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的故事

2017-05-18 16:46张蠡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下颚牙医物件

张蠡

我抽烟的历史从下乡时候开始。

村里连天烟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田间小憩时,婆娘们纳鞋底,汉子们最惬意的事就是抽烟。

从烟袋里掏出二指宽的烟叶,将碎烟丝裹于其中,二拇指伸进嘴里,飞快地从左到右,刮出牙垢,涂在烟卷边,粘好,插入烟锅。用火镰打燃火草,按在烟头上,边抽烟边眯着眼看婆娘们飞针走线,听田地头驴叫牛哞。

我等知青不会抽烟,农民就说:男人不抽烟,白来世上颠。于是都学抽烟。水烟筒太粗,无法上口,就学着农民裹纸烟。撕一张巴掌大的报纸,弄一撮碎草烟裹成喇叭状,刮不出牙垢,报纸边缘用口水粘好,就可以吞云吐雾了。

然而一口下去,天旋地转,农民们哈哈大笑,都说烟晕比酒醉更厉害。只见一男知青面如白纸,一头倒在田埂上。人们蜂拥上前拍额头掐人中,媳妇们趁机捏一捏那厮白嫩的小胳膊小腿。有人说人奶可以解烟,于是一胖大农妇扔掉奶着的孩子,轻舒玉臂,将他揽入怀中,甩出个白面口袋,挤得他一头一脸的奶水。

农民们大呼小叫,天地间一片欢乐。

刚学抽烟那阵子,我等都有个木制的烟锅,铜皮镶边,叼于嘴角,极像切·格瓦拉,一心想着走遍世界闹革命。不过时间一长,烟锅就散发出一股烟屎味,只好弃之不用。

有地位的人不抽草烟,抽供销社卖的“白杆杆”。下来“搞运动”的人都叼着“白杆杆”,大队一级的领导叼8分钱一包没有商标的等外烟,公社一级的领导叼1毛3一包的“春耕”,县里的大领导叼2毛7的“金沙江”。上级指示随着“白杆杆”云里雾里喷到农民的头上,唬得农民唯唯喏喏。如果有谁叼着“云烟”背着手来到村里,那人肯定就是中央首长了。

不过这事从未发生。

一天,村里来了个叼着“春城”的省级领导,讲话的时候,“白杆杆”像有灵性似的,从嘴角的一边裹向另一边,将省城昆明的指示玩弄于嘴皮子之间,吓得农民们一惊一诧,都说他官大政策水平高。视察完毕,来人将烟壳很潇洒地一扔,一群光屁股孩子扑腾而上,抢烟壳叠三角。而他一路随手扔下的烟屁股,早就被一只只穿草鞋的大脚暗暗捺住,悄悄收进烟袋。

天上飘着草烟的缕缕青烟,地上趴着灰头土脸拍烟壳的小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白杆杆”比草烟香,怪不得叫香烟。知青们总是端着个“臭老九”的架子,再穷也要抽“春耕”不抽草烟。所以,本人的烟龄历史悠久。

然而,这么没完没了地抽下去,只会弄得自己浑身烟味,且牙齿焦黄,影响市容。

我决心戒烟。

外国影片里,无论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长着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而国产片中无论好人坏人都齿面焦黄、口腔龌龊、狗窦大开。因此,我特厌恶国产片里的接吻镜头,不说演技拙劣,单凭男演员的那口惨不忍睹的坏牙,我就为中国所有美丽和不美丽的女演员大抱不平。

为了颜值高,坚决去洗牙。

在牙科医院的治疗椅上坐定之后,不禁心惊胆颤起来——那不锈钢治疗椅简直就是一部高科技的刑具,扶手处竟然套着两根皮带扣,好像用来铐犯罪嫌疑人似的。脚踏板与椅子的距离也略嫌其短,于是乎,只好将两腿弯曲作骑马罗圈状。

年轻的牙医像刑讯人员一样,揿动椅侧的电钮将我放倒,与地面呈45度夹角,然后打开椅子上方的探照灯,让我把嘴张开。

甫一开口,一左一右伸来两柄不锈钢勾将嘴角勾住。我见事不妙,立即问了一句,因为嘴唇被固定,词语含糊不清。不过他听懂了,便笑笑回答:“你放心,消过毒的。”

随后他将我动物标本似的撂在椅子上,打开玻璃橱柜从里面拿出一小瓶绿色的药水,仿佛法国地窟里的品酒大师发现珍贵的XO似的,高高举过头顶,炫耀般地说了句英语。

听不懂他的川味英语,但我动弹不得,只好不置可否。

那厮将洁口素倾入操作台上一件莫明其妙的儀器里,戴上口罩,从操作台上拉出一根电缆,电缆上端连着一把手术刀不像手术刀、注射器不像注射器的条状物件,开了开关,嗡嗡作响,慢慢向我靠近。

幸亏他口罩上方的眼神是和善的,不像职业杀手,否则我真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给他一记老拳。

他走到我眼前,竭力睁大眼睛:“啊——”我明白他的意思,竭力把嘴张大:“啊!”

牙医打开戴在头顶上的灯,直射我的嘴巴,伸直脖子在我口腔前探头探脑往里观看,神情肃穆,仿佛一个即将投井自尽的怨妇。

然后,他将嗡嗡作响的物件探入我的口腔里,如同采煤工似的在上颚作业。整个牙床随着嗡嗡的响声一阵阵地颤抖,虽说没有疼痛感,但满口的碎石煤屑味,委实不太好受。

嗡嗡作响数分钟后,那物件居然像蛇一样,喷出某种滑滑腻腻的液体。我终于忍不住抗议起来。随即,物件退出,嘴巴两边的金属勾亦自动弹开。旋转臂上,一个圆形的不锈钢托盘忽地自动向我靠近,在离下颚5厘米的地方绅士般地停住,守望着等待着。

我侧脸向盘里吐出一滩颜色晦暗、恶臭难当的唾液。牙医泰然处之,不为所动,冷静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接下来的操作颇为顺当。上颚牙完了是下颚牙,下颚牙完了整体再行清理一遍,口腔适应了器械的震动和噪声也就不感到不适,似乎还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感。

这其间我吐了10次唾液,虽然颜色变淡,依然龌龊不堪,臭不可闻。

洗完牙,漱了口,对镜看看牙齿,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尽管如此,本人还是有所收获。我立马认清了自己——本人尽管西装革履,吹牛拍马时亦是口抹蜜糖、舌吐莲花、吹气如兰,其实是一肚子粪水,拿将出来,也龌龊不堪、臭不可闻。

——选自昆明铁路局文联《红峡谷》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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