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词中“月”的意象

2017-05-24 19:11何傲雪
文教资料 2016年36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故国宋词

何傲雪

摘 要: “月”的意象作为饱含文化信息的情感符号,历来被中国文人所偏好,也在发展传承中凝结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在南宋词人王沂孙的作品中,“月”也是其具有代表性的一个重要意象。本文通过对王沂孙传世词作中提及“月”的意象的作品进行梳理,从“故国破碎神州疮痍的悲怆与眷恋”、“今昔悲欢流光抛人的沉痛与无奈”和“乡关不再羁旅飘零的窘迫与凄苦”三个方面来分解词人作品中“月”的意象的审美内涵,以“月”的意象为视角来透视王沂孙的创作心态,进而以期窥见“月”的意象在以王沂孙为代表词人的宋元之際这一整个特殊历史阶段里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 王沂孙 “月”的意象 咏物词

在中国重视“感物言志”及“体物写志”的诗赋传统之下,咏物在文人作品里成为一个重要题材的渊源可以说是由来已久的。“《毛诗·大序》里就将诗歌之创作推源于‘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以为‘情动是诗之源起,而《礼记·乐记》里也有‘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的叙述,可以得见在中国诗论中,从一开始就将‘物与‘心之相感看作诗歌创作中的主要质素。”①在这样的审美生态环境里,自然界中形形色色的事物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承载人们丰富的情感,原本也就具有促使其发生的一种根本基础,“月”即是其中的一样。

“月”的意象作为饱含文化信息的情感符号,自从进入了人们的审美视野,历来为文人们所偏爱,到了词文化繁盛的宋代,“月”的意象在吸收了诗歌中咏物之风气并最终脱离“诗化”而真正达到“词化”的宋代咏物词里也是屡屡出现。其中南宋末期词人中特别以咏物词著称的王沂孙,他的词虽然传世不多,今所见者仅《花外集》一卷,收词五十一首,即使加上《绝妙好词》及《阳春白雪》诸书辑录之所得,一共也只六十五阙而已,但就在这可见不多的作品中提及到“月”的意象的,竟有二十八首之多,这实在是一个可观的数量。由此我们可以得见,“月”的意象在王沂孙的词中是一项重要的内容,也给我们论述王沂孙词作中“月”的意象提供了值得探讨的可能性与可研究的价值。

“‘月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不断蓄积了浓厚的感情色彩,或美好、或凄清、或高洁、或柔媚,凝聚了他们对于艺术美的种种追求。”②但在作为宋元易代之际的南宋遗民词人王沂孙的笔下,屡屡出现的“月”的意象作为一类极具典型意义的意象是有比前代更为深层的审美意蕴的。“月”的意象与他的生命体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在国破家亡的社会背景下,“月”的意象成为其人生悲剧和心灵悲音的一个见证者。细读他的作品,“月落”、“月碎”、“淡月”、“月底”以及与“月”相关的“素蟾”、“金镜”、“瑛盘”等等,无一不伴随着王沂孙悲剧性的生命体验。本文试图梳理王沂孙词中提及“月”的意象的二十八首词作,分析其具有的审美基本内涵特征,以“月”的意象为视角来透视王沂孙的创作心态,进而以期窥见“月”的意象在宋元之际这一整个特殊历史阶段里的审美意蕴。

一、故国破碎神州疮痍的悲怆与眷恋

南宋亡国,元朝兴建,对南宋的文人雅士们而言,面临的不只是亡国的悲哀,更是“夷夏大防”时被迫亡天下的惨痛,王沂孙在历史幻变的波涛下成为在乱世中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大批南宋文人中的一员。尽管他曾一度出仕在元朝为官,但既有其不得已之“孤怀”、“凄怨”,也于不久之后又辞官“归故山”③。在他的作品中,一直以极度痛苦的灵魂审视满目疮痍的故国神州,以饱含血泪的纸笔抒写自己悲剧性的生命体验,因而河山破碎故国不堪回首的悲怆与眷恋便成为他创作中的首要主题,这一主题也突出体现在“月”的意象中。

不同于经历了战火硝烟却还有南宋半壁江山可以依附,因而尚有尽情抒写的心灵力量的其他南宋遗民,亡国的悲愤到了王沂孙的笔下,已然洗去了愤,只留下了不尽悲痛与愁苦,此时“月”的意象便正好承载了这种悲咏和哀愁。其作品《花犯·苔梅》、《梅妩·新月》、《水龙吟·海棠》、《水龙吟·白莲》、《齐天乐·蝉》、《一萼红·石屋探梅》、《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三姝媚·樱桃》、《庆功春·水仙花》、《法曲献仙音》、《望梅》、《金盏子》、《更漏子》、《锦堂春·中秋》、《眉妩·新月》和《三姝媚·樱桃》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衬着这个主题。

《花犯·苔梅》中“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在苍寒凉夜之中,“半蟾挂晓”的月光映照下的正是词人一片“每饭不忘君国”④的哀思。《水龙吟·白莲》里“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试乘风一叶,重来月底,与修花谱。”在“旧凄凉”无人可诉,即使“埋名削迹”也不能解其悲苦的境遇之下,词人想到的是“重到月底”来纾解自己的君国之思⑤。《庆宫春·水仙花》中“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在这首满含凄寒之韵、烟昏月冷的词句里,词人借水仙花写自己的悲怨之怀,“咸阳”里的“故宫”之“月”也成为词人感喟身世眷恋宗国的寄托。《望梅》里“粉怯珠愁,又只恐、吹残羌笛。正斜飞、半窗残月,梦回泷泽。”所见之物皆“怯”皆“愁”,月亮也是残月,此景之下词人的一片忠爱之心无可实现,却在梦里也依旧在传达,这种“月”影之下的故国之思真可谓油然感人。

在这些词作里,正如陈廷焯评其词“感时伤事之言,而出于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⑥词人在“月”的意象中总是寄寓了对故国破碎河山的悲怆与无限眷恋。

二、今昔悲欢流光抛人的沉痛与无奈

生逢乱世,晚年又遭罹离乱,南宋末期的文人们遍看曾经风雅揽胜而今沦落天涯的今昔悲欢。作为遗民词人代表的王沂孙也是在亲身经受亡国的祸乱之后尝尽流光无情易抛人的无奈,这种情感愈为强烈的体现在其词“月”的意象中。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月的意象本就昭示着人类及自然界其他动植物的生命每到一定期限就必定会完结,文人们在这种自然的更迭变化里也遂悟出生命的哲理从而产生共通的悲剧意识。”⑦应该说,“月”的意象在历代文人表达悲欢离合之感的作品中常常出现,但不同的处境还是赋予了王沂孙词中的“月”的意象别样的寄托。其作品《天香·龙涎香》、《疏影·咏梅影》、《露华·碧桃》、《水龙吟·白莲》、《一萼红·红梅》两首、《琐窗寒·春思》、《八六子》、《醉落魄》、《锦堂春·七夕》和《青房并蒂莲》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衬着这个主题。

《天香·龙涎香》中“孤桥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在叙写龙涎香制造之过程的上阙里,“蜕月”是描写采香时月影在层波中闪动如鳞甲之蜕退,这场景自然有在影映对于南宋于海上崖山覆亡的联想之意,下阕则写“谩惜余熏,空篝素被”,“月”依旧在,月状与月之下的人事却早已物是人非了⑧。《露华·碧桃》里“山中去年人到,怪月悄风轻,闲掩重门。琼肌瘦损,那堪燕子黄昏。”借取唐崔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意,同样是往日河山不再、今朝梦冷误宿的感叹,曾经的“月悄风轻”已然飘散,讓词人心伤又无可奈何。《水龙吟·白莲》中“可惜瑶台路迥,报凄凉、月中难认。相逢还是,冰壶浴罢,牙床酒醒。”上阙里娉婷顾影不再复现,只余而今凄凉月光下的孑然一身,时时梦想的“海山依约”也不知何日能实现,此中的“月“如此冰凉,照的词人的心也愈加萧飒沉痛了。《一萼红·红梅》里“谩重记、罗浮梦觉,步芳影、如宿杏花村。一树珊瑚淡月,独照黄昏。”“深人无浅语”⑨,“玉管难留”、“金尊易注”的沧桑变化激起敏感细腻的词人的百般思索,化用送萧德藻《古梅》中“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的“珊瑚淡月”,词人明“淡”实“深”,对故国不再乡关何处是的感概也在这轮“淡月”下交织浮现,萦绕不去。

曾经繁荣华盛的故国在战火下变得满目疮痍,此刻任人世沧桑变化依旧每日悬挂于空中的月在词人笔下又是如此强烈的在反衬着破碎河山无法再圆满的缺憾与无奈,自有其别样的寄托。

三、乡关不再羁旅飘零的窘迫与凄苦

南宋王朝的倾覆使南宋末期的文人们愕然失措地被抛入无国可归、无家可居的难民大潮中,在颠沛流离中饱尝沦落天涯、衣食无着的心酸悲苦。身处其中的王沂孙也在风雨飘摇中流亡天涯,有着背井离乡、窘困凄苦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在王沂孙词中“月“的意象里也有着鲜明的体现。其作品《齐天乐·四明别友》、《三姝媚·周公瑾故京送别韵》和《声声慢》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衬着这个主题。

《齐天乐·四明别友》中“迟迟终也是别,算何如趁取,凉生江满。挂月催程,收风借泊,休忆征帆已远。”词人在月色中启程与友人作别,此刻凄婉的离恨,日后无人与共的幽怨,有太多不舍,但在山河破碎的时事之下词人还是不得不离开,此时夜色之中“月”便成为了他唯一的陪伴。《三姝媚·次周公谨故京送别韵》里“今夜山高江浅,又月落帆空,酒醒人远。彩袖乌纱,解愁人,唯有断歌幽婉。”这首词是王沂孙依次用周密诗中的韵作成的词作,同样满溢离开南宋古都临安时的荒凉与幽恨,词人在醉中尚可安慰自己,酒醒之后的“月落“却又清醒地让词人的看见了现实,悲叹如今的动荡飘零。《声声慢》里”已是南楼曲断,纵疏花淡月,也只凄凉。冷雨斜风,何况独掩西窗。”当年的”独据胡床“不再,如今的漂泊生活”岁华换却”“处处堪伤”,此时的再美丽动人的“月“也无法让词人重拾过去赏月的闲情逸致,只能更加反衬出当下的孤独凄楚。

羁旅飘零是南宋末期词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月”独有的冷寂寒凉也正好背负起王沂孙沉痛的情感,词人借“月”的意象在表达自己于乱世中四处漂泊的惊恐和窘迫。

四、哀思愁绪交织其中的“月”

“月”的意象里蕴含的故国破碎神州疮痍的悲怆与眷恋,今昔悲欢流光抛人的沉痛与无奈,乡关不再羁旅飘零的窘迫与凄苦,种种伤感与愁思在王沂孙的词作中往往并没有明确的界限,而是紧紧交织在一起,共同在表现词人悲苦的生命体验。

如《眉妩·新月》“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全词以“新月”意象象征,上阙写赏玩新月之感,句句写新月,处处盼月圆,下阕则放开笔势,立足于宇宙历史视角,纵论盈亏圆缺的演变,最后又作顿宕,含月轮盈虚有时、山河旧影复现无期之慨。故国之思、悲欢之感和漂泊之苦等等绵绵不绝的落寞悲愁便全部倾注在这轮“新月”上。这些情感也并不仅仅属于王沂孙个人,更是宋亡后转变成遗民文人的群体心态,这在前代常用“月”的意象的词作中是非常少见的。可以说,王沂孙甚而宋元之际一代遗民文人因为其特殊的悲剧性生命体验,在“月”的意象中倾注的感情往往更为强烈、丰富和复杂。

“月”的意象在发展传承中,凝结了文人士子愈来愈复杂的情感体验。随着时代的变迁,“月”的意象也被赋予了鲜明的时代色彩。被时代抛入绝望境地的王沂孙,经历了社稷不再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其敏感又复杂的遗民心理使他对饱含象征意味的“月”产生了强烈的情感认同,他把蕴发的悲苦都寄托于“月”的意象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以王沂孙为代表的宋元之际的遗民文人们将“月”的意象所承载感情的悲剧性发展到了一个极致。在他们笔下,“月”的意象已经不再拘于某种特定情感的表达,而往往成为集各种愁绪于一身的凄苦心境的隐婉象征。

注释:

①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②胡朝雯.月光辉映下的宋词—论宋词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国韵文学刊,1998.

③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⑤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⑦胡朝雯.月光辉映下的宋词——论宋词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国韵文学刊,1998.

⑧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⑨陈廷焯.词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参考文献:

[1]王沂孙.王沂孙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3]胡朝雯.月光辉映下的宋词—论宋词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国韵文学刊,1998.

[4]陈廷焯.词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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