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沙溪水镇

2017-05-30 10:48秋禾
阅读(书香天地) 2017年5期
关键词:同学

秋禾

从东乡去到镇南的沙溪小学有两条路:

一条是先走过俗称“东洋桥”的公路桥,由东向西踩着长长的马蹄石老街向前;另一条是到“东洋桥”南坡就拐弯,逆着西来东去的戚浦塘岸边走。

两种走法,路程是不同的。

大抵前者至少要多花一刻钟,要是偏巧遇到街面上有了什么新鲜的花样,眼光被吸引住了,那耽误的恐怕就非得在半小时以上了。那时候,学校讲台里侧的壁角落里,不时会罚站着一两位同学,那基本上都是走老街的“受害者”—他们怎会料想到,二三十年以后,居然会有外地游客不远百千里专程到这里来观光街景呢!

古街沿着“市河”,其实也就是老戚浦塘展开,东西向犹如一根长长的扁担,担当起明清以来数百年水镇居民的世俗人生。于是个人的哀乐,家庭的悲欣,时代的欢愁……都由潺潺市河水,带着光阴的故事,一波一浪地流向东海不回头。

坐落于江苏太仓的这个水镇,名副其实不虚传。假如从东街口走到学校,仅桥就需要多走过两座。

除镇东必经的“东洋桥”之外,还需要跨越一座横亘在市河上的古桥。至于是义兴桥呢,还是庵桥,或者永新桥,哪座桥都可以。

我那时上学和放学,有时候喜欢从老街东首的小十字路口就向南拐弯。一爬上高高的义兴古桥,扬眉吐气片刻,就可经由河南街直达学校。

如此走法,避开了最喧闹的那段街区,路面上较为清净,那时的学生没有手表,但经验上感觉似乎比较节省时间。今天回首往事,忽然发现当年上学的路径,似乎恰好显现了我能动能静、亦动亦静的性情密码。“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是1963年9月1日生人,岁在癸卯,属兔。

二十多年以后,当我重新站在几乎高及两旁民居屋檐的义兴桥中央,西望市河两侧的老房子时,顿时发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这种诗意,只能酝酿于这样的江南水镇,只能出自站在我今日这个方位上的多情诗人。

不是吗?一水东流,楼桥相依。所谓伊人,却在咫尺天涯的水阁子里,可望而不可即—

原来“看风景”的怀春男子是在桥头作秀啊!

借着明亮的月色,他企图着,能够巧然望见阁楼上那个一边想着绮丽心事一边闲看着风景的人;他郁闷着,心上的可人儿,是否终于决定去装饰“别人的梦”;他期盼着,自己能够化身为一道月光,前去悄然“装饰”伊人的花格格儿窗……莫非这些才是诗人情感底蕴的真章?我面对此景,想到彼情,不禁在胡思乱想间若有所悟,最终向“多情却被无情恼”了的诗人致以深深的同情。

人称“水镇吊脚楼”的沙溪“水阁”,那可真是江南建筑的一绝。在太仓,除了西去十里、也是沿着戚浦塘北岸展开的直塘古镇(我在那里读完初、高中各两年)外,这风景在其他地方是根本见不着的。

隔着白色的风火墙,临河岸参差耸立着的一个个黑瓦铺顶的水阁子(如今都挂上了五个一串的红灯笼,增添了古镇的喜庆,虽是启人杂念的媚俗招数,却也是时下文化旅游的时尚招徕之术),大小约有一二十平方米,一排朝南开启的木质长窗,尽现古色和古香。支撑着水阁木楼板的基柱,是直插河底的四到六根麻石条。麻石条撑起的“河棚间”,是住家的厨房,连着拾级而下的“水桥”……因此那水阁子,最是既防潮透风,又采光撷阳,冬暖而夏凉的所在。

水阁子最宜人居。可是不知从何时延续下来的习俗,如此宜人居住的阁子,却不是房屋主人的私室(主卧室多设在比水阁高出一层的那个房间里),它常常作为宾友的客房。

若在“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诗)的雨夜,枕着河道行舟的欸乃声入睡,当最香甜不过。或是秋高气爽的午后,约同两三知友清谈,人手一壶乌龙香茶在握,也是尘世间不可多得的赏心乐事。

走街路到校,一路上见闻自然特别丰富。

四乡挑着担上街摆摊卖菜的老农,挎着竹篮子赶早市备一日餐用的主妇,或是泡茶馆喝几壶早茶甚至一盏烧酒的男丁,在两三肩宽的街道上你来我往,此问彼答,就是一道流动着的风景,叫人听不尽,看不够。

这当口,古街两旁店铺的木排门都卸到了一旁摞起来靠着墙,家家户户敞开了门面来做生意,其中四季常有的香葱大饼、金黄油条,还有泛着油滋热力的糍饭糕,最叫人闻得见,馋不够。

如果哪个同学能随同他的爷爷或者父亲在当街的面条店里坐下,独吃一碗热腾腾、扑着青蒜叶片的阳春面(入冬以后,便是汤浓油大的羊肉面了),那可是能在嘴上美上半个多月的大口福了,会叫所有该晓得的同学都知道了,眼红不够。

吸取了罚站同学的教训,我们东乡的同学一般会在下午放学以后走老街,而在清晨上学时专走河岸。

若是走河岸到校,一路上也有着别样的欢喜。

寒冬里,有好事的同学带着水晶般的长冰棱,或者奇形怪状的冰块儿,放到窗口,大家头挨着头看它如何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晚春时节,路旁边桑园里的桑果果熟了,会有贪嘴的同学采摘一把边走边吃,结果染成一个紫红色的嘴巴而不自知,走进教室里来顿时哄堂大笑;初夏的蝉儿开始叫了,就有调皮的同学把途中杨柳树下的蛹挖出来,悄悄地放在课桌肚里,看着它何时能够蜕变为知了;深秋了,必有大方的同学在路上能捡着农民遗落的红山芋,带来学校用削铅笔刀片好了,分给他要好的同学吃。自然,那时候的小男生,是怎么也不敢分給自己心目中的小女生也来尝他一片的……

后来听说大部分山芋是那些同学偷挖了地垄里种的,有老乡守候着抓了个“现行”,把肇事者押送到了教导主任那里。从此这一“校园时尚”就不复流行了。

尤其是那日夜流淌着的戚浦塘,在我们小同学的眼中,真是一条神秘的河流。那时候,河道上西来东往的船只特别多,很繁忙的样子。原来是因为河南岸有一大片由一座座圆囤组成的大粮仓,围墙里满铺着水泥地,显着洋气。

还没有见识过天地之大的我们,似乎正是通过这一个个圆囤,才明白了本县何以会被称作“太仓”的道理。谁能想到,一个小孩子的乡土观念,正是由这些寻常的物事获得启蒙的呢?

长大以后,见闻得多了,方才悟得历朝历代理学家们的口头禅“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以求得理性的知识,原本也是来源于生活万象的一种体悟和见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有字书,识没字理”……岂是勉学的标语、励志的口号而已?

“万物皆书卷,天地阅览室。”因为博览群书以外,人生还需要“从无字句处读书”,因此一个人才永远是天地间的“小学生”。古今中外,他有终身“读”不完的“书”,一生“毕”不了的“业”。

粮仓码头上常常停泊着一些写着不同地名简称,如“皖”啊“赣”啊什么的船只,船上人说的都是同本地人绝不相同的口音,这常引得我们好奇地学舌。我们在岸边彼此笑着学说那“鸟语”,结果往往招来一连串南腔北调的骂声,那语速可比本地人快多了。想起当年的轻浮和浅薄,教我今日如何不脸红!

有时候,呆站着听由小渐大的不太听得明白的号子声,傻傻地瞧着纤夫们一溜儿地赤膊拉纤。壮汉们穿着草鞋,甚至光着足心,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河滩上齐心协力地拉着大船向东走,我们竟能够不约而同地看得耳畔的号子声由远而近,再逐渐由近而远,直到望不见帆影。

随着那远去的过路船儿,这一颗颗少小的心那个晃悠呵,可能同学们都暗自想着自个儿的“小心事”:不知此生有没有纤夫叔叔们那一身天地间、两脚走天涯的“福份儿”?

假如夏天的早晨,在河岸上碰巧遇到了赶早班的拉纤队伍,那么小学校各个教室里低着头“立壁角”的同学,往往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不过,悠荡在水中央的鱼鹰船,常常也是让走河岸到校的同学“立壁角”的原因。

有时不免凑趣:教室里“立壁角”站着的两位同学都是东乡来的,他们在“东洋桥”畔发生了一点争执,于是分了手各走一道,却不料殊途同归,来到教室时都迟了到,结果被老师一齐罚到壁角站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来。

既同当此“难”,也就不自然地对笑一下,放学后边说边闹着一同回家去了。这时候,走哪条路回家自然就不是难事了,毕竟沿着戚浦塘南岸边走,到家要快些。小学低年级学生再“没脑子”(太仓家乡的老师批评学生时的口头语),一天之内大概还不至于重犯同一个档级的“错儿”。

我在沙溪小学是完整地读到了毕业的。那盖着公章的一纸毕业证书,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古镇沙溪,是我在中外知识时空的笨雁先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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