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胡同、史潮、怅惘

2017-06-22 08:14冯新生
中关村 2017年6期
关键词:古槐蔡锷百花

冯新生

孩提时,我家从当年的崇文区搬迁至西城区。按最初计划,在京城六海(即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与后三海:西海、后海、前海)之一的后海北岸定居。由于父亲担心我失足落水,故而选择与“海”相隔一街三巷的胡同住下。故而,与远山近水、钟鼓楼上空的鸽哨交臂失之,怎不令我抱憾至今!

我居住的罗圈胡同,面积很小。小到在“圈里”仅能徘徊几分钟,便无奈走出,迈进南北走向的棉花胡同。

北京的棉花胡同,粗略統计,大概有二、三条。然而,就历史积淀、风云人物而言,西城区的棉花胡同,较其他几处棉花胡同鲜明许多。这条深巷,曾走出中国首位航海家、明末巾帼英雄、清代顶级权宦,为推翻帝制、拔剑南天起的近代名将……面对生动史话,面对文化遗存,怎不让我时时联想、每每追忆!

这条胡同口,一家飘散书香、出租连环画的小店,是我人在少年,与商周人物、三国人物、隋唐人物、水浒人物、明清人物、红楼人物等 一一相识之地。小书店,是吸引我激情读史之源。

人过中年,每每在胡同附近的护国寺宾馆会客后,我总爱借着酒兴,从街入巷,走进棉花胡同。睹物怀旧、感念古人。

棉花胡同宽约10余米,长约1.5公里。记得孩提时,每每月上柳梢头,昏灯深巷便开始寂静。偶有路人往来,也是脚步轻轻。

留存的古迹,在夜色中朦朦胧胧,想在温着旧时的梦。而今,这条涌动史潮的胡同,随处可见的是杂乱商铺、占道停车、嘈杂人流充斥于斯,像心绪浮躁的醉汉,在挥舞着一条钱袋。对此,我也只好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方式,努力撑开记忆的屏障,阻隔纷繁、思忆过往,以史书为依据,还原明、清、近代史中的某个片段、某位古人。

恍惚间,时光倒流。那是明末的一个夜晚。中秋时节、金风送爽。在此驻军的著名女将秦良玉,正在组织女兵连夜纺织棉布,以供军需。女兵的笑声、谈论声,此起彼伏。

岁月荏苒,棉花胡同之名由此而得。叹如今,明代巾帼将领的辉煌战绩,再也无人提及。相关史话,早已淹没在商贩的叫卖声、饭馆排放的油烟味儿里!

我借着灯光北望。仿佛看到,数百年前,一个初春,棉花胡同北端、东西走向的胡同里,鼓乐齐奏、人声鼎沸,一座豪华府邸前,京官躬身迎候、百姓沿街观望。但见彩旗飘动处,三下西洋的郑和载誉归来、安居于此。那时,百花含苞,春意盎然。此后,这里便被称为“三宝老爹胡同”。从此访客不断、众人称颂。

谁知岁月无情!一个地名,会随着时代更迭、春花秋月而面目全非。数百年后的清末,“三宝老爹胡同”已被称呼为“三不老胡同”,延续到今。“中国首位航海家”——三宝太监府邸也随风飘逝!当年深宅大院、古建辉煌,早已变为散落民居。

我不忍走近,生怕史书中的片段,与眼前的面目全非碰撞为纠结之云。于是,从棉花胡同北端转身南行。在一家中医医院与幼儿园之间,再次驻足思远。这处深宅,原为清末大内总管太监李莲英府邸。半个世纪前,我以幼儿园成员的“身份”,在大院小住数日。记得院内拥有古树、藤架、竹丛、月门、花墙、秋千、影壁、跨院以及保存完好的数十间堂屋。而今,门前几株老槐犹存,但豪宅古风不再。新修建的幼儿园,欢笑声隐隐传出。早已远去的幽幽往事、历史人物,没有谁再提及。

扼腕叹息之余,不觉夜色已深,棉花胡同凸显的纷杂商情、烟尘嘈杂开始消退。春夜,那一缕缕温和夜风,似乎在默默抚慰着“厚今薄古”氛围中的深长老巷。

此时,我很想嗅到早春的泥土香气,最好夹杂着春蕾的温馨。然而,我失望了。这条被无序游商占据、被“城市改造”整容的棉花胡同,即便到了夜半人稀,依然不失游荡的烧烤气味!

天可怜见,一阵较为强劲的春风吹来,引发胡同中部的两株老槐簌簌作响。由此,让我想起李清照吟出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我走近胡同中端一座老院前,看着两株古槐,启动又一轮联想。两株树龄逾百年的老槐,外皮如甲、枝干如舞、叶如伞盖、花蕾深藏,如两名忠实的卫兵,在饱受风雨剥蚀、早已暗淡无光的门楼前值守。门楼里面的院落,便是拔剑南天起、打响讨袁第一枪的蔡锷将军在京住所。我不忍走进。因为,现今的蔡锷故居,早已变为外地打工者和京城住户杂居之地。一位妇女端着一盆脏水走出门楼,刚要泼向古槐,见我正在古树旁凝思。讪笑一下,转过身去,把水泼向了路面。

在春风中摇曳的古槐,似乎在向我诉说。于是,当年情景,在我眼前重现:春夜,以“韬晦”之态蓄势待发的蔡将军难以入眠。在古槐下独坐,品茶沉思。时而,他透过浓密的枝叶向南天凝望,企盼纵马扬剑、推翻帝制的呐喊早日呼出;时而,他低头叹息,预测自己何时能挣脱桎梏。百年前的1906年,将军因病与世长辞。而两株古槐,却一直以繁茂之态,忠实地守望在将军故居,即便所谓“故居”早已杂乱不堪。我猜想,古槐在企盼,满树槐花盛开、清香四溢之时,这里会成为受人关注、十分风光的景点,将军的往事,被探访者娓娓道来。

夜已深、风渐停。我站在蔡锷故居门前,忽然不知所从。悠悠古韵、悠久民俗、儿时记忆、人杰地灵……究竟是被精心呵护、传承延展,还是被重政绩、轻文化、重功利、轻史迹的规划者、决策者无序商化、扭曲变态?是非功过,只有让历史去评判了。

彷徨之际,我毅然走入蔡锷故居对面的一条深巷。这条古巷的名称很春天——百花深处。记得《北京琐记》一书中曾做过记载。明万历年间,有张姓夫妇在此购买空地,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不仅建造草阁茅亭,还在园中广植牡丹、芍药等花卉,池中栽莲藕、种浮萍,引得城里许多士大夫,驾扁舟游湖寻花,因此被称之为“百花深处”。

叹如今,环绕在此的一泓绿波、四季不断绽放的百花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恭维的杂乱民居。与之相邻、元代建成的护国寺,也仅仅剩下一二座残破殿堂,憔悴地守望着风雨沧桑。

好在“百花胡同”的路牌,还在昏黄的街灯下留守。一位花甲老人,迈出小院、走向街边公厕。我小心翼翼向老人打探一下百花深处的历史传闻。老人笑了,说那是很久远的事。而今,一切都风流云散了。

老人哼着曲、晃着头,在灯影下远去,一阵失落感重新扑面而来。历史的文脉、遗迹,真的就这样在人们记忆中幻化而失了吗?我正在轻叹,忽然,从一处低矮的民居内,传来台湾创作歌手陈升的《北京一夜》。那起伏转折的音韵,略带苍凉的声调,深切怀念着北京这片曾经如诗如画的休闲地。我侧耳细听,几句歌词随着配乐,忽悠悠进入耳膜:“Onenight in 北京,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等待那出征的归人……”

听着听着,我发觉已有泪感。数百年前的丽景,尽管风光不再,毕竟还有时尚青年在怀念、在传唱。深厚悠久的华夏文脉,恰如上空的一轮春月:虽遇云遮雾掩,却难以屏蔽那永不消亡的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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