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永恒的水墨画

2017-06-30 22:53宋红红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甜瓜西瓜村庄

宋红红

立秋了,早晨的雾气把家乡的田野、村庄笼罩在一起,呵护着,温暖着,这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季节,枝头沉甸甸的枣子开始慢慢褪去青涩,脸上的红晕一圈圈在蔓延,羞答答的,犹如待嫁闺中的女子。等着,盼着,当漫山遍野的山花,轰轰烈烈吹响唢呐的时候,就到了枣儿出闺阁的时刻。

我心中的村庄,与爷爷有关,与爷爷的土地有关。爷爷在,村庄的轮廓就格外分明,色彩就格外温暖。记得最真切的一件事是,有一天,爷爷从集市上给我和姐姐买回来两件毛呢外套,我的红色,姐姐的绿色,鲜艳的、纯粹的色彩。在当时的农村,不过年、不过节,买回来的这么两件新衣服,在我的心里就是宝贝。这些“宝贝”是爷爷辛勤劳动、种地耕田换来的。

爷爷六岁没了爹、七岁没了娘,与三个姐姐相依为命,长大后,毅然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典当出去供自己读书。学成后,先后在村当老师,乡上当干部。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时期,干部每月的工资仅够买一筐土豆。爷爷家里孩子多,看着七个尚未成年的孩儿随时有饿死的可能,他再次毅然从乡上辞职,回乡务农。不甘向命运低头的爷爷,开始了从土地中要生存的伟大壮举。

自留地里种下了和我同岁的一棵棵小枣树苗,奶奶用木桶背水,从早晨背到黄昏,换来了一片郁郁葱葱。枣树栽在梯田里,到了春天,爷爷就一锨一锨把土地翻松,然后站在地头,抽着旱烟锅,在烟火一明一暗中规划着“春天的蓝图”。梯田里枣树底下还能种庄稼,第一排绿豆,第二排豇豆,第三排糜子,第四排谷子,第五排南面是红薯,北面圪崂地,种些花生,“过年娃儿们有些吃食”;种红薯、花生的地头再种一些南瓜,“南瓜子秋后寄给外地的女儿们”。剩下一小段梯田,种上黄萝卜,白萝卜,八月十五和过年,萝卜肉馅饺子是陕北人回味无穷的思念。萝卜最后还会结籽,和豆荚一样,爷爷会在村里唱戏的时候,卖掉剩余的萝卜籽,接下来的日子,饭桌上就肯定会有香喷喷的猪肉了。

后来孙子们渐渐长大了,种糜子的地就少了一半,用来种西瓜、甜瓜。西瓜越长越大,绿油油地滚了满地,贪吃的鸟儿已经闻到了甜瓜的香味,偷偷啄食着,一个啄开了小洞的甜瓜,被除草的爷爷发现。他弯腰一扭,用衣服襟子一擦,递给了跟在屁股后面的我们。“鸟儿吃过的是最甜的。”爷爷说。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未成熟的西瓜,用土掩埋一半,露出一节墨绿的身段,惹得我们天天敲敲这颗瞅瞅那颗。有一天,爷爷发现了一颗越长越大的西瓜,可是老不见熟,就藏在了山水冲开的渠里,用西瓜叶掩盖住。可还是被淘气的小伙伴发现,砸开后却发现是生的,扔得满地。爷爷发现后心疼极了。从此再没有种西瓜。但是甜瓜还是有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从地里回来的爷爷就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两个香透顶的甜瓜。

任何时候创造总会给人带來惊喜,自留地旁边的坡下面有一个荒草坑,爷爷铲开一条只能容一人的小路,下去,铲掉荒草、荒树,留下一棵结桑果的桑树,留下一棵健壮的酸枣树,嫁接成一棵牙枣树。后来,新疆的亲戚送给他几颗大杏,肉厚核甜,他留心种了几颗杏核,没想到几年后,活了两棵,竟然是不同品种的两棵杏树。从此,令我们欣喜的是五月吃桑、六月吃杏、八月吃枣,这小小的羊肠小道通向的竟是一个小小的果园和意外的惊喜。尝到甜头的爷爷,开垦出无数的荒坡,荒岭,他总是先铲掉周围的圪针、除掉白草,然后翻土、去除杂草,最后倒上两袋羊粪,一片肥沃的土地定是会在秋天收获到黄澄澄的谷米或是胖乎乎的土豆。他娴熟的手法,老道的眼光,化腐朽为神奇,创造着土地的神话。

秋天来了,土地是热热闹闹的。绿豆黑长的豆荚,豇豆粉嫩的豆荚在人们一遍一遍的采摘中,颗颗饱满、噼噼啪啪地被装进了坛子里。玉米的外衣还没有脱掉,绑在一块,调皮地骑在门口的那棵大树上,一串比一串爬得高,跟比赛似的。南瓜和红薯整整齐齐地码在窑掌后的柜顶上,成为最时尚的装饰品。谷子、糜子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人们的腰,铺在场院里。午后“个蛋咕咕、个蛋咕咕”母鸡炫耀的声音和“啪嗒、啪嗒”打连枷的声音是秋天最悦耳的音乐,是丰收的喜悦,是热闹的乐章。从土地里收获的一咕噜一咕噜的花生,装在一个篮子里,被妈妈挂在屋檐下晾晒。小时候的我们总是偷偷拿棍子戳开一个窟窿,仰着头等待偶尔掉落的一颗颗白生生的花生。

最热闹的是收枣。漫天遍地的红枣终于等来了迎接她们的新郎。枣儿扬起红色的脸庞,一个个化好了精致的妆容,褪去绿纱,换上成熟的黄裙,把最香甜的吻送给迎接她的新郎。收枣的场面轰轰烈烈,最多时,要用三、四十号人来完成这场盛典。打枣的是英雄,只可温柔,不可野蛮,只见他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抡起竹竿,就是哗啦啦一场红雨。你背他扛,每每忙到华灯初上时,盛典才落下帷幕。院落里家家户户拉起了灯,对面山道上若隐若现的马灯在滑行,呼哧呼哧、嘻嘻哈哈,紧张而忙碌、热闹而欣喜,整个村庄迎来了土地的新娘。于是,家家户户的房顶、院落都端坐着典雅的新娘,空气中都飘浮着甜蜜。

爷爷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人生中最后拥有的两块坝地,全村的坝地只有四五块,爷爷一举买下了最好的两块,一签十年。爷爷信奉的是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坝地相当于水田,旱涝保收。站在村头就可以瞭到那两块黑茂茂的庄稼地,能种玉米、蓖麻,这两种都属于经济作物,能增加家庭实际收入的。肥沃的土壤上,蓖麻长得能让我们小孩子坐在上面荡秋千,玉米叶子挡得行人都看不见路。这两块坝地是全家的经济来源支柱,是全村人艳羡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爷爷佝偻的背影再也去不了他的每一块土地,我开始意识到爷爷老了。再后来我到外地求学,那茂盛的长满庄稼的土地以及村庄渐渐走出了我的视线,在我的背后延伸。

寂静的早晨,雾气满天的秋天,蓬勃生长的土地,握着锄把站在地头的爷爷,等待收获的村庄,在我的心里凝成了一幅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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