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海螺

2017-05-22 05:33
东方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海螺攀岩欧阳

◆ 清 寒

说话的海螺

◆ 清 寒

医院走廊,入夜开始安静。疲倦暂时战胜了部分恐惧,陪床的家属们,有的蜷缩在泡沫拼合的地板上,有的弓起虾一样的背趴在病床边。影子飘进来,在病区门口站了站。恐惧感还在。为了躲避恐惧感,她已经很多年不进医院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恐惧以乘法甚至N次方的速度增长的深夜。穿越恐惧需要勇气,她还没准备好,但她非走这一趟不可。

“让我看看他。”“不行!”“我必 须 看 到 他。”“ 听 我 的, 先 回去。”“不!”“明天。明天或者后天,我保证,会让你看他。”“现在。”“现在不行。你受不了。”“我可以。”“恐怕不行。”“我可以。我说了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但她晕倒了,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恐惧在她的生命里砸出了黑洞,巨大的黑洞。

她觉得心慌,喘不上气。她想奋力爬出黑洞,但是不行,没有着力点,即使是壁虎,也无法攀爬那么光滑的洞壁。

“你没事吧?”

护士的问话让她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她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摁在胸口,另一只手扶着墙,弯着腰,呼吸粗重而又急促。

“不,我没事。”

“你看上去很难受。”

她收回扶着墙的手,直起腰,说:“现在好了。”

“你……确信?”

“对,真的好了。”

“陪床很辛苦。要注意休息。如果你自己先累垮,就没办法照顾亲人了。”

“对,谢谢。”

护士微笑了一下,进入一间病房。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看,护士在给病人换液,至少会在病房呆十秒。十秒足够了,她像风一样刮到ICU室,开门,进去了。

1

手机响了。欧阳楠从梦中惊醒。床头柜上的闹钟指在午夜一点。同样是床头柜上的闹钟,证明她此刻躺在家里的床上。不值班,不该是案子上的事。

号码是左鼎的,欧阳楠的心紧了一下,“喂!”

“穿衣服!我马上到你楼下。”

不好的预感。

深夜,ICU室内,护士正在配合医生进行诊治。室外的人情绪焦灼,束手无策、被动等待,恐惧便趁虚而入,并迅速发酵。

“医生,他怎么样?”杜般在医生出来的第一时间抢步上前。

左鼎和欧阳楠已不像最初那么紧张。玻璃窗内的抢救过程他们尽收眼底,包括医生出来前本能的深长呼吸。病情应该得到了控制。

“稳定了。”医生说,“虚惊一场。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们,我以为……”

左鼎说:“你做得很好,我们说过出现任何情况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不,我的意思是……”医生的表情说明他在努力寻找措辞,“我,我们以为有人加害他。”

惊异掠过所有人的脸。

“什么意思?”左鼎问。

“就像你们看到的,”医生用目光导引大家,“ICU室在病区最里边,可护士巡房时看到个女人,就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正向外走。护士马上进来查看,发现患者的血压、脉搏、呼吸急剧波动,立刻通知了我。”

欧阳楠说:“药!”

医生说:“别担心,当时就换掉了,锁在治疗室,我想你们可能需要。不过从之后的情况看,患者并没有出现中毒症状。生命体征的变化,也许是苏醒的前兆。”

杜般不无兴奋地问:“就是说老大有苏醒的希望?”

医生说:“希望任何时候都存在。身体底子好,求生欲强,说明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奇迹往往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

护士走出病房,左鼎说:“能说说你看到的那个女人吗?”

护士说:“那女人挺怪。”

欧阳楠问:“怎么个怪法?”

护士想了想,摇头。“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我之前看到过她,在1801门口。她扶着墙,捂着胸口。我问她是不是难受,她说没事。然后我就给1801的病人换液体去了。”

左鼎问:“你再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十几分钟后。给有晚间治疗的几个患者换完液,正好到巡视ICU的时间。我看到她朝我走过来,同时听到护理站的呼叫器在响。还有这个,”护士抬头看安在走廊房顶的电子显示屏,“闪着ICU室的床号。”

杜般说:“听上去像午夜凶灵。”

欧阳楠问:“之前见过她吗?”

护士说:“我的班上没有。”

左鼎说:“快去!”

杜般对护士说:“来吧。我们去看看。”

午夜两点,如果她确是某位患者的家属,应该在。

2

阳光在一天的某些时段跃入,但它们顷刻就被铁皮柜和旧卷宗稀释了,档案室永远处于深深浅浅的灰中,连呼吸都无可避免地被渲染上了同样的气质。

“你好。”

梅少婷打量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说:“左法医。”

“你认识我?”

梅少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左鼎意识到自己的反问够傻的。内网网页常有案件报道,无数重大要案的告破归功于技术队,偶尔还会配上照片。任何一个经常浏览网页的人都可能对他略知一二,梅少婷也不例外。

“我可真够笨的。”左鼎自嘲。

梅少婷未做反应,继续忙手头上的事。

左鼎咽下了想说的话,转身离开。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左鼎接触到欧阳楠的目光。

“看来又是不谋而合。”欧阳楠说着,后退一步。

左鼎说:“不下来?”

欧阳楠摇头。“有一个人碰一鼻子灰就够了。”

“这就是当出头鸟的下场。”

“她真的很难接近?”

左鼎沉默不语。

“有什么其他想法?”

“明天去攀岩怎么样?”

“你认为时隔十九年,会有意外发现?”

“别忘了我们刚刚穿越过十九年。”

左鼎指的是最近破获的两起关联案件,欧阳楠当然不会忘。

“对。我们刚刚穿越回来。但如果我们忘了什么,就得再穿越回去。”

“明早八点。”

3

刑警队五虎将之一尤畅死于十九年前,调查显示,尤畅死于意外,地点龙崖,当年登山和攀岩爱好者的集聚地。

尤畅酷爱徒手攀岩,据说龙崖有一段长达百米的绝壁,尤畅仅凭借一袋镁粉便完成了攀登。

第一个发现尤畅失联的是石涛。刑警队有要求,像现在所有警员的手机必须保证24小时畅通一样,当年所有警员的BP机必须保证24小时畅通。但由于当天是周日,石涛找尤畅为的又是私事,没得到回复并未多加留意。直到周一开晨会,尤畅无故缺勤,才引起大家的注意。五天后,辖区派出所接到村民报案,称龙崖山崖下有具无名尸体,后证实死者为尤畅。尸解鉴定为坠落致死。现场勘查未发现疑点。遂判定为事故。

“徒手!难以想象。”欧阳楠仰望陡峭的崖壁不胜唏嘘。

左鼎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五虎将绝非浪得虚名。”

“你怎么样?”

“恐怕不行。”

“难得听你说不行。”

欧阳楠收回目光,看左鼎,阳光勾勒着棱角分明的侧脸。

“据我所知你和庄海不但是搏击高手,还是攀岩高手。”

左鼎的目光还攀附在陡峭的崖壁上:“没有实地体验,高手一说纯属浮云。”

“体验一把?”

“肯定不是今天。”左鼎说着从背包里取出了望远镜。

欧阳楠再度望向崖壁,说:“我知道。攀岩不是心血来潮,要做充分的准备,心理的、生理的,对吗?”

“还要正确评估线路。”

“我觉得你正在做这件事。”

接下来的几分钟,欧阳楠保持了绝对的安静,避免打扰左鼎。他的专注不像审视,更像交流,人与岩石的交流。与生死打交道的人,对生命有不同的解读,更宽容、体谅,更懂得尊重、珍视,哪怕面对的是一棵草、一滴水、一粒微尘。

左鼎收起望远镜,思绪也跟着收回,说:“尸体数天后才发现,腐败影响了生前伤和死后伤的判定。”

欧阳楠说:“就算组织细胞可见生活反应也不能完全排除被害的可能。”

左鼎说:“但能更接近真相。”

“已知的无可挽回,未知的或有转机。”欧阳楠扫视四周说,“开始吧。”

布满杂草的山谷,幽深沉寂。倘或真有一只精巧的玉海螺,它已在这绿色的深潭中沉睡了十九年。

近乎天真的举动。两个人都清楚。然而不这样做,谁也克服不了万里有一的揣度。

太阳滚过高空,没入西侧峰顶。时近黄昏,沿着不同方向进行搜找的左鼎和欧阳楠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彼此的视线。

距离发现尤畅尸体的位置相当远了。以龙崖为参照,通过视角推算,玉坠无论如何不可能掉这么远。一再扩大搜找范围,与其说是源于对自然因素、人为因素的诸多考虑,不如说是源于内心的不甘。“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无论剩下的是什么,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现在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吗?左鼎在内心追问自己。当然没有,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的合集无限广大。

“啊——”尖叫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欧阳!”左鼎大喊,转身朝传来叫声的地方跑。

杂草的每次缠绊都让左鼎浑身冒汗。看不到欧阳楠的身影,左鼎心急如焚,想必欧阳楠是受伤摔倒了,否则不至于被齐腰的杂草完全挡住。等左鼎终于找到欧阳楠时,欧阳楠果然坐在地上,面白如蜡。

“伤哪儿了?”左鼎一边周身上下打量欧阳楠一边急切地问。

欧阳楠摇头,心有余悸地盯着草丛。左鼎什么都没看见,侧耳细听,只听到草叶轻柔的摇摆。

“蛇?”左鼎问。

回过神来的欧阳楠自嘲道:“不然我能叫得那么难听?”

左鼎揶揄:“过招了?”

“幸亏有它。”欧阳楠说着,举了举登山杖。

确定欧阳楠没受伤,左鼎松了口气,伸手给欧阳楠说“来”,话音未落,目光遽然凝固在欧阳楠身边。

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手骨,裸露出地面。

4

整具骸骨暴露出来了。

“女性,年龄在16至18岁之间,右足先天六指畸形。牙齿出现纵向裂缝,表面呈棕红色,看程度埋葬时间在十五年,或许还要长。枪击致死,子弹从脑后打入,远距离射击。”左鼎说着,捡起一枚弹头。

欧阳楠问:“能看出什么?”

“传统9mm派弹,多种手枪使用。痕检科可以针对弹头膛线痕迹进行比对,想比中可不容易,一是要有可供比对的历史资料,二是一枚弹头提供的特征信息有限。”左鼎说着,将弹头放入韩枫撑开的物证袋。

“加上这个呢?”欧阳楠变魔术似的亮出另一个物证袋,里面装有一枚弹壳。

左鼎眼睛一亮。“天!你哪儿弄的?”

“毒蛇家里。”

“啊,原来是你先挑衅人家的。”

欧阳楠说:“开玩笑的。碰到毒蛇前在草丛里捡的。”

左鼎仔细看过弹壳说:“型号相符,跟弹头是不是一对就看韩枫的了。”

“没问题。”韩枫说着将弹壳和弹头一并放入物证箱。

左鼎又说:“结合死者死亡时间和枪械发展史进行分析,子弹出自国外产枪支的可能性极大。”

杜般说:“十五年前,使用国外产枪支,绝不是一般人物。”

听到杜般的声音,欧阳楠愣了下神。她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庄海的缺席。庄海脱离了生命危险,然而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够苏醒。

奇迹,大家期待奇迹的出现。欧阳楠想着,忍不住对杜般说:“办个漂亮案子。”

杜般说:“必须的。到时候告诉老大,乐也要把他乐醒。”

虽然戴着口罩,并不妨碍两人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同样的期待。

“你们看。”左鼎突然说。

欧阳楠和杜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左鼎手指指定的地方。

杜般说:“土质似乎略有不同。”

欧阳楠用镊子夹起一块细小的碎片,说:“是塑料。腐蚀烂了。里面装的东西与土混合在一起,造成了土质改变。”

左鼎捻搓着一小撮土,细细盯看,又摘掉口罩闻了闻,说:“腹部。”

欧阳楠马上说:“毒品?被死者吞进胃里的毒品。”

杜般说:“塑料袋打包后吞入。这么说,死者很可能是毒贩用于藏毒运毒的人体工具。”

左鼎说:“到底是不是,还要看理化的检验结果。”

话虽如此,大家凭借经验已然认定了左鼎的判断。

杜般说:“左哥,你给我们划定了有效的侦查范围。”

此时,欧阳楠用镊子从死者颈椎的关节缝隙里夹取到一小段红绳。它是如此的脆弱,乃至刚刚夹起,便碎为更小的绳段。欧阳楠小心翼翼地扒开颈椎处的土。光泽一点点显露,拇指节长,圆锥形,有着粗肋、细沟和惟妙惟肖的圆口。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诗里说:“它里面在讴歌,一副海图。我的心,涨满了水波,暗如影,亮如银,鱼儿游了许多。他们带给我一个海螺。”它,不是来自深海的海螺,而是一只深埋土下的——玉海螺。

5

秦朗在极力控制情绪。能做到刑侦副局长的位置,资历、经验毋庸置疑,然而面对小小的玉海螺,他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这是尤畅的。他母亲的遗物,尤畅一直戴着,从未离过身。我们找到尸体时,却没有发现玉海螺。这也是堵在那老哥四个心里的一块石头。他们反复提到这个疑点,可仅凭一个不见了的玉坠是无法正式立案的。尸体留存了近半个月,后来老法医留着泪说人快折腾碎了,尸解只能认定坠落伤,找不出疑点……”秦朗略微停顿一会儿,拿起物证袋,盯着玉海螺说,“当时支队里有很多人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去龙崖找过,难怪毫无线索。”秦朗抬眼问左鼎,“理化的检验结果证实了你的判断?”

左鼎说:“证实了,是海洛因。尤畅当时在上毒品案?”

秦朗说:“没有。那段时间一系列重大要案先后告破。罪犯们好像集体休克了,少有的消停。大家连续奋战数月,身心俱疲,支队抓紧时间安排大家进行休整。”

那尤畅是怎么跟毒品案发生联系的呢?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疑问。

秦朗又问:“尸源查到了?”

欧阳楠说:“DNA数据库没有比中结果。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当年没有亲缘认定技术。即便出现人口失踪,家属也只是报案,不会留血样。杜般他们正在对相应时段的失踪案进行梳理,一旦有线索,我们会及时跟上。”

梳理工作比想象的难度要大,案件数量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盲目的机构拆分和重组造成了许多衔接漏洞。而假如女死者根本不是本地人,梳理工作无异于竹篮打水。玉海螺的出现推翻了尤畅死于事故的论断,除了夜以继日地梳理失踪案,调查尤畅出事前后的行踪自是必不可少。

怕什么来什么。年龄在16至18岁之间、伴有先天性六指畸形的女性骸骨查不到对应的人口报失信息。五虎将中唯一在世的石涛否认了尤畅出事前接触毒品案的可能。泛黄的纸页,硬朗的笔迹,遥远的时光;日记承载着过往的点点滴滴,石涛长久地沉陷在对战友对兄弟的回忆中。

“尸解和现场勘查看不出疑点,可我们几个都不能接受尤畅死于事故的判定。徒手攀岩的危险性众所周知,但尤畅经验丰富,技艺出众。其实用艺高人胆大概括他有失准确,尤畅最突出的特点是谨慎、细致。当年我们兄弟几个曾戏言,如果有谁能活到坐享天伦之乐的一天,那个人多半是尤畅。没想到……”石涛抚摸着五个人的合影,手指微颤。他似乎忘了杜般的存在。

“不好意思。老啦!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听到石涛这样说,杜般的心被刺了一下。

“看我扯到哪去了。说正事。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尤畅遭了毒手。对我们干刑警的来说,因经办案件招致杀身之祸不稀奇。所以我们筛了一遍旧案,没发现什么线索。于是我们又把注意力转到他正盯着的案子上。尤畅出事后,他的线人由我接手负责。在保证线人安全的前提下,我跟他们逐一取得联系,从反映的情况看,看不出哪起案子与尤畅的死有直接关系。至于毒品案,当时的确有起大案。卖方来自云南,新成立的团伙,与海外贩毒集团联系紧密,短时间内即在我省打开毒品交易渠道。为此局里成立了专案组,我是其中一员。此案我们运作了两个月,逐渐摸清了对方的情况,最后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赶到交易地点。当时买方想黑吃黑,引发火拼。我们赶到时,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成全了我们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不过那个案子,他们四个并未插手。而且在尤畅出事前,那个案子已经结了。”

杜般问:“彻底铲除?”

“本地主要案犯悉数落网。卖方有几个逃脱了。小喽啰。不是主要案犯,不至于冒死寻仇。即使寻仇,目标也该是专案组成员,没理由暗算尤畅。”

6

清零比一团乱麻可怕,线索清空,杜般的心也被掏空,情绪低得不能再低。

多少天,杜般记不清了。这原本就不是一件用数字衡量的事,对杜般而言,失去方向感,度日如年。

NIBP110/78mmhg、HR/ PR65/min、RESP16/min、SpO2100、TEMP36.5,生命转换为心电监护仪上的数据和波形,显得那么陌生、遥远、冰冷。它们太齐整、太稳定了。医生说这代表病情平稳,而杜般宁愿它们出现一些波澜。

“老大,睡得差不多该醒醒了。”杜般说。

病床上的庄海纹丝不动,如同躺着的雕塑。

“案子走进了死胡同。”杜般将脸埋入手掌。疲倦加失眠,太阳穴仿佛敲起震耳的大鼓,杜般快要支持不住了。

眼睛、黑影,就在身后,玻璃窗外。杜般猛地抬头,转身。玻璃窗像深夜睁开的空洞之眼,除了昏暗,一无所有。然而杜般分明感到了它们存在。愣怔数秒,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杜般起身冲出门外。

黑影倏忽飘出病区。它消失得太快,乃至让人心生疑窦,怀疑那一瞬出自错觉。杜般还是拔腿追了出去。

在病区拐角处,杜般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人而不是一条影子。他顾不上细想,一把抓住了她。

“啊!”

声音如此熟悉,杜般为之一愣。“楠……楠姐……”

欧阳楠不无嗔怪地说:“发疯呢。”

“不是……我刚才分明看到……”

杜般咽下说到一半的话,扫过四部电梯,目光转至安全楼梯,打算再追,却被欧阳楠反手拽住了。

“看到鬼啦?”

“哎呀,不是。”杜般挣了挣,竟没能挣脱欧阳楠的手,急赤白脸地说,“黑影。没准就是那个可疑的女人。”

“癔症了?我怎么没碰到人?”

“从楼梯走的。”

“瞎说。我就从楼梯上来的。”

杜般狐疑地问:“是吗?”

“骗你干什么?”

杜般总算挣脱出欧阳楠的手,说:“我去看看。”

“子弹和弹壳有比中目标了。”

听欧阳楠这么说,杜般不禁收住脚步,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串并上了其他案子?”

“我是说有比中目标,能不能成功串并,还需要制作实验样本进行二次比对。”

说不上哪儿的问题,杜般恍惚觉得在可疑黑影的事上,欧阳楠有所隐瞒,但此刻听说子弹和弹头找到了比中目标,杜般立刻将那份恍惚感抛之脑后了。无论如何,案件显出了拨云见日的迹象。

“楠姐,赶紧说说。”

“猜猜看,跟哪枚子弹比中了?”欧阳楠明显话里有话。

“瞧你这诡秘样。”杜般说着,舌头忽然僵了,“难道是……是……”他的目光顺着欧阳楠的目光看向病区……

7

“啪、啪、啪”三声枪响。

枪声落定,韩枫跑进靶场。

左鼎摆弄着手上的枪说:“好东西。”

欧阳楠凑上来问:“怎么个好法?”

“经典紧凑型设计,便于隐藏。双排弹夹,子弹容纳量11发,可保证火力的持续性。有效射程上,9mm派弹胜出.38ACP弹、.38special弹和.40S&W弹。相比普通尺寸手枪,它的弹药效力最好。还有,采用双重复进簧装置,巧妙的后坐系统极大降低了后坐力。俗话说鱼和熊掌难以兼得,表现在袖珍手枪上,就是要追求隐蔽性和便携性,难免以牺牲性能为代价,最大弱点是命中率差。而格洛克26的射击成绩却毫不逊色于全尺寸手枪。说它具备颠覆性一点不过分。”左鼎说着,禁不住再次摆出射击的姿势。

欧阳楠急切地问:“就这些?”

左鼎收回枪,看看欧阳楠,笑着说:“对于你来说,这些价值近乎为零。”

“少跟我卖关子。”

“好吧,现在按照你的价值标准进行评估,它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好东西。”

“好在哪儿?”

“你知道,枪支保管不善会发生锈蚀,又或者出现损坏,问题大的还要进行检修。无论出现哪种情况,都会造成弹头、弹壳上的痕迹特征发生程度不等的变化。理论上符合点足够,这类变化不影响同一认定;现实操作却不像理论那么一是一二是二,如果变化大,差异点到底是不是由客体变化或实验条件造成的将很难判断。万幸的是,这把枪保养得非常好,省事在其次,重要的是保证了比对结果的客观性。估计不错的话,这十多年,它处于近乎休眠的状态,保养却很精细。”

“这么说我们能得到比较理想的实验弹头和弹壳?”

“没错。”

“韩枫!”欧阳楠兴奋地喊。

韩枫摇着手上的物证袋说:“放心。宝贝悉数收齐。”

欧阳楠又问左鼎:“你确定三发够?”

“三至五发逐一比对,足够找出它们的稳定特征。换言之,如果这个基数不够,再多也没意义了。”左鼎将手搭在欧阳楠的肩膀说,“放松点。”

“我很失态?”

“俗话说关心则乱,案子涉及到我们自己的兄弟姐妹,情绪波动在所难免。”

8

海城的枪击案不多,枪、弹的信息储备有限。起初,韩枫对痕迹比对并没抱太大希望。不期而然的是,龙崖提取的弹头、弹壳竟在数据库中分别得以比中,而比中目标恰恰是打中庄海的弹头和弹壳。因此,在莎朗别墅缴获的枪支自然成了制造龙崖女尸案的可疑枪支。实验样本的制作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进行的。

高清图像迅速形成。韩枫调出莎朗别墅案、龙崖案及三枚实验弹弹头,并排进行目视比较。而后放大局部,进行细目观察。结果显示,五枚弹头膛线痕迹一致。再以同样方式对五枚弹壳进行比对,五枚弹壳底座上的后膛、撞针、排除器痕迹的匹配程度再次达到同一认定的标准。格洛克26袖珍手枪是两起案件的凶器无疑。

左鼎说:“格洛克26,是格洛克公司1995年研制的新品,其时,他们的武力装备可见一斑,集团规模不难想象。”

欧阳楠说:“杜般见过石涛。石涛证实尤畅出事前,市局曾破获过一起毒品大案,重要案犯均已落网,但跑掉了几个小喽啰。这样看,‘四象堂’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兄弟很可能就在其中,朱雀则是杀害六指女孩的真凶。而且,他将这把格洛克26袖珍手枪传给了余小芈。”

左鼎说:“无怪传闻说他们早年以贩毒起家。两年前白虎在专项打黑行动中因拒捕被当场击毙。青龙、玄武落案后,分别被判以死刑和无期徒刑。这两个人对近几年的暗杀、非法融资、巨额贿赂等等罪行供认不讳,唯独对贩毒,交代得很少,只说早年参与过。据我所知,此次朱雀落案,供词与青龙、玄武的供词雷同。横竖难逃罪责,为什么对贩毒闪烁其词呢?”

韩枫说:“作恶无数,手上沾满了血,怕是想记也记不清吧。”

左鼎和欧阳楠沉默不语。

韩枫又说:“本以为‘灭门案’‘四象堂案’证据链完整,大案队来了个漂亮的一石二鸟,现在看来,竟还不止。”

欧阳楠说:“案子虽然串并了,可六指女孩的身份尚未确定,尤畅又是怎么卷入其中的也还是谜。”

左鼎说:“马上通知杜般,提审朱雀。”

9

此时的朱雀,既非神兽也无赤色。他苍白绵软,一副与暴戾凶残不挨边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他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呢?

这是一次病床上的提审。

朱雀抬了抬眼皮,白眼球迅速取代黑眼仁,气若游丝地说:“贩过毒,好多年前,交代过了。”

情况特殊,不宜采用迂回战术。杜般跟左鼎交换了下眼神,直接拿出六指女孩的骸骨照片问:“记得她吗?”

黑眼仁转回来:“这是什么?骨头?”

“骨头。长着六指的女孩的骨头。很多年前,就是你贩毒的时候,在龙崖被杀。”

“记不清了。”

“这个呢?”

“我的枪。你问过,我也交代过。”

“可你没交代过用它杀了六指女孩。”

“我用它杀了不少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朱雀喋喋不休。

“罪当如何由法律说了算,还是谈谈杀她的过程吧。”

“记不清了。”

“朱雀……”

“我是要死的人,没什么可隐瞒的。我认罪,绝不抵赖。”

“既然如此,杀警察的事也不会抵赖吧?”

朱雀的手抽搐了一下,转回眼睛说:“警察?在哪儿?”

杜般顿了顿说:“龙崖。”

“没有。”

左鼎插话问:“在其他地方呢?”

“可能。记不清了。你们有证据,我绝不抵赖,绝不……”朱雀气促起来。

主管医生立刻上前查看,说:“病人目前的情况不允许你们再问了。”

几个人退出病房。

杜般问左鼎:“这家伙的情况真那么糟?”

左鼎说:“如果你指的是刚刚,半真半假吧。”

“怎么说?”

“双肾衰竭、病情危重肯定是真的。气促成那样,有做戏的成分。”

“那个医生……”

“医生没问题。他是依照症状给予处理,只不过症状轻重可以掺假。他没有跟罪犯打交道的经验,一切决定从医者的角度出发。”

“可左哥你并没戳穿朱雀。”

左鼎半开玩笑地说:“一旦戳穿,恐怕气促就成真了。”

杜般嘿嘿一笑。

左鼎说:“就算戳穿,朱雀也不会说实话。”

“左哥的意思是?”

“他对所有指控都没有细究的意思。唯独当你提到杀警察的时候,这家伙的第一反应是问在哪儿?”

“没错,而且他的手还抽搐了一下。”

“下意识的肢体动作是心理状态的外在投影。”

“确有其事,而且他记得这事?语焉不详也可以说是一种投影吧?”

“没错。藏着猫腻的投影。这家伙怕的不是死,是别的东西。”

10

“一定要这样?”

“对。”

“理解起来有点困难。”

“冒险精神的所在。”

“不惜拿性命开玩笑?”

“我给了你不珍爱生命的印象?”

“本来不是。”

“现在是了?相信我,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珍爱生命,所以,一定会小心谨慎。”

“可……”

“再说,我可能会分神的哦。”

“我去上边等你。”欧阳楠说完,甩头走了。

风在歌唱,自由、畅快,与崖壁相碰,生出奇妙的音符。

左鼎听到了尤畅的心跳,感到了尤畅的呼吸。当那个“毒”字流淌过左手手指时,他甚至听到了尤畅的声音。左鼎的心怦怦一阵乱跳,险些从崖壁上滑脱。他急忙稳定心神,固定好身体,仔细审视刻在岩石上的字。谁能在悬空的峭壁上留下字迹?攀岩者。为什么留下字迹?是讯号。这讯号代表了什么?左鼎感觉到了风的变化。歌唱里掺杂进了尖锐的声音。是岩缝。位于“毒”字左侧。这说明留下字迹的人当时的攀岩路线左偏半米。

在陡峭的崖壁上调整半米谈何容易。崖壁不具备平移条件,左鼎只得先下移十数米,重新选择左右脚的落点,再现当日的攀岩实况。终于,左鼎清楚地看到了那道岩缝,听到了风送来的声音……

11

欧阳楠从没这么紧张过。她不敢往下看,可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按距离,她走的比左鼎攀岩的要远得多。但按艰难,她面对的是时间,左鼎面临的是生死。一路上,欧阳楠有时急切地奔跑,有时又怯懦地磨蹭。她急于赶到崖顶,又怕到达后的等待。

等待的滋味难以形容。她钦佩极限挑战者们的精神,然而当挑战者换作自己的亲密伙伴时,担心、悬心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刷啦”一声草动。欧阳楠的眼光盯在了悬崖边。先是一只手,然后又是一只手,接着是脑袋、肩膀、腰、脚和腿。

“啊呀,真是沉着,就不能过来帮一把吗?”左鼎拍着土说。

“神经!神经!神经!”欧阳楠冲过去一通拳打脚踢。

“哎。哎。这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打情骂俏。”

欧阳楠停下说:“谁跟你打情骂俏?担心死我了。再干这种事,要么用保护绳,要么别叫我来。”

“好了。咱们得赶紧下崖。”

“过完瘾了,发够神经了,当然得下崖。”

左鼎喊:“不是那边。这边。”

“什么意思?”

“找山洞。”

欧阳楠追着左鼎问:“发现秘密了?”

“大秘密。”

“跟尤畅的死有关?”

“找到山洞才知道。”

12

灌木深处,洞口像充满欲望的嘴。

左鼎和欧阳楠一前一后摸进山洞。洞内黑暗,左鼎打开手机电筒照亮。

“没少人走。”欧阳楠低声说,“地面很平整。”

欧阳楠的话提醒了左鼎,左鼎脱下外衣,遮挡住手机,以便将光线限定在脚下。两个人继续往深处走。洞顶越来越开阔,前方出现了微光。左鼎关掉手机电筒,示意欧阳楠小心。两人猫下腰,紧贴洞壁前行。

“妈的,到现在看不见人,怎么回事啊?”

“瞎叫唤什么。见不到人,等着就是啦。”

“大哥,我这心里发毛,总觉着出事了。”

“出屁事。”

“真的。入境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儿。”

“咱们只管运货,不沾交易的边。过了今夜,没人来提货咱们就撤。退一万步讲,就算出事,也伤不到咱们。这个地方,鬼才找得到。”

“以往出发,这边会再发消息。这回,我听说没联络上……”

“皇上不急太监急。操那么多心干吗?凡事自有两位夫人做主,你我只管干活拿钱就是了。”

“我还听说老大不行啦。”

“他是死是活关咱们屁事。”

“他死了,路就断啦吧?”

“老的死了还有小的。断不了咱的炊。”

说话的两个男人,各自坐在一块石头上,长得虎背熊腰。旁边几个席地而坐的家伙在打扑克牌。

“有枪,在地上。”欧阳楠压低声音说。

左鼎点头说:“是毒贩。”

“你怎么知道?”

“尤畅说的。”

欧阳楠诧异。

“回头再跟你详说。现在赶紧给杜般打电话。”

左鼎话音未落,欧阳楠的手机突然响了。两个人心叫不好,欧阳楠以最快的速度摁掉了手机铃声。已经晚了,洞里的人大声喊:“谁?”

“走!”左鼎的声音很低,却十分厉声。

看左鼎并没动地方,欧阳楠急切地催促:“你也走啊。”

“不行。都跑了,这些家伙会转移。你快走,走!”

欧阳楠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几个家伙,咬住嘴唇,转身向外跑。她听到身后左鼎的哎呦声和求助声:“我是来攀岩的,扭伤了。几位大哥……”

接着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13

根据欧阳楠提供的方位,杜般带人与躲在杂草丛中的欧阳楠会合,欧阳楠指示了洞口位置。

“一共六个,都有手枪。左鼎在他们手上。”

杜般问:“左哥还好吗?”

欧阳楠摇头,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她是心如油煎,什么也说不出。等在洞外的每分每秒,欧阳楠都在体味恐惧,失去的巨大恐惧。那时,她想起了梅少婷。

“放心。交给我们。”杜般说完,让人护送欧阳楠离开。

欧阳楠拒绝了。她不可能离开。

警方形成合围之势,在洞外点火,引蛇出洞。几个家伙显然是老江湖,没有被来路不明的火烧糊涂。他们将左鼎推到最前面,两把枪顶着左鼎的脑袋。

按照杜般事先的命令,警员们躲在草丛中按兵不动。狙击手业已做好准备,无奈对方拿人质当掩体,不敢贸然射击。

几个家伙仓皇地东张西望。

一个家伙说:“大哥,好像没什么不妥。”

“那这火怎么回事?”另一个家伙狼似的踅摸。

“天火吧。”

“货不要啦。杀了他,我们走!”

“不!”欧阳楠不由自主地起身大喊。

几个家伙为之一怔。左鼎趁机俯身,后扫。“啪啪啪……”一阵枪响,几个家伙中枪倒地。被扫倒的家伙意欲反抗,左鼎腿脚并用,活活将那个家伙锁在两腿间。

“左哥厉害!早听说你跟我们老大的功夫不相上下,今天大开眼界。手绑着还给我们逮了个活口。”杜般边说边给被左鼎锁在腿间的家伙上了铐,拎起来推走。

左鼎躺在地上喊:“哎!杜般,我绳子没解呢。”

杜般头也不回地说:“这事求楠姐!为了你,她连命都不要了。”

左鼎看欧阳楠。欧阳楠却把目光调开了,没事人般跟上了大队。

“哎!哎!欧阳,哎!”

14

ICU室内一阵忙碌。杜般面如土灰。

欧阳楠说:“镇静点。”

杜般说:“怎么镇静!不是你上次拦着,我可能就把那个可疑的女人逮住了。现在可好,又来了不是。老大要是有个好歹,你……我……”

欧阳楠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来害庄海的?”

“不是来害老大的难道是来救老大的?”

医生走出来说:“他醒了。”

“啊?”杜般发愣的当口,大家纷纷涌入ICU病房。

看到左鼎和欧阳楠,庄海挣扎着想起来,嘴里念叨:“尤畅,尤畅……”

左鼎摁住他说:“放心吧。杀害尤畅的嫌犯已经交代了。”

杜般挤上来说:“老大,案子破了。”

庄海问:“谁破的?”

“我啊。”杜般搔着脑袋,笑笑说,“当然是在左哥和楠姐的大力协助下。杀害尤畅的是青龙、白虎。”

庄海的目光中充满疑问。

欧阳楠解释:“二十多年前,云南有个以Darling命名的贩毒集团。该集团通过强迫无辜少女吞服毒品,再以她们为人体工具,达到运毒贩毒的目的。短短两三年,他们占据了十几个城市的毒品交易市场,我市即为其中之一。青龙、白虎、玄武当时不过是这个贩毒集团里的几个小角色,朱雀则比较得老大的器重。十九年前我市警方曾有一次颇具规模的缉毒行动,沉重打击了本地贩毒势力,成功捕获买卖双方的重要案犯。身为卖方成员的朱雀、玄武在那次行动中侥幸逃脱。朱雀、玄武逃脱后没有即刻返回云南,一是因为警方正在全市范围内对漏网毒贩进行通缉,风声太紧。二是因为按照时间表下一批毒品即将到货,青龙、白虎在运送这批毒品的毒贩中,朱雀、玄武想留下来报信,以便日后在老大面前邀功请赏。事后,他们四个回到云南另起炉灶。”

左鼎说:“尤畅徒手攀岩时偶然发现了龙崖的秘密山洞,也就是那个贩毒集团在本市落脚和藏匿毒品的地方。山洞地处龙崖纵深,从未用于毒品交易,隐蔽性极强。假如没有尤畅的徒手攀岩,恐怕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山洞的存在。龙崖的岩缝泄露了洞内的秘密,尤畅绕道寻得山洞,深入虎穴,救了一个女孩,自己却深陷虎狼之窝,后被青龙、白虎从龙崖山顶推下遇害。”

庄海说:“你们找到了那个女孩?”

欧阳楠说:“找到了。可惜那个女孩当时没能成功逃脱,在龙崖谷底,惨遭朱雀枪杀。所以我们找到的是一具骸骨。”

庄海说:“那……”

杜般插嘴说:“多亏了玉海螺。”

庄海说:“玉海螺?尤畅母亲的遗物?我听梅少婷说过。”

欧阳楠说:“就是那只沉睡了十九年的玉海螺,会说话的玉海螺。尤畅出事前把它交给了那个女孩,让她以此为凭证去报案。当然,这是我们的推测。两个当事人均已遇害,没人知道尤畅将玉海螺交给女孩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毒贩们对这个环节一无所知。尤畅很了不起,他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证人。没有玉海螺就不会有此案的最终告破。”

庄海问:“白虎和玄武落案后对贩毒的事含糊其辞,是为了掩盖杀害尤畅的罪行?”

左鼎说:“他们岂止杀害了尤畅这一名警察,二十年来,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之所以蓄意含糊贩毒的详情,说到底是为了保护他们延续至今的这条毒线。明里做正行,暗里贩毒,两套牌一块打。两年前朱雀没有外逃,可不只为了留下来老老实实地治病。他一直暗中操控本地的毒品交易。青龙、白虎的姘头就是他们在缅甸的长期供货商。”

庄海说:“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个山洞的?”

欧阳楠看了左鼎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不是说了吗?玉海螺会说话。”

杜般抢话道:“楠姐你别跟老大打哑谜了,他现在智力水平有限。老大,是左哥,他徒手攀岩,在岩石上发现了一个‘毒’字。那种地方,谁会留下字迹?鬼斧神工办不到的,尤畅办到了,用玉海螺,会说话的玉海螺,此案最最关键的证据也是证人。话说我对这位前辈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左哥正是通过刻在岩石上的‘毒’字发现了岩缝,又通过岩缝听到了洞里隐约的对话。”说到此处,杜般一脸坏笑,“哎,这是左哥自己说的,我们可谁都没听见。虽然我们在山洞里做了模拟实验,用物理学解释了声波是如何传导的。可问题是洞里、洞外毕竟存在空间差异。庭审时肯定要严格证词的可信性。所以老大,你别在床上赖着了,赶紧起来,去龙崖,二次还原尤前辈的徒手攀岩,实地印证左哥证词的可信性。”

庄海笑说:“看来,我要完不成徒手攀岩势必威信有损。”

杜般说:“不是有损,是扫地,威信扫地,我们肯定改认左哥当老大。”

庄海微微转了转头,问左鼎:“梅少婷知道了吗?”

“我们没有打扰她。”左鼎自嘲,“她对我可不像对你那么友好。不过,我想秦局应该告诉她了。”

欧阳楠说:“你昏睡这段时间,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庄海说:“感觉有人。”

杜般说:“老大,你居然感觉到了?那个可疑的家伙反侦查经验丰富,躲过了医院的监控。不过你放心,我们早晚能逮住她。”

庄海并未理会杜般,像陈述梦境,又像是呓语:“我一直听到有人对我说,起来!去查尤畅的死因。”

欧阳楠说:“所以,你必须醒。”

庄海说:“是,不能不醒,不敢不醒。”

15

伸开手臂,口琴便立在风里,发出轻而好听的声音。她又听到他吹口琴了。

很久很久以前,只要有空,他就会来墓地,坐在墓碑前吹口琴,一曲接一曲,然后拍拍几块墓碑,一声不吭地离开。她问他,他们是谁?他说朋友,我们的朋友。听到他说“我们的”,她就不再问了。那段日子她就是他的尾巴。不需要想太多,他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准没错。

他离开后,她成了孤零零的断尾,不明方向,滞留在无边无际的灰色场域里。灰色场域,人和影子是难以区分的。不,是尾巴和尾巴的影子,那样一副屈屈的样子,哪里看得出人形?

此刻,阳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样子,她是她,影子是影子。失音的口琴也再度开始歌唱了。她、口琴是被玉海螺治好的。

她的手触碰到它时,“啪”一声轻响,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融化了。老屋檐上的冰凌?还是寒月,那滴夜空的眼泪?也许只是他衣领上被冻硬的汗渍。融化了,静静流淌,不再做时光的叛逆。许多人说她一直年轻着,不知道那是她对时光的叛逆。她不得不把自己封冻起来,等待。

秦朗说,很抱歉,现在还不能把它交给你。她说,我懂。

是的,她可以安心了。安心地去医院看病,安心地注视阳光在档案室或其他任何地方的色调变化,安心地面对白与黑的焦虑,以及,安心地老去。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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