子里玩去了。她不想再吵下去了。

但有了这一次,就像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所有无端的争吵接二连三就都从盒子里跑出来。不用设计,无需条件,所有生活中的一切,都能作为争执的理由。随着战争的升级,头发成了梅芸最有力的武器。在一次次战斗中,一寸寸失去,剪得越来越短,几乎同苏牧之的头发一样长了。

苏牧之不再为她洗头了,也不再为她买“派丽”洗发精。终于,某一天开始,他们像约好的一样,不吵了。他回家除了逗逗儿子,几乎不怎么说话。日子就那么一年年的晃过去,他们的婚姻也终于在冷战中结束。

梅芸没想到幸福和爱情原来是这么脆弱轻飘的东西,就系在一把细细的长头发上,说断就断,说飘走就飘走了。

梅芸本来不甘心,也不想离婚,但苏牧之态度十分坚决,并在离婚前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梅芸万般无奈,心一横:同意离婚。

如果苏牧之事先能知道故事的结局:他十年前站着出去,十年后会躺着回来,作何感想呢?

梅芸现在住的房子是苏牧之单位分的福利房,面积不大,二室一厅,苏飞白住一屋,她也只能把苏牧之安顿在自己的卧室。

晚上睡觉前,梅芸把信拿出来,她想,从此,她每天除了伺候苏牧之的饮食起居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他读信了,读他写给情人充满柔情蜜意的信。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那不是信,是郝医生说的“美好”,是“药”,是治疗苏牧之的灵丹妙药。只要对他的病有好处,她干什么都行,现在需要苏牧之快点好起来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梅芸自己 。

她从一些电视剧和电影里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形: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身边的亲人和他说着说着就醒了。所以她只能期待奇迹,如果没有这样的期待,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今晚,梅芸本来不想读信了,把苏牧之搬弄回来,收拾停当,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但想着药怎么能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就又把信拿出来。

她读得很快,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她不敢停下来,只要停下来就无法再接着读下去了。雖然她已经读过,但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为他读,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老天太会开玩笑,也只有老天爷才开得了这样天大的玩笑。她就读了一遍,也只能读下去一遍。看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豁达。梅芸今天真是有些累了,她把信折好,放在床头柜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梅芸第二天给苏牧之读信的时候,着意控制波动的情绪,尽量声音读得流畅些响亮些。

梅芸天天读信给苏牧之听,就像天天给他吃药,读得久了,疼痛的感觉一点点淡了,也没那么尖锐了。就像每天都要吃饭睡觉一样的每天都要读信,读得遍数多了,她竟然能够完全背诵下来了。她把信收好,仔细放进抽屉里,心想,等苏牧之醒过来的那天,一定要让他当着她的面,自己朗读。

不用拿着信纸读,给梅芸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她可以在“读”信时全心全意观察苏牧之的表情,过去,也许有些非常细微的变化,但她不知道。

梅芸觉得自己最有创意的想法还是决心写日记这件事。把她每天读信的日期、遍数,以及苏牧之的反应都记录下来,等苏牧之醒来后,她为他读了多少天的信,就让他也为她读多少天,也读这封信,必须的。或许,这本日记将来会让她跟苏牧之讨个大价钱。

只是记录苏牧之每天的反应时,大多一个字:无。偶尔会有“好像动了下眉”,“手指好像动了动”等极简单的描述。梅芸不能完全肯定他是真的动了,还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每天都记,无聊时,还会随手翻看:

五月二十六日,晴。口干舌燥,他今天出院回家,一个屋睡,很别扭,读信一次。

六月十五日,晴,读信十次,没有反应,喂饭时,溢出两次,喂多了?

七月十九日,小雨,读信十几次,还像死人一样。

八月六日,多云,读信无数次,喂饭时一不小心坐到了他的手,嘴角好像动了一下,真的?

十二月三日,大雪,读信一次,苦海无涯,老天啊,让我死吧。

十二月十三日,第二场雪,读信无数次,今天给他加了床被子,脸色好像红润了。

梅芸记了大半年,厚厚的本子都快记满了,她觉得自己都快练成朗诵家了。时间对她来说很慢,同时也很快,就像她乡下村口的那个碾盘,转着转着就把什么都碾碎了。她现在不那么焦虑了,当一个人真被逼到死胡同,横竖是一死,反倒坦然了。即便她有千条妙计,也得等苏飞白考上大学再说。她现在不能让儿子分一点心。她甘愿被时间的碾盘这样慢慢推着,推着,沿着一个固定的圆圈不停地走。

她现在也已习惯了每天给苏牧之“背”信,他真的很有文采,如果不是在政府机关上班,或许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梅芸背到动情处,有时还会禁不住热泪盈眶,像是苏牧之写给她自己的。她当然知道不是写给她的,她已经十几年没留长发了。

苏牧之还是没有醒来。

终于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头天晚上,梅芸还写了充满希望的日记:十二月三十日,多云,旧历最后一天,读信很多遍吧。也许是新年快到了,身上感觉多了些力气。今天喂饭时他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真真的,肯定不是幻觉。他该是快醒了吧?心跳得好快。

或许,就在她合上本子的瞬间,他去了。他成全了她最后的日记,便再无牵挂。

梅芸在伺候他的大半年里,想的大都是苏牧之醒来后,自己怎么面对的问题,从没想过他死后的问题,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累极了时,也诅咒过他:不如死了算了。但都不过心,只在嘴上说说,所以说过了就忘了。当苏牧之真的不在了,她才深刻体会到“不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不在”不是真的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而是什么都在,他过往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无时无刻完全没有节制和约束地随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比风还任性,还悄无声息。你无法掌握他的什么,永远失去了与他对话的机会,甚至连梦里都不可能。

梅芸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感觉像是漂在流动的水面上,睡睡醒醒,眼睛熬得像兔子。好在有儿子苏飞白在,不断给她的宽心让她还有活着的警醒,否则,她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面对生活的“不在”。

梅芸是在苏牧之去世后的半个月后去他家收拾东西的,因为房东打电话说房子的租约期到了,大概也知道了苏牧之的情况。

她还是第一次去苏牧之家。

梅芸打开门,先四下看看,房子并不大,也就五十平左右。因长期不住显得清冷寂寞。但看得出苏牧之在时收拾得很整洁。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梅芸先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浏览一下里面的衣物,如果是新衣服她会拿出来看看,再挂回原位。她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门、抽屉、床头柜,包括厨房里面的储物柜,将里面的东西悉数都清理出来。她在这所房子里没有发现一点女人的踪迹。胸罩、睡衣、拖鞋,或者是一根长长的头发。梅芸凭直觉判断,这屋子里没住过女人。那么,信里的长发美女从没来过?她现在倒是希望她来过,和苏牧之曾幸福地生活着,也算没辜负苏牧之那封情真意切的信,这一刻,她是真心这样想的。

梅芸最后在客厅里站住,客厅不大,空荡荡的,连沙发都没有,只靠墙放了一张很大的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桌上放了很多书,梅芸走过去翻了翻,她并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只是想看看,随心所欲地看看,像偶尔翻阅苏飞白的作业一样翻阅一下苏牧之的生活。

桌子上还放了个很大的台历,翻开的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台历上写了一行小字:记得买烫伤膏和云南白药。梅芸想起来了,苏飞白回家说烟花质量不好,烧着烧着从后面冒出一条火蛇。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多,只在手背上烧了一串水泡,梅芸在电话里把苏牧之好一顿臭骂。

梅芸又翻了一页,上面也记了一行小字:苏飞白手套破了,记得买新的。

梅芸明白了:苏牧之还是老习惯,把每天发生重要的事和第二天要办的事都记在台历上。这个习惯他以前就有。梅芸粗略地翻了一下台历,大部分都记了这样的东西。

梅芸把台历放到袋子里,开始分类装物品,先打包,回家再慢慢清理。一个人的日子并不简单,苏牧之的东西划拉一块儿,也装了一小车,都堆到了梅芸家的客厅里。下午在家,梅芸开始一点点整理。先把苏牧之的衣服归拢到一起打包,等找个地方烧掉。锅碗瓢勺的就留着用了。一些书和他用过的本子给苏飞白保存,算个念想。最后剩些小的物件,台历、影集、指甲刀、剃须刀之类的,梅芸把它们从袋子里一股脑都倒在地板上,一个个整理。她先拿起影集,不太厚,也不薄,里面存了不少照片,苏飞白的最多,从小时候到现在,几乎每年的都有,照片的背后都写着日期:苏飞白摄于某年某日。他自己的也不少,很多都是单位出差或集体出去旅游照的。他父母的照片也翻新放大了几张和他自己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放在同一页里。这一页里,他们的一张二寸黑白结婚照也在。影集里几乎都是她知道的人,这几年,他没结交多少朋友,梅芸几乎看一会儿,就得擦一把眼泪,眼泪似乎不是眼泪了,像是自来水,水龙头稍一松动,就会流出几段来。

她在影集的后两页里,还找到了两张有些陌生的照片,一张是她短发时牵着苏飞白照的,一张是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背后是夕阳下大片的芦苇。那张短发的照片她从没给过苏牧之,因为那时他们已经离婚了,他怎么会有呢?梅芸想了想,应该是苏飞白给他的。那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拍的,如果照片上的人不是她自己,这段她生命流动中的小场景就从她记忆的长河里一闪而过流向无限的远方了。

但她还是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个特定的场景:苏牧之用自行车载着她去玩,傍晚要回家时,路过一片芦苇塘,苏牧之说太美了,下车让她站在苇塘边给她拍照。随后便是暴风骤雨样的亲吻。那时他们正在热恋。

梅芸把照片拿在手里,愈看愈哭,愈哭愈看。在反复的端详中,突然觉得照片里的场景有些另一样的熟悉,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静静地坐着,坐着——想读信,想起了那封信,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苏牧之写给情人的信,她努力回忆,此时却一个字也想不起來。她忙站起身来,去抽屉里翻出了那封信,很快找到了那个场景:我亲爱的长发美女,还记得吗,我骑车载你去野外“踏秋”,因为我等不及春天,等不及隔着一个漫长冬季的春天。你站在芦苇旁垂着两条长辫子的样子,让背后的夕阳都显得格外艳红绚烂……梅芸反反复复读着,手抖得厉害,这是怎么了?

梅芸的思绪一下子变成了一团乱,心里好像知道答案,脑子却分不清楚,也许是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如果就是写给自己的信,那他为什么要写信给自己而没有寄出呢?梅芸的问号像钩子一样,她不知怎么就突然注意到了信的日期,这是她一直都忽视的细节。信的日期是六月九日。这个日子不用再做任何的思维铺垫,她永远不会忘,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苏牧之死后,按照旧风俗的说法要“烧七 ”,总共要烧七个七。一周为一七。头七她是和苏飞白一起去的,二七她没有到场,总觉得已经离了多年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好看。那时候她还没看到苏牧之保存的照片。

苏牧之的三七开始,她不再缺席了,除了准备精致的祭品(都是苏牧之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她还像苏牧之活着时一样,为他读那封信。每次读完信,她都会陪他很长时间。有好几次,她陪坐到很晚,甚至看到了夕阳,就像他说的,红艳艳的一片,非常绚烂。

七七是苏牧之的最后一个七,天气竟然那么好。她照例祭祀完毕,开始读那封信。她今天格外伤感,也许过了这个七,她会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他了。而且照旧俗的说法,七七过后,人的灵魂就不能在人间随意游荡了。

梅芸今天读信很慢,读着读着,突然有一片枯叶掉在信纸上,吓她一跳。梅芸抬头,看见头上的苹果树,树上落着许多积雪。那些积雪太厚了,甚至连树皮的罅隙里都钻满了,让人怀疑是否去年冬天的积雪仍旧在那里——那么,那么,梅芸知道自己今后会很少再来了,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往日曾经产生的那个想法,那个去医院看他的长发女子是谁?那个和他在街上走路的长发女子又是谁呢?

她觉得眼前的积雪厚了起来。但是她得走路。

选自《鸭绿江》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行 者

本刊责编 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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