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区到背崩

2017-05-20 09:51周浙昆
民主与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直升飞机墨脱民工

周浙昆

第一次听说墨脱这个名字是从电视上。上世纪80年代初,新闻联播播过一条新闻:有一位来自西藏墨脱的全国人大代表,为了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步行了15天才到达有公路的地方。当时我就想,我们国家還有这么偏僻的地方?于是翻开地图看了看,发现墨脱位于西藏东南部,喜马拉雅山脉的东段末端。由于位于雅鲁藏布江大峡湾腹地,地质活动强烈,又是印度洋的暖湿气团进入大峡湾青藏高原的东大门,降雨充沛,山地陡峭,塌方、泥石流和地震频频发生。冬季喜马拉雅山被大雪覆盖,墨脱通向外界的山路完全被大雪覆盖达6~8月之久,因此,墨脱又有陆地孤岛之称。在2013年10月以前,墨脱是我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全国两会每年3月初在北京举行,这个时候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墨脱县的全国人大代表这个时候要去北京参加人民代表大会,就必须要沿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走上15天,避开大雪封山的喜马拉雅山,然后翻山到达有公路的地方。就是雪化山开以后,进入墨脱的道路也是突兀崎岖,险象环生,早年英国探险家F.K.Ward几次尝试而终究未能如愿。上世纪80年代国家组织的青藏高原科学考察,虽有几支考察队进入过墨脱,但都是在夏季,这几支进入墨脱的考察队都是趁着喜马拉雅山冰雪消融的时候进入墨脱,又赶在大雪封山前离开。冬春季的采集对于植物区系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缺乏冬春季的标本,墨脱植物区系只能永远披着神秘的面纱。

1990年,吴征镒院士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种子植物区系》,获得经费300多万元。在上世纪90年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基金委资助强度最大的项目了。这个项目立项之初,就把西藏阿里、墨脱、云南独龙江等地列为中国植物区系的关键薄弱地区。项目立项以后,李恒教授完成了独龙江的越冬考察,孙航、德铢等人完成西藏阿里的考察。而墨脱的越冬考察,到了1992年仍未开展。任务几经易手,最终落到了孙航头上。那时孙航正在读吴先生的在职博士研究生,先生把孙航的博士论文题目定为《西藏墨脱植物区系的研究》。原来确定的几位考察队员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前往,孙航邀我参加,凭着几分探索的冲动,我答应了孙航的邀请。考察队中还有一名队员是在标本馆工作的俞宏渊。

1992年9月中旬我们开始了行程。先从昆明乘飞机到拉萨,之后又从拉萨租用一辆卡车拉着我们的行装到八一镇。几经辗转,10月初到达米林县的派区(现在叫派镇)。派区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入口处,也是那时进入墨脱的必经之地。10月肆虐了墨脱一个夏季的印度洋季风有点累了,正打算歇歇,频度和强度都大大降低,晴天也多了起来,是进入墨脱的最好季节。此时的派区一片繁忙,墨脱一年所需的物资,必须要赶在11月份大雪封山前,靠人背马驮运抵墨脱。我们的考察用具、文献资料和生活所需装在十几个特制的铁皮箱子中。到达派区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张罗着寻找民工,将这十几个铁皮箱子背进墨脱。那时派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大家都忙着背自己的东西,闲暇的民工十分难找,要一次找齐几十个民工就更是困难。折腾了几天后终于找齐了民工。民工的价格是按所背物品的重量论斤计价,约定好三日后在墨脱的背崩村交货。

派区的海拔有2800米,从这里进入墨脱首先要翻越多雄拉山。多雄拉是喜马拉雅群山中最矮的一座了,垭口的海拔是4200米。我们一大早起来乘上解放军的山地车,这种车轮子十分巨大,此前我从未见过。山地车将我们送到海拔3600米的松林口,这是公路能通达的最高处了,我们从这里开始翻山。松林口处的植被是针叶林,主要树种是冷杉和落叶松。随着海拔的升高,冷杉和云杉逐步替代了高山松和铁杉,树林开始稀疏,我们来到树线以上,群山逐渐清晰起来,待接近了4200米的多雄拉山垭口,突然间一阵浓雾从山顶袭来,十步之内不辨人马,我们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当云雾散去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架折翼的直升飞机和毙倒路边的死马,刹那间一种神秘和恐怖的氛围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条神秘之路,一路上,同行的路人给我讲着这条路上的故事。比如,某年某日,一解放军女战士独自一人,从墨脱翻山回派区,在多雄拉山突遇大雾,不幸迷路,天色已晚仍不辨路径,后侥幸遇到同样迷路的路人,两人在多雄拉山上抱团取暖,度过了寒冷的夜晚得以幸存。一开始听到这个故事,我认为这是路人们为了消遣漫漫长路而杜撰出来的,看到折翼的直升飞机和毙倒路边的死马,不由自主地开始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由于这条道路的艰辛,解放军想到用直升飞机给部队做补给。据说为了改善部队的生活,在直升飞机航线开通的时候还空运过一头母猪到墨脱,还有家属乘坐直升飞机,到部队看望自己的丈夫。后来直升飞机在多雄拉山坠毁,这条航线也就取消了。在墨脱的部队家属,由于没有能力走出墨脱,也就干脆就在部队呆了下来。

过了垭口一路下坡,森林又出现了,这时天色已晚,我们来到了一个叫拿格的地方,这是第一天的宿营地。说是宿营地,其实就是几个不知是谁搭在森林中的窝棚,我们吃了一点干粮在窝棚中合衣躺下,度过了进入墨脱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还是一路下坡,沿途的植被有了较大的变化,常绿阔叶林出现了,天气也渐渐地热起来,从多雄拉山往背崩走,植被垂直分布明显,你可以看到我国从东北到海南的植被类型。从背崩到多雄拉山的这个大峡谷就是一条镶嵌在喜马拉雅山中的沟壑,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体沿雅鲁藏布江、顺着峡谷向上,大部分的暖湿气团被多雄拉山阻断,充沛的雨水滋润了峡谷两边的植被。少数强大的暖湿气团,能够翻越多雄拉山而进入青藏高原。直升飞机从寒冷的青藏高原,进入峡谷,如果遇到强大的暖湿气团,就像一个人突然进入热气腾腾的洗澡堂子,浓雾迷漫,加之峡谷狭窄,稍不留神飞机就会出事。后来得知多雄拉山摔过两架直升机,一架在1988年,一架在1989年。邱光华1988年所驾驶的直升机曾在多雄拉山出过事,所幸大难不死,不想邱光华烈士却在汶川抗震救灾中牺牲了。

我们边走边采集标本,海拔下降到了2200米处,一片规模较大的木头房子出现在了密林中,这就是汗密兵站。从派区到背崩有约90公里的路程,一般人需要走三天,体力较好的,两天也可以走完。汗密这个兵站就是为了方便过往的解放军战士而修建。同行的人群中除了民工以外,还有不少解放军战士,他们也趁着这个时节,将一年的给养运到墨脱。战士们在汗密休整,我们三人就老脸皮厚地去兵站混吃混喝。此时的兵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雪封山以后,兵站仅留两个战士看守。年轻留守的战士以大山的密林和野兽为伴,实在是难为他们了。不知是哪个留守的战士在兵站的门上留下了一副对联:“清炖蚂蟥遍地是材料,凉拌冰雪以大山为伴”,横批:“天天如此”。这是冬季兵站的真实写照。

过了汗密兵站,很快就到了传说中的老虎嘴。据说这是从背崩到墨脱道路中最为艰险的一段,山地在这里变成的峭壁,老虎嘴就是镶嵌在峭壁上的一条小道。当我们做好各种思想准备进入老虎嘴的时候,老虎嘴的状况超出了想象,如果没有恐高症,通过老虎嘴就毫无挑战。我颇有几分失望地问同行的路人;“这就是老虎嘴?”同行的当地老乡告诉我,这确实是老虎嘴,我们现在走的路是解放军在峭壁上修出来的。原来的老虎嘴是要在陡峭上攀行,稍不留神就会跌入谷底,故有此称。由于这是一条进出墨脱的必经之路,解放军在峭壁上炸出了一条山间小道,老虎的牙齿被拔掉了。

过了老虎嘴依次到了一号桥、二号桥,渐渐地我们来到了雅鲁藏布江的北岸,这意味着背崩村就要到了。三天来一路上缺吃少眠,我们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咆哮的江水声仿佛是给我们打了一剂强心针,让我们鼓起余勇,继续向前,终于来到解放大桥旁。这是墨脱境内跨越雅鲁藏布江最大的桥,过了解放大桥就是背崩村了。解放大桥海拔800米左右,而背崩村却在海拔1200米处的半坡上。也就是说我们还有400米的高程要爬,我们三人坐在桥边,休息了好一阵,卯足了劲做最后的冲刺。我们相约一鼓作气直抵目的地,登上背崩村。可是走了不到15分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休息一下吧,强弓末弩的我们稀里哗啦又坐到地上。就这样我们跌跌撞撞地进入了背崩村,开始了为期10个月的越冬考察。

(作者为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生物地理与生态学研究室主任、研究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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