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卡萨布兰卡

2017-06-09 13:08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卡萨布兰卡里克

文|格桑亚西

三个卡萨布兰卡

文|格桑亚西

卡萨布兰卡,摩洛哥第一大城市,濒临大西洋,其名声远远超过首都拉巴特。

对我,卡萨布兰卡可不仅仅是非洲北部的一座城市,在虚幻与真实里,一直就有三个卡萨布兰卡,比肩并立。

和全世界大多数人相似,我知道它,首先是因为一部电影。

1942年,二战战事正酣,同盟国的胜利还很遥远。华纳兄弟公司推出了堪称大片的《卡萨布兰卡》。

你很难把这部电影固化为某种特定类型。

说它是惊险片吧,它没有到让人屏住呼吸的程度。和后来的“007”系列、“碟中谍”系列,以及再后来的“谍影重重”系列,不可同日而语。

说它是爱情片吧,它的情感镜头至多不过深情拥吻的层级,是保守、收敛的风格,绅士、淑女的做派,让习惯香艳的新新人类肯定要大失所望。

但它就是好看,必须得归入经典,几代人过去,它也依然没有被遗忘。像我,隔一段时间,在被某种天气魅惑或某根记忆之弦被碰触时,就要重新看一遍,或全片,或片段,津津有味。

亨弗莱·鲍嘉、英格丽·褒曼,漂亮的男女演员早已作古。用不着时光去做旧,电影原本就是黑白的,这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也是卡萨布兰卡留给我的有关其光影的错觉。

黑白的街巷,黑白的衣着,黑白的里克咖啡馆,黑白的大地、海洋、天空。

我以为摩洛哥就是这样黑白分明的色调,然而眼见为实,它是苍黄、碧绿、蔚蓝的。

苍黄无垠的戈壁沙漠是摩洛哥的主旋律。说苍黄并不准确,在不同的时间段,它的色泽是变幻着的。我骑骆驼走进撒哈拉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倾斜的光线把人和动物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条状,沙丘的颜色由金黄转向橘红,背阴处是瓦灰。撒哈拉威向导穿着传统阿拉伯长袍,缠着明黄色头巾,他淡蓝色的面庞真如作家三毛的描述,英俊得不可思议。

说不定,他就是三毛的土著朋友的后代呢。

如果三毛一直不曾离开撒哈拉,离开这片属于她前世乡愁的土地,后来的事也许要改写。

这是一片存在因果的土地,除了骆驼蹄印和不连贯的车辙,沙漠上看不见有形的道路。在相似的沙丘面前,方向变得模糊,许多的可能性就蛰伏在看似平静的沙丘下面,每一种,都通往看不透的结局。

差之毫厘,去之千里。

从这里走出去的三毛,被无形的手牵引,被命运的GPS定位,从撒哈拉到加那利群岛,再回到台北,一程一程步向她自己的宿命。

碧绿的是绿洲,所有的绿洲都依傍一泓流水。

这里的溪流清浊不一,水量有大有小,但总体而言,都是几步即可跨越的,基本不能用滔滔、奔腾之类的词语描摹,很容易被来自泽国水乡的游客低估。然而就是这样细小的流水,却又绵延不断,沿途滋养出古老的村落、田地、牛羊、成片的椰枣和棕榈树。她们像瘦弱的非洲母亲,拉扯着众多的儿女,愁苦、艰辛,却依然舐犊情深。那些土筑的房舍和周遭的景物融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阿拉伯的劳伦斯》《木乃伊》《角斗士》等数十部好莱坞电影,要万里迢迢来这里的古村落取景拍摄。

流水是因缘,绿洲是果实,这一片片绿色的存在,让雄浑的荒漠有了女性的阴柔,亦让所有存活并繁衍于此的生灵,得到来自上天的恩泽与庇护。

在摩洛哥,还有一种来源于茶饮的碧绿,还必须用玻璃杯盏,才能领略其甘美。红茶滚烫,加糖,几枝鲜翠的薄荷枝叶悬停其中,半浮半沉。稍稍等待,小口啜饮,甜涩中带有馨香的味道沁人心脾,直贯头顶。

这是薄荷茶,摩洛哥的国饮,轻易就击败了苦咖啡和甜可乐,始终牢牢占据主流饮品市场,俘获无数见多识广的旅人们散漫的心绪。

市场上论捆卖着的,就是这些新鲜的薄荷。

我喝过的滋味最好的薄荷茶,是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古城堡上。

黄昏时分,夕阳如醉。余晖在古旧的石头墙壁和曲折的小巷里,投射出无数转瞬即逝的神秘光影。

茶馆临海,薄荷茶配搭手工小点心。

海在壁立的悬崖下,是成就过无数航海家梦想的大西洋。

现在的它是驯良的,蓝灰色的海面起伏不大,仿佛一整匹最适合制作阿拉伯长袍的丝质面料,又像一盆浓汤,酝酿,涤荡,做黄昏入定前的吐纳。

海湾右岸是层层叠叠的城市,新旧混搭,凸显出黄绿色的哈桑塔,那是阿尔莫哈德城的遗迹,也是城市地标。

广场上有国王哈桑二世的陵墓,这位1999年逝世的开明君主,受到人民由衷的爱戴。

这个半干旱的古老国度,正在稳步走向繁荣的未来,总体来说,它就是非洲的一块生态良好的绿洲。

这也是得益于漫长的海岸线和浩瀚的大西洋吧,隔着窄窄的直布罗陀海峡,从这边的丹吉尔到对岸的西班牙城市塔里法,乘船不过40分钟。汽车可以直接开进滚装船里,边检相对宽松,口岸活像中国小县城的汽车站。

登船,启碇,感觉刚刚坐稳,非洲已成船尾一条温柔的弧线,而西班牙,正从悬崖绝壁上扑面而来。

第二个卡萨布兰卡,是一首歌曲。

这首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电影《卡萨布兰卡》完成于战火纷飞的1942年,歌曲《卡萨布兰卡》首唱于1982年,很显然,它不可能是电影的主题曲。

然而,它的旋律实在是太美了,我有幸聆听的时间又早在看到电影前,“卡萨布兰卡”这个词,或低回婉转,或高亢奔放,在歌曲中被反复吟唱,所以我就自作聪明地一直当它是电影原声音乐。

终于有机会看到电影,从头等到尾,影院灯光亮起来,演员表已经出现在幕布上,熟悉的旋律依旧没有出现,这才知道是上了个美丽的当。

1982年,美国音乐家贝蒂·希金斯创作了歌曲《卡萨布兰卡》,演唱后迅速走红,成为他最成功的作品。借助现代传媒,这首歌的影响力超过原来的电影音乐,也使得许多人像我一样,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没有被蒙蔽的感觉,倒觉得它比原先的插曲更加贴近剧情。

I fell in love with you,(我坠入了爱河,)

Watching Casablanca,(与你一起看《卡萨布兰卡》时,)

Back row of the drive-in show.(在露天汽车剧院后排。)

和心爱的女孩躲在破旧的老爷车里看老电影,美妙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这是少男少女的初恋,没什么钱,但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星空下,廉价的可乐、爆米花胜过香槟和鱼子酱。

同样是讲述感情,我们看回电影。影片中的里克和法国警长,他们身上有邪气,有妒忌,有小心眼的计较和彼此算计,但里克能够在紧要关头舍己取义,用仅有的通行证送走挚爱的情人,自己走向不确定的将来。

这是血气丰满的英雄形象,不是完美无缺的神话故事。

原版插曲,是影片中黑人钢琴师的自弹自唱。电影自始至终的配乐,都来自这首歌曲的各种变奏。

英格丽·褒曼饰演的爱尔莎走进里克酒吧,要求老朋友黑人琴师山姆演奏As time goes by,即电影的主题曲《时光流逝》。

山姆有些为难,因为这是老板里克(亨弗莱·鲍嘉饰)在巴黎和爱尔莎分手后就一直禁唱的歌曲。

山姆还是唱了,里克有些恼火地走过来。于是,在动荡的卡萨布兰卡,一对有情人不期而遇,剧情慢慢展开。

爵士风格的《时光流逝》起初是舞台剧Everyone's Welcome中的一首曲子,作曲家是赫曼·哈普菲德。该剧在1931年已停演,歌曲也已经被人们淡忘。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插曲,导演便拿《时光流逝》临时代替。

影片完成时,马克斯·斯坦那(《乱世佳人》的作曲者)想为影片重写一首主题歌,无奈档期紧张,英格丽·褒曼亦已剪掉长发,电影不能重拍,不得已,便保留了影片中扮演乐师山姆的杜利·威尔逊的翻唱。

非常出色的演唱,杜利·威尔逊也因为这首歌而英名不朽。

You must remember this,(你必须记住,)

A kiss is just a kiss,(亲吻就是亲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叹息就是叹息,)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随着时光流逝,还是那一套。)

爵士风格的内心独白,是里克不可碰触的伤痛。

公平地说,《时光流逝》同样十分切合电影剧情,老派、深沉、无比伤感,更适合穿着西装和晚礼服的人们。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情侣们相恋,照样说:我爱你。)

是的,过去、现在、将来,从巴黎到卡萨布兰卡,玫瑰凋谢,生命消逝,无法忘怀的,是动人传说,深情拥吻。

歌曲中的卡萨布兰卡,美好到让人心碎。

真实版的城市,在大西洋岸边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这是第三重意义上的卡萨布兰卡。

欧洲后花园,北非巴黎,迟暮美人……它身上贴满了标签。

习惯按图索骥的游客难免失望,它没有想象中那样干净整洁,美轮美奂。它新旧混搭,有点喧嚣,有点混乱,但是可以触摸,可以穿行其间。

电影其实连一个镜头也没有在这里拍摄过。

战争时期,作为“世界三大谍都”之一的卡萨布兰卡,错综复杂的政治力量在这里交织、缠斗,迷宫般的街巷里暗流汹涌,精明的好莱坞人自然不愿涉足险地。

作为城市的卡萨布兰卡就是名片、背景、虚拟二次元或梦幻MV。

电影于1942年11月26日在美国上映,大受好评,人们争相观看,并引为当年的时髦之作。

顺理成章,1944年第16届奥斯卡奖颁奖典礼上,电影荣获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三项大奖,及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配乐五项提名。

卡萨布兰卡这座城市,由此迎来了它的第二个春天,成为游子追逐梦想、少年邂逅爱情、老人化解思念的非洲名城。

无中生有的里克咖啡馆,也出现在距离海上清真寺不远的街角,以酷似电影道具的面貌迎接八方宾客,慰藉他们怀旧的心绪。

这幢殖民地风格的老宅第,楼梯、大堂、餐厅都尽量仿照电影中的场景。不间断播放的音乐是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黑白电影;没有人买卖外交信件;钢琴就是钢琴,没有隐藏通行证;没有作弊的赌场和抽成的警察局长;没有盖世太保随便抓人;没有人高唱《马赛曲》。

人们来这里冥想、怀念。恋人十指相扣,低声交谈。烛光摇曳,咖啡和啤酒很贵。

这是圆梦的地方,是维系虚拟与真实的一个节点。整个卡萨布兰卡,因为这个冒名顶替的咖啡馆而昔日重来,平添了许多希冀和期盼。

这就是卡萨布兰卡,它以三位一体的方式存在着,人们一群又一群走进这里,微笑,忧郁,带着满足或失望离去,大多数人的经历,都不会拍摄成电影。

但是没有关系,卡萨布兰卡还在那里,具体又抽象,通过一部耐看的电影,一首好听的歌曲,一段不朽的传奇,传递出有关生命、爱情、勇气、人类正义和时光不朽的信心。

卡萨布兰卡,大西洋边一座和平又包容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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