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2017-06-30 09:32刘岭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故土老家思念

刘岭

这是一篇久久萦绊于心,不得释然而又不忍动笔的文章,我不想触及内心深处的柔软与疼痛,不愿拨弄暗夜渗血的创口,让别人读出我的虚弱,我的挣扎,还着实地伤痛了自己。但对故土童年深深的依恋,对血脉亲情刻骨的思念,又辗转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欲罢不能。我应当撕碎内心的虚妄,寄情于对故土的思念,写点文字,祭奠我记忆中的老家、如风远去的爱情、我的父亲、我的儿子。

往事如烟,已成追忆,似水无痕,抚之有痛。

年少时身在老家的日子,未曾感觉故土情深,在先辈们对生存苦难的反复诉说和对山外世界夸张传奇的描述中,我曾暗下决心:发奋读书,走出大山,到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繁华城镇,不用驮水,不用拾粪,不用砍柴放羊,晚上也能吃上栽住勺子的散面干饭……成年后的生活远比童年的梦想优越,可感觉总是身处异乡,不知乡关何处。尤其是中年以后,辗转来到现在居住的城市,可能因为年龄的缘故,少有激情呼朋引伴,结交亲近,于是身有定居,心如飘蓬,常常感到孤独。

经常在下班高峰过后,一个人驱车登上城市北边的镇北台,独依枯柳,看夕阳西下的大漠边关,西风古道,沉沉暮霭,如血残阳……穿过深深浅浅的岁月,暗转了的流年,怅然回望老家的方向,绵绵群山阻隔了几百里之外的故乡,思念被夕阳拉长、拉远,老家的情形又清晰地在眼前浮现,浓浓的乡愁弥漫心头。别梦依稀,却已然找到了那个孤独执着的自己。我知道,疼疼痛痛的思念在割舍中疯长,瞑瞑中的等待在思念中漫延,想家了,明天就回!

决定似乎成了一种承诺,于是心急情迫。踏上回家的路途,路过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县城,在父亲常买东西的那个小卖部,买上父亲爱吃的卷烟、罐头、面点,儿子喜爱的牛奶和玩具。对了,季节变了,时间长了,还该给他们添上一袭新衣……选购中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回到我日思夜想的老家,来到我亲人沉睡的山阿,所有的伤痛化作滂沱的泪雨。

老家承载了我太多的牵挂!

少年的记忆和对亲人故土的思恋构筑了我独特的精神家园,我的体内奔腾着广袤贫瘠的大山积淀的倔强,骨子里渗透了纯朴与善良。我总是那样的忧郁、敏感、脆弱而苍凉,又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强、自尊并孤芳自赏。在波谲云诡的炎凉世态里,我的孤傲与凌厉经常在疾风劲雨、明枪暗箭中一败涂地。受伤后我总是黯然回到老家,那里没有龌龊与邪恶,没有诋毁和中伤,感觉总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晴,到处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和单纯的热情。看看故乡的云,听听故乡的雨,兄弟叔侄、乡里乡亲用一顿火辣辣的羊肉烧酒回馈我诸多的慰藉。茫然失落的游子在用心与故土亲人的交流中渐省顿悟。

老家曾孕育了我的初恋和婚姻。

邻村的女孩是我儿时的伙伴。工作以后,经人简单的撮合便走到一齐。我曾自诩地演绎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曾誓言“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们曾多次回到共同的老家,一起凭吊历经岁月剥蚀的坍墙烂院,探访寻找我们童年的记忆,儿时的印迹。我们上山寻芳,下水摸鱼,阶前戏雨,踏雪逮兔,迎着朝阳摘苜蓿、刨小蒜、挖苦菜……踏着夕阳且吟且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老家留下我们相依的掠影,见证了我们相互扶携的艰难打拼。当钱的问题不再是问题的时候,年轻的我们在迷离中茫然失措,渐行渐远渐无声,最后归于沉寂。

一个人黯然回到老家,身心疲惫,独自神伤,遥望峰峦如聚,云涛如怒,长风浩荡,天地苍茫,极目骋怀,万千感慨!苍凉与沧桑漫卷,再也不见我夕阳中的结发女郎。

老家有父亲孤独凄凉的坟头,有儿子孤单托体的一抔黄土。

无数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父亲衣衫依旧,慈祥依旧,笑容依旧,告诉我不要忧伤,不要喝酒。儿子还是走时的模样,清秀依然,活泼依旧,依恋依旧,并未长大……恍惚于梦境中却出声地呼唤,惊醒了妻女,也惊醒了梦魇中的自己。轻披衣衫,走出阳台,窗外月光清冷,繁星点点,城市的灯光遮盖了北斗的座标,我不知道是迟是早,但我知道今夜又将无眠。望着弥漫的夜色,浩渺的天宇,感受着深夜渐沉的丝丝凉意,迷信着迷信的暇思:星海深处,必有桃源,有着传说中的天堂,再没有尘世的病痛和忧伤。我深情地叩问,天堂几点了?我的父亲,我的宝贝,你们现在干什么?你们好吗?眼前虚化出亦真亦幻的温馨:父亲手牵着我的宝贝,盈盈地向我走来……

清风明月啊,请带去我无尽的哀思,我的思念剔骨剜心!

2003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农历五月二十三,一生谨慎的父亲因意外落水,毫无征兆地不辞而别,父亲走了,无声无息!

父亲生于乱世,出身寒苦。民国三十六年,年幼的父亲随小脚的奶奶逃荒山西,兵荒马乱中一路乞讨。山西回来又走南路,到延安的深山老林中开荒种地。深山中的蝎子、毒蛇,半夜柴门前凄厉悠长的狼嚎,给他留下终生的恐惧。树根下发腐有毒的枯井水,差点让他少年夭折。就在那些艰难活命的日子里,粗通文字的祖父给了他较多的文化启蒙,天资聪颖的父亲仅上过几个冬学,五十年代第一批考上公办靖边中学,继而又上了榆林师范,开启了四十年教书育人的粉笔生涯。

父亲做事踏实,非常敬业。六十年代两次干部精减,石窑沟公社一百多名“代教”,只留了他一人,并顺利转正。

父亲为人忠厚,与人为善。文化大革命中,他工作的地方针锋相对分为两派,穷乡僻壤里的“文革”更是没有章法,武斗成风,相互报复,草菅人命。正值激情燃烧年纪的父亲却不偏不倚、不打不斗,并凭借好出身、好人品、好人缘左右劝解,挽回好几个人的身家性命,直到现在后人们仍为世交。

父亲的忠孝,广为世人称道。在最为艰难的岁月里,外乡工作的父亲长年以酸菜、野菜度日,省下供给干部的三十斤口粮,瞒着母亲接济贫病交困、几近绝望的伯父一家。学校“打平伙”吃羊肉,父亲将分得的一碗羊肉星夜送回到奶奶床前,担心同样在饥饿中挣扎的母亲和儿女微辞,僅是在门缝里窥视一下熟睡的妻子儿女,当夜返回学校。

父亲善良,但坚韧刚强。亦公亦农几十年,历尽千辛万苦供我们姊妹六人读书升学,方圆几十里传为佳话。

好多关于父亲的往事来自与他多年共事的同事——后来成为我的老丈人。对父亲的评价是:“一个少有的好人,一辈子没听到有人说他的不然。”

父亲晚年有一夙愿曾与我委婉相约,希望我能有一个男孩。父亲走后,我步入人生的低谷,那是一段凄风苦雨的日子。刚历死别,又经生离,钱财尽散,极度萎靡,绚丽难继。但生命不堪生命之重托,儿子虽然来迟,却也承载了两代人的梦想。妻儿还在医院,我便情迫心急地来到父亲坟前,悲欣交集。叩首焚纸告慰家父,感恩上天的眷顾。我给儿子取名“刘丁丁”,我家的男丁。一个非常机敏、非常漂亮,与生俱来对我非常依恋的男孩。能让顽石化水般的温馨与柔软似乎让我忘记过往所有的伤痛,我被幸福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下班就想回家,甚至几乎戒了我身心依赖的烧酒。

但宿命中注定了悲苦,孩子指甲发青却查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我的天彻底塌了!

给儿子看病的日子我永远不想提起,终我一生也不会再有只言片语触及淋漓着血泪的记忆,因为我知道,还有一个亲人与我同样有刻骨的伤痛,我也知道孩子走得非常痛苦。我拒绝了医生的苦劝,不想让儿子一个人零落在异乡的荒野,借钱雇了一辆带有呼吸机的救护车将儿子从北京带回。孩子,回家!我要带上你回家!带不回你,我也不想回了!我还要把你送回咱老家,因为那里还有爸爸的爸爸!我仰天跪地泣血发誓,会有一天,当安顿好所牵挂的丝丝缕缕,我会上穷碧落,下及黄泉,从老家出发,踏上思念铺就的天路,寻找我生死契阔后无人照应的亲人!

魂归缈缈,唯余桑梓,那是我最后的节日。老家,我终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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