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上趴着一只阿衰

2017-06-23 12:31毛小懋
延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洞洞泰迪熊肩膀

毛小懋

1

喂,最近你的肩膀酸不酸?我指的是右肩膀。

上个礼拜我的右肩膀酸极了,比把三百颗话梅、五公斤柠檬和整整半亩地的番茄拧成汁,再浇进去两大碗浓醋,还要酸上十几倍。它酸得我的手连笔都拿不稳了,连筷子都捏不住了,最后连裤子都提不起了。

我跟妈妈说,我没法上学了。妈妈带我去看医生,结果,医生的话让她勃然大怒。

医生说:“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了,没有任何异常。”

在医院的走廊里,妈妈揪着我的耳朵大叫:“乔蓬蓬!为了逃避上学,你竟敢谎报病情!”

“我真的……酸得要命!”我不停地抹眼泪。

妈妈不再搭理我,把那叠检查单丢到垃圾桶里,扭头就走。

你说我怎么辩解?我没法辩解。我只能强忍着酸楚,灰溜溜地走回家去。

当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月光像水一样倒满了我的床。我躺在月光中,右肩膀又酸又胀的感觉开始向全身蔓延,似乎已经酸到了脚底板。我难受得睡不着觉,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就像一颗酸溜溜的大石榴。

月亮偏西了,我起床上厕所。走过镜子的时候,我转头一看,忽然浑身猛抖一个机灵,然后像棵石榴树一样,直直地怔在了那里。

借着溶溶的月光,我看见镜子里我的右肩膀上,趴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放心,我没有尖叫。当然,不是我不想尖叫,而是我被吓得连嘴巴都张不开了。说实话,其实我挺佩服那些擅长尖叫的女生的,至少她们还能张开嘴巴。我呢,只能选择沉默。

一阵令人战栗的沉默。

就在我近乎崩溃的时刻,镜子里的那个怪东西慢慢抬起头来,朝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晚上好,兄弟!”

2

“你……你是谁?”我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

“我呢,”它挠挠头皮,似乎难以启齿,“原本是一个……咳咳,后来……然后我突然……想不到……没办法,我只能……结果真的非常……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转头瞧瞧右肩膀,那里空无一物,再看看镜子里,那个怪东西仍然趴在肩上朝我坏笑。我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鬼?”

“你果然冰雪聪明,”它打个响指,“答对了!”

看得出来,它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鬼。我胆子大起来,凑近镜子仔细打量着它:“鬼不是都长得凶神恶煞的吗?你怎么长得像只树袋熊?呃,你的两颗獠牙倒是挺酷的……”

“如果是别人说我长得像树袋熊,我一定当场揍得他满地找牙。不过我跟你一见如故,就饶过你了。说到獠牙,”它抬手把两颗牙撅下来,在手里抛着玩,“喏,你应该能瞧得出来,其实它是剑齿虎的牙,是我从冰河世纪博物馆里偷来的。”

“噢,原来你是个老鬼,都已经老掉牙了。”

“谁说的?”它急忙翻开嘴唇,露出嘴里细密的尖牙,就像两排锯子,“瞧,我的牙齿健壮得连钢铁侠的铠甲都咬得碎!”

“那你为什么要装假牙?你是在装大象吗?”

“拜托!我是包装形象好不好?大家都觉得我像树袋熊,你说我以后在圈子里怎么混?所以我要改变。瞧瞧人家国外的吸血鬼,一个个嘴里长满龅牙,简直帅呆了。所以,我跑到博物馆把剑齿虎的两根牙拔下来,装进了我的嘴里……”

“看来做鬼也不容易,长得衰点,照样会受歧视。”我已经完全放松了,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跷着二郎腿问,“对了,你是怎么变成鬼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它坐在我的肩膀上,用一个指甲钳专心地剪着脚趾甲。

“说吧。反正长夜漫漫,又得失眠,我就当是听鬼故事了。”

它慢慢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我变成鬼,准确地说是游魂野鬼,首先得怪我爸……”

“哇!你是被你爸谋杀的?”

“除了我爸,还要怪我妈……”

“不会吧?难道你妈是你爸的帮凶?太没人性了!”

“唉,你说我爸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那么一个怪姓,害得我也要跟着他姓。还有我妈,你说她给我起什么名不好,偏偏起那么一个怪名,害得我……”它拍拍自己的脑门,转脸问,“呃,兄弟,你看没看过《西游记》?”

它的话题转换得太快了,就像一列行驶在丛林里的火车忽然急转弯,一头扎进了大海。我仍然沉浸在那个血腥的杀子故事里,愣愣地点点头:“看过。呃,别东拉西扯行不行?”

“据《西游记》记载,两千多年前,齐天大圣孙悟空曾大闹阴曹地府,烧掉了生死簿。从那以后,阴曹地府的全体工作人员就在阎罗王的带领下,拼命回忆,重写了一本生死簿。可惜他们回忆了两千多年,还是遗漏了一些名字,其中就包括我的……”

“所以你就变成了游魂野鬼?”

“没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死……死了都不安生,到处游来荡去,唉……”

“鬼话连篇!”我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会信?鬼都不信!”

“我是鬼,自然鬼话连篇,没任何问题。问题是,你又不是鬼,怎么知道鬼不相信?”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复姓破丑。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是在一条破船上,船舱里有七个洞洞,所以她给我取了一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叫洞洞七。”

“破丑洞洞七?名字果然很怪。听上去像日本人,不,日本鬼。”

“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一个非常适合鬼用的艺名,叫阿衰。”

我点点头,不满地嘟囔:“你确实够衰的,每天都把我的肩膀踩得酸疼酸疼的,我已經有半个多月没睡过安稳觉了……”

阿衰满脸的歉疚:“真不好意思,我帮你揉揉吧。”说着它一个翻身,双脚倒悬,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揉捏起来。刚捏几下,我就听到了一声骨裂的脆响。

瞬间,钻心的疼痛让我像杀猪一样嚎叫不止:“哇,疼死我了!观世音菩萨救命啊!”

3

就像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一样,一夜之间,我多了一个鬼兄弟。

白天,我看不见它,但通过右肩膀上的一阵阵酸麻,我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只有在月光最好的夜晚的深夜两点半,透过那面沾满灰尘的镜子,我才能看见它在朝我做鬼脸。

“虽然有个鬼兄弟也挺好玩的,但我还是想问问,你准备在我肩膀上趴到什么时候?”我站在镜子前轻轻甩动着胳膊。显然,我的语气中带着抱怨。

“我还没想好。”阿衰骑在我的肩膀上扮演一个牛仔,“毕竟,找个像你一样好的宿主,太不容易了。”说完,它自得其乐地哼起歌来,“呜呜……知道不能太依赖,怕你会把我宠坏,你的香味一直徘徊,我舍不得离开……”

我又好气又好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得果然一点也不错。”

“别太沮丧嘛,兄弟!有个活泼可爱的小鬼每天陪你逗闷子,总胜过你一个人无聊吧。”

“可你把我的肩膀踩得都快要裂开了!”

“相信我,裂不开的。”

“鬼才信你!”我忍不住怒吼起来,“你知道有多疼吗?今天下午在厕所里,我光擦屁股就花了十分钟!而且擦歪了!你知道在全校男生的围观下拼命洗手那感觉有多丢人吗?”

“什么?你……哇,好恶心!”阿衰伸手扇着鼻子,看样子就快要吐了。

“你为什么非要赖在我肩上呢?你就不能跳下来,趴到沙发上或者床底下吗?”

“当然不能!我是游魂野鬼,没法进入六道轮回,只能在人间游荡。外国鬼靠吸血活命,我们中国鬼呢?嗨,别乱动,瞧把你吓的!中国是文明古国,身为中国的鬼,我们自然也很文明,所以我不吸血,只吸阳气。知道什么叫阳气吗?简单说,就是呼吸。”说着,阿衰深吸一口气,皱皱眉头,“喂,以后能不能少吃点大蒜,你的呼吸里老有一股蒜臭味!”

“为了吸阳气,所以你就每天趴在我肩膀上?”

“没错,趴在肩膀上偷吸阳气最方便了。其实,我就是真正跟你同命运共呼吸的人。”

“拜托,你不是人,是鬼。”我长吸一口气,仿佛闻到空气中有一道鬼气。

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气味,就像把一尊檀木雕像塞进电冰箱里冻两百天,然后摆在大清早的阳光里发出的气味。冷森森的,弥散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神秘感。

“我不想跟你同命运共呼吸,你能不能找别人去?”我的语气非常决绝。

镜中的阿衰盯着我:“你真的……要赶我走?”我发誓,我在它的眼角看到了一丝失落。

“我实在没法忍受了。”我咬着牙说,“只要你肯走,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阿衰眼角的失落越来越明显,它慢慢垂下头去,低声说:“好吧,我考虑考虑……”

那天晚上,我感觉它抓我肩膀的力道越来越轻柔,仿佛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只鸟。

4

我慢慢转过身去,躺在满床的月光里,渐渐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敲我的肩膀,迷迷糊糊中,听见阿衰在我耳边说:“喂,乔蓬蓬,我想好了。只要你把你的身体借给我用三个晚上,我就从你肩膀上搬走。”

“可以……”我含糊地答应着,忽然觉得不妥,立刻惊醒过来,“什么?用我的身体?”

“是的。我借用你的身体,去完成我的几个心愿。”

“怎么借用?”

“很简单。每天深夜兩点半,你睡着以后,我的灵魂就使用你的身体,出门溜达。天亮之前,我赶回来把身体还给你。你不会有任何不适,只会觉得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琢磨半天,不安地说:“如果你不讲信用,借了我的身体就跑了怎么办?还有,你把我的身体借走了,我晚上用什么?不会也像你一样变成游魂野鬼吧?”

“我都替你想好了。你不是有只泰迪熊吗?到时候我把你的灵魂放进泰迪熊的身体里。反正你整晚都在睡觉,是用你自己的身体睡,还是用泰迪熊的身体睡,无关紧要。”

“可是,我仍然不放心……”

“人有人格,鬼有鬼格,我以我的鬼格向你担保,绝对不会出问题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如果你用我的身体做坏事怎么办?”

“笑话,我怎么会做坏事呢?如果不放心,你可以起草一个《身体使用条约》,我一定严格依照条约里的规定使用你的身体,绝不违约!”

阿衰的提议倒是不错,我承认我有点动摇了:“呃,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

阿衰在我耳边轻吹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你的肩膀上安享晚年了。”

“算我怕你了。”我拧亮台灯,左手捏着铅笔,在一张演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镜子前,把那张纸上的内容读给阿衰听:

乔蓬蓬的身体使用条约

第一条 使用过程中必须对乔蓬蓬(以下简称乔)的身体严加保护,严禁造成任何损伤。

第二条 注意做好乔的身体的保暖工作,严禁淋雨,严禁使其感冒。

第三条 严禁在乔的身体上乱涂乱画。

第四条 原则上不允许喂乔的身体吃东西,因为乔要减肥。不过,冰激凌除外。严禁喂乔的身体吃任何过期或变质的冰激凌。

第五条 未经乔本人允许,严禁以任何理由偷窥乔的裸体。

第六条 严禁利用乔的身体跟女生谈情说爱,当然,特别漂亮的女生不在此例。

第七条 利用乔的身体从事任何活动,必须严格遵守《小学生守则》及《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修订版)》的相关规定。同时,严禁从事任何违法犯罪活动。违法犯罪活动的具体内容,请参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

5

“真够麻烦的……”阿衰撇撇嘴,把那张纸抢过去,飞快地折成一只纸鹤,然后从身后抽出一个皮夹,装了进去。我看见,那个皮夹里还有另一只纸鹤。

“那里面写的是什么?”我随口问。

“眼睛倒挺尖!”阿衰把皮夹装回去,拍拍手,“那是一份心愿清单,写着我的五个心愿。”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都是些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阿衰刚要张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鸡啼,转头一看,窗外已经浮起一层光亮,它摊摊手:“瞧,天亮了,我该消失了。明天见,乔蓬蓬。”

说完,镜子里的阿衰就像一缕青烟,慢慢淡去了。

当然,它踩在我右肩膀上的酸痛仍然如同一枚痛苦的印章,清晰刻骨。

第二天凌晨,两点半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看见阿衰在镜子里朝我微笑,那笑容温柔而激动,仿佛是一个囚徒终于要逃出牢笼,奔向自由的远方。

“你真的不会骗我吗?”我心中的忐忑可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

“绝对不会。”它严肃地摇摇头。

“好吧,那我祝你好运。”

按照阿衰的吩咐,我把那只泰迪熊摆到床边,然后挨着它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一片静寂之中,我感觉阿衰在我的肩膀上跃动着,似乎是在跳什么舞蹈。很快,我觉得肩膀猛然一轻,那份已经陪伴我很久了的酸麻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非常高兴,抬手去摸右肩膀,手臂却有些僵硬,不太听使唤。我急忙用力睁开眼睛,发现那竟然是泰迪熊的胳膊。再低头看看,我果然已经变成了泰迪熊。

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自然不会太吃惊。

周围异常安静。我笨拙地爬上床,慢慢拉过被子盖在毛茸茸的身上,枕着深秋的月光,沉沉睡去。

6

夜,是永恒的静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梦像昙花一样无声地绽放开来。在梦中,我带着初生婴儿般的好奇心,满大街游走,整座城市如同一座光怪陆离的花园。

我跳上通宵运行的公交车,却因为掏不出车钱,被强忍着瞌睡的司机赶下车来。我走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厅,却只能坐在靠窗的长桌前,托着两个腮帮子发呆。我趴在服装店的橱窗外向里张望,却在一片漆黑当中,看见窗边的塑料模特眼中有一道幽蓝的光芒闪过。我在大街上奔跑呼喊,穿过路灯下的一片片树影,跑到满头大汗,却无人喝彩。

跑到一个居民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探头探脑地四处寻找。很快,我发现街边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就扯下一件最宽大的白色长衫,然后摘下晾衣绳,飞快地朝街口的一棵大榕树跑去。

我把晾衣绳挂到树杈上,接着把白衫披在身上,顺便撕下一条袖子,塞进嘴巴里。一切准备就绪,我把自己吊到树上,把长长的袖子从嘴里吐出来,开始扮演一个吊死鬼。

渐渐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就在我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终于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朝树下快步走来。我急忙打起精神,摆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身子在清晨微凉的风中缓缓地摇来摆去。

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上班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竟然连头都不肯抬。我很想把他叫住,然后提醒他一声:“喂,快看,你头顶上有一个吊死鬼!”然而思来想去,我还是忍住了。

不久,第二个人走过来。我努力把舌头吐得更长一些,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可惜对方依旧视而不见,迅速走进悄悄浮起的晨雾里。

我不禁有些泄气,孤独地挂在树上,像沉思者一样眉头紧锁。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妈妈,你看,那棵树上挂着一个东西……”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陣狂喜,连忙屏住呼吸,等待着母子俩走近。

“看上去像是一只万圣节的风筝。”那个妈妈仰头盯着我,仔细端详。

“太棒了!”男孩叫道,“妈妈,你帮我把它摘下来吧!”

“老师不是讲过吗?不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

“它不是别人家的东西吧,我想,它可能是别人弄丢的东西。”

“就算是别人弄丢的,我们也应该拾金不昧,把它摘下来还给失主。”

“唉,算了!”男孩十分沮丧,“就让它挂在上面吧……”

比起男孩,更加沮丧的当然是我。等到母子俩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我从树上跳下来,心中的沮丧简直像汹涌的潮水,挡都挡不住。

鸡啼声响起了,我脱掉白衫,把它丢在风里,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

7

“阿衰,你为什么非要扮成一个吊死鬼?”清晨,我一边刷牙,一边向蹲在我肩膀上的阿衰表达不满。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鬼的本职工作就是吓唬人。而我身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却从来没有吓唬过别人,实在是毕生的遗憾,所以……”

“你没有吓唬过别人?”我冷笑一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差点瘫倒在地!”

“抱歉,那一次只是误伤。你是我的宿主,不是外人,吓到你当然不算数。”

“你直接跑出去吓唬别人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借用我的身体?”

“事实上,别人是看不到我的。你作为我的宿主,能够在月光最美的晚上看到我,其实是一种天大的缘分。”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我狠狠地叫道,“反正你用我的身体去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实在太可恶了,我不想再把身体借给你了!”

“唉,那就太遗憾了!”阿衰说着,在我肩膀上用力一踩,痛得我龇牙咧嘴,“说真的,你的肩膀挺适合养老的。既然你不打算让我搬走,那我就放心地住下去了。”

我欲哭无泪,只能长叹一声,赔着笑脸邀请阿衰继续借用我的身体。

白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深夜两点半的时候,阿衰再次在我的肩头跳起舞来。我依旧变成泰迪熊,慢腾腾地爬到床上去,开始做梦。

在梦中,我来到一座黑沉沉的湖边,划着一艘窄窄的小船抵达湖心岛,然后拾级而上,一直爬到山顶。那里古木葱茏,丛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院子。我轻轻推开院门,径直走进去。

隔着竹帘门,我看见屋里的竹席上睡着一家三口。夜风格外的轻柔,我就在竹帘外面坐下来,静静地守望着他们。

如果给我一面镜子,我一定会发现,此时此刻,我的目光中充满怀念与感激。

快到五更了,我慢慢走下山,划到岸边,径直奔向市中心的一座摩天大楼。坐在大楼前的喷水池边,我从怀里摸出一根笛子,轻轻吹奏起来。

黎明前的夜色是最浓重的,但我的笛声似乎有穿透黑夜的能量。恍惚间,我看见幽幽的笛声刺破夜空,越传越远,传遍万水千山,甚至穿透时光,传向万世千生去……

8

“阿衰,你昨天晚上跑到别人家里去干什么?我还以为你去偷东西呢!”清晨,我坐在马桶上,一边打瞌睡,一边问我的鬼兄弟。

“他们是我在百世轮回里一直牵挂着的人。”阿衰的声音仍然幽幽的,一如昨夜的笛声。

“我知道了,他们是你的亲人!”我忙不迭地说,“那个躺在中间的孩子就是你弟弟吧?他叫什么呢?你叫破丑洞洞七,他是不是叫破丑洞洞六?”

“拜托!我是一只两千多岁的老鬼,当今世上怎么可能还有我的亲人?他们一家人是我的救命恩人的后代。”阿衰低声道,“两千多年前的一天,妈妈在一条破船上生下我。因为养不起,她就把我放进一个竹筐里,让我顺流而下。幸运的是,我被一个看山老人救下来了。他从竹筐里把我抱出来,发现我手心里还捏着一张竹片,上面刻着妈妈给我取的那个名字,破丑洞洞七……”

“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你的乳名叫江流儿?”

“咦?你怎么知道的?”

“你可真能瞎编,任何一个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你说的是唐僧!”

“你爱信不信。反正如果没有那个老人,我肯定不会活到现在……”

“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是一个鬼,所以你根本没有活到现在!”我用嘲弄的口气说完,接着问,“废话少说,你为什么还要在大楼下面吹笛子呢?”

“我……我是吹给我的恋人听的。”阿衰的语气听上去温柔极了。我敢说,如果它现在对着一朵枯萎的花说话,那朵花也一定能起死回生,重新怒放。

“不是吧?你一个鬼,居然还有恋人?”

“我说的是我曾经的恋人。两千多年前的时候,那栋大楼所在的地方是一条清流潺潺的小溪,我的恋人就在溪边洗衣服。她长得实在太美了,溪水里的小鱼小虾看见她的倒影,连游水都忘了,所以纷纷沉到水底去了……”

“编,接着编。”我没好气地说,“你干脆说你的恋人就是西施得了!”

“我的恋人确实姓施,住在村子的西头……”

我抓起手纸,开始擦屁股:“阿衰,我不想再和你聊了。”

阿衰急了,在我的肩膀上跳来跳去地说:“不行,你必须听我说完!我和我的戀人十分恩爱,可是她父亲硬生生地拆散我们,把她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我曾经向她许诺过,我要回到我们初识的那条小溪边,吹笛子给她听……”

我只想塞住耳朵,阿衰却仍然扯着嗓门聒噪不休:“啊!犹记当年小溪畔,你洗衣裳我煮饭,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碗凉粉一碗面……”

9

当天夜里两点半,阿衰再次把我的灵魂放进泰迪熊的身体里,然后借用我的躯壳,骑着一辆单车向北疾驰。

清凉的夜风掠过我的脸颊,恍惚间,我甚至无法辨别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夜最深沉的时候,我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上停下车来,眺望着远方。眼前的世界如同旷古一般寂寥,我的心忽然像对阵的战鼓一样,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只藏蓝色的小竹筒,蹲下来,轻轻拧开木塞。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从竹筒里冲杀出来。

交击声、碰撞声、翻滚声、呻吟声、咒骂声、痛哭声,每一种声音似乎都是一个人死前最惊恐绝望的余响,成千上万种声音一齐奔泻而出,真正是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尽管已经塞住耳朵,我还是能感觉到声浪强烈地冲击着耳鼓,头脑禁不住一阵阵晕眩。

良久,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把手放下来,侧耳倾听,似乎每一道吹过我耳畔的风里,都带着来自冷兵器时代的呜咽之声。

把那只竹筒小心翼翼地放在原野上,我骑上车,驰向附近的一座公园。公园中央有一座假山,我在山脚下蹲下来,看见石缝间开出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在夜风中寂寞地摇曳着。

我坐在小花旁边,静静地看着它,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一直坐到天蒙蒙亮,我才开始往回赶。回到家的时候,第一声鸡啼刚刚响起……

清晨的第一缕如期照进窗户,我从梦中醒过来,发现那只泰迪熊就躺在我旁边,两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阿衰!”我转头对着我的右肩膀喊起来,“你在哪里?”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阿衰轻轻踩一下我的肩膀,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当然有!你的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听上去就像是鬼哭狼嚎?”

“那是长平古战场上四十万赵国冤魂的呐喊声。”

“长平古战场?”我心里一惊,“你说的是长平之战吗?”

“是的。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秦国的名将白起率兵攻打赵国,赵国的主帅是那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自然不是武安侯白起的对手,结果四十万赵军被秦军包围在长平。最终,赵括战死,赵军全部投降。白起是历史上有名的嗜血杀神,他让秦军把四十万降卒押到一座山谷里,然后堵死谷口,要把他们全部活埋。”

我听得毛骨悚然,赶紧蜷缩到被窝里。

阿衰接着说:“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就是赵国降卒中的一员。我得到消息,飞快地赶到那座山谷,却根本无法救他,只能掏出我随手携带的竹筒,把它埋在谷口的土里,想留住我朋友最后的声音。秦军连续忙碌七天七夜,才把四十万赵卒全部埋进坑里……”

“战争,其实比任何的妖魔鬼怪都要可怕。”

“两千多年来,我在世间游荡,一直把那只竹筒揣在怀里。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朋友留下的声音放出来了。可惜我听来听去,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声音是他的。”阿衰的话音中充满叹息,“我想你也听到了,在那个小竹筒里,声音是那样澎湃,每个人却是那样渺小,就像一部苍茫而凄厉的历史。”

10

我长吐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故作轻松地问:“阿衰,你去那个公园干什么?难道你在和那朵小黄花聊天吗?”

阿衰坐在我肩上清清喉咙,忽然唱起歌来:“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我撇撇嘴:“你不用唱了,我知道你是周杰伦的粉丝!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听听你和那朵小黄花的故事。”

“那朵小黄花绽放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曾经埋葬着我的躯壳。”阿衰幽幽地说,“我坐在旁边,在心里和当年的我聊天。我讲故事给他听,讲我两千多年来的悲欢际遇。后来天快亮了,我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那个我站在面前,我就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眼眶里噙着泪水,微笑着说:‘其实,在历史的长河中孤独漂流的日子里,我很想念你。”

“真肉麻。”我耸耸肩,“而且听上去,你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我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唐僧。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鬼,我叫破丑洞洞七。”

“好吧,阿衰,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

“不好意思,对我们来说,死亡的秘密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就像女人的年龄一样。”

“其实我也不稀罕听!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长得像小牛犊一样结实,村里每个人都喜欢我。如果我和你相遇的话,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点点头:“我相信。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准备什么时候从我的肩膀上搬走?”

阿衰沉默片刻,低声说:“晚上吧。我想在你能看见我的时候,跟你道别。”

今天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白天显得格外漫长。我咬着铅笔坐在教室里,不时望望窗外的太阳,感觉就像是在期待一场即将上映的大戏。

午夜如期降临。深夜两点半,月光如水,我站在镜子前,死死地盯着我的右肩膀,终于看见那里浮现出阿衰的身影。它低著头,垂着双手坐在我的肩头,像树袋熊一样小小的身上仿佛披挂着尘世间无处不在的寂寞。

“阿衰。”我轻声呼唤它。

“乔蓬蓬。”阿衰慢慢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平心而论,它的笑容十分难看。

“在以后孤独长大的日子里,我会想念你的。”我对它报以微笑。

“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记住,我叫破丑洞洞七。”阿衰郑重地说。

“好的,阿衰。”

“我还是希望你能叫我的全名,破丑洞洞七。”

“没问题,阿衰。”

阿衰点点头,从我的肩膀上跳下来,落在旁边的书桌上。

11

刹那间,我的肩膀一轻,那种感觉就是无比真切的如释重负,我忍不住愉快地耸耸肩。与此同时,我看见阿衰的双脚在桌上一软。可以看得出来,它已经很久没有走路了。

“阿衰,你会飞吗?”我忍不住关切地问。

“不会……”阿衰尴尬地一笑。

“不会飞,你总会走路吧?”

“我以前会的,不过已经是两千年前了。当时我住在一个燕国人的肩膀上,他跑到邯郸去学走路,结果不但没学成,反而把自己从前的走姿给忘了。我被他传染,所以……”

“我不关心你会不会走路,我只关心一件事,”我朝窗外努努嘴,“你打算怎么出去?”

“我很坚强的,你就放心吧。”阿衰说着,随手抓起笔筒里的一支笔,撑在腋下,然后像一个不屈不挠的残疾人,艰难地向窗台上爬去。

它的两只脚用力向上缩,笨拙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我很想帮帮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伸过手去。

终于,阿衰喘着粗气爬到窗台上,擦擦满头的汗,转身朝我摆摆手:“再见,乔蓬蓬。”

我轻轻地点点头,在心里说:“我们人鬼殊途,其实不必再见……”

阿衰似乎听到我的心声了,无奈地耸耸肩,迈步朝窗外走去。我的心中莫名有些愧疚,抬头想说几句告别的话,却发现阿衰已经不见了。

窗台上空空的,只能看见白亮的月光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雪,从窗台上倾泻下去,把楼下的花园与树林都覆盖起来,不留下一丝破绽。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衰。不过,每次在街上看到揉肩膀的人,我都会关切地问一句:“朋友,你的肩膀是不是很酸?我指的是右肩膀。真的很酸?比把整整一卡车的话梅、柠檬和番茄全部拧成汁还要酸吗?啧啧,我想,我们很有必要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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