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她占尽的月光

2017-05-16 14:03白拂
传奇故事(上旬) 2017年5期
关键词:马三武学叶问

白拂

人这辈子,总会或多或少留下点儿遗憾,否则该多么无趣。残缺才惹人惦念、引人心悸,比如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

父亲宫羽田输给那年轻后生叶问时,宫二姑娘极不乐意,她慢慢抬头,傲然地说:“我宫家,无败绩。”纱幕后观战,她早知叶问的功夫不在父亲之上,父亲认输是因为叶问年轻,他关于武学的见解让父亲服气,所以甘愿将一生的名望都赠予他。

可宫二不服气,她在金楼摆下极大排场,下帖邀叶问比武。此次设宴没别的意思,宫家武学在北方屹立数百年,父亲宫羽田堪称一代宗师。她只想让他见识宫家真正的绝学—八卦掌六十四手,告诉他山高叠山,海底藏海。

她以强势之姿逼来这场相遇,她赢了,而后坐在极高的楼梯扶手上,向被打落楼下的叶问浅浅一笑。她的气质是镌进骨子里的,连高傲轻蔑都那般内敛。那天,她穿着极简单的旗袍,不施脂粉,叶问一身玄色的长袍马褂,像不经意渗入心底的香,不甚浓烈却令人永远怀念。

宫二赢了,为宫家讨回了颜面,却在往后的年岁里,一生败北。有些人出现的意义,便是為了告诉你,何谓一见钟情。前世五百次回眸,今生一次擦肩,细想,都是佛的承诺。

那天叶问眸里闪烁的是想要征服武学高峰的光芒,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宫家六十四手的精妙,他拱手道:“日后定去北方讨教。”

所以回到东北的宫二一直都在等,等他成长蜕变,让她以六十四手再会一次叶家咏春拳,或者只是等与他再见一面。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她像个小姑娘,为收到他的信而欢喜雀跃。她第一次为一个人心动,第一次患得患失,她呵手试新妆,偷偷写下“一约既订,万山无阻”。

他回:“叶底藏花几度,梦里踏雪几回。”

可情深似海,怎奈世事浮沉。

很快,战火肆虐,不久,广东佛山也沦陷了。叶家大宅被日军征用,叶问坚决不同日本人合作,不领日本救济,也终于穷困潦倒,连练功用的木桩都一片片砍下做了柴烧。这些年,叶问曾想去东北看她,连貂皮大衣都做好了,可惜日子太难,只得将大衣卖了求口饭吃,仅留得一颗纽扣。叶问和宫二若在太平年间可以靠得很近,心也可以贴近,但此间烽烟飘荡、山河破碎,他们只能擦肩而过,尔后各自浮沉。

而在遥远的东北,宫二的师兄马三做了汉奸。宫家世代习武,屹立北方武林,焉能出这等败类!宫二的父亲宫羽田规劝马三无果,欲清理门户却被马三残忍杀害,这变故快得让人心惊。

待一切风平浪静,叶问终于北上,带着那颗纽扣寻到宫二,践行那年垂眸拱手的君子一诺,却已是二十年后。

那是个大年夜,宫二为他下了碗饺子。她的眉眼恬淡得出奇,素净得出奇,像人世间最普通的妇女。叶问还似往昔,英姿勃发,他将纽扣给她,说想再见识一次精妙绝伦的宫家六十四手。宫二拒绝了,本可载入史册的北掌南拳之较量,竟沦落为家常寒暄。不是宫二不愿,是她不能,她已耍不出昔年那叶底藏花的六十四手。

十年前的此夜,宫二在冰天雪地的火车站截杀马三,为父报仇。那是极精彩也极凄凉的武决,漫天飞雪里,宫二一身凛冽,她以宫家独传的八卦掌六十四手堂堂正正地杀了马三,让他败得心服口服。

为这堂堂正正的复仇,她付出极大的代价。当年她找上门去报仇,马三讥笑她是姑娘,总归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宫家的仇她没资格报。可宫二是宫老爷子唯一的骨血,六十四手唯一的传人。为此,她奉了道,发誓一生做宫家的人,不嫁人、不传艺、不留后。

那场落雪洁净无比,却埋了一场豆蔻心事,葬了春闺梦里人。多年前,收到信件时欢喜跳跃的那个姑娘,那些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情意,终于戛然而止了。

况且和马三的武决令她伤到了筋骨,如今她已耍不出宫家六十四手了。经年已过,岁月在她眼中变得很淡,她浅笑,“这些年,消亡的东西,咱们见的还少吗?武功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那么多武学流派都绝了,凭什么我宫家的不能绝?没什么可遗憾的。”

岁月真是可怕,将所有镌入骨髓的东西都淡去,那印记太浅了,装不下一滴泪,一片云,前尘旧事的一点残迹,包括那年突兀生长的花事,还有......叶底藏花的那个人。

叶问最后一次见宫二,是在初遇的金楼。不同于几十年前,没有初见时的淡雅和不施粉黛,她化了很浓的妆,却掩不住脸上的苍白。他们像老朋友那样,听着小曲,闲话家常。就这样风轻云淡笑着说着,却将一些本要带进坟墓的往事说了出来,到了这个年纪也该释然了,宫二将那枚纽扣还他,“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

她坦然道:“说真心的,我心里有过你。”她侧头笑,“可惜,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一切都风轻云淡,有句老话说,那些年让你忍不住落泪的事,总有一日,你会笑着说出来。可有些事,任他经年几过,谈起仍是笑中带泪。

憔悴不堪的宫二垂眸,左眼终于有一滴泪坠下,像珍珠,圆圆地碎进尘埃里。

不久,宫二去世,一生未嫁,不传艺,不留后,宫家六十四手就此绝迹。宫家下人将宫二奉道时剪下的青丝烧成的灰留给叶问,哽咽说,“你看了它,就能明白二姑娘。”叶问郑重收下,目送她的灵柩从南方运往东北,带着琢磨不透的眼神。

恍惚又见那日,她一身素净旗袍,在金楼摆下霸王夜宴,气势凌厉。她坐在极高的楼梯扶手上向他笑,温柔中带着高傲,似飞雪中昂头的红梅。她牌位上的名字叫作—宫若梅。至此,这桩往事,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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