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埃斯科巴的政治生态学理论新视角

2017-05-25 21:17李秀英
广西民族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生物多样性话语权力

【摘 要】本文展示后结构主义视角下的生态环境研究新趋向和新特点,重点剖析美国人类学家阿图罗·埃斯科巴的政治生态学理论。其理论突出人类与环境情境中的话语、物质、社会、文化等多维度之间的交互关系,提倡以建构主义政治生态学替代本质主义分析方法,关注话语、权力诸要素,分析可持续发展和生物多样性等话语概念如何在现代性背景中应运而生,呈现全世界轰轰烈烈的环保运动交织出来的复杂权力关系。埃斯科巴为学术界提供了一种更为精巧和深刻的分析框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当今环境问题与保育项目,以及重新思考未来绿色之路。

【关键词】阿图罗·埃斯科巴;政治生态学;话语;权力;可持续发展;生物多样性

【作 者】李秀英,西北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人类学博士。兰州,730070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7)01 - 0053 - 008

政治生态学是全球政治经济和生态环境巨变背景下的产物,它主要致力于运用政治经济学和后结构主义等理论来探究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复杂关系,将环境问题置于更复杂、更广阔的文化与权力分析框架中。该视角关注与环境资源有关的各方行动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及其表征,其“政治”意涵指的是生态事件中不同行动者在行动策略和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张力与博弈。政治生态学家承认自然在人类历史背景中的建构性,强调人类与环境关系中物质、社会、文化等各维度之间的交互关系。作为理论分析和批评的有力工具,政治生态学被越来越多的地理学家、生态经济学家、人类学家、社会生态学家、女性主义者、环境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以及历史考古学家等所接受。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全球化与现代性的理论与实践中,政治生态学发展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鑒于国内学术界对发源于西方的政治生态学了解尚少,在此谨对建构主义政治生态学领军人物——阿图罗·埃斯科巴(又译为“阿图罗·埃斯科瓦尔”)的政治生态学思想进行梳理,以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以及透过各类话语的迷雾看到环境问题、环保运动背后的复杂博弈与权力冲突。

一、阿图罗·埃斯科巴简介

阿图罗·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人类学系教授,北卡罗来纳大学地理学、传媒系兼职教授,艺术与人文研究所、城市与区域研究中心研究员。

他于1952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尼萨莱斯,自幼成长于当地;本科就读于哥伦比亚卡利的瓦勒大学(Universidad del valle)化学工程专业,1975年获得理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在医学院实践了一年的生物化学后,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食物科学和国际营养学专业硕士,1978年在加利福尼亚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1987年完成哲学、发展政策计划跨学科博士项目。博士期间,他曾在哥伦比亚热带雨林濒太平洋地区做了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开始应用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观、权力观研究国际发展问题。自20世纪90年代起,埃斯科巴因发展问题研究声名鹊起,逐渐树立了后发展理论界代表人物的地位,开始在人类学领域任教。

埃斯科巴的兴趣点主要集中在社会科学和权力研究、国际发展计划、环境保护等方面,其研究话题广泛,包括政治生态学、发展人类学、拉美社会运动等。代表作品有:《遭遇发展:第三世界的形成与消解》《差异的领地》《世界人类学转型》《妇女与空间政治》《政治的文化和文化的政治:修正拉美社会运动》等。

埃斯科巴自认为是一名后结构主义者,他对西方工业社会主导的发展战略进行了犀利的批判,是后发展研究领域重要的学者。他认为要认识清楚现实必须从话语角度来理解分析具体情境,目前关于自然的各类话语都是由特殊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产生,并靠各种权力关系得以形塑,谁拥有权力,谁就能生产和确定生态领域内的主流话语。资本主义扩张源自现代科学话语不断扩张的历史,西方科学确定了全球经济政治的主流话语,正是权力和知识相互交织的复杂关系产生了所谓的“科学真理”。生物多样性保护、环境的可持续发展等这些所谓科学概念实际上正是国际资本主义秩序用于确保经济增长而创造出来的词汇,他寄希望于第三世界的草根环保社会运动能改变当前的趋势,颠覆主流话语带来的影响。

二、埃斯科巴的政治生态学理论溯源:后结构主义

埃斯科巴提出的政治生态学观点直接源于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法国学术界崛起的一股学术思潮,亦是欧洲大陆哲学中最重要的流派之一。代表人物有德里达、米歇尔·福柯、罗兰·巴特、雅克·拉康等。该学派强调对二元对立的结构进行解构,认为世上存在的所谓科学真理并不是先验的和一成不变的,而是在特殊的历史社会过程中被不断重新定义和再生产的。人们认知到的真理并非源于他们对客观世界的观察和经验,而是源于科学家们所建构的科学话语。日常生活中,主流话语与非主流话语之间存在着颠覆、反抗、编写、改编等各种复杂关系。

埃斯科巴使用的话语分析方法和对微观权力的关注源自福柯。按照福柯的界定,“话语是一组符号序列构成的,它们被加以陈述,被确定为特定的存在方式”。[1 ]福柯强调,话语总是以某种所谓的科学真理来呈现其面目,但是却掩盖了话语实践中权力对人的规训作用。不同群体认识社会和各类文化现象,都是从自身的话语体系出发,隐而不现的建构体系是我们所思所想及一切行动的指导思想,话语建构了我们的生活世界,我们自身的话语立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以及如何理解其他人类群体。

后结构主义的认识论为建构主义,其研究对象为话语、权力、知识等。福柯在《知识考古学》《性史》《规训与惩罚》《物的秩序》中都体现了这种分析路径。他认为“性”并不存在,但是作为一种历史话语,性别的出现和运用是一种人为的建构。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权力不是一个“物体”,也不总是通过暴力强加在社会群体之上。相反,权力是社会关系与社会知识的集合,是在复杂的社会过程中被生产出来的,通过各种微观机制,逐渐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形成无处不在的“话语权力”。福柯透过话语,揭示了隐藏在其后的深层结构——权力关系。话语创造者为了占据主流地位,为了把自身的话语类型确定为真理和科学,不断借助权力来占据文化的支配地位,而将所谓的异类话语和他者用各类手段加以排斥、清除,甚至不惜借助权力武器对其进行压制和剿灭。尽管现代规训的形成过程看似更加文明,没有像中古世纪用向大众公开对犯人施加身体处罚的过程以展示国家的权力,但是现代国家权力通过一套更加精密的体系使得规训话语得以内化,只是权力始终隐藏在话语论述背后暂不为人所知而已。

埃斯科巴通过实地研究中提出,自然从来就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一个词语,而且是在某些文化中才存在这样的字眼。在另一些文化的语言中是没有“自然”一词的。在不使用“文化-自然”二分法来理解世界的本土社会里,当地人对自然环境有着另一套建构体系。同时,他还分析了环保项目如何成为当地社会中经济、政治各方算计的对象,每一套自然话语论述的背后隐含着特殊的价值观和权力关系。在哥伦比亚地区,现代环保概念作为一种历史产物,通过特定方式被定义以后,强烈排除其他话语,尤其是本土知识话语体系,由此西方知识生产过程才得以确立。可见,现代科学的这种支配性并非因为它更接近于真理,而是其透过殖民主义与新殖民主义的扩张而使得现代科学取得了统治地位。

三、埃斯科巴的政治生态学主要观点

作为政治生态学研究的重要人物,埃斯科巴以其鲜明的理论观点著称于世,其主要观点如下:

(一)反本质主义,提倡生态建构论

传统的本质主义观点认为自然有其本质原则和基本分类,可以与人类分离,“人”高于自然,且独立于自然,这种观念与资本主义、现代性产生的“人”的理解有着密切关联。而埃斯科巴从福柯的知识话语理论的背景出发,指出了事实上自然的含义在历史过程中一直随着文化、社会经济和政治因素的变化而变化,人类对自然的理解源于一定的观察和经验的方式,并被当下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关系所影响。

政治生态学反对将生态看作是本质主义的,而要求关注生态如何被历史、社会、文化诸多因素所建构。埃斯科巴再三强调生态的社会文化建构主义视角,认为所谓“自然的危机”也就是人对自然的认同危机,所谓自然的观念就是关于人的观念,是人身处其中的社會文化和历史的观念。因为自然总是被我们所赋予的意义所建构,所以我们要将自然当作文化和社会的产物。 [2 ]1

针对现代社会与非现代社会对于自然一词的不同建构理解,他提出了三种自然形式:有机体自然形式、资本主义自然形式和科技自然形式。

1. 有机体自然形式(Organic Nature Regime)

西方社会普遍认为自然生态、人类、超自然世界之间存在着严格的区分,但在非西方社会里这三者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超自然存在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严格分离的,生命体和自然,个体和社区,社区和神灵都统一在一个宇宙中,关于自然生态的各类知识通过具体实践参与来被理解与传承。这种非西方前工业社会中存在的传统自然形式被埃斯科巴称之为“有机体自然形式”。 [2 ]7

当前人类学领域内已有大量相关民族志研究作品,人类学的“民族生态学”视角展现了土著社会如何表现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如何对自然世界进行分类。在泛灵信仰广泛存在的地方,当地人认为自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非凌驾于其上,各种自然物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活力,并无质的差异,包括树木、植物、动物、甚至山川河流石头都拥有各自的灵魂。[3 ]396在不同土著社会,人类和自然的关系虽然表现内容不同,形成的世界观不尽相同,但都不是建立在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基础之上。有机体自然形式不是本质主义的,强调历史建构性,它与西方认为的“自然”并不相应,自然世界被认为也是当地人社会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

2. 资本主义自然形式(Capitalist Nature Regime)

随着现代主义和工业资本主义的扩张,现代工业社会具有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工具理性和认识秩序,“人”开始上升为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体,而“自然”则被客体化和商品化,成为一种可被控制和可被利用的资本,这标志着 “自然”和“文化”的根本分裂和二元对立。[2 ]6

在现代社会的认知体系中,自然外在于文化、历史而独立存在,拥有一个固定的本质,具有本质主义特征。外在环境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专家的专业知识占据垄断地位,整个宇宙法则能被西方科学家宏观地认知。埃斯科巴把这种自然称之为“资本主义自然形式”。

资本主义自然形式出现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伴随着18世纪资本主义和现代认识论而出现,它有四个维度:第一,看待世界的新方法;第二,理性思维;第三,政府治理;第四,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紧密联系的自然的物化。[2 ]6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对自然的统治是理性时代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所有的发展都是“人”出现的产物。自然和社会的分离是现代社会基本特质之一,政府治理是其典型现象之一,其主要特点为:政府对日常生活进行统治;推崇专家知识;以行政手段为工具。在这种资本主义方式下被治理的自然通过专家的专业知识得以塑造,此时的自然体现出规则性、简化性,它是可供研究的、可被管理的,以及可被人为计划的。正如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一书中提到科学林业、集体农业等项目的实施是为了将动植物群加以彻底的再组织和简单化,以使疆域、产品和它的劳动力都更为清晰,因而更方便政府自上而下地加以控制和管理。

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在资本主义市场生产自然时,便产生了自然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资本主义社会里对“自然”的生产达到一定高度时,“社会”从“自然”中分离出来,社会上有规则的物品交换包括由人创造出来的自然环境。在埃斯科巴看来,资本主义自然形式是对有机体自然形式的一种威胁。西方经济的文化特点就是将自然与生命的商品化与专利化,政府治理局限于促进所谓理性的资源管理,环境主义者一旦接受这一本质主义观念,也就意味着接受了对自然的驯化和管理。

3. 科技自然形式(Technonature Regime)

科技自然指当下受生物科学技术影响,如分子生物学、遗传学、免疫学,以及人类基因组计划、纳米工程、克隆、人工智能技术等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和虚拟性自然。自然被各种生物实践所建构,通过塑造与再塑造的过程,前所未有地成为人类社会的产品。科技自然强调生物文化的外形构成,侧重研究实际的和潜在的生物分子排列,与现代科技紧密相连。[2 ]11正如哈拉维(Donna Haraway)指出的,有机体不是天生的,有机体是后天形成的,有机体是由特定的集体行动者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通过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科学的实践创造出来的。[4 ]297

科技自然体现了人工性和虚拟性,这种形式认为生物是可以被控制的。在其形式下,自然消失了,变成了被再发明的产物。自从第一个微分子结构被发现开始,科技自然就出现了,当分子生物学有了质的发展时,科技自然对世界的影响更加明显。当今时代科技自然形式正在各领域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实验室培育出的“虚拟自然”依赖特定历史背景和社会需求而得以产生,这种自然并没有本质的原则和分类,而是由创造者赋予其身份。在埃斯科巴看来,随着科技自然的发展,我们进入了一个真正的纯反本质主义的时代。在反本质主义方面,有机体自然和科技自然走到了一起。

埃斯科巴认为,不管是有机体自然形式、资本主义自然形式,还是科技自然形式,都是生物体、社会、文化诸要素综合产生的,这三种形式之间并不是线性连续或系列阶段,它们是并存的或者跳跃发展的。按照建构主义观点,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各群体在不同历史阶段所处的处境不同,因此人们眼中的自然景观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三种形式中的人们生活在不同地区,拥有不同知识概念,对自然环境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建构。西方世界认同的“自然”概念是一个现代分类,在非西方社会则没有这样的分类。有机体自然是按照当地的文化类型来理解自然;资本主义自然将自然看作是同质性的、本质主义的;科技自然使得自然产生了变异性和扩散性。政治生态学家认为,我们可以用人类学的“民族生态学”、本土知识等视角来研究有机体自然,以历史唯物论的视角研究资本主义自然,以及用科学技术的视角来研究科技自然形式。[2 ]6

(二)关注文化维度,将权力博弈纳入资源冲突研究中

霍安·马丁内斯-阿列尔(Joan Martinez-Alier)把政治生态学定义为关于生态分配沖突的研究,将研究经济分配冲突——即财富、收入、资产等在不同阶级的分配的政治经济学引入了生态领域,强调研究围绕自然资源,尤其是作为生计来源的自然资源的获取和控制而产生的冲突,以及环境破坏引发的代价。[5 ]

埃斯科巴在她的观点基础上提出,研究日趋激烈的环境冲突问题应采取三维度的研究视角:经济的、生态的和文化的,文化纬度不可缺少。他甚为关注自然资源在经济、生态和文化分配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差异性,认为文化分配冲突源于与文化意义和文化实践相关的权力冲突。文化分配冲突本质上来说并非源于文化差异,而是权力差异。[6 ]

话语生成特定的场域,不同知识体系之间存在着混杂、协商、竞逐等复杂关系。自然资源的分配冲突广泛存在于自然系统中,不同知识体系张力下的权力冲突亦应纳入考虑范围,现代性和发展都是建立在不平等分配的基础上,包括经济、生态、文化领域内的不平等互换。埃斯科巴提醒我们需要关注不同文化话语之间的较量实际上源于社会权力建构的差异,必须关注生态事件背后的权力角逐与资源分配,生态危机治理并非是简单的处理过程,而是要在多方利益交织的复杂场景中厘清各类关系和捍卫立场。

埃斯科巴举例说:在哥伦比亚沿海地区,暴力冲突的目标在于争夺对领土、人民和资源的控制权,当推行文化上占优势的资本主义自然管理模式而忽视本土多元化的农林生态系统模式时,文化分配冲突便产生了。其笔下的哥伦比亚热带雨林地区地域广袤,植被丰富,北邻巴拿马,南接厄瓜多尔,位于安第斯山脉最西端和太平洋之间,80万人口为非裔哥伦比亚人,4万-5万为不同族群的原住民。该地区基于当地自然模式的传统生产体系包括低密度农业、捕鱼、狩猎、采集、小型金矿,为市场进行的一些提炼活动等。当占统治地位的欧洲-安第斯模式开始推行其文化霸权后导致各种冲突不断。20世纪80年代哥伦比亚政府启动了大型发展计划项目,在安贝拉斯部落和沃纳纳部落地区投资运作非洲棕榈油、大规模虾养殖、矿产、木材、旅游项目等,结果却造成当地生态退化、土著的大规模迁移和贫困化等诸多问题。2002年,当地政府和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游击队之间的官方和平进程中断后,武装分子采取各种手段控制自然资源丰富地区,甚至还强迫某些土地肥沃地区的农民放弃原先农业生产,改种植可可,然后再为了可可争夺这片土地。同时,与非洲油棕资本家相联系的准军事武装为了扩大油棕种植面积,强迫当地人移民。[7 ]黑人和原住民在土地、资源、社会文化各方面都受到严重冲击,作为当地人,他们既无法控制自然资源,也无法保证原有生产体系的完好无损。在此案例中,经济、生态和文化分配冲突密切联系在一起,体现了文化分配冲突实际上源于与文化意义和文化实践相关的权力冲突。

权力总是借助一系列复杂的过程和隐秘的手段来创建其话语形式,这并非个人意志能够实现,背后有着强大的运作体系,政治生态学家应将视野跨越纯文化的研究领域,深入探讨权力、话语、社会文化、政治、经济与自然之间的关联关系。环境毁坏现象与环保项目政策从来就不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孤立的事物,而是复杂的权力结构和利益团体在协商、对抗和纠缠中不断此消彼长导致的结果。

(三)关于可持续发展话语的反思

话语总是以“科学真理”的名义来运作,试图体现其追求真知的诉求,但却掩盖了话语实践中权力对人的规训作用。在大自然毁坏与环境问题兴起的时代,主流社会对发展进行了根本性的重新定位,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可持续发展”一词风靡世界各地。然而埃斯科巴却另辟蹊径,认为在当前环境危机面前,有以下四点应当引起重视:[8 ]224-248

第一,“全球生存的问题化”提法的出现。环保倡议者提出地球母亲极为脆弱,需要全人类努力保护,正所谓“地球有难,人人有责。”生态问题正在被赋予全球特征,为了保护地球,公众必须做出牺牲,这是一种身为地球主人责无旁贷的责任与义务,而可持续发展概念的出现更加有力地支持了这一提法。然而埃斯科巴敏锐地观察到,这些提法忽视了国家之间、地区之间、群体之间在资源方面存在着的巨大差异性和不平等性。

第二,可持续发展话语促使公众关注“穷人导致生态环境退化”这一问题。埃斯科巴认为这一普遍的认识实际上忽视了一个真实的现实:即这些问题其实源于发展,发展过程重置了社区和人们的生活,但是最后批评的话语却落在贫困人口的身上,他们被视为“非理性的”,被动成为环境毁灭的罪魁祸首。该表述方式使得人们的视线从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上转移,忽视发展政策、发展机构、发展体制等在破话环境过程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而将谴责话语投射给遥远的他者。

第三,主流话语认为经济增长的阻力在于环境毁坏这一事实,而忽视了经济增长本身在破坏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可持续发展”话语表达出来的生态发展主义的视野看似要结束以前单纯追求经济增长的“发展”模式,实际却是“发展”话语经过改头换面后重新安排、重新组合出现在生态领域,只是换了一件更隐蔽的外衣,但其资本主义现代性贪婪发展的本质并没有改变。该话语强调经济“增长”需要可持续发展,而非环境需要可持续发展。

第四,可持续发展话语基于一个新近被建构起来的概念?——“环境”(environment)。自然(nature)这一概念被认为自身具有能动性,拥有影响社会的权力;而环境则被认为是被动的,可被控制的,环境仅包含了生物世界的各要素,与系统相关的各部分。人们眼中的环境与资本主义工业、城市等概念相联系,工业文明促使“大自然”实现了向“环境”的转变。通过源源不断的原材料、工业产品、有毒的废弃物和所谓“资源”的产生,使得自然正在遭受毁灭,“大自然”沦为了“附属品”。[8 ]229

可持续发展概念构建出地球危难的形象,催生出关于生态新的社会建构,埃斯科巴认为这不过是环境保护论者、经济学家和政治家的专业话语在世界范围内重新得以分布和散播。他观察到可持续发展标志着后现代社会中资本对于自然的权力和实践过程,该概念强调真正懂得保护环境的是西方科学家,他们是地球的“管理者”,是地球的代言人,而处于边缘角色的土著则处于集体失语状态。

与以前对大自然赤裸裸的剥夺表现形式不同,可持续发展话语以这种保守主义的、可持续利用自然的面目出现,易于被大众广泛接受,但是依旧强调资本主义自然形式,依旧是对大自然进行更广泛的符号征服和吞并,以经济增长为目的,而非真正以保护生态为动机。

(四)生物多样性真的存在吗?

由于政治和经济的推动,生物多样性变成一个全球热门的话题。生物多样性一词最早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正值生态被科技和发展话语严重影响的时代。生物多样性文本来源最早可能来自《全球生物多样性政策和生态多样性保护》的出版,这一文件于1992年6月在里约热内卢的地球峰会(即“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上被签署,随后联合国、NGO会议报告等开始频繁出现生物多样性这一词汇。[9 ]54但是埃斯科巴质疑生物多样性真的存在吗?

他指出,生物多样性不是一种实体,而是将自然和社会在全球化背景下连接起来的一种科学话语,该话语的提出源于科学研究在遗传学上的大量经验和材料,生物多样性可被看作由科技和社会共同产生,生物科技已被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领域。[9 ]55生物多样性并没有像传统的生物学或生态学那样强调生命体(包括植物、动物、微生物、人类)的众多数量和相互之间的各种关系,而是要求对保护生物多元地区进行保育,这些地区现在被视为自然资本的潜在繁荣地区。

自生物多样性观点被迅速传播后,它很快变成了全球化背景下应对生物危机的主要字眼,然而其创立和出现正是为了某种特定话语的建构。在全球生物多样性网络中,占主流地位的是国际机构、西方NGO、第一世界的大学、研究机构、医疗公司和大量所谓的专家。埃斯科巴描绘了当地社区、政府、发展机构、保护项目、当地传统生态知识等之间的交织关系,生物多样性话语在诸多行动者之间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由不同的生物文化视角和政治利害关系构成的网络。①目前学术界关于生物多样性的研究包括土地控制、可选择的发展路径、知识产权、遗传资源、当地知识、保育项目等诸多内容,建构主义政治生态学家努力促使人们的关注点不再仅是从主流视角出发分析生态的管理和经济分配等,而是关切到生物多样性网络中各类边缘角色的处境,包括当地社区、土著运动等等。

哥伦比亚濒太平洋地区作为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区域之一,政府在该地区启动了由世界银行全球环境基金和联合国开展的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这一项目将当地富饶的自然资源看作丰富的资本储存库,而当地人成为这一储存库的管理员。自此,哥伦比亚地区的自然资源开始与西方专家知识密切相关,要拯救当地生态,需要专业知识来评估地方性知识对维持自然界的价值,尽管本土知识可以起到补充作用,但是占主流地位的始终是西方现代化话语。

(生物多样性)这一话语是目前发展文献中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旨在保证北半球公司对世界生物物种的遗传物质的控制,而这些生物物种多数都集中在南半球。因此,北半球的公司、众多国际组织和北半球各国政府坚持认为,应该允许对现有基因库里的或将来开发出来的种质资源申请专利。……生物技术、生物多样性和知识产权,都代表了可持续发展话语的一个新转变。[8 ]232

生物多样性话语中,大自然本身成为价值的来源,动植物物种的价值不在于它们是自然资源,而在于它们是丰富的基因储存库,自然存在的主要价值转变为替资本服务。世界各地的社区和社会运动正在生物多样性项目的诱使下,成为社会和自然“资本”的管理员。完成对自然界的符号占领,以所谓“可持续的”和“理性的”方式控制和利用自然生态来达到经济发展的目的,这是可持续发展和生物多样性话语的内在逻辑。

四、结语

作为 “建构主义政治生态学”的领军人物,埃斯科巴深受后结构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影响,他关注全球化和现代性的概念和实践,在生态领域内关注反本质主义、政治权力博弈与张力等内容。后结构主义提出的话语分析方法为他所用,其研究展示了生态环境保护大背景中各方利益群体呈现出来的复杂动态,所谓的自然、生物多样性、可持续发展等概念都是基于一定的历史文化、政治社会背景而被建构出来的。在2010年的著作中埃斯科巴提到一个新的名词“后建构主义政治生态学”, 这一新的发展趋向由于受到人类学、地理学和科技研究领域的后表征认识论影响而出现。[10 ]91由于本文篇幅所限,不再赘述。

埃斯科巴在政治生态学领域内的研究受到学术界广泛赞誉,当然也有一些学者提出其研究的不足之处,认为他过于强调反本质主义,过度夸大了底层社会运动的颠覆作用,忽视了主流权力的力量;[11 ]针对埃斯科巴提出的三种自然存在形式,有学者质疑三种自然形式之间是否是泾渭分明的关系;在现实社会中有机体自然形式能否彻底远离资本主义自然形式和科技自然形式而独立存在;在这三種形式之间,是否存在其他可能的形式。乔纳森·D·希尔(Jonathan D. Hill)认为在有机体自然形式和资本主义自然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一个过渡的“殖民主义自然形式”。戴维·A·克利夫兰(David A. Cleveland)质疑有机体自然形式是否真的完全不被当地人所控制和改造,当某些地方的土著破坏了他们自身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时,我们能否依然简单地用有机体自然形式来进行解释,这是否意味着政治生态学家忽视了当地人为了自己的消费需求而对自然进行的各项治理工作。[2 ]16-30

尽管某些观点受到挑战,但是埃斯科巴为我们描绘出的宏大叙事和犀利批判话语对后来的学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关于空间、地方领域的重要思想家》一书所指出的:埃斯科巴在关于自然等概念方面颠覆了一成不变的研究路径,其研究有助于后人免于落入本质主义的窠臼,解构了自殖民时代起同质的发展话语,拓展了空间、地理领域的话语权研究。[12 ]154-161不少学者援引埃斯科巴的观点来分析当前日益突出的生态危机,其理论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与环境的关系,重新反思当下的环境问题和主流话语。中国学者张雯借用“有机体自然”和“资本化自然”的概念来分析内蒙古草原沙漠化问题,认为牧区正在经历从传统文化体系的“有机体自然”向市场现代性的“资本化自然”的转变,这一转变使得国家权力和市场力量通过一系列举措加强了对草原管理和控制,草原被赋予了标准化的市场价值,却失去了原先鲜活的生命力和丰富内涵,导致了沙漠化的加剧。[13 ]

埃斯科巴对草根社会运动寄予了深切同情和希冀,他观察到哥伦比亚黑人社区组织正面临着越来越强大的、破坏他们文化和热带雨林环境的力量,这包括政府大规模的可持续发展计划、西方国家和组织涉入的所谓生物多样性项目、资本主义试图控制土地而施加的巨大压力等。他从当地人视角分析发展路径如何进入土著的生活,形成了多元的地方性的、变异的现代性,但是这一现代性忽视了当地人的话语声音,违背了他们的发展意愿,专家学者总是代替所谓“非理性的”他者发言。这种自殖民主义时期开始建构的西方知识话语,被当代的国家和机构用来强化某些主流话语的权威,以及作为控制土著资源的正当性理由,这一后果是深远而灾难性的,因此需要更多的学人对这一广泛存在的社会现象进行深刻研究与反思。可以说,对底层弱势群体的真切关心,对文化中心主义的彻底批判,这正是埃斯科巴的政治生态学理论最有价值和富有生命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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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ANALYSIS ON POLITICAL ECOLOGY THEORY OF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ESCOBAR

Li Xiuying

Abstract:This paper displays new trends and traits on ec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perspective of post-structuralism,placing emphasis on the political ecology theory of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Arturo Escobar. His political ecology highlights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of discourses,material,society and culture in the context of nature-human relation,advocates constructivist political ecology to replace essentialist method of analysis,pays attention to discourses and power,analyzes how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biodiversity discourses appear with modernity,presents the complicated power relationship in the large-scale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movement in the world. Escobar provides a more delicate and profound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academia,it is useful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current environmental issues and protection projects,and rethink the green road in the future.

Keywords:Arturo Escobar;political ecology;discourses;power;sustainable development;biodiversity

〔責任编辑:付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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