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文化世家:江西新城陈氏考述

2017-05-30 10:48廖太燕
地方文化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桐城派新城家族

廖太燕

[摘要]两宋以来,文风鼎盛的江西产生了众多文化世家,它们在文化思想的形塑、前行中厥功至伟。清代新城陈氏即是其中的代表,陈门诸子在承延江右文风,参与建构“桐城派”,引导传统文化的现代赓续和转型,以及接续古典书法艺术等方面均享有盛名。迄今,尚无专论关注、分析陈氏家族,而对此作深入的探讨是拓展江西地方文化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有助于推动中国清近代文化的整体性研究。

[关键词]江西新城陈氏;文化世家

中图分类号:K8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2-0035-09

南宋绍兴八年(1138)建制的新城县(今称黎川县)山川秀美,人文郁勃,吴澄《送左县尹序》曾言:“其山奇秀明丽,而民俗士习亦肖之”,“多产英彦。”虞集亦赞:“其山磅礴而清润,其水通畅而渊沉。故其人物之生,多美质良才”,“为文学之懿于东南,在甲乙之目。”虽处群山之间却涌现了李觏、王无咎、邓元锡、吕南公等先贤,其中以李觏、邓元锡尤得推崇,“先是李泰伯先生实为县境内人。阅三百余年,当明嘉隆之世,征君邓潜谷先生出焉。其学精究于天人之奥,而博观夫历代王路之隆汙,著为《函史》《五经绎》诸书,证同辨异,旁推交通,聿归一致。其一时之学者,若何工部垕,冯太仆渠,先后继起,莫不各本心得而实措诸行事。故新城之士,其能有志于学而不靡于俗者,类皆闇然为己,不事表襮。盖泰伯、潜谷二先生之风尚使然也。”

明清之际,此地读书风气依然,“家诵歌而户诗书”,“士以气节自高,下键攻苦,发伏藏之书读之,撷其芳鲜之气,以自润泽,而之必溯古先作者之旨,以相兢尚姓名为郡国指数者,不下数十人,斯一时之盛世矣。吾友陈大士、艾千子尝语予曰:近日文章光气,半在新城,予逊谢不遑。去冬于试事羁羊城,有偶社刻其文,半属吾邑。”入清后,仍然一幅沐浴歌咏、后先蔚炳的景象。除了新城本地孕育的文人、学者,寓贤也为新城文化场的形成提供了重要资源:朱熹与弟子黄榦等讲学于福船山;虞集谢病归临川,侨寓南城、新城最久;方以智往来寿昌寺等处数年,从游者众;宋之盛、谢文洊也多次讲学新城。这种融合了内外文化生成、发展诱因的状态造就了新城文风蔚然的事实。在各种因素影响下,新城产生了深具影响力的文化世家:中田陈氏,该家族人才辈出,自乾隆延至民国时期,代有贤能涌现。

一、“代有闻人”:才士频现的新城陈家

1951年,著名书画家、诗人溥儒应陈灨一之请为其文集作序,其中用大篇幅称许了陈家绵延不衰的盛景:

如西江一隅之文,易堂九子启其绪,而恢宏博雅、奇伟瑰异之士迭出。苏斋三使豫章,遂有古文在新城之言,盖新城自陈凝斋太史以朴学大昌于世。亲授经于其五子恕堂、约堂两观察守诚、守诒,履堂中书守中,绎堂方伯守训,果堂侍读守誉。俱以富文藻,登甲乙科。太史既传业于鲁絜非进士仕骥,仕骥传其学于太史诸孙,仁山制府观,石士侍郎用光,曾孙玉方阁学希祖,雪香尚书希曾。复使侍郎从惜抱游。其元孙辈如曾湘乡盛称之二陈,懿叔大令学受、广敷州牧溥。当湘乡开府金陵,尝作百韵中兴武功,一时胜流争和焉。湘乡独举二陈之兄镜之太守霈恩和诗,谓足追踪半山。洪杨乱始,子鹤枢相孚恩方以大司寇告归养,文宗下诏与湘乡并起督赣湘军务,再参密勿,时称燕、许。斯可見太史之子孙曾元承传有自,而皆能以文章大显于时世也。当其盛时,海内言文章者,必推桐城之方、刘、姚,而次及新城陈氏。矧科第连绵,而冠盖启戟之相望者,几二百有余年。掌文衡者,殆遍十余省,桃李盈天下。陈康祺作《郎潜记闻》称为世家文学之最。姚姬传有‘世泽之长,家法之严,无逾于江右新城陈氏者。太守冢子季起军门,为吾友陈灨一之嗣父,尝居湘乡幕,与刘霞仙中丞蓉并称草檄神手。迨出膺专阃,战死兵间,其集亦亡。生父蘅皋先生亦久居大府,督抚虽交章荐之,不幸早逝。灨一于经史文章,自幼秉庭训,负文名,老益词华气充。

宋时,陈氏先祖从外省迁居新城,扎根繁衍,后陈世爵于清初举家迁至邑西中田。自乾隆朝以来,陈家才彦频出,与赣域其他文化世家,如奉新帅家、萍乡文家、义宁陈家相比,新城陈家文风赓续更久,涌现人才更多,如溥儒提及的陈门诸子就在多个领域占有一席之地。

陈道(1707—1760),字绍孔、绍洙,号凝斋。乾隆十三年进士。未出仕而归乡养亲。立义田、广救济。又建藏书楼,聚数十万卷,惠利乡民。为人严毅清苦,以忧勤惕厉为信条。陈道育五子:长子陈守诚(1726—1765),字伯常,号恕堂。乾隆二十四年进士。曾任浙江金衢严道。重文教,喜提携后进。次子陈守诒(1732—1809),字仲牧,号约堂,又号半痴翁。监生。曾任安徽太平府知府,河南陈州知府。乐于济人,于京师设黎川新馆,便利士子往来。三子陈守中(1740—1803),字和叔,号履堂。乾隆三十五年举人,援例内阁中书。为学务经济而汲汲于善举。四子陈守训(1740—1786),字良叔,号绎堂。监生。官至山东济东泰道。五子陈守誉(1748—1818),字季章,又作蓟庄,号果堂。乾隆三十六年举人,援例内阁中书。

陈家尤以长房、二房人丁兴盛,才士汇聚。陈守诚育有数子:长子陈元(1746—1775),字恺齐,号节庵。监生,援例光禄寺典簿。生而醇笃,长经济,董理家业。四子陈观(1753—1816),字宾我,号鉴轩、仁山。乾隆四十九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陈希祖(1767—1820),字敦一,号玉方。陈元长子。乾隆五十五年进士。任刑部主事、员外郎,浙江道监察御史。陈希曾(1766—1816),字集正,号香雪。陈元次子。乾隆五十四年解元,五十八年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任翰林院侍讲,日讲起居注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武英殿副总裁。见事明达,廉洁能干。陈德卿,字雪兰。陈希祖之妹。通经史、工诗词,著有《铮华馆稿》。陈延恩(1800—1851),字登之、云乃。陈希祖长子。任常州府江阴知县,松江府川沙同知。陈晋恩(1797—?),字服籽。陈希曾长子。任湖南长沙知县,山东沂州府知府,陕西陕安兵备道。陈孚恩(1802—1866),字子鹤,号紫藿。陈希曾次子。道光五年拔贡,以朝考一等入吏部。六年,擢主事。十二年,升郎中。二十年,任太仆寺少卿。二十二年,擢太仆寺卿。二十六年,任工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兼署工部尚书,移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事宜。二十七年,授兵部左侍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以山东审案大臣,署山东巡抚,赐头品顶戴,紫禁城内骑马,“清正良臣”匾额。二十九年,授兵部尚书,移刑部尚书,又移吏部尚书。三十年,因咸丰继位事犯讳,降三级留任,以亲老乞养回籍。咸丰二年,以原官帮办江西团练。次年,因击败太平军赏戴双眼花翎。八年入都,署兵部侍郎。九年,授兵部尚书,因子涉科举案降一级。十一年,受肃顺、载垣案牵连,落职放逐,遣戍新疆。念其任事多年,在伊犁帮办军务。遇回民攻城,率子孙守御,一门殉难。陈学受,字永之,号懿叔、艺叔。陈观之孙。监生。主讲弋阳书院。专攻《春秋》,著有相关书籍十种。

陈守诒亦有数子:长子陈煦(1754—1917),名有光,字青梧。贡生。充四库全书馆三分馆校阅,钦赐举人,援例光禄寺署正。次子陈继光(1763—1824),字朗亭。监生。任甘肃宁州知府,广西庆远知州。三子陈用光(1768—1835),字石士、硕士。嘉庆六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任国子司业,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尝充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直阁事,国史馆纂修。以编修出为乡试、会试同考官,以阁学侍郎出为福建、浙江学政。四子陈瑾光(1792—1840),字玉士。道光五年举人,补景山官学教习。陈兰祥(1775—1831),字伯芝。陈煦长子。道光九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未及散馆而卒。著有《晚翠斋遗稿》。陈兰瑞(1789—1823),字小石。陈用光长子。才气高胜。著有《观象居诗钞》。陈溥(1806—?),字稻孙,号广敷。陈兰祥三子。监生。厌弃科举,慕豪杰勋业。游京师、闽、楚二十余年。著有《陈风说》。

又如五房陈守誉长子陈吉冠(1766—1793),字嘉甫。乾隆五十四年举人,援例都察院知事。三子陈椿冠,字乔云。道光二年举人,任陕西郿县知县。

陈家后期名家尚有:陈灨一(1892—1953),又作甘簃,别署睇向斋主人。早年充袁世凯、张学良幕僚,后寓京沪卖文为生。陈祖壬(1892—1966),字君任,号病树。先后拜马其昶、陈三立门下,被称作“陈门三杰”之一。学问淹博,精旨浻造,兼通诗词,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比之为“地佑星赛仁贵郭盛”。

二、“易堂风度”、“桐城气象”:新城陈氏的文学渊源

“易堂九子”中的魏礼、魏禧、林时益均与新城有不解之缘。顺治十一年(1654),魏禧前往新城,“交孔鼎,授徒涂氏三年。”而据《涂太君七十寿序》,从康熙四年至康熙八年魏禧在此授徒达五年之久。《魏叔子文集》有不少与新城有关的诗文,如《新城道上》《客新城送伊公入山》《辛丑五月寓新城塔下寺奉怀沈仲连先生在旴》《新城九日寄内》《丁未三月授徒新城编左氏兵法却寄门人任安世赖韦吴正名》《新城县学宫重修记》等。魏禧逗留新城期间,与当地名士如孔鼎、涂斯皇、涂允恒、涂子山等相交甚笃,招揽的弟子则有孔之逵、涂尚嵂、涂尚岠、涂尚峻、涂尚崧,涂尚嶐、涂大诹、涂大询、黄光会、孔尚典等,对新城文教造成了深远的影响。魏禧弟子梁份为易堂风气在新城的传承起到了重要作用,1717年,19岁的黄永年致信叔祖黄造侯,为未能亲炙易堂、程山而怅惘,“念昔数十年前,理学则有程山,文章经术则有易堂,皆在数百里。生同其时,或可负笈从游,得其论议以相激发,不至如今之怅怅然,无所适从也。”对黄造侯当年从易堂、程山游学艳羡不已,自恨无良师益友相与砥砺,希望叔祖不吝赐教。黄永年后来拜梁份为师,成为易堂再传弟子。陈道在国子监读书时拜黄永年为师,鲁九皋又拜陈道为师,陈用光等人则是鲁氏弟子。因此,就形成了魏禧→梁份→黄永年→陈道→鲁九皋→陈用光、陈希曾、陈希祖→陈叔彝→陈灨一的传承谱系。易堂文风对新城文人影响很大,如涂登为张世谷《漱玉园集》作序时说:“予昔慕易堂為古文,从族兄海门(涂学珙)师游”,“于易堂巍然为鲁灵光者,殆不数人而后起”。沈德潜也将陈道之文“其旨雅驯,脱去浮夸苛碎之习”归功于“盖自宁都魏氏以议论驰骋名一时,江西学者多宗之。”

“桐城派”长期主盟清近代文坛,成员遍布苏、皖、桂等地,新城一支也是不可忽视的构成。乾嘉时,论文者就“桐城”、“新城”并举,“乾隆嘉庆之际,天下言文章者推桐城,而江西新城亦最盛”。邵懿辰称:“至今天下语正学之所恃以维系,而足为士大夫求师友者之所资藉,在江左右必推桐城姚氏。而新城陈氏尤旁魄郁积,材子弟甚众,科第蝉连,名位烜赫,百余年不绝。”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共收赣籍文人72人,新城陈氏有12人,仅次于桐城方氏(17人)、姚氏(15人)。大体而言,陈道、陈守诚这两代人与姚鼐是友朋之谊,到了陈用光这辈,就视姚鼐为师了,他们在烘托“桐城派”声望,传布桐城义法等方面厥功至伟,尤以陈用光为代表。他数次到钟山书院拜谒姚鼐,受教年余。他异常敬崇姚鼐,比作韩愈、欧阳修,姚鼐对他亦赞誉有加,“硕士年少才骏而志远,固世之异士也。”师生相处如同家人,从姚诗“吾堂子昔登,寒梅照檐牙。子去岁几何,三见青草芽。俄闻子将来,笑口成斜”(《硕士约过舍久俟不至,余将渡江,留书与之成六十六韵》)即可见一斑。师生常通书简,或讨论学问,或指点文艺,或品评生活。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录与姚鼐书信十数封,《惜抱先生尺牍》则收寄陈氏书札百余通。姚鼐殁后,陈撰《姚先生行状》,流露出失所归依的伤痛。作为姚门的“真传人”,陈用光“不获于流俗,而奉一师之言以终生”,自然大力传扬姚学:一、整理、刊行姚鼐著作,如《庄子章义》《惜抱轩尺牍》《姚先生四书文选》等皆有“新城陈氏刊本”。二、利用任考官、学政的契机推行姚鼐学说及为文法则,这点尤得梅曾亮盛赞,“今侍讲学士陈公……守乎师之说,如规矩绳墨之不可踰。及乙酉科,持节校士于两江,两江人士莫不访求姚先生之传书轶说,家置户习,以冀有冥冥之合于公,而先生之学,遂愈彰于时。盖学之足传,而传之又得其人,虽一二人而有足及乎千万人之势,亦其理然也。”故有学者认为,桐城派围绕陈用光、邓廷桢、姚莹、梅曾亮形成了四大传播中心,嘉庆之季、道光中叶以前,陈用光是传播姚学的首要人物。

延至晚清民国,陈家俊彦频现的盛况不复如前,但其子弟与“桐城派”的关系仍在延续,这归功于陈灨一对传统文脉的执着。二十世纪初,已独领风骚百余年的“桐城派”频遭攻击,尤其是新知识分子借助异域学说,在先设的古今新旧架构下予于痛斥,同时因白话文成为学习、书写的新标准,文言丧失了过去的地位,由旧文人掌握的刊物也纷纷改刊,导致他们的言说空间日益萎缩。在多重压力的挤迫下,“桐城派”无奈地淡出了中心,但该派文人并未退出历史舞台,他们的苦语呢喃在陈灨一主编的《青鹤》杂志上得以续写。1932年11月,陈灨一秉着“书生好作不平鸣”,“期将国粹向前程”(《〈青鹤〉半月杂志刊行喜作》)的理想创办了《青鹤》,以求传续古典、融会中西。杂志刊发了200余种清近代名家的未刊稿,其中涵括众多“桐城派”文人著作,如姚鼐《惜抱使湘鲁日记》,陈用光《太乙舟诗词钞》,署名曾国藩的谶纬学著作《冰鉴七篇》,以及后期桐城派作家作品,如马其昶文10篇,王树枏文5篇,林纾文2篇,姚永朴文2篇,姚永概文2篇,吴闿生文1篇,孙宣《朱庐笔记》及文15篇,叶玉麟文32篇及诗数首,李国松文10篇,杨声昭文6篇。

除了刊载作品,杂志还为关涉“桐城派”的论争提供了空间。钱基博在《青鹤》第一卷第四期《后东塾读书杂志》中评价范当世“力推桐城,而文章蹊径实不与桐城相同”,指出徐昂所言范氏传桐城之学不过是皮相之谈,反称范氏、张謇为“南通派”,认为他们的文章“以瘦硬盘屈取劲”,与“桐城派”“以纾徐澹荡取妍”大相径庭。徐昂弟子冯超致信反驳钱基博,强调姚鼐传曾国藩,又传张裕钊,再传范当世,所以范氏“其学一本于桐城义法”,“渊源所自不外桐城”,钱氏之说值得商榷,对钱氏“诋文毁诗”的行为表示质疑,又以钱文引用“江湖小说语”,讥其不合文法。钱基博复函作了辩解。不久,冯超再致信钱基博,批评其“徒以形貌”论文。双方就“桐城派”的赓承谱系、语言规范及诗风等问题作了论辩。这些信函均刊在杂志第一卷第十四期上,同期“论评”又登载了钱基博《复陈灨一先生论文书》,钱氏在肯定曾国藩、张裕钊于桐城文风嬗变中具有创造性转变意义之外,坚持突出范当世的地位,“不得不溯伯子为河源岱宗以开一地之文运,犹之方望溪之在桐城,曾文正之开湘乡。”这场论争延伸到《国风》《大江北商报》等媒体,成为文学公共事件。因“桐城派”宰制性地位的散失,这种讨论已无法影响当时的文风与创作,却有极重要的学术史价值,可为后世反观、重评“桐城派”提供有益的参照。陈灨一对这个与自家有特殊关系的流派也作过反思,杂志第一卷第二十期刊发了其《论“桐城派”》,指出论文当去宗派化,他解释了否定“桐城派”命名的原因:一、方苞、刘大櫆、姚鼐先后以文蜚声,却不自居“桐城派”。周永年兴会所至,放言“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姚鼐谦抑不接受,反而自比柳开、穆修。二、“文章之道,人各有其性灵。雄词丽句莫不可自造,奚竣模仿古人始足鸣高。”如果依照“桐城派”的命名逻辑,从八大家中会生出“昌黎派”、“眉山派”、“庐陵派”等,不然何以比肩桐城。显然,这种命名方式存在问题。三、经过熏陶,作文者往往会承袭师门法则,但师法不等同于宗派。姚门名家甚多,曾国藩、邵懿辰等都有后学附丽,可曾国藩之文词雄气厚似韩愈,有别于姚鼐的清真雅正,梅曾亮、方东树诸家也均伸出桐城藩篱。囿于门户之见,强调作文要作古文,作古文要学桐城派,不然则不能称作为文,不能称作得古文正宗,这种认知无法服众。尤为可恨的是,一些学识浅薄,只知摹写,却号称恪守桐城家法的为文者更是败坏了“桐城派”声誉。因此他主张取消“桐城派”的称谓,“桐城派之称,不亦可已乎?”

随着《青鹤》因战火停刊,由其聚成的“桐城派”书写风潮也彻底衰息。新城后人陈灨一在自编的杂志上记录了“桐城派”最后的遗响。这份持续了近五年,远销各国的杂志有重要的意义,让我们认识到了现代文学史叙事的本质主义弊端,即“桐城派”并非像多数文学史所描绘的那样:在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颓然溃败,以至于烟消云散,它其实是社会转型以及学术权力的运作等因素影响下被提前终结,进而被文学史家人为地遗忘了,《青鹤》为我们冷静、客观地回到历史现场提供了路径。而新城陈氏诸子或见证或参与了“桐城派”的扩展、鼎盛、滑落、衰敝等环节,尤其是陈用光、陈灨一还与之休戚共生、荣辱同进,以切身体验演绎了一段关于一个家族与一个文学共同体的文坛佳话。假如避开陈氏家族论“桐城派”,则这种探讨不免残缺。

三、贯通文艺:陈氏诸子之文学观及书法实绩

陈家诸子在文学、艺术及学术上均有建树,留下了不少诗文、著作和书法作品,我们可以择取几位代表略加论述。

陈道为学首重理学,也旁及心学,认为前者为入门阶梯,本根大定后参以陆王学说可广其识。他对明代学风多訾议,觉得儒学至明大兴,却又大坏,“盖自经义取士,四子六籍之言浸渍于人心,士束发受书,皆知尚名义,崇本务实,故一时道德经济文章节烈之士,济济翔翔,为世羽仪。后稍陵夷衰微,性命仁义之言益工,而行益僻,学益杂且伪。强者虚矫灭裂,弱者蒙头扃知,泯泯棼棼,依人护己,上不足为国家养士之报,下无以矜式闾间。”他强调须避门派之见,博观慎取,不作主奴之分,“以尽集思之道可矣,遽执一说,分别彼此,惧其或隘也。”在创作上,他主张文章乃性情的外化,“文之赋形,万有不齐,而有性情托焉。……其人而为宽裕也者,其言多温润而和易;为果毅也者,其言发奋而缜栗;静正者之言,渊然以深,凝然以肃。反是,而为荡佚浮诞怪诡之文,其人亦多浮薄不根,行僻而伪者。”即便是制艺文也不该剿袭他人声貌,运笔时不苟因循才是为文之正道。他深受汪琬、魏禧影响,脱去浮夸苛碎之习,喜言世事,好作深湛之思,凡水利、田赋、吏治等皆有成说。其文融卓识于内,发他人所不能发,文风疏畅通达,韵致简洁。其诗取径多元,古体以曹植、阮籍、左思、陶渊明为首选,律诗以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为宗,以为作诗不该专事摭拾填砌,揣摩字句,否则所得定然品卑,去大雅甚远。其诗多写羁旅行役、即事感怀、借景寓情等,率真质朴,不兴缋藻。

陈用光身处“汉宋之争”激烈的时代,但其为学能以宋学为主,兼取汉宋,他认为汉学沉浸于饾饤考索,“务枝叶而忘本根,逐细碎而舍远大,事空文而鲜实用”,失却为学之本,而宋学也有缺陷,“高谈性命,而躬行多遗议,穷究事理,而于典章制度且懵然莫名其所从来者。”因此,主张融会贯通,打破汉宋之间的壁垒,于两派之法无偏执。

陈用光早年从鲁九皋读书,爱模仿朱仕琇之文,后又向诸多名家讨教,“于乾嘉大儒,若朱文正、彭文勤、钱宫詹,江右学者自蒋心余、鲁山木诸先辈以下皆濡染浸渍,远有耑绪,而祈向所专则惟桐城姚先生。”故其文学观较为驳杂,大体以姚鼐为主,融综各家:一、持守诗教传统,认为学士大夫之讽咏和野人孺子之讴歌虽然不同,但皆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他鼓呼作家须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勉力为文,“苟其人之不贤,与虽贤而不尽力于文章之事者,皆不足以与乎此。”在他看来,创作之本在于德行,博学次之,节奏、义法又次之。二、反對轻视“时文”,他指出时文与古文有内在的共通性,也是对经义的演绎,无论古文、时文,若能阐扬经义,均足称赏。他对刘大櫆、彭绍升等以古文为模本进行时文创作极赞赏,表示选择陆陇其《一隅集》,姚鼐《四书文选》为规范教授诸生也是因为这些文章得先人体格,不泥古而适于用,合乎治世之理。三、强调“义理”、“考据”、“辞章”的三位一体,“宜求其精焉者于考据得其要矣;宜求其确焉者于辞章得其清矣;宜求其恢奇而典则焉者博问于友朋而详考乎见闻。”他首重“义理”,以为胸蓄义理才能有所议论,他认可的“考据”也与汉学家所言的“考据”名同实异,“非欲以名物象数之能,考证矜其博识也。”即考证应避免局囿于对典章名物的稽查,要与格物致知联系起来,不重例举一物之大小,一事之同异,须究其大者,究其远者,明了历史变革的规律,有用于世。他也重视辞章,以为韩愈、欧阳修、归有光超出他人在于完美地把握了文辞,“词具”、“气质神味”并存才能称为至文,否则行之不远,朱熹被广为接受,文辞起了关键作用,郑玄著作难通,即因拙于文辞,孔颖达注疏让人读之欲睡,也因疏于文事。另外,他还重视“气”,指出作文取途须正,以龚自珍为戒。

姚鼐曾赞赏陈用光之文光气俊伟,近似陈子龙。梅曾亮则称其文“理道宽博,朴雅不为刻深毛挚之状,而守纯气。专主柔而不可屈。不为熊熊之光,绚烂之色。静虚澹淡,若近而若远,若可执而不停。”虽得姚鼐扶植,陈文又不死守姚氏家法,衡文重实,鄙弃华而不实之风,以经世致用为旨归,“论攻道口贼情形,谓宜谕将兵者广召谋计之士与图破贼,不必专恃大礮轰击,则有戎昭果毅之勇,而无玉石俱焚之患。论邪教滋蔓之原则,以为大兴、宛平之选吏未得慎简之方,河南山东之察吏未得举措之道,言洞机要,符于庙算。……复于废员效力一事,更专疏论之,于乎蕲读书致用也。”陈文论断精审,浑厚凝练,言之有物。其诗亦师多家,直接点明的有姚鼐、袁枚、蒋士铨、翁方纲等,又私淑乡贤黄庭坚,而能“出入唐宋,不名一家。自抒性真,语必己出,于闲邪抑荡之旨三致意焉。”

陈灨一最重要的文化功绩在于创办《青鹤》,这份为保存国学,张扬学术传统,反对盲目跟从西方的杂志共出了118期。它的出现有几个意义:一、提供反思“新文化”的标本。“新文化运动”为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新方向,标示了文化前行的新路径,但部分割裂了传统与现代,陈灨一驳斥过这种单维取向,“麻醉西方文化者……目所视,西方之景也;耳所闻,西方之事也;口所言,西方之人也;手所指,西方之物也;足所履,西方之地也。几非是无以鸣其高,炫其奇。而家珍罗列,辄摇首嗤鼻,以为只应悬诸拍卖行中,贱价而沽。”无疑,一味追时尚、近西方,黜传统、毁古学无益于文化的赓承,理性之路应该是中国与西方、现代与古典的熔接,文化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双线并行。所以他将杂志的宗旨定为:“本志之作,新旧相参,颇思于吾国固有之声名文物,稍稍发挥,而于世界思想潮流,亦复融会贯通,勤求理论,不植党援,不画畛域,不纳货利,不阿时好”。相应地,《青鹤》刊发了一些重估传统文化的文章,如章太炎《救学弊端》,胡先骕《评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等。二、保存史料。杂志登载了名家著述约二百种,如孙诒让《白虎通校补》《籀庼题跋》《经考室遗文》,章士钊《孤桐杂记》《孤桐题跋》等,多为未刊稿,也有一批乡邦文献,如文廷式《闻尘偶记》《南轺日记》,夏敬观《清世说新语》《忍古楼诗话》《吷庵词话》,陈三立《散原精舍文存》等,为后世研究提供了史料支撑。三、揭示了旧文人的生存状态。《青鹤》的发行在嗜好传统的读书人中产生了共鸣,有人发出“天下读书种子未尽绝”的感叹,它为旧文人提供了言说空间,让他们拥有阐述文学(化)见解的领地,满足了续写传统的心理诉求。

陈灨一存世作品甚多,第一类是掌故丛谈,以《新语林》尤为闻名,它仿《世说新语》体例分德行、政事、文学、品藻等三十六条目,“凡所述固以不掩其真为主,而行文尚多不欲尽吐之言,非以恩怨为褒贬,非以好恶定是非。……事取其高洁,义取其公正,言取其隽永。或曰名流大节固多,岂独借此一言一行而传?不知此虽动止语默之细,皆足为读书穷理之助,亦可觇社会之风尚、人心之趋向也。”该书为时人写时事,涵括近代政治、经济、文化各界人物,品鉴公允,涉笔成趣。第二类是诗歌。在诗学观上,他认为作诗不难,但诗难工,“夫诗乃自抒性灵怀抱者。怀之所蓄,诗无不谐;情之所至,诗无不美;学之所萃,诗无不工。”他批判一味模仿古人,以近似魏晋六朝或唐宋某家自诩的诗人;反对“征事取其僻怪;造句锤其奇异;用字采其奥古”,自以为博通渊雅的诗法。其诗学王安石、元好问,以不俗为旨。第三类是各体文。他主张“求真”、“积学”,“政事可以文饰,惟文学不可假借;风节或激于一时而成,惟文学非积久不能至。”其文格严而正,辞婉而达,有史传之风,而纡徐雅驯又似欧阳修,得陈三立、杨云史和溥儒等名家称许。

陈门重书法,诸子弟各有造诣,如法式善赠诗陈用光,“君不工书书特妙,亦拙亦涩亦危峭。”陈吉冠“工书法,尤擅八分,劲厚有韵,非常人所能逮。”陈希曾“晚年书得其(董其昌)冲和之致……已足与潘榕皋、吴竹桥辈相轧矣。”陈学洪“真行书不失家法”。陈希祖、陈孚恩、陈灨一等可称名家。

陈希祖自小工书,“及成进士,书益进。嘉庆壬戌癸亥以后遂大成,踵门求书者益多,书名满京师,识者谓自刘石庵相公外无与颜行者也。”其书沉练遒厚,尤得董其昌晚年神髓,时人常将其与张照、刘墉同举。包世臣《国朝书品》将“陈希祖行书”归入“能品下”与周亮工草书、张照行书、刘墉行书、翁方纲行书同列。他认为陈氏奄有诸家之长,又有自得之处,“故侍御玉方先生,以书名宇内,称为华亭后身。华亭为近世书宗,执笔者莫不学,劣者不能似,优者得其形,盖由未悉华亭源流所自也。华亭受箓季海,参证于北海、襄阳,晚归平原,而亲近柳、杨两少师,故其书能于姿致中出古淡,为书家中朴学。然能朴而不能茂,以中岁深襄阳跳荡之习,故行笔不免空怯,去笔时形偏竭也。侍御酷嗜华亭,而导源平原,故形神皆肖,异于世之学华亭者。……侍御终身未染襄阳,故姿致逊华亭,而下笔时近茂,则其自得固别有在矣。”他还比较过伊秉绶与陈希祖,觉得二人师出同门,但陈氏守师法而有变化,胜出伊秉绶。齐学裘《见闻随笔》也有“陈玉方先生”条:“其书远宗右军、鲁公,近法董思白,得晋人空圆之妙。国朝书家,自张得天司寇,刘石庵相国而外,无有伦比。……临池时,即命学裘伸纸,耳提面命,口传八法,嘱裘观其运腕运肘之法,不必觀其落纸之书也。曾书一联一条幅授裘书法,联云:果是端庄必流丽;全凭顿挫长气机。边款云:子冶喜学书,天资亦秀,因与论入门之要。条幅云:学书不必展卷即临,须细玩之,渐得其一种秀气。则此帖全神在目,半月后临之,事半功倍矣。”陈希祖论书重原本:“书有五字:‘神、气、骨、血、肉。缺一不可。碑刻纵善,形摹而不可学,当求古人真迹学之。”其书广得称赞,时人以得片纸只字为荣,2001年国家文物局将其列入了1795至1949年间限制出境著名书画家作品名单之中。

王闿运《论近代名人书法》对陈孚恩有过评价:“陈子鹤行草绝伦;莫子偲篆分入圣;何猿叟早学钱氏,晚专汉碑,至其意趣,纯乎黑女,则亦仍包之前说,通碑帖之畦町。要其临池勤力,日课有程,比于诸家最为用力。其生平自命,方古无惭;然墨迹照曜,上石则减,反不若陈、莫小大可镌,由纯用笔锋,韵趣在墨故也。……尝以为逸少不如北海,子鹤胜于香光,循此以来,颇异时好。”王氏甚至认为陈孚恩高于董其昌,致使马叙伦讽刺其不知书。

陈灨一亦享书名,有润例传世,“榜书:尺以者每字三元,尺以外者每字五元,按尺递加。楹联:五言六言四元,七言八言五元,长联以尺记,每尺二元。碑志:每百字二十四元。寿屏:每幅二十元。条屏:每幅八元。堂幅:四尺八元,五尺十元,六尺十二元,不满四尺,以四尺论。横幅:如堂幅例。册页:每页以大小论,大者五元,小者四元,楷书加倍。扇面:行书每件三元,楷书及他体加倍。”与同期大家相比,此润格也不低。他还与夏敬观、黄孝纾合作画过扇面。

钱钟书《管锥编》录述了陈病树一则轶事,李宣龚寿辰收得一批诗文条幅,“陈汉策先生赋七律以汉隶书聚头扇上,余方把玩,陈祖壬先生旁睨曰:‘近体诗乃写以古隶耶?余憬然。后读书稍多,方识古来雅人深致,谨细不苟,老宿中草茅名士、江湖学者初未屑讲究及乎此也。”可见其论书讲究体例与法度,认为字体与文体须对应,方显妥帖。

四、结 语

自唐末五代以来,江西区域渐次开化,到两宋时已然文风蔚然,并延续至近代,因此传统文学(化)资源极其丰富,但相关研究却不尽如人意,仍有许多人物、现象或流派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或只作过表层的概观式描述。以文学(化)家族研究为例,现今已有部分研究成果,如李才栋、曹涛主编《中华文化世家·江右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介绍了从东汉袁京至民国王礼锡共约130个家族,具有重要的开创和奠基之功,也许是囿于丛书体例,“行文以述为主,寓评于述,不作烦琐的考证与辩伪”,“本书的资料来源包括正史、野史、方志、谱牒、碑铭、笔记、文集、序跋、书札、学案、专题资料汇编及有文字记载的民间传闻等”,导致这部著作在材料的辩伪,史料的开拓,文献的解读,以及学术观点的呈现等方面均显不足,同时由于是集体成果,文章水准也参差不齐。江西历代文学(化)家族研究取得最大成绩的是关于两宋时期的研究,出版了一些高水平的著作,如汤江浩《北宋临川王氏家族及文学考论——以王安石为中心》(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沈如泉《传统与个人才能:南宋鄱阳洪氏家学与文学》(巴蜀书社2009年),黎清《宋代江西文学家族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等,以及如虞文霞《宋代江西的教育、科举、文学家族》,黎清《宋代江西文学家族的构成及其分析》,朱洁《江西家族与文学之关系研究——以鄱阳四洪为例》等论文,研究已经比较成熟,而关于其他朝代的情况,独到的研究较少。回到本文涉及的清、近代时期,比较重要的文学(化)家族至少有吉水李元鼎家族、宁都魏禧家族、南昌熊一潇家族、南丰谢文洊家族、奉新帅慰祖家族、新建程焕采家族、武宁盛际斯家族、临川李绂家族、新建裘曰修家族、星子干特家族、铅山蒋士铨家族、大庾戴衢亨家族、安福王邦玺家族、臨川李联琇家族、清江杨锡绂家族、东乡吴嵩梁家族、宜黄黄爵滋家族、萍乡文廷式家族、新城陈用光家族、义宁陈三立家族、新建胡先骕家族等,除了魏禧、蒋士铨、文廷式、陈三立等少数家族之外,关于其他家族的研究少有全面或精到的论述。无疑,对他们作深入的探讨是拓展江西地方文化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有助于推动中国清近代文化的整体性研究。自然,也希望本文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吸引更多有识之士介入到江西文化的研究和宣传之中。

(责任编辑: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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