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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9 12:56东君
西湖 2017年6期
关键词:夫子老赵桃源

东君

张夫子

多年前,我逛书店时常常能遇见洪禹平、王思雨、张炳勋三先生。以年纪论,洪先生与王先生要比张先生大十五六岁,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像是同一辈人。洪先生与王先生早年都读过西洋文学和美术,跟他们聊天时,感觉他们年纪虽大,思想却是趋新的。而张先生一辈子都寝馈于古诗文里面,思想虽然是“旧”的,但我们仍然觉着他“旧”得可爱。我跟他们有过交往,也曾亲聆謦欬。洪先生有一肚子学问,文笔也清简,说起话来言语却常常是缠夹不清,须是侧耳倾听,才能明白其意。王先生呢?声音低沉,言语不多,句句都很平实。二先生走后,我逛书店时还能常常见到张先生。有一回,我们几位后辈聊起了王先生的掌故,说王先生有洁癖,每回逛书店总是带上酒精和棉花,翻完书后就要把双手擦拭干净。不,坐在一旁的张先生更正说,他的口袋里装的是镭素,不是酒精。由此可见,张先生对王先生是很了解的。

张先生是一位清醒的守旧者。他知道的旧闻比新闻多,他认识的古人比今人多。不过,他对新诗、新小说、新学、新文化从来没有流露出反感之色。他让新的自顾去新,他只做自己的旧。他在旧学里发现新知,就自得其乐。我们圈子里的人大都称他为“张夫子”,这里面不无几分敬重的意思。

有一回,我问张夫子是什么星座。张夫子愣了半晌,讷讷地答道,啊啊,我从来没有打听过自己是什么星座。可我疑心他是天秤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听说天秤座的人喜欢写对称的句子,而且能比常人写得更好。张夫子善作对联,有人请他做嵌名联,他很快能凑成一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中规中矩,不着痕迹。汉学家宇文所安谈起唐诗中的格律诗时就曾涉及对偶理论,认为对偶跟中国人喜好平衡与对称有关,而且与中国哲学思想有关,即:一切事物只能在与另一种事物的联系中得到解释,它们在同一时刻既是不同的,又是相应的。宇文所安援例说明之后,又作了进一步阐发,认为“对偶变得越复杂,就越需要读者来完成省略的部分,解释隐蔽的联系”。尽管如此,我对今人写对偶句子,虽说不反感,但也不赞一辞。我早年即持这样一种偏激的看法:今人写那种程式化的对偶诗句从表面来看是逞才使气,从本质来看是一种创造力萎缩的表现。我还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笛卡尔在《思想录》中说过的一段不无挖苦的话:“凡是雕琢字句讲究对仗的人,就像是开假窗户讲求对称的人一样;他们的准则并不是要正确讲述,而是要做出正确的姿态。”我写过几首类似绝句的旧体诗,也尝试写过一首律诗。律诗中的三、四句与五、六句是要对仗的。说实话,以我的旧学底子,做出来的律诗自然是不成样子的。何况,我骨子里也的确不太喜欢律诗,更不喜欢那种对偶句式。有一回我跟张夫子说出了这层意思,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后来读到张夫子几首有感而发的律诗,不免要为自己先前贸然说出的话抱愧。我以为,张夫子无论做文言文,还是做旧体诗和对联,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做”。不“做”就是好的。

张夫子除了坚持写日记,还一如既往地给熟识和不熟识的朋友写信。他平日里多用毛笔写文章,写信也不例外。信是写在花笺或方格稿纸上,长行细字,清清爽爽。他写完了几封信,通常堆放在一边,积少成多,就一并邮寄。有一回,他拎着一只装了一大沓信的袋子去往邮局,途中不小心滑倒,信封从袋子里掉出来,散落一地。有人从旁扶起他,看见地上的信,十分惊讶,临走时忍不住抛下一句: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写信呀?夫子听了,也重复了一句: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写信呀?是自问,也是自嘲。在网络时代,不知道微信聊天、伊妹儿通信算不算鱼雁往返。反正鱼游得很快,雁也飞得很急,终究没有像手札那样古风可怀。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我很少见到有谁写信了;即便有,也很少见到有人用毛笔书写了。前阵子,张夫子办了一个“怀馨阁名家来札展”,我见到别人写给他的七十封手札,料知他写的信远远超过此数。没错,手札会渐行渐远,但不会就此澌灭。正如电灯可以代替蜡烛,打火机可以代替火柴,但蜡烛和火柴不会就此消失。

张夫子其人与其文几乎是一体的。他走路纡徐,文章也是娓娓道来;言语温和,行文也是一派散淡。一脉古风、一颗诚笃之心、一种失传的礼仪,都浸染在他的文字里面。因此,我即便看到他诗文中有那么多对仗、那么多套路,读来也仍旧是那么亲切。换成是别人,我就觉得不免做作了。

阿才的桃源

乐清的读书人若是不认识桃源书店的阿才,他是算不上读书人的。乐清的读书人,有事没事,喜欢荡到阿才的“桃源”。我有一位朋友甚至开玩笑说,他可以不买书,但不能不逛阿才的书店。吃过晚饭,他就管不住双腿似地荡过来,直把阿才的书店当作自家的书房。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如果不买书,就看看书;如果不看书,就跟阿才聊聊天;不聊天也行,就坐着,听别人聊一些书事。“桃源”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不来“桃源”走动走动,他们的生活似乎少了一种乐趣。

我的作家朋友中,藏书上万册的,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开书店的,少之又少。一般来说,作家是不宜开书店的。也听说有几个作家开过一阵子书店,后來就关门大吉了。在我看来,作家开包子店准会比经营书店赚钱。至于作家何以不能开书店,我也说不出理由来,这大概跟赌棍不宜开赌场、嫖客不宜开妓院是同一个道理吧。

原初的“桃源”是一家临街店铺,店小书杂,后来生意渐渐好了,阿才又在店后面的巷子里开了一家;门脸不大,店堂不深,但分为三层,归置得当。熟客不必招呼,可以径直上楼淘书。再后来,书多为患,阿才又在附近的巷子里租了一栋四层小楼,庋藏图书,只对圈子里的读书人开放。对我们来说,那里虽然谈不上“书的海洋”,但静若薄暮的池塘,我们在书架前逡巡一圈,也如绕池散步。

“桃源”里的常客,我大都认得——把书当作朋友的人来到这里自然也就成了朋友。我每回在“桃源”淘书总能碰上一两个熟人,如果是在下班时间或双休日,碰到的熟人还会更多。夜晚时分,巷子里行人寥寥,书店仍透着一缕温暖的灯光。此时来逛书店的大都是阿才的老朋友(而且以老书虫居多),有饭后来的,也有酒后来的。文字有暖意,读书人来这里拢拢心气,好像也完成了一桩什么事似的。在书业生态不景气的今天,独立书店,自由思想,一团活泼的空气,是多么稀罕的事物。

阿才当然是好读书的,难得的是,他身上有着旧式书店老板的气息。如果有人进了书店就问,阿才,近来有没有好书?阿才一定会抬起头来答道:有的,有的,你看看这里头的几本书。从一问一答可以约略知道:问者大抵是好些日子没来淘书了;答者似乎对每个人的读书趣味略知一二。也有人,很奇怪,进了书店不怎么翻书,喝完一杯清茶,就径直请书店主人荐书,而阿才也会像老中医开药方那样列出一份长长的书单。那人也不怎么细看书单,就把书款结了。至于这些书的去向是自家的书房,还是公家的图书室,就不得而知了。

阿才常写日记,得空就发在微信上,记的大都是书事。谁买书,谁来店里小坐,谁说了些什么与书事有关的话,谁最近出了什么新书,谁在网上拍了什么旧书,等等。“桃源”的常客买了什么书,他都一五一十地记在日记里。浏览微信时,偶然看到好书,我就留言,让阿才给我留一本,隔日来取。有些人买了一摞书,就跟阿才说,记得把我写进日记里啊。阿才点头说,好。

阿才不仅卖书,也藏书,尤其是难得一见的旧版书。光是温州地方文献,他就藏有三千余册,其中不乏一些彌足珍贵的原版旧书。但他的书除了摆在架上,有一部分也藏在肚子里。如果不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写些书话,想必他后来也不会写出那本有关乡邦著作见闻的小书。闲时翻翻他这本书,就有一种坐在冬日的阳光底下与人得片刻谈的感觉。他的文字跟他平时聊天一样,很谦和、质朴。我见过一些书店老板或是所谓的藏书家,略知一些版本目录的知识,便摆出一副坐拥书城、唯我独尊的面目。我跟他们聊天时,他们动不动就说古书如何如何好;你跟他谈现代文学,他就跟你说现代的东西不值唐人一行诗,厚古薄今,舍近求远,思想之冬烘有点近于晚清遗老。阿才不然,守旧而不恶新。店堂里人影安闲的时候,他就会跟我一边喝茶,一边聊些自己访书、购书、拍书(当然是旧书)的经历,而我就跟他聊一些现当代或国外的新书。这些新书,经他寓目入耳,就能记在脑里,之后不久,也就会在书柜上见到书影。

与阿才熟识的人都知道,“桃源”是一家“夫妻店”。书店是阿才一手创办的,但阿才的妻子更像个懂得经营之道的职业经理人。夫妻二人,在理性世界与感性世界之间,不温不火地经营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大部分时间,阿才像收银员那样坐在柜台后面的电脑前,除了偶尔收钱,便是上孔夫子旧书网拍书,或是打理自己的网上书店;阿才的妻子忙里忙外,有时虽然嗓门大了些,但知道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老板娘信佛,也吃素。孩子不听话,她就会给他一嗓子:阿弥陀佛啊——尾声有点长,颤抖一下,就收住了。据我所知,佛家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也有菩萨低眉的一面,更多的时候,老板娘总是作低眉的菩萨相。那些常来“桃源”买书的人,大都跟她很谈得来。她尤擅说佛,好像这世上唯有信佛才最好的。如果有人因为她的奉劝而笃信佛教,对她来说,比做了一笔大生意还要高兴。有一回,我在书店淘书时,看见她从外面带回几株鲜嫩的芥菜,并且告诉我们,这菜是她刚从一位亲戚家的菜园摘来的。边上恰好有一位淘书的老主顾,她就十分热忱地送他一株。那位老主顾,也是我朋友,据我所知,他是主张吃素的,见鱼肉败胃,见瓜菜则喜。他凭空得了菜,也许跟淘到一本好书是同样愉快的吧。那时我便想,“桃源”除了卖书,其实还可以附带卖点瓜菜的。进而又想,老板娘如果行有余力,还可以在“桃源”边上开个素菜馆的。

读书的人与不读书的人,从面相可以看得出来。阿才的面相很平和,脾气也好(至少我没见过他跟谁发过脾气)。有一回,有条貌似藏獒的高加索犬盘踞在书店门外的一棵树下,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阿才的妻子见状,有些忐忑不安,一则是生恐这狗发狂咬人,一则是怕客人见狗挡道,不敢进门。阿才的妻子临出门时,叮嘱阿才务必把这条狗设法撵走。阿才出门,与狗打了个照面,见狗面善,也就无话可说,回到店堂,继续与我们聊天。未几,阿才的妻子从外面回来,见狗还在,不骂狗,反倒数落阿才。阿才没回话,就从店堂里走了出去。我以为阿才会想法子撵狗,或是去找狗的主人。没承想,他仅仅是再度跟那条狗打了个照面就回来了,而且十分平静地对妻子说,没事,这狗不恶。妻子气得哭笑不得,只是一径地埋怨,却不敢拿狗出气。也奇怪,狗的主人迟迟没来,狗就坐在树下,一动不动。我跟阿才开玩笑说,这树若是菩提树,这狗也定然会是一条得道的狗。阿才微微一笑。狗在外面,阿才在屋里,相安无事。我想这就是我眼中的“桃源”世界了。

老张:慢走的马

老张跟所有我们称之为老张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惟独不同的是,他戴着一副老式的大号眼镜,让人感觉那是一双戴在鼻子上的玻璃手铐,以免目光游离。镜片不太清晰,这使得阳光下猛然收缩的眼瞳四周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影。他朝我们这边看时,目光是冰冷的。匆匆瞥上一眼,他又偏过头去,好像不太习惯被人从正面凝视,神情中带有几分知识分子的傲慢、谨慎和孤僻。那时我虽然近视三百度,却从未戴过眼镜。我对那些戴眼镜的人始终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感。一位诗人(我忘了是谁)曾说过:眼不能以视来骄人,却以它们的眼镜来骄人。想想吧,目光透过玻璃来看人,其本身就带有玻璃的锋利。这样的人一开始往往难于接近,因为他的眼睛是隔着玻璃跟你说话的。那一回,如果不是诗人拉着我走上前去跟老张打招呼,我想我跟他的认识可能会推后几年。老张向我点点头,表示打过照面了。也没说几句话,他又低头走开了。

我跟老张认识也算有些年头了。作为一名熟悉的朋友,我曾这样粗略地分析过他:他的双眼近视,精神视野却是辽阔的;面部表情简单,内心世界却是丰富的;形体静止,思维却是异常活络的。如果让我为老张画一张肖像画,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他画一幅侧像,除了夸大他的鼻子和眼镜,我还得设法用夸张的线条来表现他的走路姿势。老张的走路姿势很独特,给我留下的印象颇深。如果他迎面向我走来,我通常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因为他是习惯于侧身走路的,仿佛那条大马路在他眼中只是一条狭小的通道,而它的尽头必然是一扇窄门。他走动时双臂摆动的幅度极小,步幅也不大,循着笔直的路线缓慢地移动。换成一种诗意的说法,那是一种静止的行走。老张跟我走在一起,步子总显得有些缓慢(一种与年龄无关的缓慢)。一个人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路似乎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提脚、抬膝、起步、交叉双腿,每一个动作都在关节处得以延宕、减缓。当他慢下来的时候,你会觉得他身边的事物突然加速了。老张曾带着自嘲而又夸张的口吻跟我们说,如果他跟一群蚂蚁并排行走,他也会被一只只蚂蚁抛在身后的。这是真的,有一天,我在街头看到一匹缓步行走的老马,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喊它一声“老张”。我不知道老张身上有马的影子,还是马身上有老张的影子。马和老张缓慢移动的形象常常会重叠在我的记忆中。

一个性子迟缓的人总能牢牢地控制自己的生活節奏,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为某个生活目标加速而滑出太远。有几回,我跟老张一起外出开会,他得了空闲,便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闲逛。他通常是一边抽着烟,一边闲荡。他就那样漫不经心地顺着手头那一缕烟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但比我们走得更远。因为他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有时他就长时间地站在某个地方,让万物都跟他保持着一种可供观察的距离。他的手臂另一端仿佛永远是一根烟,还冒着细小的思想的火花。他打量着每一个陌生人的形态举止,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他就可以约略地在脑中辨别出这个或那个人大抵属于哪一种类型。而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样熟悉每一种类型的人。很多人都对运动的事物感兴趣,而老张更倾向于静止的事物。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对那些在我们看来近乎乏味的事物都会发生兴趣:电器广告牌、垃圾、电线、报纸的中缝、墙壁上的污痕、水泥地上的痰迹。这种分散的观望集中在某一点时,就如同经过定影处理一般深深地印在他脑中。他有时会为目之所遇的事物罗列出一张冗长的清单。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粗手大脚的统计员、代表正义的目击证人和偏执的阴谋论者。

生活中的老张永远是那副淡定、自足的样子:失意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得意的时候也不会忘乎所以。在他感觉很糟心(这是他时常提到的一个方言词汇)的年头里,他很少跟我们表露内心的一些想法。有一年冬天,我的工作单位搬到了他的单位附近,便时常过去叨扰。老张的办公室没装暖气,一进门就感觉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的胡子尚未刮过,脸皮粗硬,像冻土一样,似乎也透着一股寒气。他那时穿着一件陈旧的阴丹士林蓝棉袄,佝偻着腰,坐在背光的位置。见我进来,他便站起来,缓慢地转身,泡茶,问候,待客之道不冷不热。然后坐下,恢复原来的坐姿。正如他一成不变的行走姿势一样,他的坐姿也很少改变。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就那么坐着,连全身的关节都要坐成木椅的一部分了。那时我才明白,他的行姿与坐姿正是他的坚忍性格的一种外化,由此而生发开来的一系列动作也便有了内在的连续性。也就是说,老张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他的个体生活的完整不会被外人轻而易举地搅乱。就像是一台天平,微小的扰动之后它又会回复平衡状态。有几个老张的朋友,平素有事没事总要来他的办公室走一遭,仿佛那几张旧椅子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在那里坐着,不说话,只是喝茶灌水、抽烟、发呆。过了许久,就揿灭烟头,拍拍屁股,走掉了。老张仍然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唯一挪动的是墙上的阳光。找老张聊天的人很多,因为他有一双善于聆听的耳朵。我所知道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一些找老张聊天的人后来总能跟另一些找老张聊天的人聊到一块,且形成一个烟圈般可以时聚时散的谈话圈子。而老张呢?就躲在这些圈子的边缘,更多的时候,他能十分得体地保持着一种对一切了然于胸却又不愿说破的缄默。坐在老张对面的是一位有学问的学者。老张每回跟我一提起那位学者就会肃然起敬地说:他很了得,读过的书比我多。显然,老张觉得自己跟他有“差距”(其间的“差距”不仅仅是一张办公桌)。学者开口说话,老张就洗耳恭听。老张由此发现自己是一个无知的人。于是他就索性让自己变成一个无知的人。跟学者来往的,多半是一些有学问的或者自以为有学问的人。他们聊天的时候,老张除了泡茶、递烟、微笑,其间很少插嘴;有时也会悄无声息地从他们当中抽身出来,回到自己孤独的世界中去。别人的谈话与他无关了。学问与他无关了。老张没有对面那位学者的口才,那些圣贤的话他也好像是羞于出口的。他从来不拿学问向人炫耀,有时候甚至故意把自己和文字都弄得很笨拙(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否也在无意间模仿了他的作品)。与老张有过接触之后,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有一天,有位作家在老张的办公桌上读到了一篇刚刚打印出来的文章,读到一半,问老张:是你写的?老张点头说是的,那人霍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原来你他妈的一位哲学家呀。人到中年,老张的头发开始从中间部分凋谢。渐渐地,也就显露出一个哲学家的睿智脑袋来。

老赵

老赵,我们姑且称他为老赵吧。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老赵正在路上,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行。听说他要马不停蹄地走两个多月,而且边走边写,有点像古代的行脚僧。他从北京东华门外出发,经行天津、沧州、德州、临清、聊城、济宁等地的运河,就仿佛由隋而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对于一个田野考察者来说,空间与时间是交织在一起的。此时正是春天,“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多年前的老赵可没这么洒脱。我不知道,他退休之后为何如此轻松地“放下”。也许他“放下”的时候,恰恰是他“拿起”的时候;他“拿起”的时候,恰恰是他“放下”的时候。老赵当过“地方官”,为政心闲,能看点书,写点东西,为读书人做点事,这在官场人物中算是少见。这几十年来,老赵一直喜欢文墨,喜欢在文人圈里扎堆,因此被乐清人称为“文化人的老朋友”。老赵说,我嘛,附庸风雅而已。我跟他开玩笑说,鄙人因为善于说谎而变成小说家;你呢?因为“附庸风雅”而变成真风雅。老赵策划过不少文人雅集,什么“八月灵山行”、“六洲印月”、“三禾秀警营”等等,有诗,有酒,有快意。与老赵相交的文人也不会觉着自己是在巴结什么权贵,因为老赵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文人,所谓“游大人之门,谄固可耻,傲亦非分,总不如萧然自远”在他们看来是没有的。朋友出书,老赵若能在经济上帮点忙,总会不吝出手。他的办公室里常常摆放几摞朋友出的书。新书放外头,旧书放里头。客人来访,若是喜欢,可以随手拿一册,就仿佛到菜场买菜,可以顺带拿几根葱。

老赵诗不泥古,文章厚今。乐清文人出书,有不少是请老赵作的序。所以,“赵序”是出了名的。老赵在序中论人,每有精到之处。比如他写画家胡铁铮,说他声如铜钟,日饮斗酒,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胡尤好猪蹄)。寥寥几笔,就把画家的风神写了出来。他写书法家半溪:“于烟,他喜欢抽的是牡丹;于画,他喜欢的是梅花;于茶,他喜欢平和冲淡的;于字,他喜欢的却是奇崛雄放的那一类。”若是没有与这些人有深交,恐怕也难写出他们可爱的怪癖来。老赵父亲去世,很多文人朋友都送去了挽联,老赵一一敬录,印成一册,名为《不易园纪念集》,是纪念老爸的。他在序中写道:(父亲)去世当日凌晨,月光淡白如水,地面霜清。这又是一种别样的情怀了。

老赵身上有一种久违的“江湖气”(此江湖非彼江湖,或者近似于一种乡野之气吧)。己丑暮春,老赵牵头组建了“三禾文化俱乐部”。从前,这样的组织,应该叫“三禾吟社”或什么的。“俱乐部”是一种洋气的叫法,也是一种随喜的做法。这样一种状态真是好:有闲,可以读点书;有钱,可以喝点酒。老赵常说这样一句话:光有酒肉朋友不行,但朋友没有酒肉不行。有点酒,谈兴就来了,把酒杯置于体制外、物外,人就有了放松、在野的状态。说起话来,天南地北,任意东西。那时候的老赵是真实的老赵,也是可爱的老赵。

老赵酒后必写字,仿佛写字有醒酒的功效。若是带着七分醉三分醒,他常常会俯身案前,两肘支着,挥笔时,略有些不胜酒力;若是半醉半醒,字也极难立得起来;若是酒醒了六分,写的字则是诸体皆有,八大有之,寐叟有之,邓文元有之,于右任有之,周昌谷有之;及至酒醒七分,如睡狮猛醒,遂作全力搏兔之状,此时肘已离毡,笔随意转,心手双畅,往往会有神来之笔。有一回,微醺之后,有人请他写一幅字。一不小心,竟写出两行漂亮的字来。他舍不得送人,赶紧卷入怀中。

听朋友说过老赵的一段逸事,觉得可以记下一笔。说是有个村官突然心血来潮,在山上造了几座亭台楼阁,堆叠出一种极为俗气的“悠悠古意”。峻工后请老赵去参观,并索要几个墨宝。老赵看了看四周,问,四周的树?支书答,砍了,用来造园。又问,原来清代那块石碑?村长答,看不清楚,砌到墙里去了。老赵没作声,回来后闷闷不乐地对身边的同行者说,某某二公,狗屁不通。这字也就不题了。

然而,老赵谈起那些老乡,多半是流露温情的。听老赵说,他村上先前有位老队长,人称余忠伯,质朴如泥。余忠伯手头有一方木制大印,正方形,底下刻有“谷”或“丰”之类的大字,里面装着石灰。农忙时节,他的工作就是,走到谷堆前,很认真地盖上一个大印,有时还会一边盖,一边唱:“黄金印,黄金印,一亩能打三千斤。”我听了,也举一例:在我们隔壁村的畜牧场里,有个跟余忠伯一样威风的过磅员。每回给猪称重之后,一看斤两过关,他就陡地一声喝道:推出去,斩了!老赵当过多年的政法委书记,恐怕也没他们这么威风过吧。

老赵,名乐强,柳市湖横人氏。常自署“官山赵氏”——赵氏属乐清的“花园赵”,“官山”就是他老家后面那座山,亦名马鞭山。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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