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其琛:“普通”外交家

2017-06-20 23:29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外交

刘怡

以留苏学生管理者的身份初涉外事领域,最终在任内完成了中国外交运作的常态化、正规化转型和对外交工作价值的重新定位。钱其琛的魅力,不仅在于他的举止风度和高度纪律性,更在于他能时时不忘外交活动的“普通”本质:国家利益至上,对一般惯例和秩序的尊重,以及求同存异。

75岁这年,刚刚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任内退下来的钱其琛决定做一件和他一生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的事:撰写一部外交生涯手记,对过去20多年里亲历的中国外交重大事件做一番回顾。

14岁投身地下学生工作的经历,使钱其琛养成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的工作作风。据儿子钱宁回忆,他平素不写日记,也很少留下书面备忘录或其他文字底稿,一切全凭过人的记忆力。因此当钱老主动提出要做这样一件开创先河的工作时,甚至连家人也有些惊讶。但整本书还是以一种钱其琛式的高效风格完成了:从动笔到各章初稿撰成用时3个月,全书结集完成用时半年,基本事件的细节阐述完全以作者的回忆为准。

2003年11月,在钱其琛正式退休后第8个月,《外交十记》正式上市,短短两个月内即售出15万册,连续加印5次。据促成该书出版的时任世界知识出版社社长、前中国驻古巴大使王成家回忆,出版社方面最初建议将该书定名为《钱其琛回忆录》,但被作者婉拒。钱老提及:希望他本人的著作能淡化作为政治人物的标签,突出亲历者的观感和事件本身的意义,因此最终改成了《外交十记》。他同时也拒绝了将自己的头像印在该书封面上的建议,坚持保留大片的朱红色留白,只放上黄色宋体字书名和简单的作者姓名,无任何头衔,也无隆重推介的腰封。

平心而论,《外交十记》并不是一部“好读”的书:尽管其中记录的细节足够翔实生动,但钱其琛很少将自己的个人好恶与情绪起伏带到行文中。这更像是一本关于他的职业经历和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外交大事的工作笔记:表述足够简洁清晰,不做大而无当的分析和预测,始终遵循严格的保密制度。对比兼有文学性和个人传奇色彩的艾夫里尔·哈里曼、基辛格等美国外交人物的回忆录,差异一目了然。一定程度上,钱其琛或许更希望把对这部书乃至对他所经历过的那些风云时刻的褒贬留给后人去完成,而他本人仅仅承担“非史非论”的记录工作。他曾经告诉王成家:“有些事情在国外有很多的版本,如果不把真实的事情表述出来,多年以后,那些非真实的东西就变为事实了。”而一旦为史实“正名”的工作已经完成,他便再度退回到低调沉静的个人世界里。日后王成家曾希望约他写一本关于外交生涯趣事的小册子,但终究为钱老所婉拒。

2017年5月9日22时06分,90岁的钱其琛在北京病逝。新华社发布的讣告称他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我国外交战线的杰出领导人”。而他的家人更愿意将其评价为“不负中央嘱托,不辱国家使命”的“普通”外交家。在钱其琛担任外交系统重要领导职务期间,中国的国际交往模式完成了由革命年代的党际外交、斗争外交向正规外交、制度化外交的转型,“国家理由”(Raison d'Etat)这一对外战略的恒常信条重新复归到中国的外交活动中。1989年之后,在邓小平提出的“外交28字方针”指导下,由钱其琛领导的外交系统针对“冷战”结束后“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在全球和地区两个层面灵活而不失原则地伸张中国的国家利益,更是成为改革开放和经济高速增长的不可或缺保障。

这种职业精神和专业态度,同样赢得了曾经的交锋对手的敬意。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前亚洲事务高级主任苏葆立(Robert Suettinger)评价说,钱其琛“总是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任务没有把握”。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教授、前美国副助理国务卿谢淑丽(Susan Shirk)则认为,作为邓小平现实主义外交路线的“主要执行者”,钱其琛“灵活务实,并不总是一味申斥谈判对手”。敬事而信,不辱使命,正是“普通”外交官的自处之道;而钱其琛,最终用他长达半个世纪的外交生涯做到了这一切。

革命者

出生于天津的钱其琛第一次回到家族原籍所在地江苏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区),是在10岁时的1938年。一年前,在天津电报局担任工程师的父亲患肺癌去世,母亲葛氏偕三子一女南归,依靠抚恤金和宗族的接济勉强维生。同样是在这一年,另一个嘉定人、17岁的格致公学学生吴学谦成为上海学生界救亡协会在本校的小组负责人。在未来,他将成为钱其琛从事地下学生运动和外交工作时的上级以及同事。

尽管嘉定钱氏在清代曾是名噪一时的儒林望族,但传至民国年代,所余的已仅是古老传说和寥寥几句家训。钱其琛之父早年研习的即已是电气、机械、英语之类“新学”,继而北上从业于天津。南下返乡的钱其琛在1939年秋天,同样考入了私立名校大同大学附设的中学部(今大同中学),前三年在法租界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的附中一院(初中部)就读,后三年转至新闸路的附中二院(高中部)。其间曾前后兼任附中校长的曹厦梁(曹惠群)与胡敦复,皆是民国时代知名的自然科学家、教育家,校风以“刻苦耐劳,朴素好学”著称。翻译家周煦良、漫画家华君武、水利专家钱正英、经济学家于光远,在抗战爆发前都曾就读于该校。在附中就读期间,钱其琛除去完成课堂學习外,还利用周末时间向舅舅葛传椝(我国英语教育先驱)学习英文。

然而烽火年代的上海,实非可以安静求学的所在。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大同大学与附中二院暂厝的公共租界,校长曹厦梁愤而辞职,率部分师生转往大后方。1943年7月,附中一院所在的法租界也被汪精卫伪政权下令“收回”。年纪尚幼的钱其琛虽然依旧随家人留在沦陷区,但对租界孤岛的惨淡气象、日军的横行无忌以及汪伪政权的丧权辱国已经有了直观体验。从初中时代起,他就秘密参与上海学生界救亡协会组织的宣传活动,以出色的表达能力和组织才华为敌后救亡运动服务,在此过程中也与领导救亡协会的共产党人产生了频繁接触。1942年秋天,在他升入附中二院之后,即将转赴新四军根据地的上海地下党市学委中学区委书记吴学谦亲自与他进行了交心谈话,并迅速决定发展年仅14岁的钱其琛为中共党员。

日后钱其琛曾回忆,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困难、上海地下党工作最危险的时刻”;以未及弱冠之龄投身险象环生的地下学生运动,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然而这位叔蘋奖学金得主一旦下定决心,立即以惊人的热情投入到革命工作中。他在常德路1024弄的住处组织了“群力服务社”,以“关心社会、服务市民”的口号作为掩护,针对本校同学进行抗日宣传,发展热心革命事业的积极分子和新党员。1944年,他成为本校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一年后又升任附中二院党支部书记。据时任上海地下党市学委区委委员的钱李仁(80年代初曾任中联部部长)回忆,钱其琛头脑灵活、聪明细致,擅长引经据典地说服对政治不甚关心的同学。

1945年春天,大同附中二院第一届学生毕业。由于无法再获得奖学金资助,钱其琛选择了进入《大公报》社担任财务人员。他在给高中同学王永堂的信里写道:“换环境进大学,暂时恐怕很困难,主要是经济问题。你知道,目前我还负担一部分家庭费用呢!不过我仍在学习,自信没有在账簿中埋没了自己——我在读‘社会,我在读‘生活——这就是我的大学。”事实上,在高中毕业的同一年,钱其琛已经升任上海地下党市学委区委委员,1947年又成为新设立的市学委男中学委员会的四名委员之一。在1947年声势浩大的学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示威游行,以及随后的三日罢课运动背后,都有钱其琛及其同志的身影浮现。据钱李仁回忆,他的这位新同志话语不多,但部署工作有条不紊,保密意识极强,在流动性较大、需要时时警惕特务机关破坏的学运工作中总能发挥关键作用。实际上,直到1949年初钱其琛离开《大公报》时为止,他在报社会计科和总管理处的绝大多数同事包括具有左派倾向的年轻同事都还不清楚他的老共产党员身份。

在充任基层学运领导人时,能发挥长于辩说的才干;在成为地下工作组织者时,又能恪守严格保密的纪律——这个特质,折射出了钱其琛的适应能力与责任意识。而他在解放初期的工作,同样延续了这种兢兢业业、随时服从组织需要的作风。1949年2月,为迎接全国解放,上海地下党市委按照行政区划重新做了工作分派,钱其琛成为徐(汇)、龙(华)联合区学生区委副书记。同年5月上海解放后,他调任新成立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国共青团前身)徐汇、长宁、杨浦联合区区委书记,并兼任中共上海徐汇、长宁、杨浦区委委员。此时以青年团上海市工委秘书长身份直接指导他工作的,正是昔日的老上级吴学谦。

1953年,25岁的“老革命”钱其琛告别上海,偕夫人周寒琼调往北京,任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央办公厅研究员。一年后的夏天,女儿刚刚出生,他便接到了前往莫斯科苏联共青团中央团校、参加第4期中国干部学习班的任命。在当时,这是中共培养新生代外交人才的重要布局——1949年初,毛泽东亲自确定了建国初期的三大外交方针为“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一边倒”和“另起炉灶”,对苏外交成为新中国外事活动的重中之重。而中共对外事人才的培养和历练,在相当程度上也受苏联模式的影响,侧重于对各国共产党、共青团间特殊关系的强化,并重视青年团体和群众社团的国际性宣传、交流活动。是故1949年之后培养的第一代专业外交人才,大多出自青年团系统。钱其琛在上海地下党时期的老战友吴学谦和钱李仁,在50年代先后担任过青年团中央和全国青联出席世界青联大会的代表,随后正式转入外交系统。而在1954年和他同批前往莫斯科进修的青年团东北区工委学工部副部长徐净武,后来担任过外交部第一亚洲司副司长、驻中非大使。

半个多世纪后,钱其琛在《外交十记》中颇富感情地回忆过青年时代在苏联学习和工作的经历:19名中国学员在莫斯科大剧院观看芭蕾舞剧《天鹅湖》,前往列宁写作《国家与革命》的拉兹里夫湖畔探访,乘船游览冬季的黑海和克里米亚。结束为期一年的进修后,他被分配到中国驻苏联大使馆,担任负责留学生事务的二等秘书,后升至留学生处副主任,夫人周寒琼也在同一部门任职。当时正值中苏关系最密切的时期,常居苏联的中国留学生一度达4000余人之多,仅在莫斯科就有2000余人,在列宁格勒有1000余人。钱其琛的主要工作,便是为这些学生联系院校、确定专业,进行思想教育和协助处理个人问题。1960年之后,他转任使馆研究室主任,从事对苏联党政机关和经济、社会状况的调研工作,至1962年初第一次奉调回国。

8年的苏联岁月,见证了“一边倒”时期中苏关系的黄金阶段,也见证了后斯大林时代两党、两国关系的波动以及长达10年的大论战的开端。尽管在1962年钱其琛回国之际,双方的矛盾尚未臻于全面化,但分裂的阴影已经开始积聚。日后钱其琛对中苏关系所持的务实态度,根源便可追溯到60年代初双方引而未发的矛盾和分歧中。而在担当调研工作时形成的细致、精准作风,使他可以超越对意识形态的盲从,直达根本问题。这对他日后实际负责的外交转型工作,意义至关重大。

务实者

1962年刚刚回国时的钱其琛,工作关系并未回到外交系统,而是落实到了他已经逐步熟悉业务的教育部门,先后担任过高等教育部(1966年并入教育部)留学生司处长和对外司副司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和夫人受到冲击,双双下放至安徽凤阳的教育部“五七”干校劳动。但到了1972年4月,他突然被重新任命为驻苏联大使馆政务参赞,1974年8月又调往非洲的几内亚任大使,自此在外交系统稳定任职直至退休。

突如其來的新任命,与70年代初中国国际环境和对外战略的显著变化具有直接关联。60年代中期中苏矛盾公开化之后,中国放弃了外交上的“一边倒”,开始转向“反帝反修”“两个拳头打人”。1969年“珍宝岛事件”发生后,中国在北方面临的安全压力骤然增大;针对此情形,毛泽东以他对“三个世界”的格局划分作为依据,在70年代初提出了“一条线、一大片”的战略构想。所谓“一条线”,系指建立一条从北美和北太平洋延伸到东亚、南亚、中东地区,再延伸至西欧的战略防御线,联合国际社会一切具有共同利益的力量,特别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共同遏制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对外扩张。所谓“一大片”,则是指广泛结交和团结位于“一条线”之外的全球其他国家和民族,特别是非洲和拉美第三世界国家,与“一条线”形成呼应。与此同时,仍要努力维持与苏联的外交接触,控制两国间安全摩擦的规模和幅度,以降低中国面临的直接威胁。

钱其琛的第二次赴苏,便是在这一背景下成行。日后当他在1982年出任外交部主管苏东事务的副部长、党委副书记之后,又主持了中苏两国间的11轮外交关系正常化磋商。与1954年初次前往莫斯科时的热烈场面相比,七八十年代的中苏关系显得较为冷淡和理智。1973年钱其琛前往外高加索和波罗的海沿岸做旅行考察时,甚至遭到过苏方安全人员的跟踪。但这种冷淡乃至敌意,也在事实上终结了双边关系的“过去时”,为开创新局面创造了前提——50年代以意识形态一致性或执政党的历史渊源划分亲疏关系的做法已经成为往事;中国全面重返国际舞台之后,两国需要在避免对双方皆有大害的全面冲突的前提下重构双边关系。

这种趋利避害的务实思维,在80年代由钱其琛主持的中苏关系正常化磋商和边界问题谈判,乃至90年代中俄关系新局面的确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尽管未曾形诸纸面,但钱其琛从一开始就不把中苏/中俄关系看成是单纯的“解决历史问题”,而是对中国沿海经济发展“将来时”的保驾护航——对陆海复合型国家中国而言,唯有在较长一段时间里解决了来自北方内陆的安全压力,方能集中精力和资源从事外向型海洋经济的发展。故中俄关系无法被忽视。在80年代,中方的努力集中于消除“三大障碍”,即要求苏联从蒙古和阿富汗撤军,同时劝说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降低中国在这三个边境方向面临的军事压力。而在90年代,则要超越过去的或结盟捆绑,或正面对抗的呆板思维,发展以平等、信任、协作为特征的新型伙伴关系。

2001年7月,中俄领导人在莫斯科缔结了为期20年的《中俄睦邻友好条约》,正式确立了两国在不结盟、不对抗、不针对第三国的基础上发展新型友好关系的原则。2004年10月,以90年代以来的多轮谈判成果为基础,中俄两国签署了《中俄边界东段补充协定》,困扰双边关系多年的划界问题有98%获得了彻底解决。中国的陆上安全问题,至此终于获得了稳定保障。而在中苏/中俄双边关系的正常化进程中,还形成了中国外交的正规化、专业化新范式:1982年3月,时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的钱其琛针对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放出的改善两国关系的口风,召集各国驻京记者,在外交部主楼门厅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声明。这是新中国外交史上第一次新闻发布会,钱其琛也因此成为1949年后中国外交部首位正式新闻发言人。同样是在80年代初负责新闻司工作时期,他责成相关人员密切关注美国舆论界动态,形成简短翔实的简报,日后也成为例行制度。

集中力量于对苏、对美外交,并不意味着放松对其他国家和地区尤其是非洲发展中国家的友好关系的维护。70年代重新投身外交工作之后,出使非洲曾经成为钱其琛践行“一大片”战略、争取扩大中国国际影响力的重要一站;1989年的政治风波以后,对非洲的外交工作又成为中国重新对接和介入国际事务的起点。钱其琛认为:“非洲共有53个国家,在国际舞台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世界和平离不开非洲的稳定,世界经济的繁荣也不能以牺牲非洲发展为代价。”在他担任外交系统主要负责人期间,曾经多次出访过非洲数十个国家,促成了南非、纳米比亚等国与中国的正式建交,对中国的外交布局构成了有力的支持和补充。

据钱其琛的老部下、2003~2007年担任外交部部长的李肇星回忆,90年代他曾陪同钱其琛前往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事后钱老发现发放的出差津贴比出访非洲国家要多,于是向礼宾司提出查询。得到的回答是,领导到联合国开会需要了解更多情况,部里发放了供购买报刊、拨打國际长途电话之用的额外津贴。钱其琛当即提出批评,称既然自己实际并未支出这类开销,就不应再领津贴。仅此一项,便可窥见他的务实作风不仅体现于大的路线、方针上,同时也渗透于一点一滴的小事;并且钱老从不认为对“小国”的外交在重要性和受关注程度上天然地低于和“大国”以及主要国际组织的交往。

转型者

身处历史后端之人,有时会很难想象过往岁月某一具体节点中的当事人,在做出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甚至难称完美的决策时,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和外部阻碍。当这条历史之河本身的流向变幻诡谲而汹涌难测时,尤其如此。1987年,保罗·肯尼迪出版《大国的兴衰》,书中对中国的远期前景看法之乐观,与对其现下困难的铺陈,恰好成为正比,且理由不可谓不充分:“中国是主要大国中最穷的一个,所处的战略位置也最不好。这个不得不处理一系列棘手的多边外交事务的国家,与其主要对手相比,军事和经济力量都不很强。”“中国的人均GNP数字,即使经过西方式的计量换算,也不会超过500美元,而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在1.3万美元以上,苏联也有5000美元。甚至到21世纪,普通中国人同其他大国的居民相比仍将是贫穷的。”1980年,《经济学人》杂志预测中国有望在未来20年里维持年均8%的经济增长率,从而在2002年前后追上法国和西德的GDP规模,2020年达到英国的4倍左右。肯尼迪认为这是个笑话:“预测是建立在诸多可变因素的基础之上的,不可能如此精确。中国的人均GNP仍将很少,假如它的国防支出能超过300亿元人民币就很好了。”

30年过去了。世界银行最新公布的中国GDP规模是10.87万亿美元(2015年数字),系英国的3.8倍、日本的2.64倍,人均GNP排名全球第74位,进入中上收入国家水平,而2016年度国防预算支出是9543.54亿元人民币。我们当然不必苛责肯尼迪的预见能力;实际上,他的许多推算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具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和假设基础。其中之一便是:由于初始规模偏小且人口过多,在进入高速成长期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国仍须严格控制年均军费额度,并避免卷入一切形式的对外军事冲突——“战争,即使只是局部战争,也会将资源转移到军队方面,从而打乱‘四个现代化轻重缓急的安排”。在这一阶段,中国需要平衡和忍耐。

肯尼迪发表这番高见之后的第二年,钱其琛接替老上级吴学谦,出任中国外交部部长、党委书记。从那时起直至2003年在国务院副总理任上退休,他的大部分工作即是在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定策下,为中国经济的全面起飞创造稳定的外部环境,并谋求经济利益与国家安全、全球影响力与地区介入能力、长期目标与短期资源之间的艰难平衡。概括说来,这种平衡术可以概括为“三项转型”:由单纯的适应和融入国际规则到主动谋求在现有规则下输出影响力;由“冷战”时期以安全问题为中心的国际观到安全目标服务于“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第一次严肃地尝试建立与中国的经济发展需求相一致的周边政治-经济秩序。其间面临的问题之复杂、应对方式之艰难,可以从《外交十记》的记载中窥见端倪。诸如跨地区参与第一次海湾战争前的斡旋、对周边国家和欧美大国的种种“应急”外交、应对港澳回归中的纷繁问题等,在此前皆无先例,可谓破天荒之举。钱其琛本人将其中的要旨概括为“谋和平,交朋友”——维护人类之和平,结交中国之朋友。

比这种带有连贯性的进程更加复杂的,是对后“冷战”时代中国外交目标及其实现形式的探索。无论是50年代“一边倒”式的革命外交,还是70年代对欧美的现实主义接近,潜在地都包含有应对大规模战争的意味,而这一设定在90年代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但全面战争的威胁虽已消失,局部冲突、经济竞争乃至地区一体化等问题在层次和广度上反而变得愈发碎片化。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后,邓小平提出了“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藏拙、决不当头、有所作为”的外交28字方针;钱其琛在整个90年代的主要工作,便是在“和平与发展”的新主题下,以灵活而不失原则的方式伸张中国国家利益。

90年代之前,外交工作带有极强的短期特征,往往因为高层决策倾向尤其是个人观点的变化而出现剧烈调整,外事出访也很少被当作一种输出影响力的渠道加以经营。在钱其琛担任外交系统主要负责人之后,他在20多年时间里相继出访了超过100个国家,在日本裕仁天皇的葬礼上实现了与印度尼西亚的复交接触,参与了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对伊拉克的和平斡旋,在剧变后的东欧提出了对外交往中的“三超越”原则,实现了中国与东盟(ASEAN)政治经济关系的密切化,使外事访问成为展现中国国际形象和外交立场的有效平台。

在解决中国与沙特、新加坡、以色列、韩国、南非等国正式建交,与俄罗斯、越南、印尼关系正常化,以及涉及港澳台事务的外事问题等“历史遗产”之后,钱其琛使中国的对外交往重心重新锚定于“二元外交”:在全球层面,继续与欧美发达国家展开密切接触,展现中国进一步融入全球化进程和开放经济体系的诚意,从而最终实现了中国加入世贸组织(WTO)和外向型经济基础的扩大;在地区层面,通过强化与周边国家尤其是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和政治往来,为中国营造和平崛起所需的第二基础——依然是“谋和平,交朋友”。

而外事工作之于那一时期的中国的意义,也间接反映在钱其琛所担任的职务上。1992年之后,他连续当选为第十四、第十五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1993年起兼任国务院副总理。以副国级领导人的身份全面主持外交工作,足以窥见确保理想的外部环境对此际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而钱老最终以灵活但不失原则性的操作实现了中国在外交领域的全面转型,为今日战略经济与战略军事的“两手抓”奠定了基础。诚如谢淑丽所言:“如果说邓小平是中国务实外交政策的设计师,那么钱其琛就是执行这一政策的主要外交官。”

2003年初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上退休之后,钱其琛继续以他的丰富经验和战略眼光为中国的外交工作贡献心力。当年9月10日,他在自己兼任院長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做了题为《伊拉克战争与美国》的长篇演讲,判断美国在中东先发制人的单边军事行动将对国际格局构成重大影响,但中美关系在较长时期内仍将继续保持稳定,中国需要继续抓住战略机遇期。《外交十记》出版之后,他用版税收入在外交学院设立了奖学金,以奖励品学兼优、有志于从事外交事业的家境困难学生。那时节,他或许想到了60多年前在上海攻读“社会大学”和“生活大学”的那个年轻人:在今天,他希望后辈们能接受更系统、更正规的学院教育。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钱其琛依然保持着谦逊低调、诚恳务实的君子之风。他未必会赞同最近一个多月里海外媒体奉上的“外交教父”之类赞誉,因为他首先把自己视为一名1942年入党的“普通”共产党员,随后是尊重外交规则、竭诚国家利益的“普通”外交家。但他做出的努力及其影响,至今仍在令中国外交以及每一个普通公民受惠,并且绝不会被轻易淡忘。如同俾斯麦所言,治国方略中永远不存在抽象的最优,因为“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是可实现的艺术,是次优的艺术”。从审时度势、力争实现尽可能多的“可能性”的角度说,钱其琛以及那一代中国领导人不愧为政治艺术的大师。

(感谢钱宁先生为本文提供的帮助。文中部分内容参考了王永堂、钱李仁、王成家等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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