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瘦马

2017-05-19 03:13祝勇
当代 2017年3期
关键词:赵孟頫

祝勇,现供职故宫博物院。出版文学作品五百万字,有《故宫的风花雪月》等。东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12卷。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

现存赵孟頫绘画作品中,以鞍马图所占比例最大,其中有两幅可以相互参照,一是《调良图》,一是《浴马图》。

《调良图》尺幅很小,横幅只有49厘米,纸本,线条却力透纸背,充分体现出赵孟頫线条的杀伤力,风格上也不同于《浴马图》的温暖清透,而是显得沉郁苍凉。与场面复杂的《浴马图》相比,这幅画简单到了只有一人一马。当然,这样的人马构图,赵孟頫画了很多,但与其他《人马图》的端庄安静不同,《调良图》上晃动着某种不安的因素,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有一阵狂风,从左至右刮过画面,让马的鬃毛,逆向横飞,让牵马的人,扬手遮脸,他的袍袖衣襟,和他的长髯,都迎风乱飞。马弯曲的腰身、人挡风的造型,都让画面立刻有了悬念,紧紧地揪住人心。更重要的是,画面上的马,不是《浴马图》和《秋郊饮马图》里的肥马,而是一匹瘦马,这份瘦硬中,凸显它的刚毅,也让人看到了古道西风间,一位行者的忧患与坚强。

相比之下,《浴马图》则是一幅相对松弛、充满光感的作品,故宫博物院曾在武英殿展出。它是一幅纵28.1厘米、横155.5厘米的绢本长卷,与横幅达到1191.5厘米的《千里江山图》(北宋王希孟绘)比起来,只是小品一件。但微小的尺幅,没有妨碍它成为一幅磅礴的作品。它延续了五代胡瓌(传)《卓歇图》、北宋李公麟《临韦偃放牧图》、金代《昭陵六骏图》(皆为故宫博物院藏)以来关于马的宏大叙事,卷上虽只截取了河湾一处,垂柳几株,圉夫1九人,骏马十四,却结构布局精巧、人马形态各异,“为古来绘马图中之集大全而显屑微者”2。此图分成三个段落:入水、洗浴、出水。迢迢长路、滚滚尘烟,都被画者隐去,只截取了浴马休憩的瞬间。那些骏马,或立,或行,或跃,形态肆意自由,而那些圉夫,则表情轻松适意,专注于眼前的骏马、河水、天光。我们只有在放大的图上才能看出,画家对人物眼神的刻画是那么细微、精妙,七百年后,仍让我们动容。

马是北方王朝的象征,帶着刀剑的傲然和冰雪的寒气,令惯于弄花吟月的江南人不寒而栗、不知所措、不堪一击。生长于杏花细雨江南的赵孟頫,偏偏一生与马有缘。

赵孟頫的家,在吴兴,古代“三吴”之一,现属浙江湖州,我虽未去过,但一想便是清丽锦绣之地,那里的天光云影、青山绿水、曲桥鱼池、亭台楼阁,赵孟頫一生不曾忘记。他自号“水晶宫道人”,也表明了他与这块土地的血肉联系。更重要的,吴兴是中国南方山水画的发源之地,宋亡以后,也与故都杭州并称元初文人画的两个中心。赵孟頫他爹赵与訔在南宋当官,曾总领淮东军马,又当过两浙转运副使—— 一个主管运输的地方官,他的工作,终究离不开马。赵孟頫34岁那年离开故乡前往大都(今北京),得到忽必烈的赏识与重用,他在元朝政府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兵部郎中。只不过那时的军队,主要归枢密院管辖,文官体制下的兵部,主要掌管全国驿站、军屯和调拨军需等事务,有点像后勤部。而驿站,恰恰是与马关系最为密切的机构。

这个姓赵的大宋王朝,被辽、金、蒙古的金戈铁马欺负得满地找牙,而赵匡胤的后代赵孟頫,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马。

赵孟頫一生,不知画过多少鞍马图。我查到的,有:《白驹图》《百骏图》(34岁)、《人骑图》《九马图》(43岁)、《双骥图》(46岁)、《支遁相马图》(53岁)、《双马图》(56岁)、《双骏图》(57岁)、《双马图》(58岁)、《秋郊饮马图》(59岁)、《双马图》《天马图》(61岁)、《人马图》(62岁)、《天马图》(64岁)、《人马图》(65岁)、《双马图》(69岁)3……

赵孟頫曾不无得意地说:“吾好画马,盖得之于天”。

赵孟頫自幼与马厮混,生于南方的画家,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与马相熟相近。幼年时,赵孟頫每得片纸,都要在上面画了马,才忍心把那张纸丢弃。

为画滚尘马,他自己曾在自家床上打滚儿,当然是学马打滚儿,不是驴打滚儿。夫人管道昇隔窗看见,哑然失笑。他画的《滚尘马图》,2011年惊现于杭州西泠印社拍卖会,以1115万元价格成交,今为私人收藏。4

但细看赵孟頫的鞍马图,我们也会发现些许异样,即:那些与马相伴的人物,穿戴没有一个是蒙古人的装束。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唐人的装束。

那装束里,裹藏着他对中原故国的深刻眷恋。

杨琏真加是朵奇葩,这位大元王朝的江南释教总统,实际上是一个刨坟掘墓的专家。上一期《繁花与朽木》里讲到,他曾经把宋徽宗从坟里挖出来,曝尸于光天化日,连他的儿子、宋高宗赵构也没有逃脱。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八月里,出于盗宝的目的,杨琏真加对绍兴青龙山和攒宫山之间的六座南宋皇陵进行了系统性的挖掘,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六位皇帝和皇后、妃嫔、宰相、大臣的坟墓都被一一挖开,一共挖了一百多座古墓。5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这些奇珍异宝,而帝王的尸骨,却被抛弃在深山草莽之间。最终杨琏真加下令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埋掉,再在临安故宫建一座白塔压在上面,用来镇住他们的魂魄,名曰:“镇本”。南宋王朝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他们的噩运,比起被金军掠到北国去的徽钦二帝、后妃宫女、文臣武将们,有过之无不及。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北宋诗人林逋(林和靖),坟墓都被挖开,令杨琏真加失望的是,墓中陪葬只有两物:端砚一块,玉簪一枚。

最惨的是宋理宗,杨琏真加把他从墓里翻出来时,一股白气冲出,只见宋理宗头枕七宝伏虎枕,脚抵一柄穿云琴,身下垫的是锦绣软缎,软缎下面铺着一层金丝编织的凉席,满身珠光,安卧如睡,尸体完好如生。那时,曾联蒙灭金的宋理宗,已去世21年。这让杨琏真加感到无比惊奇,为了破解他心中的谜,竟下令把宋理宗的遗体拎出来,倒挂在树上,看着他体内的水银丝丝缕缕地从他的七窍间溢出。事情到这还没完,三天后,有人发现宋理宗的脑袋不见了,有史料说,它去了杨琏真加的府上,变成了一件骷髅酒器,成为用来炫耀的战利品。明朝建立时,朱元璋与投降的元翰林学士危素谈论历史,说到这件头骨酒器,沉默良久,叹道:“(忽必烈)何乃复纵奸人肆酷如是耶……”endprint

清代王居琼写过一首《穆陵行》,写到这一幕,仍然痛心疾首:

六陵草没迷东北,

冬青花落陵上泥。

黑龙断首作饮器,

风雨空山魂夜啼……

事隔七百多年,这一“斩首”行动给赵孟頫内心带来的重创依然可以想见。国仇家恨又被撩动起来,杨琏真加的盗墓铲,每铲都铲向赵孟頫的心头。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赵氏的血脉,从坟墓里出来、“重见天日”的大宋皇帝,除了宋高宗赵构出自赵光义一系,其他几位(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都出自赵匡胤一系,也是赵孟頫的直系祖先,宋孝宗赵昚,是赵匡胤之子赵德芳(评书《杨家将》里的“八贤王”)的六世孙。赵德芳的血脉传到赵孟頫的身上,刚好传了十世。

虽然宋朝的江山同属赵家,如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的谐音暗示的——江山归赵,但血脉的交替轮回,也充满戏剧性。我们都知道,赵匡胤死后,继承大统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有一种说法,是赵光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毒杀了自己的亲哥(史称“斧声烛影”),死前,赵光义也没有按照事先的约定(“金匮之盟”),把皇权交回给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而是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赵桓,是为宋真宗。大宋的皇位,从此沿着赵光义的一系延续。但人算不如天算,皇位传到赵构手上,这一血脉却突然断了线,原因是赵构的太子夭折,而赵构本人又失去了生育能力,或许赵构觉得,大宋国势衰微,是因为先祖赵光义篡夺皇位遭了天谴,但有宋一代,该遭天谴的事太多,估计老天爷也忙不过来——赵构杀掉抗金英雄岳飞,对自己的亲爹、宋徽宗赵佶在北方冰天雪地间的悲苦哀号无动于衷,是否也该遭天谴呢?不管怎样,出于心虚,赵构最终把皇位还给了赵德芳的六世孙赵昚,是为宋孝宗。186年白云苍狗,宋朝的皇位再次回到宋太祖赵匡胤一系。赵孟頫,正是这一系的后裔子孙。

但大宋王朝的皇恩,最终没能降临在赵孟頫这皇室贵胄的身上。公元1271年,赵孟頫17岁时,忽必烈建国号大元,蒙古铁骑呼嘯南下。五年后,公元1276年,也就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冒冒失失地闯入元大都的第二年,元军攻陷南宋首都临安,谢太后率宋恭帝赵和百官出降,旋即与皇族、妃嫔、宫女三千余人,连同皇家玺印、典册、法驾、卤簿、文物、图书等一起,被押解着,踏上北上大都的迢迢长路,那场面,与一个世纪前的“靖康之难”,竟如出一辙。

只是这沦落的旧皇族,赶上了一位英明的新君主。对宋代皇室,忽必烈还算客气,没有杀掉,也没有大肆虐待,他还期待着有更多的宋朝大臣为元朝效力,这也是宋人对元人不像对金人仇恨那么深的原因。黄仁宇说:“忽必烈本人没有种族主义者的征象,他只希望造成一种通过诸族之间的统治,而不使蒙古人因人数过少而吃亏。”6

身为皇室的骨血,赵孟頫和他的家族,非但没有被忽必烈灭门,反而受到极大的礼遇。就在南宋灭亡的那一年,程钜夫奉诏,到江南求贤,在湖州找到了隐居的赵孟頫,请他入仕新朝,被赵孟頫拒绝了。那一年,赵孟頫22岁。十年后,程钜夫再下江南时,赵孟頫被他的诚意所感召,随他去了大都,走进了马可·波罗浩叹过的辉煌宫殿。

忽必烈见赵孟頫第一眼,就被他的帅气惊呆了。那一幕,《元史》里有记载:“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世祖顾之喜。”7忽必烈让他坐在右丞相之上,这份礼遇,所有人都想不到,以至于有人看不过眼,提醒忽必烈,赵孟頫是宋代皇室后裔,是大元王朝曾经的敌人,忽必烈也不管不顾,赋予赵孟頫起草诏书的重任,还看着赵孟頫起草的诏书,喜形于色地说:“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 8那兴奋,好似当年唐玄宗见李白,宋仁宗见苏轼,只是赵孟頫的仕途,比李白、苏轼平坦得多。

政治上的坦途,无论对赵孟頫,还是对元政府来说,都非同寻常。因为统治华夏之后,元朝建立了全新的等级秩序,把天下人分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后两等都是汉人,只不过南人是南方汉人,也就是南宋的遗民,所以,在汉人中,也是最底层。但赵孟頫不仅是蒙古人最唾弃的南人,而且是宋朝皇室的后裔,是政治上最不可靠的人。

但忽必烈求贤若渴的心,比起当年赵匡胤雪夜访赵普也不差分毫。因为这马上得来的王朝,对文治的渴求更异乎寻常,这一点,后面还会说到。有一次赵孟頫骑马上朝,因宫墙外道路狭窄,不小心掉到了护城河里,忽必烈得知后,竟然下令,将宫墙向内缩进了两丈。像赠送御寒皮衣、救贫钱钞这样的“送温暖”活动,更是多得数不过来。“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儒家古训,赵孟頫未曾想到的却是,那“知己者”,竟然是与赵宋王朝有着血海深仇的蒙古大帝。

新王朝的蒸蒸日上,一度抵销了他的故国之思,但杨琏真加挖了赵家的祖坟,却将他日渐平复的内心再度撕裂,国仇家恨再度浮现出来,同时,他也对自己的政治选择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写《罪出》,便是对自我的拷问与忏悔: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饱。

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

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

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

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

骨肉生别离,丘垄谁为扫?

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

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9

远在异乡,独宿京师,赵孟頫需要忍受的,不仅是对故园妻儿的相思、缺朋少友的孤独,更有江南士人对他以宋朝宗室身份入仕元朝的诟病与谩骂。一想到“贰臣”这个词,他的心就会被揪痛。

就在他逐渐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重用,一步步进入帝国中枢,甚至即将擢升为相的关键时刻,内心的犹疑,驱使赵孟頫放弃相位,请求外放。不能辞官归田,远离宫阙、做个悠闲的地方官,也算是暂时的解脱。终于,忽必烈执拗不过,给了他朝列大夫、同知济南路总管事的差事。endprint

在六年的朝廷生涯中,赵孟頫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就是谋划诛杀了权倾朝野的宰相桑哥,让杨琏真加彻底失去了后台。

杨琏真加的行踪,在元明两代的文献中时隐时现,影影绰绰。最早记录杨琏真加的文献,作者是赵孟頫的朋友、宋末元初词人周密——著名的《鹊华秋色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是赵孟頫画给周密的。宋亡后,周密一直寓居杭州,将耳闻目见写进《癸辛杂识》,有点像今天的非虚构作品,可信度较高。到明初,张岱写下《西湖梦寻》,字里行间又见杨琏真加。

这极品妖人,盗墓经历越来越丰富,不仅盗财,而且盗色。他住德藏寺时,听说后山埋葬着两位急病夭亡的美女,杨琏真加这变态狂,竟想把她们挖出来奸尸,动手时,德藏寺一位法名真谛的僧人在斜刺里杀出,抽出韦驮木杵,猛击杨琏真加头部,导致他头骨震裂。杨琏真加的随从,也被他打倒一片。杨琏真加以为韦驮显灵了,捂着脑袋狼狈逃窜。

但我没有查到杨琏真加的死因,据说桑哥死后,杨琏真加入狱,被忽必烈赦免了,后来捐出所有的不义之财,在杭州飞来峰凿窟镌佛,来救赎自己的罪恶。明朝时,为了报复他斩首宋理宗的恶行,杭州太守陈仕贤曾命人凿去他的头颅,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里、张岱在《西湖梦寻》里也都表明自己曾亲手“斩首杨髡”,但他们都搞错了对象,让杨琏真加的塑身躲过一次次复仇,始终无损,今天的人们,在由他捐助的最大元代造像多闻天王像的左下方,仍可见到他的塑像。

而那件已变成工艺品的宋理宗头骨,终于还是被找到了,朱元璋下旨葬回绍兴的宋六陵。大宋皇帝的尊贵头颅,自被杨琏真加挖出盗走,北去南返,颠沛漂泊,凡八十年。

就在杨琏真加盗挖宋陵的第二年,赵孟頫带着赵宋的皇室血统进入大元朝廷。他的生命一半属于宋朝,一半属于元朝。他的内心,定然是分裂的。他自小接受的儒家价值观告诉他,要做一个忠诚的人,问题是,他究竟该对谁忠诚?大宋的江山不可复识,他效忠的对象已变成陵墓里的僵尸,而有知遇之恩的一代英主忽必烈,不仅曾是大宋的敌人,还偏偏是个异族。这让赵孟頫和那一代宋末士人陷入茫然。

凡鸟偏从末世来,以后每逢王朝板荡、江山换代,类似的两难,都会罩在士人头上——是殉葬舊主,还是投靠新君?生存还是毁灭,这不仅是个问题,而且一直是个问题。这一点,我后面谈元末倪瓒、明末钱谦益时,还得绕回来。但赵孟頫似乎无暇去怅望以后的千年,这样的痛苦将怎样周而复始,折磨天下有责任感的士人,对他来说,所有的锐痛似乎都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必须凭一己之力把它扛起来,像后世作家鲁迅所说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因为他的身份、处境,都没有人可以代替,杨琏真加的一切恶行,似乎都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当然也在江南民众中激起普遍仇恨)。在他之前,已有文天祥慷慨赴死,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豪言,又有文天祥的同榜进士谢枋得拒绝元朝收买、绝食而死,死前撂下一句“江南人才仕元可耻”的狠话。但天下人不能尽死,假若不死,又当如何活着?

赵孟頫的困境里包含着一个基本的命题,那就是蒙元统治者算不算中国人?元朝统治中国,是异族入侵,还是改朝换代?他进入元朝政府,算不算叛变投敌?正像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谈到元朝就遭遇了困境:“以上到底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抑或是中国史与世界史上相衔接的一部分?”10就拿忽必烈来说,他一方面是元朝的世祖,通过任命脱脱为总裁官,为之前三个朝代(辽、金、宋)修史,目的显然是为自己的王朝验明正身,将元朝楔进周秦汉唐以来的华夏王朝序列中;另一方面,他同时还是察克台汗国(在中亚)、伊儿汗国(在波斯)和金帐汗国(在俄罗斯)的元首,统治着一大片被称作“夷”的地区,如卜正民所说:“蒙古的汗与中国的皇帝不是一回事。”11其中的区别,一言难尽。

我个人意见,既然忽必烈灭掉金宋、统一中国,又信用中国儒臣,参与到中华文明的历史叙事中,他所建立的王朝,就必然是华夏历史的一部分,因为所谓中华帝国,从来都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由各民族(包括少数民族)共同参与创造,而并非一个封闭固化的汉人王朝。明朝人写《元史》,把忽必烈塑造成一个“中国史创业之主”12,甚至削足适履地回避了中国之外的历史事实,明太祖朱元璋是推翻“异族”统治的民族英雄,但他建起的帝王庙,却把元世祖忽必烈与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相提并论,一起享配,他本人也到他们灵前行礼,都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认同。

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在赵孟頫的时空里,他只能面对他当下的现实,他也曾隐过,享受过“印水山房”里的优哉游哉,如李白所写:“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但他毕竟还年轻,血管里热血沸腾,终究还是要照着多年接受的儒家教育,去匡正现实,扫平黑暗,否则读书何用?后来他干掉桑哥这权倾朝野的恶霸,将杨琏真加下狱,手里没有实力,是万万做不到的,在当时上山打游击,以武力抗元,已被证明是死路一条。文天祥曾苦战东南,谢枋得曾组织抗元义军,但他们都死了,一了百了,不再管身后之事,那他们身后之事谁管,又怎么管?赵孟頫说:

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13

那时的赵孟頫,已经认同了这个蒙古人建立的“国”,把它当作“治国平天下”的目标所指。否则,不只他这一生功名无着,游闲于江湖,如他诗中所言,“方舟不可渡,使我空展转”14,更对不起古代圣贤的教诲。更何况,他赵家老祖宗几乎个个昏聩无能、任用奸佞、陷害忠良、奢侈腐败、劳民伤财、下流堕落,干的那些昧良心的坏事,作为历史学家的赵孟頫并非不知道。关于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前面已经说了很多,我们来看那个死后被砍掉首级的宋理宗赵昀——南宋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先是重用奸臣史弥远(收藏过《韩熙载夜宴图》的人),史弥远死后,又重用宦官董宋臣,在他们的主导下,王朝不仅没有抓住联蒙灭金的历史时机,使大宋走向中兴,相反,使朝廷政治极度败坏、王朝江河日下,而宋理宗,则充分继承和发扬了祖上的好色传统,甚至在董宋臣的安排下,召临安名妓唐安安入宫,遭到起居郎牟子才批评,还恬不知耻地说:“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意思是说,与唐明皇比起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谁要是不服,还是先找唐明皇算账吧。下一任皇帝赵禥,与他的庙号(宋度宗)相反,完全是一个纵欲无度的家伙。依照宋制,凡是皇帝临幸过的嫔妃,第二天早上都要在阙门谢恩,由主管官员作工作日记,以备日后查验,但赵禥即位后,一次到阙门谢恩的嫔妃竟然有三十余人,让记录官员面面相觑。我想,皇帝如此勤勉,加班加点,一定让他们深感无地自容。endprint

有学者论:“该替代的总要替代,该没落的总要没落,这是历史的辩证法。假如腐朽的制度总要延续,社会便难以进步。尽管替代它的不一定理想,但总会对社会发展产生催化。所以,我们对没落的王朝可能会惋惜,但却不会去赞美。”15站在历史中,赵孟頫也深知这一点——所谓王朝换代,只是一个正常的时间现象,如前人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他自己说,“兴废本天运,辅成见人庸”16,古往今来,如此往复。

更何况,与“朝代”的概念相比,“天下”“江山”这些意识符号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因为它们不只是狭隘的政治,而同时又是一种文化价值的认同。”17

对于一个宋代皇室后裔来说,拥有如此辽阔的历史视野,很难,但认识不到,又无异于自欺欺人。

至于他地位的尴尬、内心的苦境,自不必说,还是将这一切都托付给自己的那支笔吧。

我们看《调良图》里,有风,有马,却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的马,也不再是纵横驰骋、威风八面的照夜白,而是一匹瘦马,古道西风中,正当奋蹄前行,却又踯躅不前,那正是他内心处境的象征。

《调良图》里,马的艰难行状,与唐代“五陵衣马自轻肥”的画马风格大异其趣,却与前辈画家龚开《瘦马图》几乎如出一辙。

唐人画马,重“肉感”,代表性的例子有韩幹《放牧图》《照夜白图》、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图上骏马,个个膘肥体壮,合乎唐代“尚肥”的审美趣味。到了元代,龚开画马,则开始注重“骨感”,像他的唯一存世画马之图《瘦马图》,突出了千里马有十五肋的特征,认为“现于外非瘦不可,因成此像,表千里之异”。

赵孟頫画过《二马图》,表达对瘦马的敬意,他说:“我思肥马不可羁,不如瘦马劣易骑。”肥马如劳斯莱斯轿车,如阿拉伯富商的黄金跑车(一款以两亿八千万欧元打造出来的世界最贵轿车),主要是用来炫富的,瘦马则是用来骑的,迢迢长路相倚,千山万水共度。

除了龚开《瘦马图》,在构图上,世上还有一幅《瘦马图》,出自元代一位今已佚名的画家,让我们与赵孟頫《调良图》联系起来。那幅《瘦马图》,同样是一人一马的平视构图,人、马的造型,也与《调良图》异曲同工,我们已很难判定哪幅画在前,哪幅画在后,只知道《调良图》方折劲挺的铁线描形成的人物衣格、圆活腴润的弧线勾画出的马体都只属于赵孟頫,线条间饱含的力度也无法被别人复制。那“风动如火焰的虬髯、马鬃、马尾”18,既表现了人、马在风中的战栗,也反衬出他们内心的稳定与刚健,那形象里,正包含了赵孟頫的自我确认。

《人骑图》,设色画。一朱衣人作唐装,骑赭白花马,缓辔向右徐行。19有人表态,那朱衣骑马人,象征天子,那白花马则是赵孟頫的自喻,所以,此图“表达了他愿为良主效劳的儒家济世思想”。20这话不错,但不够,因为,他把赵孟頫说小了。在这朝代里,赵孟頫不只是臣,也是师。忽必烈本人,曾不拘君臣之礼,与赵孟頫夜谈求教,那场面,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明代刘俊《雪夜访普图》。《宋史》上说:

太祖数微行过功臣家,普每退朝,不敢便衣冠。一日,大雪问夜,普意帝不出。久之,闻叩门声,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设重裀地坐堂中,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因与普计下太原。

程门立雪,虽也出自《宋史》,但那是学生拜见老师;雪夜访普,这事闹大发了,因为立在风雪中等待赵普接见的,不是别人,而是赵普的老板——当朝皇帝赵匡胤。到了元朝,忽必烈也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戏份儿,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演苦情戏,而是出于迫切的现实需要,即:对于这个来自冰寒草原的帝国来说,他们所统辖的汉人的江山,让他们感到隔膜和无措。

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群统治者。我想他们的内心也一定出现过某种微妙的波动——被他们列为最下等的南人,实际上占据着文化上的最高级。他们确立的等级秩序,不仅并不那么坚实,而且发生了有趣的倒置。

忽必烈当年派遣程钜夫两下江南,才把赵孟頫这个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大知识分子挖出来,为朝廷所用,意在用赵孟頫这样的人,填补他心理上的虚空。他的“礼贤下士”,掺杂着某种膜拜。所以,忽必烈與赵孟頫的关系,并不完全等同于赵匡胤与赵普,赵孟頫不仅为臣,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文化导师。而且,在忽必烈死后,他的继承者们实行了更加彻底的汉化政策,坚持以儒治国,赵孟頫在武宗朝就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就是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的老师。而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继位后,朝廷恢复了元朝建立以来一直中断的科举制度,把程颐、程颢、朱熹、司马光等宋代文化精英的偶像放在孔庙里祭祀,等于对宋朝的先进文化的引导作用进行了官方追认。

多年前读过余秋雨一篇文章,名叫“断裂”,写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作者用一以贯之的诗性笔调,感叹“短暂的元代,铁蹄声声的元代,脱离了中国主流文化规范的元代”,使中国文脉出现了“断裂”,而被烧断的《富春山居图》正是“一个象征”。他认为,像元朝这样的“‘文化盛世往往反倒缺少文化里程碑,这是‘文化盛世的悲哀”。21

我想说的是,首先,元代并没有“脱离中国主流文化规范”;而这位自称“明天我会就此事向台湾的朋友作半天演讲,听说报名的听众已经爆满”22的历史讲述者,除了借《富春山居图》合璧展出的大好时机写下这般感慨,他的文化视野里竟然没有赵孟頫的存在——凑巧的是,无论是对元朝,还是整部中国艺术史,赵孟頫正是余秋雨所说的那种“里程碑”。自唐代王维、宋代苏轼之后,中国艺术史走到下一站(元代),赵孟頫无疑是又一个枢纽式的存在。

赵孟頫艺术上最重要的口号,就是“师古”,换今天话说,就是继承和发扬古代优秀文化传统,这个古代,具体指晋唐两代自王羲之、顾恺之、展子虔、王维以来形成的活力绽放的艺术精神,而不是像南宋以来形成的“用笔纤细、傅色浓艳”的审美趣味。赵孟頫曾在画上题: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endprint

在赵孟頫看来,假如绘画中没有古意,画得再好也没用。因此,多年以来,他书法晋,画师唐,把“尽去宋人笔墨”当作自己的创作原则,而把接近古人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

表面上看,赵孟頫的艺术主张,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每一代大师都是从传统的娘胎里生出来的,有谁能够旱地拔葱式地自我发明?但,传统从来都不是一个质地均匀的透明体,像水晶,或水晶棺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的视线都清透无碍地穿透传统,目睹到前人的踪影。传统会中断,会消失,会变异,一切可能都非我们所愿,在赵孟頫的时代也不例外,所以,从赵孟頫的视角上看,可能什么也看不到,尽管他离汉晋隋唐比我们近得多。

周汝昌先生以书法为例:

古代珍贵书迹,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浩劫,剩余者已寥若晨星。到五代、南唐,仅有孑遗,宋朝统一,由南唐收来几项宝物。其中书法珍品,一是王羲之《兰亭序》石刻本,一是以二王为主的零碎六朝墨迹(有真有伪、有原迹有摹本)。前者,后来称“定武本”《兰亭》,后者编集摹刻木板本,叫作《淳化阁帖》。由于极为宝贵难得,两者都被翻刻到无数次,差点儿“化身千亿”。23

这“定武《兰亭》”,我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写到,到南宋,那个被宋度宗重用的奸臣贾似道,竟然搜集了八百种“定武《兰亭》” 刻本,如此多的翻刻,其真实性恐怕与王羲之原本别如天壤了,用周汝昌先生话说:“‘八百种翻本的后果只能有一个:假躯壳空存,真灵魂大变。问题的严重,又不在于仅仅关系到贾似道这种附庸风雅的古董收藏家。南宋的书风,因此等缘故,简直愈来愈坏,每况愈下。而在这个情势下,出了一个‘书法中兴者赵孟頫。” 24

赵孟頫站在元朝的鹊华秋色里,眼前却是一片空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时的赵孟頫,正站在老诗人陈子昂站立过的地方——唐代的幽州、如今的大都(北京)。

他眼前的大地,被血腥与灾难一遍遍地刷洗过,这些灾难包括: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靖康之耻……除了生灵涂炭,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它们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是古代大量的艺术品被毁,能见到的,许多是不靠谱的山寨版,所谓的传统,对于他,一如对于今日的我们一样,已渐行渐远,鞭长莫及。而赵孟頫置身的,又是一个北方游牧民族主宰的王朝,气若游丝的,不只是他赵氏的骨血,更是文明的血脉。他强调的“古”,于他,于他的民族、文化,价值不言而喻。

只是,这传统,并不包括南宋。这是由于南宋书画风气之坏,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那就是避嫌,因为他是大宋帝王的苗裔。

他画《幼舆丘壑图》,法师六朝人,山石有勾无皴,人物松树描摹笔极细,学习的痕迹深厚,“赵氏中年以后所画,均无如此面貌”25。

他画《鹊花秋色图》,双山墨青设色,林叶丹黄灿烂,明代董其昌在题跋中评价:“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

他画《水村图》,题跋中有明代陈继儒一段,说“松雪26《水村图》仿董巨27,正与赠周公谨《鹊华秋色》卷相类。”

画完《人骑图》,他自鸣得意地写上“自谓不愧唐人”,旁若无人地进行表扬和自我表扬。

《秀石疏林图》,赵孟頫在题跋上写下“书画本来同”(即“书画同源”)的主张,从而将绘画的历史,指向更加遥远的文字起源时代,到清初,石涛又把它提炼成“一画”论,即伏羲画卦,横画一线,分出了天地,区别了上下,划出了阴阳,所以那一画,是书法、也是绘画的根基。也因如此,我们才把画,称作“画(划)”。

假如说《鹊华秋色图》是向古代(尤其是唐代王维代表的文人画传统)致敬,《水村图》则创立了他个人抒情写意的山水画风,将他的“文人画”主张表现得淋漓尽致、挥洒自如,也为后来的“元四家”指明了路径。

就拿余秋雨一再表扬的《富春山居图》来说吧,此图不过将赵孟頫探索的新语言延长而已,像《水村图》一样,在横卷中显示戏剧性结构,并在终卷之前达到高潮。尽管黄公望比他的前辈赵孟頫在笔法上更放逸自然,情绪充沛,但他无疑是沿着赵孟頫开辟的路径前行。

“70后”畫家韦羲所说:

黄公望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少年时亲眼见到过松雪道人赵孟頫挥毫,《富春山居图》用笔受赵孟頫的影响多于董源。倪瓒画风,历来都说从关仝变化而来,但我看《六君子图》,分明摹拟赵孟頫《水村图》,五代宋初山水,哪有《水村图》这等笔墨间的苍茫淡远。即使苏轼、米芾、马和之的墨戏,李公麟、乔仲常的白描山水,也不曾这般雅致蕴藏。对了,《六君子图》《鹊华秋色图》树的造型与画法,均似赵孟頫真迹《秋郊饮马图》……28

徐邦达先生亦曾借赵孟頫《双松平远图》表明:

松雪山水画,中年以来大致仿学李、郭、董、巨两路。然笔墨都已变易为简逸,不再以水墨渲晕之法为之,开元人新面目矣。元四家——黄、吴、王、倪虽非专师松雪翁,然无赵氏启发在前,则四家则难逸出宋代以前的旧法,观此卷可以见余浅识。29

元朝固然短暂,但它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不堪。正是在这个被许多人视为“文化沙漠”的朝代里,中国的造船技术达到最高峰,无数精美的元青花瓶随着货轮的起航而远达中亚、欧洲,出现在国王、贵族豪华的客厅里;大量的桥梁出现在南方的水系上,将支离破碎的大地连成一体;元军使用的抛射榴弹和纵火炸弹吓坏了日本人;农业上,钦定《农桑辑要》不断再版,棉花和高粱也在元朝输入中国;天文学家郭守敬,被称作当时世界科学界的先驱,今天的月球上,还有一座环形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文学史上,叙事文学如戏曲、小说第一次取代抒情文字成为主流,《西厢记》的春色如锦,一直照进五个世纪后的《红楼梦》……

在元代这个文化的高原上,赵孟頫是最显著的高峰(说“顶峰”有点肉麻了),不足百年的元朝30,有赵孟頫这样一位综合性大师已足够奢侈,连他的顶头上司元仁宗都忍不住表扬他:endprint

帝王苗裔,一也;

状貌昳丽,二也;

博学多闻,三也;

操履纯正,四也;

文词高古,五也;

书画绝伦,六也;

旁通佛老之旨,造诣玄微,七也。31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辟专节谈赵孟頫,认为他的诗歌成就远超米芾和董其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他:“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出其后也。”32

何况这个朝代,还有“元四家”33紧随其后。此外,还可以列出一长串杰出的艺术工作者名单,他们是:钱选、高克恭、鲜于枢、柯九思、管道昇、王冕、朱德润、曹知白……

因此,元朝人的一个世纪,在文化上并没有交白卷。有意思的是,撑起元朝文化门面的“元四家”,竟全然出自“南人”。

赵孟頫像苏轼一样,经历过五位皇帝(元世祖、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元英宗),仕途上却没有像苏轼那样高开低走,官越当越小,人越贬越远,快被贬出地平线,而是在大元帝国的体制内,从元世祖时代的五品起步,最终在元仁宗时代官居一品。笼络也罢,敬重也罢,总之与元朝统治者对汉文化的态度有关。

元朝的阶层壁垒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被逾越了。元朝的剧情,由此反转。

因此说,赵孟頫不会有“怀才不遇”的忧愤,也无须把自己当作千里马待价而沽,他的问题是仕途太顺了,避免遭忌才至关重要,而前朝帝王苗裔的身份,又让他如履薄冰,以至于忽必烈与他谈论宋太祖治国之道,都要吓出他一身白毛汗,因此他屡次辞官,尤其当忽必烈有意请他做宰相,他见“大势不好”,赶紧溜了,去济南做了一个地方官,忽必烈死,元成宗继位,继续重用赵孟頫,召他至京修《世祖皇帝实录》,他又辞掉,回到故乡吴兴,他的心才踏实下来……夫人管道昇填《渔父词》,表达他们共同的心迹:

人生贵极是王侯,

浮名浮利不自由。

争得似,一扁舟,

吟风弄月归去休!34

这扁舟,代表着赵孟頫的急流勇退,与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里的扁舟,不是同一个扁舟。

至于像元人虞集在《赵仲穆画马歌》里所写,赵孟頫是以“良马之德比君子”35,倒是有可能,表明他虽然投奔了蒙元政权,仍然以“君子”自期。

但在我看来,鞍马图里那或立或骑的圉夫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因为那些身着唐服的圉夫,不仅是他汉人身份的象征,维系着与华夏文化的精神联系,而且,他胯下、身边的马,正是朝代的象征。圉夫与马、他与朝代,不是谁驾驭谁的关系,而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像《秋郊饮马图》《浴马图》里表现的,那么自由、烂漫与默契。因此,他的笔端,没有忧怨、委屈,只有困顿中的坚持和驰骋中的自由。

在屡经彷徨、挣扎之后,赵孟頫已从苦痛纠结里(如《调良图》里的狂风所暗喻的)超越出来,成为一统大元文化江山的真正领袖。有赵孟頫在,华夏文化经由元朝,才没有出现所谓的“断裂”,晋唐遗脉在经由赵孟頫之后,接入明清,分蘖出沈唐文仇、四王36四僧37。因此,赵孟頫可以被称作“元画家”——不是元代画家,而是一个具有原始推动力的画家,是“画家中的画家”,他之于中国绘画,犹如博尔赫斯之于世界文学。

由此我们更可理解赵孟頫入仕元朝背后的文化担当。

所谓的“断裂”说,不是出于无知,就是罔顾事实。

准确地说,没有赵孟頫,传统才可能“断裂”。

历史不能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假设:假如赵孟頫没有这样的文化贡献,最终只是元朝体制下一名领俸卖命的官僚,历史又将如何对他盖棺论定呢?

赵孟頫的一生,看似风平水静、风生水起,实则是一场最大的赌局。

《调良图》与《浴马图》,代表着赵孟頫精神世界的两极—— 一极是焦灼、彷徨、挣扎,另一极则是平静、自由、坦荡。很长时间内,赵孟頫的艺术世界,就在这两极间踯躅游走。

这样的矛盾,是命运施加给他的,但唯其如此,才使赵孟頫的创作呈现出立體的层次和深邃的个性,比如他的书画,同时具备了复古与革新的两面。

假如说魏晋是中国艺术史中浪漫的春天,隋唐是热烈的夏天,宋元就是中国历史中的秋天,辽阔、深远、大气磅礴,各种杂质都在空气中沉淀下来,草莽间洋溢着负氧离子的味道,大地上光线颤动,“秋光随着波动而枯润的皴笔,照进《鹊华秋色图》、照进《水村图》”38,当然,也照进《秋郊饮马图》。到了明清,自然界的小冰期,加上政治上的文字狱,使中国艺术进入了冬季,尽管那些荒山寒林、零度风景,也别有一种魅力,尽管在萧瑟中,依旧有奇崛的力量,如岩中花树,顽强生长(如四僧、如扬州八怪)。

秋天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可以容纳百川千河、五光十色。到《秋郊饮马图》,赵孟頫内心世界的坦荡与超然完全显现出来。那是超越两极之上的第三极,也是超越平面绘画的二维世界上的第三维——他在绘画中,加入了时间的维度。画面上,也是一处河湾,地点几乎与《浴马图》相同,那里“秋林疏朗,树叶青红”,“在野水长堤之上,有一红衣奚官持竿驱马数匹就溪中饮水”,“隔岸远处又有二马向左奔驰”39,奚官(圉夫)与身后的二马相顾,神态安详,一切皆入化境。

但所有这一切,都被他推成远景,一如所有的现实,都被时间推到了远端,成为历史(圉夫的唐人服装,也是对历史的暗喻)。在历史的尺度里(赵孟頫曾任国史官,习惯于历史的表达),一时的阴晴圆缺、一己的悲欢离合,都轻如大地上一棵草、天边一粒沙。

画下《秋郊饮马图》十年之后,元至治二年(公元1322年),69岁的赵孟頫在四月里又画了两匹马。这幅《双马图》,我不曾见过,将近七百年过去了,不知道是否还存世。他在画上的题跋,在史籍中仍可查到:

飞腾自是真龙种,

健笔何年貌得来。endprint

照室神光欲飞去,

秘图不敢向人开。

那时他的长子、小女、爱妻都已离世,其他儿女虽在,但都已各自成家,留下一个“非扶杖不可行”的赵孟頫,成了空巢老人。但他笔下的马,依然猎猎生风,以至于他不敢把画打开,否则他的马,会立刻飞奔而去。

一个多月后,赵孟頫在故乡吴兴甘棠桥畔的宅邸与友人谈笑,兴之所至,展纸研墨,写下一纸楷书。日落时分,赵孟頫说有点疲倦,想小憩片刻。送走友人,赵孟頫就躺在床上睡去。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已停止呼吸。

不知赵孟頫会不会想到,他的平生之作,在他的身后流转,到今天仅余223件,除去留在紫禁城(故宫博物院)的,还流散到台北、伦敦、纽约——他从来不曾抵达的远方。一幅画,比一个人更长寿,也走得更远。2017年,这些来自海内外十余家博物馆(含故宫博物院)的赵孟頫作品又将在故宫博物院书画馆(武英殿)重新会集,连同与赵孟頫有关的27件(套)器物,重新构建那个曾属于赵孟頫的精神世界。

故宫博物院为这场大展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季节——

秋天。

赵孟頫去世多年以后,中国艺术史上又一位宗师性人物被推到了相同的十字路口。他的本名,叫朱若极,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代,崇祯死后,石涛的父亲朱亨嘉还曾经短暂地穿过黄袍,拉杆子搞政权,试图为这个猝死的王朝做人工呼吸,后来被反戈一击的手下活捉了。

关于朱亨嘉的死,一直流传着好几种说法。有人说他是被隆武皇帝下令用绳子勒死的,也有人说他被关起来,被锦衣卫折磨死了。

他的家人,被全部抄斩。

只有襁褓中的儿子朱若极,被家仆抢救出来,藏在寺庙中。孩子的真名,就像他的皇室身份一样,从此被隐匿在岁月中,没有人再提起。

艺术史里,记下了他另外一个名字——

石涛。

打石涛记事起,自己就是全州湘山寺里的一名小僧人,在木鱼单调的敲击声里长大成人。在他的记忆里,父母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那繁花似锦的王邸生活,他也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抵达。我想,成长的岁月里,他一定无数次地站立在古庙冰凉的石阶下,孤独无助地观看天边那几颗寒星,想象父母应有的样子,以及在母亲怀抱中的自己,一直到夜色浓重,露水湿透布鞋。

其实,在石涛的血管里,朱氏家族的血一直在暗自流淌。那血统,终于变成他超常的艺术禀赋,从他的笔端流泻出来。40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世人皆知又让人费思的古怪别号:苦瓜和尚。较流行的说法是:苦瓜者,皮青,瓤朱红,寓意身在满清,心记朱明。

但即使如此,他内心的彷徨无定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像纽约大学美术史教授乔迅(Jonathan Hay)说的,他是一个“摆荡在两种矛盾欲望之间的人”41。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石涛拟赵孟頫笔意,画了一幅《人马图》轴,表达他对赵孟頫的认同之心。

七年之后,康熙南巡,在南京城南一枝寺,见到石涛。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春,康熙帝二次南巡至扬州,在平山堂召见各界知名人士,石涛也在其中。康熙当众呼出石涛名字,使他受宠若惊,似乎联想起了忽必烈对赵孟頫那份垂青。就在这一年,石涛画了《海晏河清图》,题诗如下:

东巡万国动欢声,

歌舞齐将玉辇迎。

方喜祥风高岱岳,

更看佳气拥芜城。

尧仁总向衢歌见,

禹令遥从玉帛呈,

一片萧韶真献瑞,

凤台重见凤凰鸣。

对圣主康熙的崇拜之情,与繁花似锦的盛世图像相映照,几乎掩盖了他“磊磊落落,高视一切”,“不屑不洁,拒人千里外”的冷傲形象,“求关注”之心,已昭然若揭。那时,这个旧朝的皇族,已经认同了这个新的王朝,他当然也希望得到这个王朝的认同,为此他专门北上帝都,以获得更多的机会。三年后,康熙要画《南巡图》,没有搭理身在北京的石涛,却从几千里外寻来王翚(即前面提到的“四王”之一,另“三王”是王鉴、王时敏、王原祁),让石涛的心感到彻骨冰凉,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单相思”。赵孟頫式的幸运,没能像皮薄肉厚的餡饼,砸到他的头上。石涛只能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北京之行,“成为其生命历史的修正性转折”42。

51岁的他,自北京重返扬州,搜尽奇峰打草稿,成为艺术世界里的王,并把赵孟頫理论,又向前推了一步——赵孟頫强调“古法”,那是因为在赵孟頫的时代里,“古法”已然断流;而石涛强调“自我”,是因为在石涛的时代,“古法”过于强大,几乎淹没了“自我”。于是,与赵孟頫对古人的敬意相反,石涛在题画时,写下如此狂妄语录: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43,几丝柔痕,笑倒北苑44……

十一

赵孟頫死后第二年,宋元历史上又一个重量级人物去世了。

他是宋恭宗(又称宋恭帝)赵,是被从坟里挖出来的宋度宗的二儿子,也是南宋王朝的第七位皇帝。

他是因诗而死。那首要命的诗,是这样写的:

寄语林和靖,

梅开几度花?

黄金台上客,

无复得还家。

这寄语,给“梅妻鹤子”的林逋(前面说过,他的墓,也被杨琏真加挖了),探问的,却不只是梅花,更是故国的消息。前面说过,公元1276年,元军攻下临安,谢太后携五岁的他向元军投降,面对山河泣血,他还懵懵懂懂。后来,昔日的皇亲国戚,大都出家,当了和尚和尼姑,在古寺枯灯下,苟全性命。写下这首诗时,赵华发已生,数十年的寂寞修行,故国之思依然没有泯灭,一想到西湖梅花,他的内心仍会被刺痛。那份痛会一直追随着他,不离不弃。

这诗被元朝密探得到,汇报给元英宗。元英宗一怒之下,把赵赐死于河西。

这很像当年他们赵家的祖先赵光义赐死南唐后主李煜,只因那亡国的皇帝,写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让赵光义很不高兴,将一种致命毒药——千机药赐给他。endprint

是报应吗?

政治就是这样惨烈,这样你死我活、一点面子也不讲。

无论怎样,赵死了,死在一首詩上,死在53岁。

那是至治三年(公元1323年)。

他的弟弟、他投降后在福州继位的宋端宗赵昰,四十多年前就死了,死时只有10岁。

他的另一个弟弟、南宋末代皇帝赵昺也早就死了,被元军逼得走投无路,逃到海上,被丞相陆秀夫背着,纵身跳进大海,那一年,他只有8岁。

宋度宗因为纵欲过度,死在35岁上。他的三个儿子——赵、赵昰、赵昺三兄弟,都当过皇帝(分别为宋恭帝、宋端宗、宋末帝),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

赵家王朝,彻底终结了。

赵孟頫或许一生未曾见过赵,但他心里,定然不会将他抹掉。

杨琏真加挖地三尺、让宋度宗的尸体“重见天日”时,宋度宗之子赵还活着,正在颠沛中度过自己的青春期,他的足迹,从大都、上都、居延,一路延伸到天山等地。他留在大地上的投影越来越小,在史料中的印迹也越来越渺茫。

杨琏真加盗挖宋皇陵墓三年以后、赵孟頫入仕元朝两年以后,赵穿越高原抵达西藏(《元史》称“吐蕃”),入萨迦寺修习佛法。这一年,他已在大元帝国荒芜的西北长到了17岁。

此时,赵孟頫正在元朝为官。他一定听到过关于赵的消息。消息来源之一,是他的好朋友汪元量,因为这个汪元量,当年曾随同投降的赵北上大都,此时正与赵孟頫在翰林院做同事。故国的皇帝赵已成西藏高僧,他不会没有耳闻。

大德八年(公元1304年),在混合着清甜雪水和酥油暗香的土石寺院里,在星月流逝不见异同的诵经日程里,赵?又度过了17年,他34岁了。这一年,已经51岁的赵孟頫画了一幅《红衣西域僧》卷,画上可见一位遍身红袍的虬髯僧人,正盘坐在巨树枯藤下,碧绿山石杂以淡墨皴染,地上点染着小草嫩花,画面静穆庄严而不失祥和。徐邦达先生评价它“笔法浑穆,而形象则自谓得西域人神态,师古、写生兼而有之”45。赵孟頫在跋文里暗示,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佛画,试图以此扰乱人们的视线,但我们联系一年前萨迦派帝师胆巴去世,很容易猜出,赵孟頫是在借悼念胆巴这个体面的理由,表达他对正在萨迦寺做总持的赵的思念。“西域”之名,从广义上说,包含了青藏高原。

深藏如海的赵孟頫,内心的波幅,七百多年后,仍在一幅画上暴露无遗。

他把自己交给了全新的时代,但对大宋江山的那份旧情仍然未了。

它就像基因里的病灶,潜伏在身体里,不时发作。

他永难解脱。

2017年2月20日—3月18日写于北京—成都—北京

责任编辑 石一枫endprint

猜你喜欢
赵孟頫
赵孟頫的传世书迹
临帖赵孟頫《洛神赋》
上篇 笔走龙蛇 冠绝古今
讨源皇象 规模右军 试论赵孟頫对章草的复兴
临帖赵孟頫《洛神赋》
赵孟頫“惭”什么?
赵孟頫《汉汲黯传》
趙孟頫書畫全集
赵孟頫《吴兴赋》(局部)
赵孟頫《胆巴碑》集锦(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